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你的那本書,裏麵虛構的曆史太多了。大多是烏托邦式的虛構。對此,我的立場永遠不會改變。不過,我覺得你關於千禧年主義和妄想症的說法很好。順便說一句,瑪德琳把我從學術的世界裏引誘出來,她自己闖進去,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如今卻在裏麵搬弄我的是非。
其實,夏皮羅的觀點沒什麽獨到之處,但他說得很清楚。在書評裏麵,我表示臨床心理學家也可以寫出很有趣的曆史專著,可以取代專業人士。他們可以研究法老和愷撒的自大,中世紀人的抑鬱症,十八世紀人的精神分裂症。還有那個保加利亞人巴諾維奇,他認為所有權力鬥爭都是妄想症的表現。他的觀點很奇怪,令人毛骨悚然,他相信瘋子總是統治著世界。獨裁者一定要有烏合之眾襯托,要有活著的,也要有死掉的。人類裏麵有許多食人者,他們像禽獸一樣成群結隊地奔跑,胡言亂語,一邊哀歎自己被迫采取殺戮行為,一邊把活人硬生生碾死,把整個世界碾成幹巴巴的糞土。摩西·赫索格,別再用鵝媽媽童謠來欺騙自己了。有些人的心裏**漾著廉價而無力的所謂仁愛,但他們沒有書寫曆史。夏皮羅張牙舞爪,欲望強烈,垂涎欲滴,而胃潰瘍反而促使他產生真知灼見。新墳裏噴出來的人類血液,簡直像噴泉一樣!無休止的屠殺!我始終無法理解!
最近,一個精神病醫生向我介紹了妄想症的一些特征,我叫他幫我寫下來,列一份清單。這也許能幫助我理解,我想。他沒有推辭。我把那張紙塞進錢包裏,然後仔細研究了這份清單,像研究埃及的瘟疫一樣,也像考證《哈加達》裏的希伯來語一樣。他的清單上寫著“驕傲、憤怒、過度理性、同性戀傾向、好勝、對情感不信任、無法承受批評、敵意投射、妄想”。這些都是妄想症的表現,全都寫得清清楚楚!所有這些表現,瑪德琳身上都有,但還不夠完整。我知道我不能把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交給她。瑪德琳不是黛西。黛西是個很死板、喜怒無常的女人,但很可。馬可在她那裏挺好的。
給夏皮羅的信不能再寫了,這封信讓他想起了太多痛苦的事情,這正是他必須回避的情況,沒有了歡樂,度假就失去意義。於是,他轉而寫給哥哥亞曆山大,也就是舒拉。親愛的舒拉,他寫道,我還欠你一千五百美元。幹脆再借我五百美元,湊夠兩千美元的整數吧?我需要錢。我正在慢慢康複。哥哥舒拉為人慷慨。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赫索格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但他們絕不會吝嗇。摩西知道有錢人舒拉收到信後會按下按鈕,對秘書說:“開一張支票寄給摩西·赫索格。”哥哥舒拉長相英俊,身板結實,一頭白發,穿著價值連城的西裝,外麵披著羊駝毛大衣,頭上戴著意大利帽子,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玫瑰色的指甲也修剪整齊,手指上戴著碩大的戒指,坐著豪華轎車,氣派很大,簡直跟王公貴族一樣。舒拉認識許多人,他什麽人都認識,什麽人都收買,但他誰都看不起。對於摩西,因為親情關係,他沒有那麽鄙視。舒拉才是托馬斯·霍布斯的信徒。所謂普遍的情懷是妄想。沒有什麽比在利維坦的肚子裏茁壯成長,為社區樹立享樂主義的榜樣更好的了。摩西竟然這麽喜歡他,讓舒拉覺得很好笑。摩西愛他的親人,這是眾所皆知的。他愛哥哥威廉,姐姐海倫,還有那些表兄弟姐妹。這種親情很幼稚,他知道。他隻能自己對著自己歎息,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不成熟的表現。有時候他會琢磨:這種親情算不算古板,是不是過時了?屬於原始部落的吧?是不是和祖先崇拜、圖騰崇拜有關?
還有一件事,我碰到了法律方麵的問題,你能否幫我找一個律師。也許,舒拉會叫他手下的律師來幫忙,照說是不會收律師費的。
* * *
此時,他想起要給芝加哥律師桑德爾·希梅爾斯坦寫一封信。去年秋天,他被瑪德琳趕出家門之後,這位律師收留了他。桑德爾!我上次寄給你的信是在土耳其寫的。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但到了土耳其,我就給你寫信
!這樣說正好對桑德爾的胃口,土耳其有《天方夜譚》裏描繪的鄉村,桑德爾本人也可能剛從熙熙攘攘的東方集市裏出來,盡管他的辦公室在伯納姆大廈的十四樓,和市政廳在同一條街上。赫索格在波斯特健身俱樂部的倫道夫和威爾斯桑拿室裏和他見過麵。他身材矮小,胸部切掉了一部分,所以有點變形。他總是說他在諾曼底怎麽樣怎麽樣。參軍的時候,他身材不高,但還是很壯實的。雖然身材矮小,但在軍法署獲得一個職位還是有可能的。他因為哮喘從海軍退伍,從未參加過戰鬥,這一點讓赫索格感到不舒服。他在登陸的灘頭被地雷炸傷致殘,後來就變成了駝背。總之,那個人就是桑德爾,他英俊的臉上透著聰明和驕傲,嘴唇蒼白,皮膚蠟黃,大鼻子,花白的頭發稀稀疏疏。在土耳其的時候,我的狀態很糟糕。天氣有一定的影響。春天姍姍來遲,但終於就要到了,這時風向又變了。白色的清真寺上空烏雲密布。下雪了。滿臉皺紋、長得像男人的土耳其女人用麵紗遮住了她們冷若冰霜的臉。她們走路大步流星,雄赳赳氣昂昂,讓我十分意外。煤炭被卸在街上,但沒有工人來鏟,沒有煤炭,爐子就滅了。赫索格在咖啡館裏喝著李子白蘭地,也喝茶,不停地搓著雙手,腳指也在鞋裏蹭著,以此保持血液流通。那時,他很擔心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看到早開的花被雪覆蓋,他更是感到憂傷。
通過這封遲來的信,我想謝謝你和碧翠斯收留了我。當時,我們剛剛認識,還不是老朋友。我這個房客肯定很不省心,給你們招惹了不少麻煩。我鬱鬱寡歡,經常發脾氣,可能是長時間遭受打擊,壓抑太久了。我吃了安眠藥,仍然無法入睡,夜裏像個夢遊的人,睡不著就喝威士忌,結果導致心動過速。按那種狀況,我被關進精神病院也是活該。我真的非常感激你們。但感激又怎樣?我是個弱者,一個受苦受難的人,我這種人很不受人待見的。但桑德爾收留了我。他把我這個廢人接到他家,他家在南邊,從伊利諾伊大廈再往南十個街區。瑪德琳要了那輛車,她說是瓊需要,有了這輛車,她才能帶她去動物園之類的地方。
桑德爾說:“我想你不會介意睡在酒櫃旁邊吧?”因為酒櫃旁邊支著一張小床。那天,桑德爾的家裏人很多,都是女兒卡梅爾?希梅爾斯坦的高中同學。“滾出去!”桑德爾衝著那幫青少年大喊,“你們怎麽在家裏抽煙?弄得滿屋子都是煙霧!看看這些可樂瓶,都塞滿了煙頭。”他打開空調,摩西的臉凍得通紅,眼睛下麵有一圈是白的。他拎著手提箱,就是現在放在大腿上的那隻手提箱。桑德爾把架子上的杯子都拿走。“把箱子打開吧,小夥子,”他說,“把東西放在這裏。我們再過二十分鍾就吃飯。都挺好吃的。有醋燜牛肉,碧翠斯的拿手菜。”
摩西很聽話地打開手提箱,拿出了隨身的行李,牙刷、剃刀、抗真菌粉、安眠藥、襪子、夏皮羅的那本書,還有一本舊的袖珍版布萊克詩集。埃德維格醫生羅列妄想症表現的那張紙條變成了他的書簽。
吃過晚飯後,赫索格就在希梅爾斯坦家的客廳裏睡覺,在那裏過了一夜。赫索格認識到,他接受桑德爾的熱情招待,顯然也是一個錯誤。
“會過去的。沒關係。你放心,”桑德爾說,“我相信你。你是個好孩子。”
碧翠斯頭發烏黑,嘴唇粉紅粉紅的,不需要塗口紅。她說:“摩西,我們明白你的感受。”
“不用理會這種婊子,隨她去,”桑德爾說,“我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在應付這種人。你應該了解她們這種人,你也應該了解芝加哥這個城市是怎麽回事。”他搖晃著沉重的腦袋,嘴唇緊閉,一臉厭惡的表情。“她想滾,就讓她滾!不留戀!你會好好的。所以說,你這個笨蛋!沒什麽大不了的!對於女人,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自己就特別喜歡藍眼睛的。但是,我最終愛她這雙漂亮的棕色眼睛。她是不是很漂亮?”
“當然。”我不得不這樣說,而且這實際上也沒有那麽難。摩西活到了四十多歲,居然還沒有學會說客套話。在思想僵化的清教徒眼裏,這就是撒謊,但對文明人而言,這叫作客氣。
“不知道她喜歡我什麽。好了,摩西,你得在我們家住一陣子。這種時候,你不能沒有朋友。當然,我知道你在城裏有不少親戚。我在弗裏茨爵士餐廳見過你的兩個哥哥。前幾天,我才和你的二哥聊過。”
“他叫威廉。”
“他是個好人,在猶太人社區裏非常積極,”桑德爾說,“和亞曆山大那個‘大人物’不一樣。亞曆山大亂七八糟的事情很多。他一會兒和放高利貸的黑社會混在一起,一會兒和吉米·霍法稱兄道弟,一會兒又和德克森形影不離。好吧,你的哥哥們都很了不起。可是,他們會把你煩死。我們不會問東問西。”
“和我們在一起,你可以盡管放心,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碧翠斯說。
“其實,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摩西說,“從一開始,瑪德琳和我就時好時壞。後來,我覺得情況漸漸在轉好。去年春天,我們認真反思過我們的婚姻問題,我們在一起是否很融洽,是否能夠繼續下去。她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叫我租個房子。她說,等她寫完論文,我們就再生一個孩子。”
“我覺得,”桑德爾說,“主要是你自己的問題。”
“我的問題?怎麽說?”
“因為你是個知識分子,娶了一個有知識的女人做老婆。知識分子都是笨蛋。你們連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不了。不過,我覺得你是有希望的,摩西。”
“什麽希望?”
“你不像大學裏的那些騙子。你這個人還不錯。那種裝腔作勢的書呆子有什麽用處?像我這樣無知的渾蛋才會為自由而戰。那些高高在上的耶魯大學教授可能在辦公室裏掛著漢德法官的畫像,號稱要捍衛自由,但是,他們在特朗布爾公園碰到事情的時候,或者在迪爾菲爾德麵對那些膽小鬼的時候,或者需要為像湯普金斯這樣的人挺身而出的時候……”桑德爾為他在湯普金斯案中的表現感到驕傲,湯普金斯是一個黑人,在郵政部門工作,桑德爾幫他辯護過,並引以為榮。
“嗯,我覺得他們故意要整湯普金斯,因為他是個黑人,”赫索格說,“但可惜他自己是個酒鬼。是你告訴我的,他個人的能力也有問題。”
“你不要到處去說,”桑德爾說,“會被人家利用的。我把秘密告訴你,你會說出去嗎?說句公道話,公務員隊伍裏的白人就沒有酗酒的嗎?肯定有,隻是沒那麽多!”
“桑德爾,碧翠斯。我非常難過。我又離了一次婚,我在這個年紀,又被人家踢出來,我受不了。我覺得……生不如死。”
“你別胡說!”桑德爾說,“你是在擔心女兒吧?你不用擔心。沒事的。”
赫索格寫道:你當時說我不應該孤身一人,我也同意,但是,也許我一個人生活可能更好。
“聽著,這件事情我來幫你處理。”桑德爾向他保證。“你不用操心這些爛事。交給我,好嗎?你不信任我嗎?你覺得我會對你不利嗎?”
我也可以去找阿斯弗特,他的四方院子裏有房間,可以讓我住。
“不能沒人管你,”桑德爾說,“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個君子!你心裏肯定很難過。你和我十歲的兒子謝爾頓一樣,會想不開。你這個可憐的渾蛋。”
“我會想開的。我不會總是把自己當成可憐蟲的。我討厭那種可憐兮兮的人。”摩西說。
希梅爾斯坦坐在折疊椅上,雙腳夾緊收在小腹下麵。他的眼睛濕潤,像剛切好的黃瓜,睫毛很細。他叼著一支雪茄。他醜陋的指甲塗過油。他通常在帕爾默大廈修指甲。“那個婊子心夠硬的,”他說,“很有魅力。她一點都不猶豫,做了決定,就不會再變。她的意誌力非常強大,與眾不同。”
“不過,她一定愛過你,摩西。”碧翠斯說。她說話非常非常慢,這是她的習慣。她深棕色的眼睛被結實的眼眶骨包裹著。她粉紅色的嘴唇表情很豐富。摩西不想和她對視,看著她的眼睛,看了那麽久,也不會看到任何結果。他知道她同情他,但永遠不會認可他。
“我不覺得她愛過我。”摩西說。
“我敢肯定,她是愛過你的。”
中產階級女性很團結,她們會相互保護,不讓所謂的好姑娘受人算計,要讓她遠離邪惡的指控。好姑娘會因為愛情而結婚。但是,如果她們不再愛原來的那個人了,她們就必須有自由去愛別人。任何一個有點風度的丈夫都不應該反對。這就是正統。不算太壞,是一種新的正統。不管怎樣,摩西想,他沒有資格和碧翠斯爭吵。他寄人籬下,住在她的家裏,受到她的照顧。
“你不了解瑪德琳,”他說,“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需要各種幫助。隻有丈夫才能給予她那種幫助……”
我知道,當人們感到委屈的時候,他們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們要講的故事會很長,無限長,別人沒那麽多耐心聽。
“我覺得她是個好人,”碧翠斯說,“在我的第一印象裏麵,她這個人是挺高傲的,行為舉止有點可疑,但是,我和她認識以後,我發現她是個很友好、很不錯的人。我基本可以斷定,她應該是個好人。”
“廢話!大多數人都是好人。給他們表現的機會,本性才會露出來。”臉色蠟黃但相貌英俊的桑德爾說。
“都是瑪德琳謀劃好的,”赫索格說,“她為什麽不在我租房子之前提出分手?”
“她必須保證孩子有地方住,”桑德爾說,“你想怎麽樣?”
“我想怎麽樣?”
赫索格站了起來,但說不出話來。他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他盯著桑德爾看,桑德爾坐得像蘇丹一樣,一雙小腳藏在圓滾滾的肚子下麵。然後,他意識到外表美麗但沒有光澤的碧翠斯在警告他不要激怒桑德爾。他一生氣,血壓就會飆升。
赫索格寫道:對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不過,我當時的狀況很不好。在那種情況下,通常會提出過分的要求。一個人被怒火燒昏了頭腦,就會變得很霸道,不可理喻。我就像掉進了陷阱。睡在酒櫃旁邊。我完全能體會湯普金斯的心情,真可憐。難怪在桑德爾接手他的案子以後,他就開始酗酒。
“你不是要爭孩子的監護權吧?”桑德爾問赫索格。
“如果我要爭呢?”
“好吧,”桑德爾說,“作為律師,我可以預見你麵對陪審團的情形。對於瑪德琳,他們會覺得她年輕、漂亮,她那麽可愛,而你呢?一個頭發半白的糟老頭子,然後,稀裏糊塗的,你的監護權訴訟案就輸了。這就是陪審團製度。那些渾蛋,比穴居的原始人更笨。我知道這種話是你很難聽到的,但我必須說給你聽。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必須麵對現實。”
“現實!”赫索格說。他有氣無力,但滿腔怒火。
“我都清楚,”桑德爾說,“我比你大十歲。人過了四十歲都差不多。一星期能起來一次就應該很滿足了。”
碧翠斯想阻止桑德爾,但他回頭喊了一聲:“你閉嘴。”然後,他又轉過來麵對著摩西,頭不停搖晃著,然後低下去,快垂到了他變形的胸部上,他的肩胛骨在後麵頂起來,快要戳破他的白襯衫。“他怎麽知道要麵對什麽現實?他希望每個人都愛他呢。不然他呼天搶地。好吧!諾曼底登陸之後,我血肉模糊地躺在英國人的狗屁醫院裏,變成了一個廢人。為什麽會這樣?天啊!最終我得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陰影。他的那個朋友瓦倫丁?格斯巴赫呢?他就是一個男子漢!是你的楷模!那個紅頭發的瘸腿男人最了解生活的酸甜苦辣。但他幹得很好,三個人六條腿也不如他的一條假腿。沒事的,碧翠斯,摩西承受得了。否則,他也是一個混賬教授。那種渾蛋我都懶得去操心呢。”
赫索格氣得語無倫次:“這是什麽意思?我長白頭發,就應該去死嗎?那麽,孩子怎麽辦呢?”
“好了,不要站著幹搓手,像個該死的傻瓜。天啊,我就討厭這種傻瓜。”桑德爾大喊。他綠色的眼睛睜得很大,但嘴唇緊閉,越來越緊。他一定是覺得他正在幫助赫索格卸下靈魂的沉重枷鎖,而他長長的手指、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扭動著,那是下意識的,表明他氣憤極了。“什麽去死?什麽頭發?你到底在胡說什麽!我隻說他們會把孩子判給一個年輕的媽媽。”
“瑪德琳讓你這麽說的,對吧?這都是她謀劃的。她要阻止我起訴。”
“她算什麽東西?我是好心才這麽跟你說這些的。這次肯定是她占上風。她肯定贏,你肯定輸。她有可能是想跟別人過。”
“是嗎?她有這樣跟你說嗎?”
“她什麽也沒跟我說。我是說有可能。你冷靜一下吧。給他倒一杯酒,碧翠斯。倒他帶來的那瓶吧。他不喜歡喝威士忌。”
碧翠斯去拿赫索格帶來的那瓶四十三度的古根海姆酒。
“好了,”桑德爾說,“你就別再扯淡了。別像個小醜似的,夥計。”接著,他的表情一變,對赫索格很溫柔地說:“委屈你了,真的。你是一個正宗老派的猶太人,重感情。我會成全你的。我能理解你。我是在桑格門街長大的,記得嗎?那時候,猶太人還是猶太人。你心裏的苦,我感同身受。”
赫索格在車上寫道:別說你了,我都無法理解我自己。我經常擔心我會中風,會精神失常。你越安慰我,我就越接近鬼門關。我不明白的是,我那時在幹什麽呢?我為什麽會在你的家裏?
我傷心成那個樣子,一定很好笑。我有時回頭看看牆根那幾棵光禿禿的草本植物,褐色的豚草輪廓精致,乳草的豆莢張開著;有時凝視著映在電視屏幕上的那張灰色的麵孔。
第二天早上是星期天,桑德爾一早就從客廳裏對著赫索格喊。“夥計,”他說,“我給你搞到了一份很合算的保險。”
摩西從酒櫃旁邊的**翻身下來,匆匆忙忙把睡袍係起來。他稀裏糊塗地問:“你說什麽?”
“這份保險非常合算,可以給孩子一個保障。”
“是什麽保險?”
“我上星期告訴過你,但你一定是隻惦記著別的事情,沒聽見。如果你生病了,出了意外,弄瞎了一隻眼睛,或者說你真的發精神病了,瓊就是受益人。”
“但我買了旅行保險,我要去歐洲。”
“那是你死了才會理賠的。有了我這個保險,即使你精神失常了,被收進了醫院,孩子每個月的生活費也有保障。”
“誰說我會精神失常?”
“你不會以為那是給我自己買的吧?這不關我的事,我是替你著想。”桑德爾說著,一隻光腳在厚厚的地毯上重重地跺了一下。
那天,灰色的霧從湖麵上升騰起來,運礦石的船隻像水牛一樣浮在水麵,優哉遊哉的。可以聽得出來船艙裏是空的。赫索格非常想去德盧斯當水手。
“對於我作為律師的意見,你愛聽不聽,隨便吧,”桑德爾說,“我想為你們都找到最好的結果。你覺得不對?”
“對。我來到你家裏,這就是證明。你們好心收留了我。”
“好吧,我們說點正事。瑪德琳不會為難你的。她不需要你付撫養費。她很快就會再婚。上次,我帶她去弗裏茨爵士餐廳吃午飯,結果讓我非常意外,那些很多年沒理睬過我桑德爾的人都紛紛圍了過來,包括我們那個猶太會堂的拉比。她很吃香。”
“你是個大傻瓜!我知道她是什麽貨色。”
“你什麽意思?她比大多數女人都正經。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婊子,你別忘了。我非常清楚,我自己也是一個婊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出色的笨蛋。至少那些書呆子是這麽告訴我的。但我敢打賭,賭上一套西裝,我賭你也是個婊子。”
“希梅爾斯坦,你知道什麽叫‘大眾人’嗎?”
桑德爾皺起了眉頭,問:“你說什麽?”
“大眾人。隨波逐流的人。烏合之眾。這種人失去了做人的價值。”
“什麽烏合之眾?別來這一套!我在跟你講道理,擺事實,不是胡扯。”
“你所謂的事實才令人厭惡。”
“當然,事實總是令人厭惡的。”
“在你的眼裏,讓人惡心的才是事實。”
“那麽你呢?你接受不了吧?誰跟你說你是個王子?你老媽自己洗衣服,你上寄宿學校,你老爸是販賣私酒的。你們赫索格家的來龍去脈我都一清二楚。你別在我麵前裝腔作勢了。我自己也是猶太人,我的文憑是在垃圾夜校裏拿到的。行了吧?廢話就別再說了,愛做夢的小朋友。”
赫索格沒有回答,他無話可說。他是來這裏幹什麽的?求助?泄憤?即便是來泄憤的,該發泄的人也是桑德爾,而不是他。這是一個凶狠的侏儒,牙齒凸出,臉上的線條都很深。他畸形的胸部從綠色睡衣裏麵頂起來。桑德爾生氣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赫索格想。有時候他也會很有魅力,很爽快,很開朗,甚至很俏皮。他內心的岩漿在翻湧,可能把肋骨擠壓得變形了,而他力量十足的舌頭讓牙齒凸了出來。好吧,摩西?赫索格,如果你一定要做可憐蟲,懇求人家的幫助、救助,你就難免要把自己交給這種憤怒的靈魂,讓他們用所謂的“事實”來轟炸你。受虐狂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我的天啊!好人會在意別人的感受,不會隻為自己著想。你必須有自知之明,有足夠的經驗,才能看透迷霧。除此之外,對手才是真正的朋友。他們是這麽告訴我的。
“你是想自己照顧孩子,對吧?”桑德爾說。
“當然。但是,前幾天你告訴過我,我最好忘了她,因為她長大以後就會不認我了。”
“沒錯。下次你見到她,她甚至有可能不認識你。”
桑德爾說的是他自己的孩子,那幾隻“倉鼠”,不是我女兒,我的女兒不至於那麽壞。她不會忘記我的。“我不信。”赫索格說。
“作為律師,我對那個孩子負有社會責任。我必須讓她有所保障。”
“你?我才是她爸爸。”
“你可能會精神失常,也有可能會死掉。”
“瑪德琳也一樣會死。為什麽不給她買保險呢?”
“她不讓。買保險不是女人的事情。那是男人的事情。”
“瑪德琳比我更像男人。她費盡心機,把我趕出來,還想要孩子。她認為她自己既能當媽媽,又能當爸爸。給她買壽險,我來付保費。”
桑德爾突然大喊大叫。“我為什麽要管她?我為什麽要管你?我是為了那個孩子!”
“你憑什麽認定我會先死?”
“你有愛過這個女人吧?”桑德爾問,這時他的嗓門比剛才小一些。顯然,他還記得自己有高血壓,生氣有危險。於是,他控製住了情緒,他蒼白的眼睛和嘴唇,以及凹陷下去的下巴都是證明。他語氣平靜地說:“如果我能通過體檢,我自己也會買那個保單。我寧願買好保險就翹辮子,讓我的碧翠斯成為一個有錢的寡婦。我樂意。”
“然後,她就可以去邁阿密風流快活了。”
“沒錯。我在棺材裏發綠,像舊硬幣一樣越來越綠,她卻到處風流快活。我不會怪她的。”
“好吧,桑德爾。”赫索格說。他想結束這次談話。“我還不想安排自己的後事。”
“你的後事有什麽好安排的?死就死了!”桑德爾大聲說。他挺直身板。他離赫索格很近,赫索格被他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睛,低頭盯著這家主人的這張臉。桑德爾的臉型棱角分明,其實挺帥的。他的小胡子豎了起來,眼睛放著光,像有乳白色毒液在湧上來,嘴角有點歪。“我不管這個案子了!”桑德爾尖叫起來。
“你怎麽了?”赫索格問,“碧翠斯?碧翠斯!”
但是,希梅爾斯坦太太隻是把臥室的門關緊。
“瑪德琳會去找訟棍的!”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別再嚷嚷了。”
“他們會搞死你的。”
“桑德爾,別再說了。”
“他們會像殺雞一樣,給你澆上一桶熱油,然後扒掉你的皮。”
赫索格捂住耳朵:“我受不了了。”
“他們會把你的腸子都掏出來。那些王八蛋!他們會在你的鼻孔裝一個碼表,你每一次呼吸都要交錢。你會被他們關起來,不可能脫身。你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會覺得棺材比跑車更好看。”
“但我沒有對不起瑪德琳啊。”
“我自己也這樣對付過一些人。”
“我有傷害過她嗎?”
“法院才不管呢。你在文件上簽了字……那些文件你都看過了嗎?”
“沒有,我相信你。”
“法院的判決會對你很不利。她是媽媽,是女人。她有**。他們會弄死你的。”
“我到底有什麽罪過?”
“她恨你。”
桑德爾沒有再大喊大叫。他的嗓門恢複到了正常的水平。“天啊!你什麽也不懂,”他說,“你是個有高等學曆的人嗎?感謝上帝,我爸爸沒錢送我去加州大學。我從小在雜貨店裏幹活,後來去了法院。學曆?簡直是笑話!對外麵的事情,你什麽也不懂。”
摩西猶豫了。他開始反省。“好吧……”他說。
“什麽好吧?”
“我願意買保險。”
“你不是在照顧我的麵子吧?”
“不是……”
“這是一大筆錢啊,要四百一十八美元。”
“我會找到錢的。”
桑德爾說:“這就好,小夥子。你終於想通了。吃點早餐吧,我去煮粥。”
他穿著綠色的佩斯利睡袍,光著腳向廚房走去。赫索格跟著過去,在走廊上就聽到桑德爾在廚房的水槽邊大喊:“真不像話!這些鍋碗瓢盆,沒有一樣是幹淨的。臭死了。這裏是汙水池嗎?”那個又胖又禿的老家夥嚇壞了,不敢碰水槽裏麵的東西,光腳不停跺著地麵。“揮金如土的臭婆娘!”他朝臥室裏的女人大喊,“都是該死的寄生蟲!隻會逛服裝店,衣服一套一套地換。回到家,隻會大吃大喝,吃完就把還粘著巧克力的盤子扔在水槽裏麵。怪不得要長痘痘。”
“別激動,桑德爾。”
“我要求很高嗎?我這個殘廢的老家夥還得跑到市政廳裏去,一次又一次出席庭審,甚至要去加利福尼亞打第二十六修正案的官司。都是為了她們!為了爭取到一點業務,我要去討好各種渾蛋。她們在乎我的死活嗎?”然後,桑德爾開始動手清理水槽裏的垃圾。他把蛋殼和橘子皮扔向垃圾桶,但落到了垃圾桶的旁邊,那裏還有一堆咖啡渣。他越清理越暴躁,打碎了幾個盤子和玻璃器皿。他彎著腰,像個駝背的人,用長長的手指抓起還粘著蛋糕糖衣的盤子。他把盤子摔到牆上,手勢始終非常優雅,這太神奇了!他打翻了瀝水架和肥皂粉,然後居然哭了,他顯然憋著一肚子怒火。他在生自己的氣,他怎麽能這樣情緒化呢?他張著嘴巴,露出牙齒,真醜陋!長發垂在他畸形的胸前。
“摩西,她們簡直想要我的老命!要老頭子的老命!”
他的女兒們躲在各自的房間裏聽著。兒子謝爾登在傑克遜公園參加童子軍活動。碧翠斯也沒有露麵。
“我們不一定要喝粥。”赫索格說。
“不,不。我先洗一隻鍋出來。”他還流著淚。水龍頭的水流很大,他修剪整齊的手指拿著鋼絲球擦洗著鋁鍋。
稍微平複了心情後,他說:“你可能不相信,摩西,我被這些扯淡的玩意兒折磨得夠嗆,甚至去看過精神病醫生。一個小時花了二十美元。摩西,你說我該拿這些孩子怎麽辦?謝爾頓沒問題。泰茜可能沒有那麽糟糕。可是卡梅爾!我不知道怎麽對付她。恐怕她已經和那些男生搞上了。教授,你到我家來住,我不會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他是說食宿費用),但是,如果你能關注一下她的心智成長,我會不勝感激。她難得有機會認識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名人,一個權威人士。你願意和她聊聊嗎?”
“聊什麽?”
“書,思想。帶她出去散散步。和她聊一聊。求你了,摩西,我求你了!”
“好吧,當然,我會和她聊聊。”
“我還問過拉比,但是,這些改革派的拉比有什麽用處呢?我知道我是一個粗俗的渾蛋,經常發脾氣。我都是為了這些孩子……”
他經常壓榨窮人。有些商人向南區妓女推銷高檔商品,分期付款,而他則從這些商人的手裏收購借據。他叫我放棄我的女兒,卻希望我去教育他稱作倉鼠的女兒。
“如果卡梅爾年紀大幾歲,我會叫你娶了她。”
摩西嚇了一跳,臉色蒼白。他說:“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姑娘。當然,她確實年紀太小了。”
桑德爾伸出長長的手臂摟住赫索格的腰,把赫索格拉過去緊貼著他。“別再四處漂泊了,教授!安頓下來過點正常人的生活吧。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加拿大、芝加哥、巴黎、紐約、馬薩諸塞。你的哥哥們在芝加哥都過得很好。當然,舒拉和威廉覺得好的,對你這樣的大人物來說可能還不夠。你摩西·赫索格在銀行裏沒有存款,但在圖書館裏能查到你的名字。”
“我本來也希望能和瑪德琳一直過下去。”
“你想在那種偏僻的地方和一個年輕美女廝守一輩子?你想什麽呢?你在開玩笑吧?回你的老家去吧。你是西區的猶太人。我在猶太人研究所見過你,你當時還是個孩子。別開玩笑,別折騰自己了。我喜歡你,你比我家裏的這些人好多了。你從來沒有拿哈佛大學那些假大空的東西來唬我。你很接地氣,心地善良,心裏有愛。天啊!你覺得呢?”他英俊、蠟黃的大腦袋往後仰了一點,看著赫索格,赫索格又感到心裏暖洋洋的,他又被愛給籠罩了。桑德爾蠟黃的臉上長長的溝壑裏都洋溢著喜悅。“你能賣掉伯克夏爾的那個破房子嗎?”
“也許吧。”
“好吧,那就這麽定了。虧就虧一點吧。海德公園已經被那些長頭發的笨蛋給毀了,你不想再和他們住一塊兒了吧?在我家附近租房住吧。”
赫索格已經非常累了,內心非常痛苦,但他就像孩子聽大人講故事一樣,乖乖地聽著。“找一個年齡更接近的管家婆。還能給你做個伴。這有什麽不好?要不然我們就給你找一個棕色皮膚的美女管家吧。你不能再找日本妞了。”
“你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或許你要找一個從集中營裏解救出來的姑娘,這種姑娘渴望有一個家,有一個美滿的家,她就會心存感激。你和我都要過這樣的生活。我們去北大街俄羅斯人的浴室洗個澡吧。雖然我就是在奧馬哈海灘被他們炸殘的,管他娘的,我還是要去。我們會好好的。我們去找一個正統的猶太會堂——受夠了教堂裏的那個垃圾。我們倆會找到一個好的領唱……”桑德爾抿了一下嘴唇,平常幾乎看不見的稀疏胡子顯現了出來。他嘴裏開始念念有詞:我們犯了罪,所以被逐出家園。“我們倆都是正宗的猶太人。”他看著摩西,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和露水很接近。“你是我的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
他吻了摩西一下。摩西覺得那是廉價的愛,難以名狀,但說要就要,說給就給,婆婆媽媽。
“哎呀,你這個笨蛋!”摩西在火車上自言自語,“大笨蛋!”
我給你留了錢,以備不時之需。你卻都拿給瑪德琳買衣服了。你到底是她的律師,還是我的律師?
看他評論女性客戶和謾罵男性的樣子,我就差不多明白了。但是,我的天啊!我怎麽會碰到這樣的人?我為什麽會和他扯上關係?這麽荒謬的事情,都是我自找的。我愚蠢透頂,所以,他們,像桑德爾家裏的那些人,都比我聰明得多,把我耍得像猴子。他們將生活的真相暴露在我眼前,讓我認識到生活的真麵目。
這是我為驕傲和愚蠢付出的沉重代價。
傍晚時分,天氣涼爽了些。在伍茲霍爾的渡口等船的時候,他透過墨綠的水麵,看到水底有明亮的光線。他喜歡思考太陽的力量,對溫暖的陽光、神秘的海洋很感興趣。空氣的清新讓他感動不已。水也非常幹淨,成群的鰷魚在水裏遊來遊去。赫索格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讚美上帝!謝謝上帝恩賜!”他的呼吸更加舒暢了。看到那麽開闊的視野、濃烈的色彩,他的內心被深深打動了,雜草和軟體動物身上散發著大西洋的氣息,有點刺鼻,有碘的氣息,沙子又白又細,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看到有道道金光的被石頭覆蓋的海底,水清澈透明,這是最讓他心動的。世界不會靜止。如果他的靈魂能投射出如此燦爛、如此可愛的映像,那麽,他可能要祈求上帝好好利用他的這個能力。但是,這個想法太簡單了,太幼稚了。實際上,這個世界不會這麽清澈,而是激**著憤怒。人類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一場大規模的行動。死亡在等候著他們。所以,如果你心裏有快樂,就先藏好吧。激動的時候,最好也要閉上嘴。
* * *
他也有頭腦清楚的時候,但不能長時間保持平靜。渡輪來了,他上了船,海風迎麵而來,所以他把帽子往下拉,戴得更緊實一些。在他的心裏,度假就應該是這樣的,他非常向往,但又有點羞怯。赫索格從上層甲板往下看,那些汽車髒兮兮的,好像裹著一層泥巴。渡輪過海的時候,他把腳擱在手提箱上,曬著太陽,眼睛半睜半閉,看著兩邊來往的船隻。
抵達瑪莎葡萄園島後,他在碼頭搭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在和港口平行的大街上右轉,大街兩邊大樹林立,右邊可以看到海水和船帆,陽光穿過樹葉投射到路麵上。紅色的店麵上方懸掛著巨大的鍍金字母,閃閃發光。購物中心和舞台一樣亮堂。出租車開得很慢,好像是老邁的發動機有點心髒病。出租車路過公共圖書館,然後有一段路是高架路,接著有一段路兩邊長有巨大的榆樹,形狀像豎琴,再接著有一段路兩邊的樹是白樹皮的梧桐。他注意到了梧桐樹。在他的生命中,梧桐樹占有重要的地位。暮色漸濃,綠色的草地影影綽綽,越來越蒼白,眼睛從草地上挪開,就可以看到藍色的水麵。出租車再次右轉,到了岸邊,赫索格下車,付錢的時候司機給他指點路線,但他馬上就忘了一半。“下台階,然後再上台階。我明白了。好的。”他看見利比穿著鮮豔的衣服在門廊上等著他,他向她揮揮手,她回給他一個飛吻。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瑪莎葡萄園島並不適合他。這個地方很可愛,利比也很迷人,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但我不該來,他想,我錯了。他似乎是在斜坡上找木踏板,走路猶豫不決,他的身材看起來似乎很強壯,雙手緊緊抓住手提箱,就像一個即將向前傳球的球員。他的手板很寬,手筋凸出,不像是一個腦力勞動者的手,而是一個泥瓦匠或油漆工的手。微風先把他輕飄飄的衣服吹起來,然後吹回去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他表情非常複雜,有渴望,有悲傷,有幻想,有危險,有瘋狂,甚至可以嗅到死亡的氣息,他覺得自己極其“滑稽”。這足以讓一個人向上帝祈禱,卸下所謂自我和自我發展的沉重枷鎖,讓自己作為一個失敗者回歸原始的物種尋求原始的治療。但是,這正成為看待個體生命的最新觀點,正演變成為一種新的傳統。一個人張開雙臂,加上身體的高度,可以看作十字架,被釘在十字架上,你就會了解意識和獨立存在的痛苦。他一直在接受由瑪德琳和桑德爾等人實施的原始治療,因此,他最近的不幸遭遇可以視為一個集體項目,他自己也參與其中,目的是要摧毀他的虛榮心和他對個人生活不切實際的要求,讓他在痛苦和仇恨中崩潰,而像許多其他人一樣,他的下場並非釘在十字架上,而是陷入後文藝複興、後人文主義、後笛卡爾時代主體消解的泥潭之中,這個泥潭和虛無就近在咫尺。所有人都在裏麵。“曆史”是一趟便車,所有人都可以搭乘。希梅爾斯坦一家人連一本形而上學的書都沒讀過,可是他們居然在吹捧所謂的虛無,仿佛那是暢銷的不動產。這個小魔鬼充滿了現代思想,其中有一種思想尤其讓他那顆孱弱的小心髒激動不已:人必須放棄總是覺得憋屈、愛發牢騷、小氣的個性,從醫學分析的角度來看,這種個性可能算不了什麽,隻是一種頑固、幼稚的自大,而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惡心的布爾喬亞情懷,人要放棄這種個性,服從於曆史的必然,也服從於真理。真理之所以“真”,是因為它給人類帶來了恥辱和悲涼感,否則就是幻覺,而不是真理。當然,可以預見的是,他赫索格會與這種趨勢背道而馳,始終一根筋、桀驁不馴,很衝動但又缺乏足夠的勇氣或智慧。他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赫索格,而對於了不起的品質,他的理解還很模糊。誠然,他走過頭了,超出了自身的天賦和能力極限,但是,這是一個有強烈衝動乃至信仰但缺乏明確想法的人極其難得的野心。萬一他的野心落空了呢?是不是表明他不具備忠誠、慷慨、神聖的品質?他就應該做一個無所作為、沒有野心的赫索格?不!瑪德琳絕對不會嫁給這樣的人,她之所以看中赫索格,恰恰是因為他雄心勃勃。但是,她卻絆倒他,凶殘地踢著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哎呀,他糊塗了,那是多麽浪費智慧和感情啊!他發現,從求愛到結婚,他一直覺得焦慮、無聊,而且,他投入了那麽多金錢和精力——搭乘火車和飛機、住旅館、逛百貨商店等方麵的開銷並不少,牽涉到銀行,甚至牽涉到了醫院,到醫院裏看醫生、買藥品,他因此負債累累。至於他本人,晚上睡不著覺,下午百無聊賴,要經受**和自我狂熱的考驗,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甚至開始問自己為什麽想要活著。和他同一代的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有的已經得了中風或者患癌症死掉,可以想象,他們都是自己找死的。可是他赫索格一定很狡猾,盡管他犯了很多錯誤,是個渾蛋,卻很堅強,活了下來。
他是為了什麽呢?他活著幹嗎?繼續搞人際關係直到精力耗盡嗎?隻是為了在個人感情方麵獲得巨大成功嗎?做一個多情的赫索格,積極尋找愛情,擁抱他的旺達、津卡和拉蒙娜,一個接著一個,對嗎?但是,這是女人的追求。擁抱和心碎都是女人的專屬行為。男人應該專注於亞裏士多德意義上的責任、實用、禮貌、政治。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來到這裏?為什麽來到瑪莎葡萄園島?我來度什麽假?一個遭受重大感情挫折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著意大利休閑褲,帶著一支自來水筆,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去打擾和糾纏可憐的利比,利用她的感情,讓她付出不必要的代價,就因為她的上一任丈夫埃裏克森發瘋似的拿刀子捅她然後想開燃氣自殺,而我對她很好、很有紳士風度?是的,當時我對她幫助很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那麽漂亮,那麽性感,而且顯然還喜歡著我,我會那樣幫助她嗎?如今,我帶著我的煩惱來打擾她這個剛結婚幾個月的新娘,這不是很有紳士風度的事情。我是來索取回報的嗎?掉頭回去吧,摩西,搭下一班渡輪回去。搭上火車,你就算大功告成了。
利比走下來迎接他,吻了他一下。她穿著一件橙色或者說是深紅色的晚禮服。摩西聞到了一股香味,他說不清楚那是來自四周的牡丹花叢,還是來自她的脖子和肩膀。見到他,她非常高興。不管方式是否正當,他已經成了她的好朋友。
“你好啊!”
“我一會兒就回去,”赫索格說,“我不能留下來。”
“你在胡說什麽?你一路上花了好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才到這裏。進去吧,阿諾德在裏麵。坐下來喝一杯。你這個人真滑稽!”
她衝著他笑,他隻好跟她一起笑。西斯勒走出來,站在門廊上。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邋遢,睡眼惺忪,但看樣子很開心,穿著一條粉紅色的寬鬆長褲,圍著一條橡膠腰帶。他用低沉的聲音表示歡迎。
“他說他馬上要回去,阿諾德。我跟你說過,他這個人很滑稽的。”
“你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就為了跟我們說這句話嗎?進來吧,進來吧。我正準備生火。再過一小時天就很冷了,大家都著急回家吃晚飯呢。喝一杯怎麽樣?蘇格蘭威士忌還是波旁威士忌?你是想先下水去遊個泳嗎?”西斯勒笑容可掬,笑起來臉上皺紋就很明顯,但很親切。他一雙黑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牙齒之間的縫隙很明顯。他禿頂,但背後的頭發濃密,向上凸起,像一朵長在樹幹青苔麵的蘑菇。利比嫁給了一個聰明的老家夥,這種人有著豐富的人生體驗,善解人意。在房子朝海邊的一側,光線很明亮,她氣色非常好,非常開心,臉黝黑而光滑。她嘴上塗了深紅色的口紅,手上戴著金絲網首飾,脖子上戴著一條分量很重的金鏈子。她變老了一點點(按他的推測,她有三十八九歲),但是,她那雙陷在眼窩裏的黑色眼睛比他以前見過的更清澈,讓她顯得很靈動(她的鼻子很精致、很可愛)。在她這個年紀,遺傳作用的後半段正要展開,祖先的瑕疵出現了,長出斑點、皺紋加深,一開始會讓她更有女人的魅力,但死亡這位藝術家會慢慢補充細節。對西斯勒來說,所謂死亡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已經接受了現實,會繼續用他的俄羅斯口音滔滔不絕,該做什麽生意就做什麽生意,直到咽氣的那一天。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因為腦袋後麵凸起的頭發,他可能不得不側躺著死去。
思想讓世界人口減少啊!
赫索格答應進去喝一杯,他聽到自己清晰地說了聲“謝謝”,看到自己坐在墊著印花棉布的椅子上,這時,他隱約感覺他所看到的可能不是臨終的西斯勒,而是另一個也有妻子的人。也許那個死去的人正是他本人。他有一個妻子(哦,不對,他有過兩個妻子),而且,在幻覺中,他自己身上正散發著這種死亡的氣息。人穩定生存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那個人必須有生存的渴望。這是斯賓諾莎說的。這是“幸福”(繁衍不息)的必要條件。如果人自己不想活了,那麽,他就不可能過上美好的生活。但是,如果像心理學說的那樣,精神上的自殺行為也是自然的(每天一個殺人的念頭,精神病醫生遠離我),那麽,生存的欲望就不會很強大,不足以支撐美好的生活。我是想活著,還是想死?但是,他不可能在這個社交的時刻來回答這樣的問題,相反,他用叮當作響的玻璃杯喝了冰鎮的波旁威士忌。威士忌灌下肚去,在胸膛裏愉快地燃燒著,仿佛冒起了一連串相互纏繞的火焰。他看到下麵斑斑點點的海灘,火紅的夕陽映在水麵上,渡輪正在返航。太陽下山後,寬闊的船上電燈突然一下子都亮起來。在平靜的天空中,一架直升機朝著肯尼迪夫婦居住過的海恩尼斯港飛去。那裏曾經發生過重大事件。國家的力量。我們了解多少呢?想到已故的總統,摩西感覺心裏一陣劇痛。(如果碰到總統,我不知道會跟他說些什麽。)他想起媽媽向西坡拉姑媽吹噓過他,所以微微一笑。她說:“摩西口齒伶俐。將來可能和總統說得上話。”但是,那時的總統是哈丁。也有可能是柯立芝吧?與此同時,這裏在說著話。西斯勒想要努力開導摩西,讓他放鬆下來(我肯定有點驚魂未定的樣子),而利比麵有憂色。
“不用擔心我,”摩西說,“我隻是有點激動。”他說完笑了起來。利比和西斯勒相互看了一眼,隨後他們倆倒是放鬆了一些。“你們家的房子真不錯,是租的嗎?”
“是我自己的。”西斯勒說。
“是嗎?真漂亮。就夏天來住,對嗎?稍微改裝一下,也可以過冬的。”
“那得花費一萬五千美元以上。”西斯勒說。
“這麽多啊?可能島上的勞動力和材料費用都比較高吧。”
“這些活我可以自己幹,”西斯勒說,“但是,我們來這裏是想要休假。我知道你也有房子。”
“在馬薩諸塞州的魯德維爾。”赫索格說。
“在什麽地方?”
“伯克夏爾。靠近康涅狄格。”
“肯定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嗯,確實很美。不過太偏僻了,到哪裏都很遠。”
“再來一杯吧?”
也許西斯勒是以為他喝了酒就能放鬆下來。
“摩西旅途勞頓,可能需要歇息了,”利比說,“我帶他去他的房間。”
西斯勒把赫索格的手提箱搬上去。
“樓梯真不錯,很有韻味,”摩西說,“如今即使花了成千上萬美元,也造不出來這樣的。在這棟避暑別墅上麵,他們投入了很多心血。”
“六十年前還能找到工匠,”西斯勒說,“你看看那大門,是雀眼木的。你住這間。我想東西都備齊了,毛巾、肥皂都有。今天晚上有一些鄰居要來。有一位單身女士,是個歌手,叫埃莉薩?圖恩瓦爾德小姐。她離婚了。”
房間寬敞舒適,俯瞰著海灣。東西兩座藍色的燈塔點亮了。
“這個位置真好。”赫索格說。
“把行李拿出來吧。你要像在家裏一樣,隨意一些。不要急著走。看到利比左右為難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是好朋友。她跟我說,埃裏克森想要加害她,而你挺身而出保護她。他甚至想刺死那個可憐的孩子。除了你,沒有人會幫她。”
“實際上,埃裏克森也是孤家寡人,沒有人會幫他。”
“這有什麽關係?”西斯勒反問。他那張粗獷的臉稍稍側過去了一點,但這是為了他那雙敏銳的小眼睛能從更好的角度看著赫索格,看得更透徹一些。“你還是挺身而出保護了她。對我來說,這就夠了。不僅是因為我愛這個孩子,也是因為世界上有那麽多卑鄙小人,但你卻能挺身相助。你碰上麻煩了,我看得出來。自然流露出來的。你是個有靈魂的人,不是嗎,摩西?”他搖了搖頭。他抽著煙,兩隻熏黃的手指夾著香煙,捂在嘴上,所以他說話的聲音很沉悶。“我們都躲不開渾蛋,對不對?靈魂,是個可怕的障礙。”
摩西低聲回答說:“我都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那種東西。”
“我會說有。嗯……”他轉動手腕,讓落日的餘暉照在他的金表上,“你好好休息吧。”
他說完就走了,摩西在**躺了一會兒。床墊很不錯,被子很幹淨。他躺了一刻鍾,嘴唇張著,四肢伸開,呼吸平和,腦子空白,凝視著壁紙上的圖案,直到這些圖案被黑暗所遮蔽。他站了起來,但沒有去梳洗,而是在楓木桌上寫了一封告別信。抽屜裏有紙和筆。
我必須回去。善意受之有愧。感覺……內心……一切都是那麽別扭。還有許多尚未完成的事。祝福你們倆。我很開心。也許夏末秋初吧,如果你們願意,我會再來打擾。感激不盡的摩西。
他悄悄出了門。西斯勒夫婦在廚房裏。西斯勒嘩啦嘩啦地洗著製冰盒。摩西飛快地下了樓,更是以一種瘋狂的速度走出紗門,與此同時腳步聲非常輕。他穿過灌木叢,進入鄰居家的空地。他沿著小路回到渡口,然後打車去了機場。在這個時間點,隻剩下一班去波士頓的飛機。他搭了這班飛機,然後在波士頓機場搭了去紐約愛德懷德機場的航班。晚上十一點,他躺在自己家的**,喝著熱牛奶,吃著花生醬三明治。這次旅行來回花了他一大筆錢。
* * *
傑拉爾丁·波特諾伊的信一直放在床頭櫃上,他拿起這封信,睡前再讀一遍。他回憶起他第一次讀到這封信的感覺,那是在芝加哥,他收到後並沒有馬上打開來讀。
赫索格先生,我是傑拉爾丁·波特諾伊,盧卡斯·阿斯弗特的朋友。您可能還記得……可能還記得?摩西讀得更快了(字體很娟秀,在印刷體的基礎上有較多的連筆,字母i的上方畫著奇怪的小圓圈),想一口氣把整封信讀完,沒等一頁讀完就翻到下一頁,想看看是否有哪個地方被圈了重點。事實上,我選修了您的課程“浪漫主義的社會哲學家”。對於盧梭和卡爾·馬克思,我和您有過一些分歧。我現在能夠接受您的觀點,沒錯,馬克思對人類未來的願景是形而上的。我對唯物主義的理解太僵化了。我的觀點!有分歧很平常,她為什麽要變來變去?她為什麽不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努力琢磨這是為什麽,他想找到那個點,但是,那麽多的圓點像雪花一樣在他眼前紛紛飄落,完全模糊了他的視線。您可能從來沒有注意到我,但我喜歡你,作為盧卡斯·阿斯弗特的朋友(他也非常喜歡你,他說你的生活是一場人性的盛宴),我當然聽說過關於您的許多事情,您和盧卡斯是發小,在芝加哥地威臣街度過了美好的時光,您在共和國兄弟會打過籃球。我的一個表叔朱爾斯·漢金是那裏的教練。我對漢金教練還有印象。他常穿藍色的開衫,梳中分發型。我不希望您誤會。我不想幹涉您的私事。我也不是瑪德琳的敵人。我也同情她。她很活潑,很聰明,很有魅力,對我也很熱情,很坦率。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很佩服她,作為一個女青年,我非常感激她和我說了那些悄悄話。赫索格滿臉通紅。那些悄悄話裏麵,肯定提到了他的性無能。作為您曾經的學生,我當然對您的私生活很感興趣,但是,看到她那麽毫無保留,我也感到驚訝,我很快就看出來,她是想獲得我的好感,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盧卡斯警告我說要小心一點,同性之間任何親密的感情,都常會受到不公正的懷疑。我學過科學,所以我的歸納會更加謹慎,不會隨便對普通的行為進行精神分析。但是,她確實是想爭取我的好感,盡管這種事情太微妙了,說不清楚。她跟我說您的人品和學識都很棒,盡管有些神經質,脾氣暴躁,她常因此擔驚受怕。然而,她又說,您還是很棒的,在經曆了兩次沒有感情、失敗的婚姻後,也許您會專注於您的事業。您不擅長經營情感關係。我很快就明白,她永遠不會把自己交給一個智力或者感情平庸的男人。瑪德琳說,她終於清楚了自己在幹什麽。此前的一切都很亂,甚至有些時候一片空白,她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她嫁給了您,就陷入了混亂,而且大多數時候都很混亂。跟她交談很開眼界,讓人激動,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她是一個美麗、聰明、努力掌控自己命運的人,她讓我重新認識生活。她的閱曆非常豐富,肚子裏有貨……這是什麽意思?赫索格想。她是想告訴我說瑪德琳會生孩子嗎?肯定是格斯巴赫的孩子!不!太好了,我真幸運。如果她有了一個私生子,我就可以申請獲得瓊的監護權。他迫不及待地讀完了這一頁,然後又從頭讀了一遍。不,瑪德琳沒有懷孕。她那麽聰明,是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適者生存,她有足夠的智慧。她太精明了,這也是她的一個問題。由此可見,她並沒有懷孕。我不隻是一個幫她帶孩子的研究生,我是她的閨密。您的女兒非常喜歡我,我發現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同一般,真的。我對瓊的愛也遠遠超過對別人孩子的愛。我知道,人們通常認為意大利是最喜歡孩子的西方國家(根據意大利繪畫中基督兒童的形象來判斷),但是,美國人也非常喜歡孩子,打心底裏喜歡,日常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孩子。平心而論,我覺得瑪德琳對待瓊還是很不錯的。她有點獨斷專行。在這個家裏,格斯巴赫先生的定位很曖昧,但總的來說,他對瓊也很不錯,很會逗她玩。瓊叫他瓦爾叔叔,我經常看他背著她,讓她騎在肩上,有時會把她拋起來再接住。讀到這裏,赫索格恨得咬牙切齒,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但是,我必須告訴您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和盧卡斯聊過這件事。是這樣子的,前幾天晚上,我來到哈珀大道,聽到孩子啼哭的聲音。我發現她在格斯巴赫的車裏麵出不來,可憐的小家夥不停地哭,渾身發抖。我想她是在玩耍的時候把自己關在裏麵了,但當時天已經黑了,她本該上床睡覺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一個人在外麵。看到這幾句話,赫索格的心怦怦直跳。我設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我走進屋裏,發現她媽媽正在和瓦爾叔叔吵架。原來是瓦爾叔叔把她牽出去,叫她進車裏去玩一會兒。他把車門關上,又返回到屋裏。我仿佛可以看到瓊驚恐萬分,不停尖叫,而他卻若無其事地走上了樓梯。我要殺了他!不殺他,我就是罪人!他再讀了一遍結束語。盧卡斯說這種事情您有權知道。他正準備打電話,但我覺得在電話裏說不大好,這會令人不安,可能產生傷害。通過寫信,讀者就有緩衝的時間,可以冷靜思考,不至於出現偏激的行為。說實話,我沒覺得瑪德琳是個壞媽媽。
早上,他又開始寫信了。窗邊的小桌子是黑色的,和消防通道一樣黑,也像包裹著瀝青的鐵軌那樣,鐵軌照說是等距的,但根據透視的原則,往遠處看,就漸漸變窄。他有好多信要寫。他很忙,他要將開始有點明白的東西寫出來。今天的第一封信寫給把瑪德琳帶進教堂的牧師希爾頓·蒙席閣下,這封信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眯著眼睛寫的。赫索格穿著佩斯利睡袍,小口喝著黑咖啡,清了清嗓子,他意識到了憤怒,他被憤怒籠罩著。這個天主教的蒙席應該知道他對那些被他染指的人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我是一個因你而改變信仰的年輕女子的丈夫,準確地說是前夫。她叫瑪德琳·龐裏特,一個著名導演的女兒。也許你還記得,幾年前,她曾經接受過你的教導,是你給她洗禮的。她最近從拉德克利夫學院畢業,長得很漂亮……瑪德琳真的有那麽漂亮嗎?還是說因為已經失去了,所以他才誇張了一點。這樣說會不會讓他更加痛苦?他是被一個漂亮女人甩掉的,這樣想他會覺得好受一點嗎?但是,她之所以甩了他,是為了那個喜歡嚷嚷、愛賣弄、成天抓著屁股的畜生格斯巴赫。女性的性偏好是改不掉的。那是古老的智慧。男人沒有那樣的智慧。不過,實事求是地講,她真的是個美人。黛西曾經也很漂亮。我自己曾經也很英俊,但因為自負,浪費了這一副好皮囊……她的膚色很健康,白裏透著紅,烏黑的秀發盤了一個發髻,前額垂著一綹劉海,脖子修長,兩隻藍色的眼睛很深邃,一隻拜占庭式的鼻子從額頭直垂下來。劉海的背後藏著十分發達的大腦,藏著魔鬼般堅強的意誌,也有可能是完全錯亂的精神。她很有格調。剛開始接受你的教導,她就買了十字架、聖牌、念珠,以及合適的服裝。但是,她隻是個年輕姑娘,真的,她剛剛大學畢業。不過,我相信她比我懂得更多。我希望你能明白,蒙席閣下,我寫這封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揭露瑪德琳的醜惡嘴臉,或者想要攻擊你。我認為,你可能會希望了解,人們想要拯救自己的時候可能會發生什麽,而實際上發生了什麽……我想那就是“虛無主義”。
那麽,會發生什麽呢?到底發生了什麽?赫索格再次逃離瑪莎葡萄園島後,他一直盯著磚牆,絞盡腦汁想要把這個問題想明白。我在費城有一間房,我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在那段時間,每個星期搭乘城際通勤火車去紐約三四次,去看馬可。黛西曾經發誓不會離婚。那時候,我正在和大久喜園同居,但她不是我的最終目標。我不是很當真。我幹不了什麽正事,也就是在費城教教課。他們煩了我,我也煩了他們。爸爸聽說我生活**,很生氣。黛西給他寫信,把什麽都說了,但這都不關爸爸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放棄了一個穩定、有盼頭、合法的收容所,就因為我覺得煩了,我覺得那是懶蟲的生活。喜園叫我搬去和她一起過。但是我想,那樣的話,我豈不是成了娶印第安女人做老婆的“闊男”?所以,我帶著各種書和文件去了費城,還帶走了用黑色罩子罩起來的雷明頓辦公機器,還有我的唱片、雙簧管和樂譜。
他乘火車來回奔波,把自己都累垮了,但他隻能這樣。他去看望兒子,也要麵對前妻的憤怒。黛西通常麵無表情,冷若冰霜。這對她的容貌傷害很大。她站在樓梯的頂頭等著摩西,雙臂交叉,儼然是一個綠眼睛、短頭發的方塊形妖怪,一見到他就說他必須在兩個小時內把馬可送回家。他非常討厭這樣和她見麵。當然,她總是很清楚他在幹什麽,他和誰見麵,她有時會問:“日本人怎麽樣?”有時則問:“教皇好嗎?”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她身上有很多優點,就是缺乏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