編輯先生,我們注定是那些有力量摧毀我們的人的奴隸。我不是說斯特勞沃斯。我和他是大學同學。我們在雷諾茲俱樂部打過乒乓球。他那張臉胖乎乎的,還白花花的,真像屁股,臉上有幾顆痣,拇指也胖乎乎的,會偷偷地增加球的旋轉。在綠色的桌子上乒乒乓乓地打來打去。我不相信他的智商有那麽高,也許有吧,但他學習數學和化學的勁頭可真大,學習非常刻苦。與此同時,我卻一直在虛度年華。就像瓊最喜歡的那首兒歌裏說的蚱蜢。
蚱蜢三隻,蹦蹦跳跳,
嘿,喲,
腿一彈,腳一蹺。
付房租,可沒錢,
整天隻會唱小曲,
唧唧唧,唧唧唧。
想到這裏,摩西就笑了起來,他很高興。一想到孩子,他的表情就顯得特別溫柔,臉上也隨即出現了一些皺紋。孩子們懂得什麽叫愛!馬可正要進入和爸爸無話可說的階段,而瓊和從前的馬可一模一樣。她會站在爸爸的腿上給他梳頭。他的大腿被她使勁踩著。他父愛迸發,如饑似渴地抱著她弱小的身體,她呼吸的氣息吹在他的臉上,更激發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情感。
他經常用嬰兒車推她去中途公園,一路上要跟學生和同事打招呼,每次打招呼,他都要摸一下綠色天鵝絨帽子的邊緣,帽子上像長了苔蘚,比山坡綠地和中空草坪都更加碧綠。他覺得,在絲絨帽子的下麵,小姑娘的那張臉長得和她爸爸幾乎一模一樣。他滿臉微笑,用黑乎乎的眼睛看著她,一邊哼著兒歌:
有個老太婆,
坐在籃子裏,
飛到天空中,
和月亮一樣高。
“我還要聽。”瓊說。
她要飛到哪裏去,
沒人能告訴你,
因為她的腋下,
夾著一把掃帚。
“我還要聽,我還要聽。”
從湖麵上吹來的暖風推著摩西向西走,他路過灰色的哥特式建築。妻子和她的情人在臥室裏脫衣服的時候,他至少還有孩子在身邊。麵對他們的欲望和背叛,他會悄悄讓開,讓他們享受生活和**。是的,他會不聲不響地撤退。
* * *
板著麵孔的售票員從赫索格的帽圈上拿走了票。售票員是一種古老的崗位,馬上就要消失了。在車票上打孔的時候,他似乎想要說什麽。也許是草帽讓他想起了從前的事情。但是,赫索格忙著寫信,這封信就快寫完了。即使斯特勞沃斯是一個所謂的哲學之王,我們是否就應該給他權力,任由他去篡改生命的遺傳基因,去汙染空氣和地球上的水?我知道,生氣是一種不理智的行為。但是……
售票員把打過孔的硬紙板車票塞在印著座位號的金屬片下麵就走了,摩西繼續在手提箱上寫信。當然,他也可以去餐車,那裏有桌子,但去那裏的話,他必須買飲料,要陪人家閑扯。而且,他還有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要寫。那是寫給芝加哥的精神病醫生埃德維格的。
埃德維格,赫索格寫道,原來你也是個騙子!多麽可悲啊!但是,這樣開頭不好。於是他就重新寫。埃德維格,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對啊,這樣寫好多了。埃德維格令人惱火的一點是,看他的言行舉止,儼然他是知曉所有消息的人。這個表麵斯文冷靜的新教北歐盎格魯·凱爾特人埃德維格,留著灰白的小胡子,一頭鬈發,戴著一副圓眼鏡,衣著幹淨整潔。實話實說,來找你的時候,我的狀況確實非常不好。瑪德琳說,如果我們要繼續住在一起,我就必須接受精神治療。你是否還記得,她說我的精神狀況很危險。我可以自己挑選心理醫生。很自然,我選了一個寫過文章介紹巴特、蒂利希、布魯納的人。瑪德琳雖說是個猶太人,但她當過一段時間的基督教徒,又改信了天主教,我希望你能幫助我理解她。然而,你卻被她吸引了,自己去找了她。你就別否認了。特別是你從我嘴裏了解到她很漂亮,很聰明,也有點神經過敏,而且信教。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她和格斯巴赫謀劃好的,我始終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他們說精神病醫生可以幫助我緩解壓力,也就是說我是一個病人,神經異常敏感,甚至可能已經沒得救了。再說,治療會讓我忙得顧不上別的事情。每星期有四個下午,他們都讓我乖乖躺在沙發上,而他們就安心上床**。我快崩潰了,我來找你的那天,天氣潮濕,下著小雪,但公共汽車上又熱又悶。當然,那場雪沒有讓我的心涼下來。街上落滿了黃葉。一個老太太戴著翠綠的長毛絨帽,像頭上套著褶皺柔和的袋子。但是,那一天也不是很糟糕。埃德維格醫生說我沒有瘋。隻能算是反應性抑鬱。
“但瑪德琳說我瘋了。她說我……”他很激動,渾身顫抖,痛苦扭曲了他的臉,他的喉嚨腫脹,疼痛難忍。但是,他被埃德維格滿臉胡須的微笑和微笑所表達的善意所鼓舞。然後,他設法讓埃德維格多跟他說些話,但那天他隻是告訴他,抑鬱症患者往往會形成很強的依賴性,失去依靠的時候,或者覺得可能失去依靠的時候,就會變得歇斯底裏。“當然。”他又說,“聽你跟我說的這些情況,你也不是沒問題的。她好像有滿腔怒火。她是什麽時候脫離教堂的?”
“我也說不準。我原以為她早就不去了。但是,今年的聖灰星期三,我發現她的額頭上有煙灰。我說:‘瑪德琳,我以為你不再是天主教徒了。但是,你猜我在你眉間看到了什麽?煙灰。’但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硬說那是我的錯覺,她想以此搪塞敷衍過去。但那不是錯覺。那個灰點很明顯。我發誓,那兒肯定有個點。但她似乎覺得,我是個猶太人,怎麽會懂得這些東西呢?”
赫索格看得出來,埃德維格對瑪德琳說的每一個字都非常在意。他點點頭,抬起頭,每聽到一句話就會揚起一次下巴,摸摸整齊的胡子,眼鏡的鏡片閃閃發光,笑容可掬。“你覺得她是基督徒?”
“她說我是個法利賽人。她真的說過。”
“啊?”埃德維格很驚訝。
“啊什麽?”摩西問,“你讚同她的看法?”
“怎麽可能呢?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你是怎麽看的呢?”
“你認為二十世紀的基督徒有什麽權利對猶太法利賽人評頭論足?從猶太人的角度來看,你知道,這個時候你們還這麽幹,很不合適,你們不夠格。”
“但是,你認為你的妻子是站在基督教的角度嗎?”
“我認為她的角度很奇怪,她一直待在家裏,卻想著超凡脫俗。”赫索格在椅子上坐得比剛才更筆直,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我不認同尼采的說法,他說耶穌讓整個世界都生了病,大家都染上了奴隸道德這種病毒。但是,尼采本人的曆史觀也是基督教的觀點,總是把當下視為危機時期,古典時期是偉大的,而現代社會是墮落、腐敗、邪惡的,需要拯救。我覺得這就是基督徒的觀點。瑪德琳也是這種觀點。沒錯。在一定的意義上,我們很多人都有這種觀點,都認為我們是中毒的人,需要拯救和救贖。瑪德琳想要一個救世主,但在她的眼裏,我不是救世主。”
顯然,摩西說出這些話,和埃德維格所料完全一致。他聳聳肩,微笑著,眼前的這一切都可以當作案例分析材料。他看樣子是非常滿意的。他皮膚白皙,舉止溫和,他的肩膀是方的,但不失溫柔。他的眼鏡是老式的,框架有點粉色,但色調很淡,幾乎看不清是什麽顏色,這讓他顯得有點沉悶、低調,但也顯得他善於沉思,體現了醫生的職業特征。
漸漸地,我弄不太清楚那是怎麽回事,瑪德琳成了我們談話的主要對象,她不僅支配著我,也能左右我們的談話。你已經進入她的掌握之中了。我注意到了,你是多麽急切去見她啊。因為我的病情不同尋常,你說你必須去當麵向她了解情況。不久,你就開始和她深入討論宗教問題。最後,你也給她做心理治療。你說你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麽讓我著迷。我說:“我告訴過你,她不同尋常。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婊子,讓人覺得恐怖!”所以,你至少知道了,如果我被人家用石頭砸死(他們都說會的),那絕對不是一個尋常女人幹的。至於瑪德琳,她讓你上了當,所以她又刷新了騙人的紀錄。她的城府更深了。因為她在攻讀俄羅斯宗教曆史的博士學位(這是我猜的),你本來是給她做心理治療,一次二十五美元,一個療程幾個月,但後來肯定變成你給她上東正教的課。然後,她就出現了奇怪的症狀。
首先,她指控摩西雇傭私家偵探跟蹤她。她是用略帶英國味的措辭提出這個指控的,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措辭的出現,必然意味著麻煩即將到來。她說:“我本來以為你很聰明。是不會勾結那種人的。那個人做偵探實在太差勁,人家一眼就看明白了。”
“勾結?”赫索格問,“我和誰勾結了?”
“那個讓人討厭的男人,那個穿著運動服、又臭又胖的男人。”瑪德琳自信心非常強,向他展示了她可怕的一麵。“你千萬不要否認。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看到她的臉色那麽蒼白,他告誡自己要小心,尤其是不能提及她用了英國式的措辭。“但是,瑪德琳,這是個誤會啊。”
“絕對不是什麽誤會。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情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說話越來越大聲,她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她激動地說:“你這個王八蛋!你別想蒙騙我。你會玩他媽的什麽把戲,我都知道。”接著,她嘶吼著說:“別再玩了!我不會讓一個偵探跟蹤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變得血紅。
“但是,瑪德琳,我為什麽要叫人跟蹤你呢?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我下午去菲爾德購物中心,那個人一直跟著我。”她生氣的時候,說話也會結巴。“我在女廁所裏待了……半個小時,我出來的時候,他……還在外麵等著我。然後,在隧道裏……我去買花……也一樣。”
“也許那個人是想跟你搭訕。和我一丁點兒關係也沒有。”
“那就是個狗仔!”她緊握著拳頭。她咬牙切齒,渾身在顫抖。“今天下午,我回到家的時候,他就坐在隔壁家的門廊裏麵,隔著紗窗盯著我。”
摩西臉色蒼白。他說:“你說他是誰,瑪德琳。我馬上去找他。你跟我說,那個人是誰?”
埃德維格說她這種情況可能屬於妄想症。赫索格說:“真的嗎?”他想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激動起來,睜大眼睛,衝著醫生大喊:“你真的認為這是一種幻覺嗎?你是說她也有問題嗎?她也瘋了嗎?”
埃德維格小心翼翼地說:“像她這種情況,不一定表明人已經瘋了。我說她那個情況屬於妄想症,沒有別的意思。”
“這麽說,有病的是她,她比我病得更厲害,對吧?”
啊,可憐的姑娘!她是該好好治治了。她真的有病。對於病人,摩西總是特別有同情心。他向埃德維格保證:“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就要先管好自己,然後盡量照顧好她。”
在這年頭,好心不一定能辦成好事,對人家好就會被懷疑是有病,是一種變態的行為,像虐戀。做事高尚一些,就要被懷疑是想騙人。對於所謂高尚的情操,我們隻會用陳詞濫調來讚揚,而內心深處卻是極其抵觸的。
反正,聽到摩西保證要照顧瑪德琳,埃德維格並沒有表示讚許。
埃德維格說:“我必須讓她知道她有這個可能性。”
於是,瑪德琳得到了專業人士的警告,說她要當心自己有妄想症,但她似乎不為所動。她說,對她來說,她不正常並不是什麽新鮮事。總之,她非常平靜。“這樣就不會再無聊了。”她對赫索格說。
麻煩並沒有就此結束。一兩個星期以來,菲爾德購物中心的送貨車幾乎每天都會送珠寶、香煙盒、外套和連衣裙等服裝、燈具、地毯等到家裏來。瑪德琳記不得她有買過這些東西。十天之內,她欠的賬已達一千二百美元。這些都是高檔品,非常漂亮,很招人喜歡。即使精神狀態有問題,她還是很有檔次追求的。把東西退回去之後,摩西對她非常溫柔,非常關心她。埃德維格預測,她不會有真正的精神病,但她的問題會不斷出現,一陣子一陣子的,一輩子都不可能根除。摩西覺得很難過,但是,也許他的歎息也表達了某種滿足感。這是有可能的。
很快就不再有人來送貨了。瑪德琳回去讀她的研究生課程。但是,有一天晚上,在雜亂的臥室裏,他們都一絲不掛,赫索格掀開被子發現被窩裏麵有幾本舊書(幾卷大部頭的俄羅斯百科全書),就說了幾句尖酸刻薄的話,這讓她受不了。於是,她開始衝著他尖叫,撲倒在**,撕破了毯子和床單,把書摔在地板上,然後用指甲掐枕頭,發出狂野的尖叫,也像是在哽咽。床墊上有一個塑料蓋子,她抓著這個蓋子,一邊不停地尖叫著,咒罵他,但口齒不清,口吐白沫,樣子看起來很嚇人。
赫索格把被打翻的台燈撿起來。“瑪德琳,你這個樣子……是不是應該吃點藥?”他很蠢,居然伸出一隻手去撫摩她,但她立刻翻身起來,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但她動作太笨拙,打不疼他。她舉著兩隻拳頭向他撲過去,不是反複地捶打,而是像在街頭的潑婦一樣亂撓一通。赫索格轉過身去,任憑她在他的背上發泄。這是有必要的。畢竟她生病了。
我沒有還手。我還想著讓她回心轉意。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溫順正好激怒了她,她肯定覺得我是在和她玩宗教博弈,覺得我想在這個方麵打敗她。我知道你和她探討過基督之愛,你發表過類似的高見,但隻要我表現出了一丁點兒相同的跡象,她就會發瘋。她覺得我是個騙子。在她的幻覺裏麵,我被分解成了各種原始的元素。所以我認為,如果我打了她,她的態度可能會不一樣。妄想也許是野蠻人的正常心態。如果我的靈魂不合時宜,亂了方寸,經曆了更高級的情感,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讚許。你肯定不會讚許,我知道你對善意的態度。我讀過你研究加爾文心理現實主義的文章。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覺得,所謂的心理現實主義,正好揭示了惡劣、卑怯、小氣的人性。我知道,你信仰的是新教的弗洛伊德主義。
埃德維格很平靜地坐著,臉上略帶著一絲微笑,聽著赫索格描繪臥室裏的打鬥情節。然後他問:“你覺得為什麽會這樣呢?”
“可能是那些書引起的吧。我幹擾了她的學習。我說屋子裏髒,很臭,她就覺得我在批評她的思想,逼她回去做家務。這是不尊重她的人權……”
埃德維格的情感反應並不令人滿意。每當赫索格需要情感共鳴,他就得去找瓦倫丁·格斯巴赫。所以,他就去找他了。但是,按下格斯巴赫家的門鈴後,一般是菲比·格斯巴赫來開門的,他要麵對菲比·格斯巴赫的冷漠(對此他無法理解)。她很憔悴,臉色蒼白,表情僵硬,整個人緊繃繃的。當然,康涅狄格的地麵在快速上升,然後收縮,然後急速沉降,大西洋的海水在閃閃發光。菲比當然知道她的丈夫和瑪德琳有不正當關係。菲比的一生隻有一個事業,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留住丈夫,保護好孩子。聽到門鈴聲響,她打開門,就看到了傻裏傻氣、愁眉苦臉的赫索格。他來找朋友了。
菲比身體不好,體力有限,沒有精力嘲諷他。至於憐憫,她要憐憫他什麽呢?不是通奸,這種事情太普遍了,他們倆都不會很當真的。反正,在她的眼裏,誰擁有瑪德琳的身體從來都不是什麽大事。
她可能會同情赫索格太書呆子氣,他把問題都看得那麽重;或者,她隻同情他的苦難。但是,她可能隻在意自己的生活,不關心別人的事情。摩西知道,她責怪他加大了瓦倫丁的野心,讓他變成了公眾人物格斯巴赫,詩人格斯巴赫,電視知識分子格斯巴赫,此後格斯巴赫居然去美國猶太複國主義婦女組織哈達薩做演講,講馬丁?布貝爾的哲學。赫索格把他帶進了芝加哥的文化圈子。
“瓦倫丁在他的房間裏麵,”她說,“對不起,我得帶孩子去教堂。”
格斯巴赫正在安裝書架。他從容不迫地量著木頭、牆壁,在牆上畫著線。他用水平儀很熟練,仔細確認打孔裝螺絲的地方。他的臉胖乎乎的,又紅又黑,樣子看起來很精明,胸膛寬闊,下身裝著假肢,身體有點歪向一邊。他聽著赫索格訴說瑪德琳怎麽莫名其妙地攻擊他,但他要集中精力挑選電鑽的鑽頭。
“當時我們正準備睡覺。”
“嗯?”他努力保持耐心。
“我們倆都光著身子。”
“你到底想幹什麽?”格斯巴赫語氣嚴厲地問。
“我?沒有,沒想幹什麽。她用俄語書壘了一堵牆,把自己包圍起來。像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像莫斯科主教吉洪。就在我的**!他們曾經迫害我的祖先!她找遍了整個圖書館。她是從書架的最底層翻出來的,這些書五十年來都沒有人碰過。床單上到處是黃色的紙屑。”
“你是不是又跟她嘮叨了?”
“可能有吧,說了幾句。蛋殼、碎骨頭、空罐頭都丟在桌子下麵,這對瓊影響很不好。”
“這就是你的錯!她受不了不停地嘮叨。如果你希望我幫你解決問題,我就必須告訴你。你和她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這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我必須提醒你,朋友,別再婆婆媽媽,別再胡鬧了。你要正確對待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赫索格說,“是她有問題,她正麵臨著一場漫長的危機。她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有時說話不那麽注意語氣。我和埃德維格聊過她的問題。反正,星期天晚上……”
“不是因為你胡鬧嗎?”
“沒有。我們前一天晚上做過愛了。”
格斯巴赫似乎非常生氣。他盯著摩西,雙眼通紅。他說:“我沒有問你這個。我隻問星期天晚上的事情。你要通點情理,該死的!再跟你說不通,我就不管你了。”
“我怎麽就不通情理了?”摩西嚇了一跳,他沒料到自己說話會這麽激動,格斯巴赫的目光會那麽凶狠、那麽咄咄逼人。
“你沒有說實話。你一直在閃閃躲躲。”
在格斯巴赫血紅的目光的逼視下,摩西仔細琢磨著這個指控。格斯巴赫長著一雙先知的眼睛,一雙猶太人的眼睛,是的,他就是一個以色列法官,一個國王。瓦倫丁·格斯巴赫是個神秘人物。“前一天晚上,我們**了。但是,一做完,她就打開燈,拿起一本髒兮兮的俄語書,放在胸前讀起來。我剛離開她的身體,她就伸手去拿書。不是跟我親吻。沒有**後習慣性的相互撫摩。她反而是在抽鼻子。”
瓦倫丁淡淡一笑:“也許你們應該分房睡。”
“我想我可以去孩子的房間裏睡。可是,瓊還很不消停。她夜裏會穿著睡衣褲到處走。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她就在我的床邊。經常尿褲子。她也有心理壓力。”
“別來這一套,饒了孩子吧。不要拿她說事。”
赫索格低下了頭。他覺得淚水馬上就要噴出來了。格斯巴赫歎了口氣,沿著牆邊慢慢來回走動,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直起腰,像個船夫的搖櫓一樣。“上個星期我跟你解釋過……”他說。
“你最好再跟我說一遍。我正好想聽聽。”赫索格說。
“好吧。你聽我說。我們再深入探討一次。”
悲傷毀了赫索格英俊的臉龐,悲傷是一種重傷。任何被他的自負傷害過的人,此時看到他備受**之後的樣子,都可以出一口氣。這種轉變很滑稽可笑。格斯巴赫數落他的話,是那麽生動、激烈、粗俗,也非常滑稽可笑,那是在模仿知識分子說話的腔調,知識分子通常追求更高層次的意義,更加深刻,他也煞有介事。摩西坐在窗戶旁邊,沐浴著陽光,仔細傾聽著。掛在凹槽鍍了金的杆子上的窗簾搭在桌子上,桌子上還放著木板和書。“有一點你可以相信,哥們兒,”瓦倫丁說,“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任何私心偏見。”瓦倫丁喜歡使用意第緒語,但經常用錯。赫索格的意第緒語更上檔次,更符合上流社會的標準。出於本能的優越感,他覺得瓦倫丁說的意第緒語有屠夫、卡車司機、平民的口音,但他放下了自尊,仔細聽著。我的天啊!那個世界早就衰落了,那種古老的家族、階級偏見真是荒謬。“都別再玩花樣了,好吧?”格斯巴赫說,“就算你是一個渾蛋,就算你是個罪犯,那又怎樣?都不能動搖我對你的情誼。這不是廢話,你懂的!不管你對我怎麽樣,我都能忍。”
摩西感到十分驚訝。他問:“我對你怎麽了?”
“你就別再扯淡了。我也知道瑪德琳是個婊子。別以為我沒想過要揍菲比。那個醋罐子!但那就是女人的天性。”他把濃密的長頭發甩到兩邊。他的頭發黑中透著紅。後麵倒是剪得很短。“你已經照顧她一段時間了,好吧,我知道。但是,如果一個女人的爸爸很惡心,媽媽又愛嘮叨,她的男人還能怎麽樣呢?不能指望有回報。”
“嗯,這是當然。但是,我這一年來花了大概兩萬美元。我的全部家當都投進去了。現在,我們在大湖公園有個落腳地,但住在那個破地方讓人很難受,整個晚上都有城際列車經過。下水管道很臭。房子裏塞滿了垃圾,除了俄語書籍,就是孩子的髒衣服。活都是我在幹,收拾可樂瓶、掃地、燒紙張、撿肉骨頭等。”
“那個婊子是在考驗你。你是個大教授,常常要去參加會議,和各種國際朋友往來。她希望你能認識到她的重要性。你是個君主。”
為了拯救他的靈魂,摩西不能放過這個發音錯誤。他平靜地說:“是君子。”
“哦,是嗎?無所謂。也許,問題在於你的名聲,更在於是你的自負。你應該男子漢一點。你有這個潛質。但是,你卻幹了那些自私的狗屁事情。很了不起啊,這麽大的人物會為了愛放棄名聲地位。悲壯嗎?真他媽的太扯淡了!”跟瓦倫丁在一起,就跟陪在國王身邊一樣。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手裏可能握著權杖。他就是一個國王,一個情感國王,內心深處就是他的王國。他主宰著所有的情感,仿佛擁有心靈的至上權力。利用這種權力,他可以為所欲為,對他而言,掌控情感是輕而易舉的。他是個大人物,一言九鼎。(還是那句話,他說的話都是真理!)赫索格也渴望變得偉大,即使偉大是虛假的。(眼前的“偉大”不都是假的嗎?)
他們出門去吹冷風,呼吸冬天新鮮的空氣,讓頭腦清醒一下。格斯巴赫穿著那件讓他氣勢磅礴的風衣,係著腰帶,光著頭,他呼出的一口氣,一下子就變成了霧,那條不怕疼的假腿在雪地裏踢來踢去。摩西拉了拉他那頂深綠色的天鵝絨帽子的帽簷。他的眼睛受不了雪地的反光。
聽他說話的口氣,瓦倫丁就像是一個經曆過恐怖的挫折然後重新崛起的人,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的爸爸死於肝硬化。他也會罹患肝硬化,也會死於肝硬化。談到死亡,他反而雄赳赳氣昂昂,眼睛裏閃爍著驚人的光芒,赫索格覺得,他的目光就像一碗心靈的肉湯,滾燙、冒著熱氣。
“丟掉這條腿的時候,我剛七歲,”格斯巴赫說,“當時在薩拉托加斯普林斯,我一直跟著賣氣球的人跑,他一直在吹小氣球。我從貨場抄近路,想從車廂下麵鑽過去。幸運的是,輪子隻軋斷了我的一條腿,製動員及時發現了我。他用外套把我裹住,然後把我送到醫院。我醒過來的時候,鼻子還在流血。病房裏麵沒有別人。”摩西聽著,白雪的反光對他的臉色並沒有影響。
“我翻過身,想朝外麵看,”格斯巴赫仿佛在講述一個奇跡,“血滴到地板上,濺起來,我看見床下有一隻小老鼠,它似乎被地上濺起來的血嚇壞了,目瞪口呆。它不斷後退,同時搖著尾巴,胡須也不停地上下動。病房裏陽光燦爛……”(摩西想,太陽上有風暴,但曬到這裏,陽光是那麽溫和。)“床底下是一個小世界。然後,我發現我的一條腿不見了。”
說到這裏,瓦倫丁掉下了淚水,但他會否認那淚水是為他自己而流的。不可能,那是胡扯,他會說。他不會為自己流眼淚的。我的眼淚是為那個小孩流的。摩西也有自己的故事,他也已經講了一百遍,所以,對於格斯巴赫的嘮叨,他沒什麽好抱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組詩。但是,格斯巴赫總是好像在哭,這很奇怪,因為他卷曲的銅色長睫毛粘在了一起。他是個溫柔的人,但樣子看起來很粗魯,他的臉型很寬,很有棱角,毛發濃密,下巴顯得非常凶悍。摩西認識到,按他自己的規則,苦難越深重的人會越特別,他心甘情願地承認格斯巴赫的苦難更深重,他被車輪軋過的痛,一定比摩西的任何經曆都更刻骨銘心。經曆過痛苦的格斯巴赫臉色跟白色的石頭一樣,讓他紅色的胡須顯得很突兀。他的下唇幾乎被上唇包住。他是偉大而悲壯的!非常悲壯!非常感人!
* * *
赫索格寫道:埃德維格醫生,你已經重複說了很多遍,你認為瑪德琳本性虔誠。她皈依天主教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們結婚之前,我不止一次和她一起去教堂。我清楚地記得……在紐約……
每次去教堂都是她強行叫他去的。一天早上,赫索格叫出租車把她送到教堂門口,她說他必須進去。他非進去不可。她說,如果他不尊重她的信仰,他們之間就不可能有任何關係。“但是,我對天主教一無所知。”摩西說。
她下了車,迅速上樓去,她料定他會跟著。他付了車費,追上了她。她用肩膀把彈簧門擠開。她把手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動作很嫻熟,好像一輩子都在做這個動作。她可能是從電影裏麵學到的。但是,她臉上露出那種恐怖的渴望和扭曲的困惑,那種迫切的表情——那是從哪裏學來的?瑪德琳穿著灰色的鬆鼠領套裝,戴著一頂大帽子,穿著高跟鞋,急匆匆地往前走。他慢慢地跟在後麵,摘下帽子的時候,要用一隻手按著脖子,以防黑白相間的外套掉落。瑪德琳似乎在往上提氣,胸部和肩膀都往上拱,而且因為興奮,她臉色通紅。她的頭發盤在帽子下麵,但還是有幾綹散落出來,形成側邊發辮。那座教堂是新的,很小,又冷又暗,橡木長凳塗著清漆,閃閃發光,祭壇旁邊的火焰好像一動不動。瑪德琳在過道裏跪下。不過,那不僅僅是跪拜。她跪了下去,撲倒在地,幾乎要趴在地板上。她雙手張開,整個身體匍匐在地上,他看得懂這個動作。他坐在長凳上,用手蒙住臉的兩邊,像一匹馬戴著眼罩。他來這裏幹什麽?他是一個丈夫,是一個爸爸。他結婚了,他是猶太人。他為什麽來天主教堂?
鈴聲響起來。神父快速念完了一段拉丁文,很敷衍,沒有絲毫感情。大家跟著念,而瑪德琳的聲音最清晰,比其他人更響亮。念完後她畫了個十字。她又在過道裏跪拜。等他們回到街上,她恢複了正常的臉色。她笑著說:“我們去找個好點的地方吃早飯吧。”
摩西告訴出租車司機去廣場。
“但我沒有化妝,去那裏不合適啊!”她說。
“那麽就去斯坦伯格乳品店吧。我也更喜歡那裏。”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瑪德琳就開始塗口紅了,然後把襯衫拉拉鬆,擺正帽子。此時的她是多麽可愛啊!她圓圓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紅撲撲的,她一雙藍色的眼睛十分純潔、水靈。她生氣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一生氣就冷若冰霜,看起來凶神惡煞。門衛從廣場前的洛可可棚子裏跑出來迎接。風很大。她飛快地跑進大堂,大堂金碧輝煌,有綠色的棕櫚樹,有粉紅色的地毯,還有門童伺候著……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虔誠”是什麽意思。宗教信仰可能讓一個女人不再愛她的情人或丈夫。但是,要是她恨他呢?要是她一直盼著他死呢?他們**的時候,她心裏在想著什麽?**的時候,要是他看到她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什麽別的念頭呢?她的眼神就像祈禱的少女。我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埃德維格醫生。我常常希望我頭腦簡單一些。既然當不成哲學家,腦子太複雜沒有什麽好處。我不指望一個虔誠的女人會這麽可愛,世界上沒有聖潔又可愛的小貓。但是,我想知道你怎麽就認定她是個虔誠的人。
我好像被卷入了一場宗教博弈。你、瑪德琳和瓦倫丁·格斯巴赫都在和我談宗教,所以,我也想試試。我想嚐嚐所謂的謙卑是什麽感覺。仿佛白癡似的消極順從、受虐狂似的匍匐在地上或者膽小怕事就是謙卑,是恭順,而不是可怕的頹廢。令人厭惡!啊,順從而有耐心的赫索格!我安裝了風雪護窗,就是在表達我的愛,我給孩子留下了充足的食物,付了房租、燃氣費、電話費和保險費,然後才收拾我的手提箱。我剛剛走,你的聖女瑪德琳就把我的照片寄給了警察。我膽敢再踏上門廊去看我的女兒,她就馬上打電話叫警察來。她已經準備好了逮捕證。瓦倫丁·格斯巴赫把孩子帶到我跟前,然後帶回了家,他也給了我建議和安慰,就是用宗教信仰來勸我。他給我帶來了好幾本書(猶太學者馬丁·布貝爾的書)。他命令我要好好研讀。我馬上就坐下來讀了《我與你》《神與人》《預言與信仰》。然後,我們交流了讀後感。
我相信你了解布貝爾的觀點。把人(主體)變成物(客體)是不對的。通過精神的對話,“我”和“它”的關係變成了“我”和“你”的關係。上帝在人的靈魂世界裏來來去去。人們在彼此的靈魂世界裏來來去去。有時候,人們也會在彼此的**來來去去。你和一個男人對話,你和他妻子發生不正當關係。你握著那個可憐的家夥的手。你看著他的眼睛。你安慰他。你一直想重新安排他的生活。你甚至為他未來幾年的生活做好了打算。你奪走了他的女兒。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一切都神秘地轉變成為虔誠的宗教信仰。最後,你也比他更痛苦,因為你的罪過比他還大。所以,你擺脫不了他,他就這麽來來去去。你告訴過我,我對格斯巴赫的敵意是無端的,你甚至暗示說,那是我的妄想症使然,是我神經過敏。你知道他是瑪德琳的情人嗎?她有跟你說實話嗎?沒有吧,否則你就不會這麽說。她有充分的理由害怕被私家偵探跟蹤。完全不是妄想症。你的病人瑪德琳告訴過你她喜歡什麽吧?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她完全把你迷住了。你自己也愛上了她,不是嗎?正中她的下懷。她想讓你幫她甩掉我。無論如何,她都是要甩掉我的。剛好,你落到了她的手裏,成了她的工具。而我是你的病人……
親愛的史蒂文森州長。在疾馳的火車上,赫索格穩穩坐在座位上寫道:我的朋友,我想和你說幾句話。1952年,我支持過你。和許多人一樣,我認為這個國家可能已經為偉大時代的到來做好了準備,它將在世界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智慧的力量也終於在公共事務中表現出來,有點像愛默生在《美國學者》裏的設想,知識分子將有用武之地。但是,人們的本能是拒絕意象和思想,也許是覺得陌生,所以不信任。人們更願意相信有形的物品。所以,那些隻空想而不實幹的人,以及那些什麽都不想的人,一切都將照舊不變。我想,你可能是在替這些人工作吧。我相信科利奧蘭納斯的教訓是慘痛的,你必須上街去討好選民,即使是在像新罕布什爾這麽寒冷的地方。也許,在過去的十年裏,你確實做了一些實際的貢獻,體現了傳統的人文精神,像個智者,為公共服務而犧牲了自己,為失去私人生活而傷感。呸!那個將軍之所以獲勝,是因為他表達了低檔次的愛、廉價的愛。
那麽,赫索格,你想要什麽?天使從天而降?火車會碾死他的。
親愛的拉蒙娜,你千萬不要因為我逃走了,就認為我不喜歡你。我是喜歡你的。我經常覺得你就在我的身邊。上周,在那次派對上,我看到你在另一邊,你戴著插著鮮花的帽子,頭發遮住了你容光煥發的臉頰,我終於體會到了愛你是什麽滋味。
他在心裏呼喊:嫁給我吧!做我的妻子!終結我的煩惱吧!他的魯莽,他的軟弱,以及這種情感的突然爆發,都讓他震驚不已,這是典型的精神錯亂。我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這是必須的。我們是誰呢?從拉蒙娜身邊逃走的時候,他是依依不舍的,很想過去抱住她。他想那樣會束縛住她,於是就把自己束縛起來,而這種看似聰明實則愚蠢的行為,造成的後果就是自己掉進坑裏。所謂自我發展、自我實現、幸福感,這些都是精神病發作的由頭。啊,可憐的家夥!赫索格也暫時加入了客觀世界裏看不起自己的行列。他也可以衝著赫索格笑,嘲笑他,鄙視他。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改變不了。赫索格就是赫索格。該承擔的他必須承擔。沒有人會替他承擔。笑完之後,他必須看透迷霧,回歸自我。但是,有一個胡思亂想的念頭,是關於你的:第三任赫索格太太!這是嬰兒固戀對你造成的傷害,童年的創傷,人不可能像蟬一樣蛻皮,把空殼留在灌木叢中。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個體存在過,既能夠生存,也能夠死亡。隻有病態、悲慘、憂鬱、可笑的傻瓜,才有時希望通過法令、通過強烈的渴望實現某種理想,但通常是采用恐嚇的手段,讓全人類都相信他們。
從許多方麵來看,拉蒙娜確實是一個理想的妻子人選。她很善解人意,受過很好的教育。在紐約發展得很好,有錢。在身體方麵,她是天生的尤物。胸那麽大!肩膀豐滿、可愛。小腹緊致。腿有點短,有點彎曲,但正因為如此,她才特別迷人。她真的很迷人。隻是他跟另一個人的愛與恨還沒有了結。赫索格手上還有事情沒辦完。
親愛的津卡,上個星期我在夢裏見過你。我們一起在盧布爾雅那散步,但我必須買機票去裏雅斯特。非常遺憾,我必須離開。但是,對你來說,那樣也許更好。夢裏下著雪。不隻是在夢裏,現實世界裏也下雪了。我到威尼斯的時候,還在下雪。今年,我走遍了半個世界,見到了那麽多人,我覺得,除了死人,所有的人我都見到了。也許我要找的就是那些死人。尼赫魯先生,我想,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告訴你。路德·金先生,亞拉巴馬州的黑人讓我欽佩不已。美國白人麵臨著去政治化的危險。希望黑人的這個行動能夠喚醒大多數人。現代民主國家的政治問題,其實就是社會問題。如果解決社會問題都成為幻想,舊的政治秩序就該完蛋了。我希望能夠公開表明讚賞你們這個團體的道德尊嚴。鮑威爾家族不行,他們和白人政客一樣腐敗。
威爾遜局長,在去年的禁毒會議上,我就坐在你的旁邊,我叫赫索格。我是一個身材敦實的家夥,黑眼睛,脖子上有一個傷疤,頭發斑白,穿著常春藤聯盟學生的西裝校服(我妻子親手挑選的),剪裁不大合身,因為我已經發福了,穿著那種西裝顯得輕佻了。不知你是否允許我對你的警察隊伍發表一些看法?社區秩序無法維持,不是某個人的錯。但我很擔心。我有一個女兒住在傑克遜公園的附近,你和我一樣清楚,那個公園並未得到適當的監管。那裏有許多流氓出沒,值得你們去看看。
阿爾德曼先生,軍方一定要把耐克導彈基地設在西點軍校嗎?我認為這完全是徒勞的,這種基地已經不管用了,還占地方。城裏還有很多合適的地方。為什麽不把這些垃圾搬到偏僻一點的地方?
快,趕快,抓緊!火車正在飛馳,此時已經過了紐黑文,正全力向羅得島飛奔而去。赫索格不會再透過固定密封的有色玻璃窗戶往外看了,他的心情十分迫切,他的心似乎早就飛出去了,穿越迷霧,做出了清晰的判斷,做出了最終的解釋,但廢話他不會說。他欣喜若狂,如癡如醉。與此同時,他覺得他的判斷暴露了他無限、無端的跋扈和任性,也暴露了他愛嘮叨的本性。
摩西·赫索格,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外部世界、對社會問題這麽感興趣了?不久之前,你還那麽與世無爭。但是,突然間,浮士德精神降臨到了你的身上,你開始對社會感到不滿,要求全方位的改革。還會罵人。
先生們,貝爾格萊德的信息服務中心寄來了一個包裹,裏麵是冬季服裝和其他裝備。我不願意帶著秋衣秋褲去意大利,那裏是流浪者的天堂,但後來我後悔了。我抵達威尼斯的時候,那裏正在下雪。我不能拎著手提箱去坐汽艇。
尤德爾先生,最近,我在西北地區認識了一名石油工程師,他告訴我,我們國內的石油儲備已經快用完了,未來計劃用氫彈炸開極地的冰蓋,開采下麵的石油。真有這回事嗎?
* * *
夏皮羅!
赫索格有很多事情要跟夏皮羅解釋,當然,夏皮羅也在等著他的解釋。夏皮羅脾氣不好,盡管他的表情總是比較溫和。他的鼻子尖尖的,樣子挺凶的,但嘴唇似乎掛著笑容,兩邊相互抵消。他的臉頰白皙豐滿,頭發稀疏,但向後梳得根根筆直,很有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魯道夫·瓦倫蒂諾或裏卡多·柯茲的風範。他身材矮胖,但著裝時髦。
不過,這次夏皮羅發脾氣也是對的。夏皮羅,我應該早一點寫信告訴你……向你道歉……賠罪……但是,我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出了點問題,我生病了,我精神錯亂,很痛苦。你的書寫得很好。我想書評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的記憶曾經出現過空白,我把約阿希姆完全弄錯了。
你和約阿希姆都得原諒我。我當時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在出現問題之前,赫索格就同意給夏皮羅的專著寫書評,他不能甩手不幹。於是,他隻好把書稿放在手提箱裏,拖著它走遍了歐洲。這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他擔心自己會搬不動,硬搬會得疝氣,這實際上還增加了不菲的行李超重費用。出於職業習慣,也因為負罪感越來越沉重,赫索格一直在讀,一點一點地讀下去。在貝爾格萊德,晚上躺在大都會酒店的**,他一邊讀一邊喝櫻桃汁,一瓶瓶地喝著,而有軌電車在外麵的冰天雪地中呼嘯而過。。最後,到了威尼斯,我有空坐下來就寫書評。
對於為什麽書評沒有寫好,我想這麽來解釋:
我想,因為夏皮羅住在威斯康星州的麥迪遜市,你應該聽說過,去年十月,我在芝加哥出大問題了。不久前,我們離開了魯德維爾的家。瑪德琳要去攻讀斯拉夫語學位。她大概要學十種語言吧,她對梵語也很感興趣。也許你能猜到她的性格,她興趣廣泛,充滿**。你還記得嗎?兩年前你來鄉下看我們的時候,我們聊過芝加哥的情況。在芝加哥,住在貧民窟裏能安全嗎?
夏皮羅坐在赫索格家的草坪上,穿著時髦的細條紋西裝,腳下搭配尖頭皮鞋,好像是在參加正式的晚宴。從側麵看,他很瘦。他的鼻子很尖,但下巴鬆弛,有點下垂,臉頰也稍微向兩邊下垂。夏皮羅舉止儒雅。他對瑪德琳印象十分深刻。他覺得她既漂亮,又聰明。她確實很漂亮,又很聰明。他們聊得很起勁。夏皮羅來找摩西,表麵上是來向他“請教”的,也就是請他幫忙,但實際上是來找瑪德琳的。有她在身邊,他就感到很興奮,他一邊喝著奎寧水,一邊笑個不停。天很熱,但他沒有鬆開係得一本正經的領帶。他的黑色尖頭皮鞋閃閃發光,他的腳胖乎乎的,屁股圓滾滾的。赫索格穿著一條破舊的工裝褲,坐在他自己剛割過的草地上。因為瑪德琳在身邊,夏皮羅特別激動,他笑起來就像是在尖叫,他的浪笑越來越頻繁,動不動就笑,毫無來由。與此同時,他的言行舉止都變得更加做作。他說出來的句子都很長,他可能覺得那是普魯斯特的風格,但實際上更像日耳曼語,而且用詞十分誇張。他說:“通盤考慮,沒有更成熟的思考,我不應該唐突去分析這種傾向的優點。”可憐的夏皮羅!他真是個畜生!他的浪笑十分狂野,怪嚇人的,而他在罵人的時候,嘴唇上會冒出白色的泡沫。瑪德琳也很激動,不過她的禮節還保持得不錯。反正他們就是一丘之貉。
瑪德琳端著托盤從屋裏出來,托盤上放著瓶子和杯子,還有奶酪、肝醬、餅幹、冰塊、鯡魚。她穿著藍色的褲子,上身搭配黃色的中式襯衫,頭上戴著我在第五大道給她買的苦力帽。她說不然她會中暑的。她加快腳步,從房子的陰影中走到閃閃發光的草地上,一隻貓在她前麵跳起來,害她打了個趔趄,瓶子和杯子叮當作響。她之所以走得這麽匆忙,是因為我們的談話,她一次都不想錯過。她彎下腰,把東西放在草坪上的桌子上,夏皮羅的眼睛一直盯著她身上的衣服。
被迫隱居在“荒山野嶺”的瑪德琳對學術對話簡直如饑似渴。夏皮羅對每一個領域的文獻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他博覽群書,和世界各地的圖書經銷商都有聯係。當他發現瑪德琳不僅是一個美女,而且還在準備考斯拉夫語的博士時,他激動地說:“真開心!”他心裏很清楚,聽說一個住在芝加哥西區的俄羅斯猶太人要攻讀博士,他恭維說那“真開心”並不合適,說這種話太假,太造作,有違知識分子的良心。1880年,有一個來自肯伍德的德國猶太人做紡織品生意,可能賺了很多錢,那才真開心。相比之下,夏皮羅的爸爸就是個破落戶,他駕著馬車在南水街販賣爛蘋果。在那些長了斑點、已經變壞的蘋果上麵,在散發著馬和農產品的氣味的老夏皮羅身上,你能發現更多生活的真相,比所有學術文獻裏的加起來還多。
瑪德琳和那位尊貴的客人高談闊論著俄羅斯的教堂、莫斯科主教吉洪、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赫爾岑。夏皮羅確實博覽群書,碰到任何外來詞都能念出來,而且念得都對,無論是法語、德語、塞爾維亞語、意大利語、匈牙利語、土耳其語,還是丹麥語,然後開懷大笑,像在咆哮,露出整排牙齒,頭往後仰,幾乎和肩膀齊平。哈哈哈哈!像荊棘在燃燒,劈啪作響。(《聖經》裏說:“愚昧人的笑聲,好像鍋底燒荊棘的爆裂聲,都是虛空。”)與此同時有很多知了在歌唱。它們剛從地下鑽出來。
因為高度興奮,瑪德琳的臉上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的鼻尖不停**,不需要化妝的眉毛也豎了起來,她不停地眨眼,好像是眼睛裏有異物,要通過眨眼睛弄掉。埃德維格醫生說,這是妄想症的一種表現。在伯克夏爾山上的大樹下,四周看不到另一所房子,綠草如茵,那是六月的草,很嫩、很密。紅眼睛的知了色彩鮮豔,剛剛蛻皮,身體濕乎乎的,蹲著一動不動。但是,身體幹了之後,它們就會爬、會跳、會飛,躲在高高的樹上,不停地“歌唱”,但知了的歌聲實在刺耳。
文化,也就是思想,已經取代了天主教會在瑪德琳心中的位置。(她的“心”真是一個奇怪的器官!)赫索格坐在魯德維爾家門口的草地上,心裏想著自己的事情。他的工裝褲破了,還光著腳,但從他的麵部特征來看,他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猶太紳士,嘴唇很精致,有一雙黝黑的眼睛。他看著他的妻子,他非常寵愛妻子,但她向夏皮羅徹底敞開了心扉。他也有一顆心,一顆不安、憤怒的心,一顆很古怪的心。
夏皮羅說:“我的俄語不好。”
“但你對我的研究領域知道得真多。”瑪德琳說。她很開心。她的臉上放著紅光,一雙藍眼睛溫暖而又明亮。
他們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1848年歐洲革命。夏皮羅穿著硬衣領的襯衫,衣領還算挺括,但裏麵已經滴滴答答,汗流成河了。隻有做著美元夢的克羅地亞鋼鐵工人才會買這樣的條紋襯衫。他對巴枯寧、克魯泡特金有什麽看法呢?他讀過康福特的著作嗎?他讀過。他了解波焦利嗎?了解。他覺得波焦利對一些重要人物的評價不大公平,比如羅讚諾夫。雖然羅讚諾夫對某些事情的觀點確實有點問題,比如猶太洗浴儀式,但他仍然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他的愛欲神秘主義是個突破性的理論,非常有新意。俄國人真行啊!他們為西方文明做了那麽多貢獻,卻一直受到西方的批判和嘲笑!此時,赫索格覺得,瑪德琳已經興奮到了近乎危險的程度。她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喉嚨就像單簧管,這表明她的思維和感情都極度敏感。如果摩西再不加入他們的談話,如果他還默默地在草坪上坐著,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那麽沉悶、無聊,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那麽,他就是不尊重她的智慧。在這種時候,格斯巴赫會滔滔不絕。他是個非常強勢的人,他的眼神讓人難忘,目光中充滿智慧,和他對視一眼,你就會忘記問他說的話是否有道理。
赫索格家的草坪地勢很高,可以俯瞰四周的田野和樹林。它像一滴碩大的綠色淚珠,角落裏有一棵灰不溜丟的榆樹,這棵榆樹很大,但得了枯萎病,眼瞧著就要死了,所以樹皮是紫灰色的,樹上的葉子已經所剩無幾。有一個灰色心形的黃鸝鳥窩掛在樹枝上。上帝喜歡遮遮掩掩,讓許多自然現象都成了謎。如果不是那麽特別,細節那麽豐富,我可能不會那麽關注。可是,我有強迫症,對觀察周圍的事物有強烈的興趣。自然界太豐富多彩了。與此同時,我卻一直待在那邊沉悶的房子裏麵。赫索格很替那棵榆樹擔心。一定要砍掉它嗎?他實在不想把它砍掉。此時,知了都在不知疲倦地歌唱著,它們的共鳴腔體很特殊,肚子上有一個圈。那幾十億隻紅眼睛從樹林裏向外張望,盯著下麵,在夏天的午後,它們刺耳的“歌聲”淹沒了一切。赫索格倒是不覺得這持續不斷的知了叫聲有多麽刺耳,他反而覺得那是非常美妙的天籟。
夏皮羅提到了索洛維耶夫,小的那個,弗拉基米爾?索洛維耶夫。難道他有千裏眼,在大英博物館裏麵就能洞察外麵的大千世界?碰巧,瑪德琳也研究過這個索洛維耶夫,這是個絕佳的表現機會。至此,她對夏皮羅已經有了足夠的信任,可以暢所欲言了,她會得到真心的讚許。對於這個死了很久的俄羅斯人,她做了一次簡短的演講,介紹了他的生涯和思想。她盯著摩西,好像很生氣。她是在埋怨他不好好聽她說話,他從來都是這副死樣子。她覺得他是想打壓她,隻想著自己出風頭,但事實並非如此。關於索洛維耶夫,他聽她講過很多次,每次都一直講到深夜。他都不敢說他困了,想睡覺。總之,隱居在伯克夏爾這個偏僻的地方,關於盧梭和黑格爾的難題,他隻能和她探討,這算是一種等值交換吧。他非常重視她的反饋。索洛維耶夫之前的思想家,她隻講過約瑟夫?德?邁斯特。赫索格覺得還有一係列話題可講,比如法國大革命、阿基坦的埃莉諾、謝裏曼在特洛伊的發掘、超感知覺,然後是塔羅牌,再然後是基督教科學會,在此之前,米拉波也值得一講。約瑟芬?鐵伊的推理小說和艾薩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是不是也可以講一講?每個話題她都可以講得滔滔不絕。如果說她對哪種題材一直都有興趣,那就是謀殺懸案。她一天可以讀三四本。
青草下麵的泥土很熱,散發著濕氣。赫索格的光腳明顯感受到了濕氣。
講完索洛維耶夫之後,瑪德琳自然而然地講起別爾嘉耶夫,談到《論人的奴役與自由》這本書,她一邊介紹著“自由的統一體”這個概念,一邊打開鯡魚罐頭。夏皮羅的嘴唇上冒著唾液。他飛快拿出折疊手帕,壓到嘴角。赫索格記得他是個貪吃的人。他們在讀中學的時候共用一個小隔間,他常常在小隔間裏麵偷吃粗麵包夾洋蔥的三明治。夏皮羅聞到醋和調味品的氣味,就熱淚盈眶,盡管他把手帕壓在刮得幹幹淨淨的下巴上,肥胖的體態和尖尖的鼻子始終保持得很好,很有風度,但他的貪吃相還是顯露無遺。他那雙手很豐滿,很幹淨,沒有茸毛,但手指在顫抖。“不用,不用!”他說,“非常感謝你,赫索格太太。真開心!可惜我的肚子出了點狀況。”什麽狀況?他有胃潰瘍。因為虛榮心作怪,他不敢說實話,胃潰瘍有些身心暗示,說出來不好聽。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往衛生間的臉盆裏嘔吐。他一定是吃了魷魚,赫索格想,到頭來還得他來清理。他為什麽不往抽水馬桶裏吐,是不是太胖了,彎不下腰去?
不過,那是他走後的事情。摩西記得,在此之前,格斯巴赫一家人來過一次,瓦倫丁和菲比都來了。他們把汽車停在一棵梓樹下,那棵樹正開著花,盡管去年的豆莢還掛在樹枝上。瓦倫丁搖搖晃晃地從車裏走了出來,菲比一年到頭都臉色蒼白,她在他身後喊:“瓦爾,瓦……爾。”她像是憋著一肚子火。她來歸還一隻燉鍋,那是向瑪德琳借的,那隻鐵鍋是紅色的,像煮熟的龍蝦殼,德斯科牌,產地是比利時。有客人來時,赫索格常常提不起精神,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瑪德琳叫他去拿折疊椅。也許是梓樹花的氣味讓他難受,那種氣味就像是壞了的蜂蜜。花朵掉在碎石上,花蕊是粉紅色的,有厚厚的一層花粉。太美了!以法蓮·格斯巴赫做了一堆鈴鐺。摩西很高興地去搬椅子,他走進亂糟糟、散發著黴味的房子,再到地下室裏去,地下室裏靜悄悄的,密不透風。他找到了椅子,然後不慌不忙地搬出來。
他回到大夥兒身邊的時候,他們正說到了芝加哥。
格斯巴赫站著,雙手插在褲子的後袋裏,他剛剛刮過胡子,他銅紅色的頭發像鳥兒的羽毛一樣,他說他建議他們離開這個窮鄉僻壤。說實話,自從薩拉托加戰役以來,這裏就沒有發生過什麽值得人留戀的事情。菲比臉色蒼白,看似很疲倦,她抽著煙,微微笑著,也許她希望大家都不要理她。跟這幾個博學多才、滔滔不絕的人在一起,她似乎有點自慚形穢。事實上,她一點兒也不笨。她的眼睛很漂亮,胸部很豐滿,還有一雙美腿。要是她別把自己弄得像個護士長就好了。她經常把甜甜的酒窩拉長,變成幹巴巴的褶子,像是隨時要訓人。
“芝加哥大學,當然好啊!”夏皮羅說,“那是高等學府,讀研究生的好地方。這種古老的地方正需要像赫索格太太這樣可愛的女人。”
用鯡魚塞住你的大嘴吧,別胡說八道了,夏皮羅!赫索格轉而又想,少管他媽的閑事。瑪德琳眼角瞟了丈夫一眼。她受寵若驚,開心極了。她想要提醒他,別人對她的評價有多高啊!
總之,夏皮羅,我沒有心情探討約阿希姆和神神秘秘的人類命運。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人的命運非常清晰,一覽無餘。聽著,你很久以前就說過,當時作為一個年輕學生,你是非常自負的,你說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生爭論”,所以說,即使在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就有很大的分歧。我想,一定是從那次討論蒲魯東的專題課開始的,後來,我們又圍繞文明的宗教基礎是否已經崩潰或者瀕臨崩潰,來來回回爭論了很久。是不是所有的傳統都走到盡頭了,信仰是不是都瓦解了,大眾有沒有為下一波發展做好準備?這是一場全麵的危機嗎?道德情感在消亡,良知在崩塌,對自由、法律、公共道德的尊重,等等,都被怯懦、頹廢、血腥所替代,那麽,邪惡的時代到來了嗎?蒲魯東對黑暗和邪惡的預判是不容忽視的。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天才的預判很快就成為知識分子的罐頭貨。斯賓格勒的“普魯士社會主義”、普遍的荒原文化觀、所謂“異化”之類的廉價興奮劑、小人物對虛假和孤獨的咆哮等,都變得和泡菜罐頭一樣廉價。我不能接受這種空洞、無聊的爭論。我們在空談人類的命運。這個主題太宏大了,對一個膽小、軟弱的人來說,這太深刻、太宏大了,夏皮羅!你竟然受到人家的誤導,我簡直要瘋了。這是對現代曆史的純粹的美學批判!你要知道,人類經曆了戰爭和大屠殺!你這麽聰明,不應該啊。你的身上流淌著金錢的血液。畢竟你爸爸是賣蘋果的。
不過,我不會謊稱我的處境很舒適。在這個時代,我們都是幸存者,非常熟悉我們所付出的代價,所以,關於進步的理論不適合我們。如果意識到自己是個幸存者,你會感到很震驚。如果意識到自己剛剛經曆過自然淘汰,你會馬上淚流滿麵。死者離我們而去的時候,我們都想呼喚他們,但他們化成一股黑煙走了,那是他們的靈魂。它們從焚燒爐的煙囪裏冒出來,把你留在光明處,品味著曆史的成就,西方的技術成就。你了解到人類正在取得輝煌的成就,所以熱血沸騰,即使你的血液爆炸了,人類還是在締造榮耀。我們通過可怕的戰爭實現統一,我們被裹挾著參加革命,做出野蠻、愚蠢的行為,在“思想家”(黑格爾等人既理性又狡詐的門徒)的指導下策劃饑荒,也許,我們這些現代人(可能算吧!)已經做到了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是學到了一些東西。你知道,文明的衰亡不會遵循古老的模式。舊的帝國已經粉碎了,但是,這些曾經的強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富有。我並不是說德國的繁榮完全是好事。但事實就是事實,把希特勒這個虛無主義惡魔摧毀之後不到二十年,德國又恢複了繁榮。法國呢?英國呢?不,我們不能用古典世界的衰落作類比,那是不成立的。情況在變化,現在的情況更接近孔德的願景,那是理性、有組織勞動的成果,而不是斯賓格勒的願景。斯賓格勒的家鄉,由舊布爾喬亞統治的歐洲,遭受著標準化的禍害,最糟糕的要數斯賓格勒這種人追求的標準化,這種學究作風誕生於體育館,是粗俗野蠻的做法,也是老式官僚機構的作風。
我打算在浪漫主義史裏多寫一章,即現代歐洲平民的嫉妒和野心。誠然,新興的平民階級也會為食物、權力、性特權而鬥爭。但是,他們也為了繼承舊政權的貴族尊嚴而戰,在現時代,舊政權早已經淪落了。在文化領域,受過良好教育的新階層崛起,造成了審美和道德判斷的混亂。首先,他們對工業汙染環境感到憤怒(羅斯金的作品《英國的“坦佩山穀”》),但他們卻看不見羅斯金老式的道德追求。最終工業化以及平庸化大眾的人性價值被否定了。荒蠻的野人很容易被極權主義同化。在這個方麵,藝術家的責任還有待評估。例如,認為語言的退化等於人性的淪落,這種論斷會直接導致文化法西斯主義。
我還想研究文明史上的模型和模仿問題。在對古代政權進行了長時間的研究之後,我準備冒一次險,提出一個理論來闡釋宮廷傳統、政治、路易十四對戲劇的熱愛對整個法國乃至歐洲人格的影響。現代布爾喬亞的隱私觀阻礙了個人對崇高感情的追求,由此產生了浪漫主義一個最吸引人但最不友好的特征。個人戲劇化的結果,尤其是對殖民地而言,是西方文明將自己裝扮成了貴族。我正在寫一個章節,你來的時候應該能夠完成,這個章節的名稱叫作“美國的紳士”,講述美國人攀爬社會階梯的簡短曆史。住在魯德維爾的我,也就成了鄉紳赫索格先生。伯克夏爾的格拉夫·波托茨基。這個轉折很有意思,夏皮羅。當你和瑪德琳搖頭晃腦的時候,當你們亮出白花花的牙齒,相互調情、相互吹噓的時候,當你們開著所謂有學問的玩笑的時候,我想重新評估一下我本人的地位。我明白瑪德琳的野心,她是要取代我在學術界的地位。她想壓過我。她即將實現偉大的願望,成為學術界的女王,樹立起一座才女的豐碑。你的朋友赫索格就躺在她鋒利優雅的鞋跟下呻吟。
啊,夏皮羅,滑鐵盧戰役的勝利者為死去的人(都是他下令殺害的人)而流淚。我的前妻不會這樣假慈悲。她心腸很硬,絲毫不會猶豫。她比威靈頓公爵更強悍。她追求讓人瘋狂的職業,正如瓦萊裏所說的,對於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主要的工具是你對自己的看法,而原材料是你的聲譽或者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