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和馬可一起去郊遊,摩西費了不少心思。否則,時間會過得很慢,日子會過得很沉重。在火車上,他背下了南北戰爭的一些史實,包括日期、人名、戰役,這樣,馬可在動物園自助餐廳裏吃漢堡包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聊天了,他們總是去那裏吃漢堡包。“這次我要跟你講講博雷加德將軍的故事,”他說,“這個部分很精彩。”但是,有時候,赫索格會突然覺得恍惚,不知道他講的是博雷加德的事跡,還是第十號島或者安德森維爾的曆史。他心裏一直惦記著大久喜園,想著怎麽應付她,他正要為了瑪德琳甩掉她,心裏有點愧疚。那個女人正等著他的電話,他知道。瑪德琳忙著教會事務而拒絕見他的時候,他常常想著去和喜園聊一聊,不過也就聊聊而已。這樣的三心二意是很醜陋的,為此他很鄙視自己。這是一個男人該幹的事情嗎?
丟臉!糊塗!
他看得出,馬可同情他這個糊塗的爸爸。他和摩西一起玩遊戲,不斷地問關於南北戰爭的問題,因為講南北戰爭的故事,是他能夠給予兒子的唯一禮物。孩子不會拒絕善意的禮物。那代表著愛,赫索格想。他穿著佩斯利睡袍,咖啡涼了。孩子們愛我,我愛孩子們。但是,我能給予他們什麽呢?馬可會用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他的臉龐和赫索格很像,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稚嫩、白皙、滿臉雀斑,他剃了平頭,那是他自己要求的,看起來怪怪的。他的嘴巴和祖母更像。“好吧,兒子,我得回費城了。”赫索格說。其實,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回費城。
到費城去完全是個錯誤。有什麽必要去坐那列火車呢?途中看到伊麗莎白和特倫頓有那麽重要嗎?它們在等著他去看嗎?費城的那張單人床在等著他嗎?“火車開車的時間快到了,馬可。”他掏出一隻懷表,這是二十年前爸爸送給他的禮物。
“坐地鐵當心點。平時出門也要小心。不要去晨曦公園,那裏有暴徒。”
赫索格路過一個電話亭,他很想進去給大久喜園打個電話,但他克製住了這個衝動,轉而進了地鐵站,直奔賓夕法尼亞火車站。他穿著棕色的長外套,肩膀繃得很緊,口袋裏塞著書,很沉,書拉得衣服有些變形。地下通道裏有各種商店,賣鮮花的,賣刀具的,賣威士忌、甜甜圈、烤香腸的,還有賣橘子汁的,橘子汁看起來冷冰冰的。他費力地走進光線明亮的車站大廳,大廳四周有巨大的窗戶,窗戶玻璃髒兮兮的,秋日的陽光駝著背越過服裝區,穿過這些窗戶照射進來,落到地上分成了幾大片。在口香糖販賣機的鏡子上,赫索格看了一眼自己的樣子,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很不健康,外套和羊毛圍巾露出了線頭,在明亮光線的照射下,他的帽子和眉毛就像不存在似的,讓他的半邊臉一覽無餘,看得清清楚楚。他微笑著麵對自己前半生的這個化身,對於這個受害者赫索格,這個即將戀愛的赫索格,這個為世界貢獻了智慧並可能改變曆史、影響文明發展的人。在費城,他的床下有幾盒子發黃的舊紙張,這些紙張如果麵世,就可能產生重大的影響。
所以,赫索格帶著還沒有打孔的車票進了鐵門,飛快地奔向火車。這扇鐵門越擴越大,門上掛著深紅色的匾,匾上麵寫著金字。鞋帶鬆了,他也顧不上。他的身上還保留著一種古老的驕傲。在下麵的站台,紅色的列車冒著煙,正等著乘客上下車。他是剛來?還是要走了?他時不時會這樣犯糊塗。
他塞在口袋裏的書是普拉特的《南北戰爭簡史》和克爾愷郭爾的幾本著作。雖然赫索格已經戒煙了,但他仍然喜歡跟吸煙的人湊在一起。他喜歡聞煙味。他坐在一個髒兮兮的長毛絨座位上,拿出一本書,開始看起來。死亡意味著一切的完結,但是,死亡的過程也意味著活著經曆死亡,
他絞盡腦汁琢磨著這是什麽意思。如果……是的……不是……另一方麵,如果說生存確是一件嘔心的事,那麽,信仰就是一種解救,雖然看來有點渺茫。抑或是,你要是被痛苦摧毀,上帝會來搭救你,你就會感受到上帝的力量。抑鬱症患者的好書!如果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赫索格會微笑著,用手捂住臉,然後悄悄地笑起來。但在火車上,他要認真學習,非常認真地學習。所有活著的人都處在絕望之中。(?)這就是致死的病。(?)人是唯一拒絕做自己的動物。(?)
火車到達新澤西的垃圾場時,他合上了書。他的腦袋在發熱。他把翻領上的史蒂文森大紐扣貼在臉頰上,覺得涼涼的。車廂裏的煙霧很香,很醇,很濃。他深深地吸進了肺裏,那是一種讓人激動的汙穢。他能聞到有人用舊煙槍吸煙,那種氣味膩乎乎的,濕氣很重。火車加速了,車輪咬著鐵軌,發出刺耳的聲音。略帶寒意的秋日照耀著新澤西的工廠。火車先是經過火山似的礦渣、燈心草、垃圾場、煉油廠、幽靈般的火炬,接著馬上是田野和樹林。矮矮的橡樹挺立著,像一根根鐵棍子。田野變成藍色的。每個無線電塔就像一根針,針眼裏麵都有一滴血。伊麗莎白都是沉悶的磚房,一晃就過去了。黃昏時分到了特倫頓,就像要穿過一堆煤火的中心。赫索格看到了一句口號:特倫頓製造,全世界都要!
夜幕降臨,在冰冷的燈光中,費城到了。
可憐的家夥,他的身體不好。
想到他吃的藥片和晚上喝的牛奶,赫索格就笑了。在費城,他的床邊經常放著十幾隻瓶子。每天晚上,他都要喝一口牛奶,讓胃緩緩。
我們的周圍有偉大的思想和理念,但與美國當下日常的狀況沒有多大的關係。你知道,蒙席閣下,如果你穿著羅馬教廷的白色法衣出現在電視上,至少酒館裏會有許多愛爾蘭人、波蘭人、克羅地亞人在看著你,他們對你很有興趣。他舉起優雅的手臂,向著天堂,像無聲電影時代的電影明星一樣看你一眼,像理查德·巴塞爾梅斯,或者康韋·特爾。羅馬天主教的工人階級也以他為榮。但是我,一個博學的思想史專家,卻被情所困……我反對那種認為科學思想已使所有價值觀陷入混亂的論點……我深信對宇宙空間的探索不會摧毀人類的價值,事實王國和價值標準王國不是永遠隔絕的。我(猶太人)的腦子裏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我們可以拭目以待!我的生活經曆會證明一個截然相反的觀點。現代的曆史觀認為,西方宗教和思想淪落了,海德格爾聲稱這是人類的第二次墮落,人終歸是凡人,但這種觀點我聽膩了,不覺得有什麽新意。沒有哪一個哲學家知道什麽人是凡人,他們都沒有深入體驗過平凡的生活。所謂凡人的經驗,這是最近幾百年來的主要問題,蒙田和帕斯卡都很明白這一點,雖然他們倆在其他方麵都是有分歧的。一個人的美德或精神力量,是在他的平凡生活中衡量出來的。
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絕對瘋狂的念頭,那就是我本人的行為具有曆史性的意義,有了這個念頭(幻想?)之後,我覺得傷害我的人都是在幹擾一個重要的實驗。
在費城,赫索格再不喜歡牛奶也要喝,他是一個滿懷希望的精神病患者,身體虛弱,必須靠牛奶讓胃安寧下來,淹沒不安的心靈,這樣才能夠睡著。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馬可、黛西、大久喜園、瑪德琳、龐裏特夫婦,他也不時想到黑格爾所謂的古代悲劇和現代悲劇的區別,現代社會的內心體驗和個人性格的深化。他自己的個人性格有時會與事實和價值脫節。但是,現代人的性格是多變的、分裂的、搖擺不定的,不像古代人那樣堅如磐石,也不像十七世紀的人們那樣具有堅定的觀念,信奉清晰、嚴格的定理。
摩西想盡他所能改善人類的現狀,最後卻要靠吃安眠藥讓自己生存下去。這符合所有人的最大利益。但是,他早上去費城上課的時候,幾乎看不見講稿。他的眼睛腫了,整個腦袋暈乎乎的,這時,他焦慮的心跳動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快。
瑪德琳的爸爸性格強硬,智力一流,身上帶有紐約戲劇界奇異而怪誕的虛榮,然而,他告訴我,我可能會給她帶來很大的幫助。他說:
“好吧,她不能再和那些同性戀者混在一起了。她就跟很多女大學生一樣,她的朋友們都是同性戀。她周圍的同性戀比聖女貞德身邊的還多。她對你有興趣,這是一件大好事。”但是,這個老頭也覺得他是一個可憐蟲。他的心理問題還是掩蓋不住。他去製作室找龐裏特。瑪德琳跟他說:“我爸爸一定要和你談談。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到了製作室,他發現龐裏特正在和女教練跳桑巴舞或者恰恰舞(這兩種舞赫索格分不清楚),女教練是一位中年菲律賓婦女,曾是一個著名的探戈舞蹈團(拉蒙與阿黛利娜舞蹈團)的成員。阿黛利娜腰部肥碩,但一雙腿很長、很苗條。她化了妝,但臉還是很黝黑。龐裏特身材高大,曬黑的頭皮上長出了白頭發(他整個冬天都用太陽燈)。他穿著帆布拖鞋,邁著小步。隨著他搖晃著寬大的臀部,寬鬆的褲子從一邊滑到另一邊,然後又滑回去。他的藍眼睛目光冷峻。
音樂節奏感很強,旋律活潑,情緒熱烈,很有金屬感。等到音樂停下來,龐裏特淡淡地問:“你是摩西?赫索格?”
“是的。”
“你在和我女兒談戀愛?”
“是的。”
“我看,這對你的身體沒什麽好處。”
“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龐裏特先生。”
“大家都叫我菲茨。這位是阿黛利娜。阿黛利娜,他叫摩西。他在泡我的女兒。我以為我一輩子都看不到這一天。好吧,恭喜你……但願睡美人會醒來。”
“你好,帥哥!”阿黛利娜說。這個問候沒有任何個人感情的色彩。阿黛利娜忙著點香煙,沒顧上看他一眼。她從龐裏特手裏接過來一根火柴。赫索格記得,在製作室的天窗下,那根火柴是多麽冷淡啊。隻有火焰,完全沒有熱度。
當天晚些時候,他也和坦妮?龐裏特見了麵。坦妮一談到女兒,眼淚很快就奪眶而出。她臉部表情起伏不大,更多的隻是苦相,微笑的時候也似乎在流淚,如果是偶然遇見她,你會覺得她是個苦命的人。摩西在百老匯第一次碰到她,她身材比一般人更高,她迎著他走過來,除了身材,他也逐漸看清了她的臉部特征,她的臉上皮膚光滑,表情和善,但嘴角有皺紋,表明她內心有苦楚。她請他陪她去威爾第廣場坐坐,那片草地圍著欄杆,仍然慘遭**,四周的長凳上總是坐著一群垂死的老人,還有殘廢的乞討者、像卡車司機一樣大搖大擺的女同性戀者、染頭發戴耳環身體虛弱的黑人同性戀者。
“對於我這個女兒,我說不上什麽話,”坦妮說,“我很心疼她,這是當然。她一直都很不容易。我肯定要站在菲茨這一邊。他被列入黑名單很多年了。我不能背叛他。畢竟他是一個大藝術家。”
“我明白……”赫索格喃喃自語說。她等著他認可她的說法。
“他是個巨人。”坦妮說。她已經學會說這樣的話,還能說得斬釘截鐵。她是一個尊重文化傳統的善良的猶太婦女,她的爸爸是個裁縫,工人聯誼會的會員,講意第緒語的猶太人,隻有她這樣的人,才會為一個大藝術家奉獻出一切。“屹立在這個大眾社會!”她說。她看著他,眼光裏始終充滿姐妹般的溫柔,很有感染力。“金錢社會?”他感到很困惑,可能是聽錯了。對父母恨得咬牙切齒的瑪德琳告訴過他,這個老頭一年要花五萬美元,而他總能拿得到這筆錢,他就像斯文加利似的催眠師,會從女人和醉心舞台渴望當演員的人身上下功夫。“瑪德琳覺得我辜負了她。她不明白,她恨她爸爸。我可以這麽跟你說,摩西,我認為,人要本能地信任你,那才算是信任。我知道瑪德琳信任你,她不是一個輕易信任別人的姑娘。所以,我覺得她一定是愛上你了。”
“我也愛上她了。”摩西動情地說。
“你一定是愛她的,我覺得……有些事情不好說。”
“是不是說我年紀大了?結過婚?你是這個意思嗎?”
“你不會傷害她的,對吧?不管她怎麽想,我都是她的媽媽。無論她怎麽說,我都心疼自己的女兒。”她說完輕輕地哭泣起來。“哦,赫索格先生,我總是夾在他們兩人中間,兩頭受氣。我知道,我們不是傳統的父母。她覺得我不管她了,讓她自生自滅。我也沒辦法。現在要看你的了。隻有你能幫助這個孩子。”坦妮摘下了精心製作的眼鏡,毫不掩飾地哭起來。她的臉和鼻子都紅了,眼睛也模糊了,摩西覺得她的眼睛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染力。坦妮的哭泣有一定的虛假和算計成分,但是,背後也有對女兒和丈夫的真實感情,而在這種真實的感情背後,還有一些意義深遠、更陰暗的東西。對於現實層層疊疊的複雜性,赫索格非常清楚,現實世界有厭惡,有傲慢,有欺騙,不過也有真理,這真是天曉得啊!他明白,他自己正被瑪德琳憂心忡忡的媽媽操縱著。三十年來,坦妮一直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隻能跟著老龐裏特團團轉,她很忠誠,但她佩戴的珠寶,就像是一條暗銀色的鎖鏈。
但是,如果她有辦法的話,她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她女兒身上。瑪德琳也下定了決心,一定不會重蹈覆轍。摩西坐在威爾第廣場的長凳上,臉刮得幹幹淨淨,襯衫洗得幹幹淨淨,指甲也修得幹幹淨淨的,他雙腿交叉,大腿有些沉重,若有所思地聽著坦妮的話,其實他的頭腦根本轉不動。他的腦子裏塞滿了宏大的計劃,其他的什麽也裝不進去,也沒有空間可以轉動了。他當然明白坦妮是在給他下套,對於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會全盤接受。他有善心,她抓住了這個“弱點”,請他救救她這個任性的女兒,把這隻迷途的羔羊找回來。她說他有耐心、有愛心,是個男子漢,一定能做到。坦妮還對摩西說,他能讓這個神經質的姑娘過上穩定的生活,她會受益於他的穩重。在那些垂死老人和殘疾人的包圍中,坦妮向摩西求助,這激起了他不純潔的同情。還有一種強烈的反感。他的心髒感到不舒服。“我喜歡瑪德琳,坦妮,”他說,“你不用擔心。我會盡力而為。”
他是個著急、冒進、精神緊張、滑稽可笑的人。
瑪德琳有一套公寓,在一棟舊樓裏,在紐約的時候,赫索格就和她住在一起。他們一起睡在包著摩洛哥山羊皮革套子的沙發上。
摩西整晚都**澎湃地撫摩著她的身體。她的響應沒有那麽熱烈,畢竟她剛皈依新的宗教。況且,在一對戀人當中,總有一個比另一個更容易激動。有時候,她的眼裏會含著憤怒和痛苦的淚水,懺悔自己的罪過。不過,她也想要**。
早晨七點,她的身體會突然變得很僵硬,似乎在等著鬧鍾響起來,生怕錯過了。鬧鍾剛剛響起來,她就呼出憋了一肚子的氣,惡狠狠地大喊:“該死!”然後大步走向浴室。
套房裏的設施都是老式的。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這可以算是豪華的。水龍頭一打開,冷水就嘩啦啦地衝出來,水量很大,水的衝勁也很強。她把睡衣往下翻,露出上半身,拿了一塊布使勁擦,想淨化自己,把長著一雙藍眼睛的臉擦得通紅,**也被擦成了粉紅色。赫索格光著腳,披著風衣走進來,坐在浴缸的邊上,一言不發地看著。
瓷磚原先是櫻桃色的,現在已經褪色,牙刷架和固定在牆上的架子都是由鎳製成的,很精致。水龍頭的水還在嘩啦啦地流著,赫索格看著瑪德琳一下子老成了許多。她要去福特漢姆大學上班,對她來說,工作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打扮得整潔、成熟一些。他毫不遮掩的好奇,他和她共用一個浴室的事實,他風衣下麵空****的身體,他那張睡眼惺忪蒼白的臉出現在沒落奢華的套房裏……這一切都讓她十分煩惱。梳洗的時候,她沒有回頭看過他。她戴好胸罩,穿上打底的襯裙,然後套了一件高領毛衣,為了保護毛衣的肩部,她又披了一條塑料的披肩。這條披肩可以防止化妝品掉落粘到羊毛上。她開始塗化妝品了,馬桶上方的架子上放了各種瓶瓶罐罐。無論她做什麽,都毫不猶豫,手腳麻利,非常有自信,活脫脫像一個專家。雕刻家、糕點師傅、空中飛人的身手也都這樣敏捷。看她塗得那麽快,他覺得她會把自己的臉塗花了,但她從來沒有塗花過。首先,她在臉頰上塗了一層麵霜,然後揉開抹勻,先抹到筆直的鼻子上,接著抹抹稚嫩的下巴和柔軟的頸部。麵霜是灰色的,也可以說是珍珠藍的。那是底妝。她用毛巾扇了扇。然後,她在底妝上麵再塗化妝品。用棉簽蘸了之後,她把化妝品塗到發際線的下方、眼睛的周圍、臉頰的上方和喉嚨上。盡管女性的肌膚柔嫩,但她伸長的喉嚨已經明顯展現出她的專橫獨裁。赫索格撫摩她臉蛋的時候,她不讓他從上往下摸,她說這樣對肌肉不好。他先是坐在豪華浴缸的邊緣看著,然後穿上褲子,把襯衫塞到褲子裏麵。她不會留意到他,一到白天,她就想方設法擺脫他。
她用粉撲鋪了一層淡淡的粉,動作還是那麽快,仿佛很著急要去幹什麽。然後,她迅速轉身,側身看了看,先看右側,然後看看左側,手舉在胸前,好像要托住**,但實際上沒有碰到。她好像對這層粉很滿意,然後在眼瞼上塗了一些凡士林,再用一個刷頭給睫毛染色。對於這一切,摩西都默默地盯著。她沒有絲毫猶豫,給兩邊眼角畫了一抹黑色,並重新畫了眉毛,畫得平整、莊重。接著,她拿起一把裁縫剪刀,修剪了劉海,動作利索,似乎不需要測量,對於自己的形象,她早已經胸有成竹,修剪的時候就像扣動扳機開槍一樣。赫索格本能地感到恐慌,好像突然短路了。她的果斷令他著迷,與此同時,他也發現自己很幼稚。他是一個手腳靈便的人,卻隻能坐在那個奢華的舊浴缸邊上,眼睜睜地看著瑪德琳的臉上發生那種種變化。他屁股下麵的琺琅上鑲著發絲那麽細的金絲,圖案看起來像是熟大黃。她在嘴唇上糊了一層蠟,然後塗成紅色,顏色單調,這讓她顯得年齡更大一些。這一對糊了蠟的嘴唇快要完工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到舌頭上沾濕,然後在嘴唇上抹了幾下。這樣就好了。她一本正經地看著鏡子,似乎很滿意。沒錯,這樣剛好。她穿上一條粗花呢裙子,又長又重,遮住了雙腿。接著穿上高跟鞋,腳踝微微傾斜。再接著是戴上帽子。帽子是灰色的,低帽冠,寬帽簷。她把這頂帽子戴到頭上,就變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像一個皮膚白皙、歇斯底裏、跪在教堂過道裏的疑病患者。寬寬的帽簷遮住了她充滿渴望的前額,蓋住了她的稚氣、她的恐懼、她的宗教意誌,掩蓋了所有的缺憾!而他這個麵容憔悴、胡子拉碴、罪孽深重的猶太人,可能會耽誤她的救贖,為此他心如刀絞。但是,她始終沒看他一眼。她穿上了鬆鼠領外套,伸手進去調整墊肩。那頂帽子啊!那儼然就是用一根約半英寸寬的灰色帶子繞成的籠子,和在蒙特利爾醫院病房裏和他一起讀《聖經》的基督教女士所戴的帽子很像。“風隨意而吹,你聽見它的響聲……”居然還有一個發夾。她打扮完了。她的臉很光滑,看起來像個中年婦女。隻有眼球沒有被碰過,眼淚似乎就要從眼眶裏湧出來。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她希望他晚上到她這裏來。他們睡著的時候,她還會凶巴巴地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上麵。但是,到了早上,她卻希望他從眼前消失。他很不習慣這種情況,他更習慣成為人家的寵兒。但是,他所麵對的是新一代女性,這是他跟自己說的。對她來說,他就像是一個慈父,也是會玩女人的小老頭(他簡直不敢相信有這種說法)。但是,角色已經分好了。她扮演一個白人皈依者,而赫索格隻能跟著她演對手戲。
“你應該吃點早飯。”他說。
“不行,吃早飯就遲到了。”
她糊在臉上的東西已經定住了。她戴上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垂在胸前。她皈依天主教剛剛三個月,因為赫索格的緣故,她已經不能去懺悔了,至少不能跟蒙席閣下懺悔。
對瑪德琳來說,皈依天主教是一個戲劇性的事件。戲劇是暴發戶、機會主義者和準貴族的藝術。蒙席閣下本身也是一個角色,他也是一個演員,但是很胖。顯然,她對宗教有感情,但魅力和社會地位更重要。你善於使名人皈依,在這個方麵很有名氣,所以她去找你。這正好適合我們的瑪德琳。猶太人對信基督教的女士或紳士的看法,是社會戲劇史上一個詭異的篇章。名人總是層出不窮的,少了一個名人,總有新的名人出現。名人不從大眾裏來,還能從哪兒來?隻要帶著熱情和非凡的怨恨之火。我不否認,這對我也有很大的好處。和這樣一個問題牽扯在一起,對我很有利。
“空腹去上班,你會不舒服的。我們一起去吃早飯,然後叫一輛出租車去福特漢姆,車費我來付。”
她決然走出浴室,雖然動作有些僵硬,她穿著那條醜陋的長裙,走路不方便。她想飛起來,但她戴著車輪似的帽子,身上穿著粗花呢,胸前佩戴著各種宗教徽章和巨大的十字架,而且心情沉重,想離開地麵談何容易。
他尾隨著她穿過牆上掛滿鏡子的房間,經過裝在框子裏的弗拉芒畫派版畫,也經過金色、綠色和紅色的祭壇飾品。門把手和門鎖都塗過許多層油漆,好像粘住了。瑪德琳不耐煩地拉了拉。赫索格從她身後閃過,用力打開白色的前門。他們穿過一條走廊,曾經奢華的地毯上放著一袋袋垃圾,然後,他們走進破舊的電梯,下樓之後從黑乎乎讓人窒息的電梯間裏走出來,走進斑岩立麵發了黴的大廳,最後走進川流不息的街道。
“你到底來不來?你在幹什麽?”瑪德琳問。
也許他還沒有完全清醒。赫索格在水產店附近徘徊了一會兒,他被那裏的氣息吸引住了。有個身材精瘦、肌肉發達的黑人正在把一桶桶冰倒進水箱裏麵,水箱裏的魚密密麻麻的,都弓著背,好像在冒著煙的碎冰裏遊泳,有些是血淋淋的青銅色,有些是黏糊糊的黑綠色,有些則是灰金色的,龍蝦都擠在玻璃邊上,觸角都被壓彎了。早晨很暖和,灰蒙蒙的,空氣潮濕、清新,可以聞到河水的氣味。走到便道電梯的金屬門邊,因為鞋底薄,摩西可以感受到腳下鐵板上凸起的圖案,很像盲文,但他弄不懂那是什麽意思。魚被凍在冒著沫的白色冰層中,像還活著似的。街上陰沉沉的,灰蒙蒙的,很暖和,很親切,不幹淨,可以聞到被汙染的河水的氣味,潮汐的鹹味令人興奮。
“我等不了你,摩西。”瑪德琳扭過頭來,語氣強硬地說。他們走進餐廳,在黃色的富美家防火板台麵的餐桌邊坐下。
“你在磨蹭什麽?”
“嗯,我媽媽的老家在波羅的海地區。她很喜歡吃魚。”
但是,瑪德琳對二十年前已經去世的赫索格太太並不感興趣,雖然這位懷舊的紳士非常惦記他的媽媽。摩西克製住了。對於瑪德琳,他扮演著慈父的角色,他不能指望她顧及他的媽媽。她已經死去那麽久了,對新一代不會有什麽影響。
黃色的桌子上有一朵紅花。花朵的下麵有個金屬支架,像一個項圈,陷入花頸裏。赫索格很好奇,懷疑花也是塑料的,就伸手去摸。發現花是真的,就迅速把手指縮回來。瑪德琳看著他。
“我很著急,你知道的。”她說。
她喜歡英國鬆餅。他點了。女服務員走後,她在後麵喊:“我的那份用手撕,不要切片。”然後,她頂出下巴對著摩西,說:“摩西,我脖子上的妝化得還行嗎?”
“以你的膚色,你不需要這種東西。”
“會不會不均勻?”
“不會。我一會兒還能見到你嗎?”
“不好說。我要在福特漢姆參加雞尾酒會,為一個傳教士舉辦的。”
“然後呢?我可以趕晚一點的火車去費城。”
“我答應過媽媽……她又和老頭吵翻了。”
“我以為都解決了……他們已經離婚了嘛。”
“她真是個奴隸!”瑪德琳說,“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這樣對他有好處。她在下班後還要去他的那個演員培訓學校,去幫他記賬。他還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樣偉大。她把自己全都獻給了他,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才華,那是為什麽呢?所以,他肯定是一個偉大的天才……”
“我聽人家說過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導演。”
“他確實有點才華,”瑪德琳說,“他有眼光,和女人一樣敏感。他還很迷人,所以會幹壞事。坦妮說,他自己一個人一年就要花五萬美元左右。他燒錢很有天賦。”
“在我聽來,她去幫他記賬,實際上是為了你去的,她想盡量給你留下一點。”
“除了訴訟和債務,他什麽也不會留給我。”她一邊吃著烤鬆餅,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她的牙齒很有女孩的特點,比較短。然後,她又不吃了。她放下鬆餅,眼睛裏射出了異樣的光。
“怎麽了?吃啊。”
然而,她推開了盤子。“我叫你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打到福特漢姆去找我。這會讓我感到不舒服。兩邊要分得清。”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打了。”
“我已經不知所措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蒙席閣下懺悔了。”
“別的牧師不行嗎?”
她放下杯子,這隻瓷杯子發出刺耳而笨拙的摩擦聲,杯子邊緣有一個蒼白的口紅印子。“上一個牧師對我大吼大叫,就是因為你。他問我去教堂參加活動多久了?既然剛過幾個月,我就幹出這種事情,我當時為什麽要受洗!”她那雙畫成中年婦女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他。她還在白皙的臉上給自己畫了兩條筆直的眉毛。他覺得他能看到下麵真正的眉毛。
“天啊!對不起!”摩西說。他露出非常懊悔的表情。“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這當然不是真話。相反,他就是成心要給她製造麻煩。他覺得麻煩是少不了的。她也想讓摩西和主教為了她而鬥爭。這能提高她的性欲。在**,他發現她已經叛教了。當然,當初蒙席閣下也是用灼熱的眼睛勾引女性皈依的。
“我很難過,很難過,”她說,“聖灰星期三很快就要到了,我不懺悔就不能領聖餐。”
“那很尷尬。”摩西確實很同情她,但他不會主動退出。
“那麽我們呢?我們能結婚嗎?”
“總是可以解決的,教會是一個有智慧和悠久曆史的機構。”
“辦公室裏的人都在談論喬·迪馬吉奧,他曾經想和瑪麗蓮·夢露結婚。還有泰隆·鮑華,他最後一次結婚是由紅衣主教主持的。前幾天,倫納德·萊昂斯的專欄談到了天主教的離婚問題,他提出了一種不同的看法。”所有的八卦專欄瑪德琳幾乎都看過。
她夾在聖奧古斯丁《懺悔錄》和做彌撒用書裏的書簽,就是從《郵報》和《鏡報》上剪下來的。
“他支持離婚嗎?”摩西問。他把鬆餅翻過來壓了壓,黃油塗得太厚了。
瑪德琳紫羅蘭色的大眼睛似乎腫了。她深受各種麻煩的折磨,心裏不停琢磨著,難以釋懷。“我約了一個信仰傳播協會的意大利牧師。他是教會法的專家,我昨天給他打過電話。”
她到教堂去了十二個星期,所有情況她都了解。
“如果黛西願意和我離婚就好辦了。”赫索格說。
“她必須跟你離婚。”瑪德琳的音量急劇上升。赫索格突然發現自己正看著這張為上城區耶穌會會士化好妝的臉。一些變化發生了,她的胸部有條帶子收得太緊並且扭成了麻花,這讓她的身體變得僵硬。她按住桌子邊緣瞪著他的時候,她的指尖都變白了,嘴唇變薄了,跟結核病人一樣蒼白的妝容也變得暗淡了。
“你憑什麽認為我打算和你過一輩子?我就想要一些刺激。”
“可是瑪德琳……你清楚我的感情。”
“感情?不要跟我談什麽感情,這是陳詞濫調,我不信。我隻相信上帝、原罪和死亡,所以,你別跟我說這種廢話。”
“不,你聽著。”他戴上軟呢帽,好像是希望能借此增加一點威信。
“我就想結婚,”她說,“其他的都是扯淡!我媽媽命苦。她拚命工作,而我爸爸一直都那麽渾蛋。我看到他跟別的女人鬼混,他就拿一個五分硬幣給我,堵我的嘴。你知道我是從哪裏學到這些基本知識的嗎?是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這些人都瘋了!”
也許吧,赫索格暗地裏認同她的說法。但現在,瑪德琳想要過聖誕節和複活節,想要住在皇後區沉悶的郊區,住在半獨立的磚房裏麵,為穿什麽衣服去教堂參加聖餐活動來回折騰,弄得焦頭爛額,最好有一個穩重可靠的愛爾蘭丈夫在廚房裏幹活,做餅幹或者打掃麵包屑。
“也許,我已經成了一個追逐傳統事物的狂熱分子,”瑪德琳說,“但我不想改變。我們必須去教堂結婚,否則我就不結了。我們的孩子都要去教堂接受洗禮,要在教堂裏長大。”摩西沒說什麽,隻是輕輕點了一下頭。和她相比,他覺得自己是靜止的,沒有任何氣質可言。她臉上化妝品的香氣讓他很激動,激發了他對藝術的感激之情,他對任何一種藝術都有感恩之心,這是他此時的反應。
“我的童年是一場怪誕的噩夢,”她接著說,“我被人家欺淩,被人家侵……侵犯。”她最後說得結結巴巴的。
“性侵嗎?”
她點點頭。她以前也跟他說過這件事情。他無法揭開她的這個秘密。“那是個成年人,”她說,“他給我錢,叫我不要說出去。”
“是誰?”
她淚水盈眶,漂亮的嘴角往下撇,惡狠狠的,但沒有說話。
“很多很多人都碰到過這種事情,”他說,“不能背著包袱過一輩子。沒什麽大不了的。”
“什麽?整整一年的失憶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有生以來的第十四年被抹殺掉了。”
赫索格的這種寬慰方式,讓她無法接受。也許,在她看來,他那種說法是很冷漠的。“我父母差點把我給毀了。好吧,已經無所謂了,”她說,“我相信救世主耶穌基督。現在我不怕死了,摩西。龐裏特說我們總有一天都要死,死後會爛在墳墓裏麵。他居然跟一個六七歲的姑娘說這種話。他該罰。如今,我寧願繼續活著,把孩子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他們問起死亡和墳墓的時候,我得有話跟他們說。但是,不要指望我會那樣逆來順受,沒有準則。不可能!要麽遵守規則,要麽什麽也不幹。”
摩西看著她,他好像淹沒在深深的水中,水扭曲了他的視線。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哦,聽到了,”他說,“聽到了。我聽到了。”
“我得走了。弗朗西斯神父從不遲到一分鍾。”她抓起手提包匆匆地走了,因為腳步太倉促,她的臉頰不停地抖。她穿的高跟鞋鞋跟非常高。
有一天早上,她匆忙走進地鐵站,但裙子下擺鉤住了一隻鞋跟,所以她摔倒在地,背部受了傷。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上班,但弗朗西斯神父讓她去看醫生,醫生給她纏上厚厚的繃帶,就讓她回家去。回到家,她發現摩西還沒有穿好衣服,正若有所思地喝著一杯咖啡。他一直在思考,但始終沒有明確的結果。
“幫幫我!”瑪德琳說。
“怎麽回事?”
“我在地鐵站裏摔跤了,受傷了。”她的聲音很刺耳。
“你最好躺下。”他說。他摘下她的帽子,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夾克,幫她脫了毛衣,再幫她脫下裙子和打底的襯裙。她粉紅色的**一覽無遺,脖子上有一條分界線,上麵是化了妝的,下麵很幹淨。他取下垂在她胸前的十字架。
“給我拿一件睡衣來。”她身體在發抖。寬寬的繃帶散發著強烈的藥味。他把她扶到床邊,和她一起躺下,溫暖她,安慰她,這是她所期盼的。那是三月,外麵在下雪,天空陰沉沉的。他沒有回費城。
“我有罪,這就是懲罰。”瑪德琳反複說。
蒙席閣下,我想,你可能有興趣了解你的一個信徒的真實曆史。
教會的玩偶,金絲襯裙,哀鳴的管風琴。現實的世界,更不用說無限的宇宙,需要一個更嚴厲的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比如說誰?赫索格想。比如說我嗎?寫給蒙席的這封信沒有就此結束,而是接著寫,添加了一首瓊最喜歡的童謠,這是寫給他自己看的。
我喜歡小貓咪,它的毛發很暖和,
我不害它,它也不會害我。
我坐在火爐邊,給它喂貓糧,
貓咪會愛我,因為我善良。
這還差不多,他想。沒錯。想象力也要用到自己身上,直截了當。
但是,最終瑪德琳沒有在教堂裏結婚,也沒有讓她的女兒去受洗。天主教走上了俄羅斯文明的道路,漸漸地向齊特琴、塔羅牌、烤麵包靠攏。她擁抱了鄉村生活。
* * *
和瑪德琳在一起後,赫索格再次嚐試住到鄉下。作為一個來自大城市的猶太人,他特別熱愛鄉村生活。他曾經強迫黛西陪他在康涅狄格州的東部熬過了一個寒冬,他們住在一幢小別墅裏麵,水管要通過燒蠟燭來解凍,刺骨的寒風能夠穿透牆板,當時,他正在寫一本題為《浪漫主義和基督教》的曆史著作,寫到盧梭時,他經常陷入沉思,得空的時候就練習雙簧管。這件樂器是他在芝加哥的室友艾萊柯·赫什本去世前留給他的,出於難得的虔誠,他學會了吹雙簧管。畢竟,赫索格對人的愛很深沉,悲傷不會很快消失。他不僅通過自學學會了這件樂器,還時常拿起來吹奏,吹奏悲傷的音樂,這比持續幾個月的寒霧更讓黛西感到壓抑。也許馬可的性格也受到了影響。有時候,他也會有點憂鬱。
但是,瑪德琳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她退出了教會。在和黛西、黛西的律師乃至他自己的律師鬥爭過之後,在坦妮和瑪德琳的壓力下,摩西離了婚,然後再婚。婚宴的飯菜是菲比?格斯巴赫做的。赫索格坐在辦公桌前,凝視著空中的白雲(那天,紐約的天空異常晴朗),他想起了約克郡的布丁和自製的蛋糕。菲比烤的香蕉餅好吃極了,味道淡淡的,很爽口,白色的糖衣上還立著一對新郎新娘小玩偶。負責倒威士忌和葡萄酒的格斯巴赫咋咋呼呼,很令人討厭,還不停地敲打桌子,他摟著新娘跳舞,但腳步很笨重。那天他穿了一件他最喜歡的寬鬆運動衫,胸前敞開著,衣服從肩膀上滑落。一個大男人,居然學女人袒胸露背。除了這幾個人,沒有別的客人。
魯德維爾的房子是在瑪德琳懷孕的時候買的。他在研究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時碰到了一些問題,那裏似乎是解決問題的理想場所,包括“心靈法則”在西方傳統中的重要性、道德情感主義的起源以及相關問題,而對於這些問題,他的看法與眾不同。此時,他暗自發笑,心裏想著這些問題很快就可以畫上句號了。他要把地毯從所有學者的腳下拉出來,抖一抖,給他們看看地毯上麵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他們大吃一驚,一勞永逸地揭露他們的輕佻。他並非出於簡單的虛榮心,而是出於一種責任感。他會這樣為自己辯護。他是一個思想正統的人。海因裏希?海涅認為,盧梭的話語已經變成了羅伯斯比爾的殺人武器,康德和費希特比軍隊更致命,他非常認同海涅的這些觀點。他獲得了一筆不多的基金資助,還繼承了爸爸兩萬美元的遺產,這些錢都花在鄉下,買了那棟房子。
他要管好這所房子。如果他不多賣點力的話,那兩萬美元必將付諸東流,那是爸爸的積蓄,代表了他在美國四十年經受的苦難。我不明白怎麽會買了這所房子,赫索格想。我寫支票的時候肯定發燒了,我甚至看都沒看就寫了。
簽了合同之後,他到房子裏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似的。屋內沒有粉刷過,光線昏暗,有一些維多利亞時代的裝飾品,都快爛掉了。一樓空空****,像一個被炸彈炸出來的大坑,一個大黑洞。牆上的灰泥正在脫落,天花板已經發黴,掛著一些惡心的東西,眼瞧著就要掉下來。老式的瓷柱瓷管布線很危險。地上的磚塊也翹了起來。窗戶會漏水。
赫索格學會了砌石、粉刷牆壁、修管道。他夜以繼日地捧著《自己動手百科全書》看,用歇斯底裏的**不停地粉刷、修補,給排水溝塗柏油,往窟窿裏抹灰泥。在紋理完全暴露的舊木器上,塗兩層油漆根本不夠。浴室裏麵,釘子還沒有釘好,一塊塊乙烯塑料地板都鬆動了,像散落的撲克牌一樣,得一塊塊地釘。煤氣暖氣片令人窒息,電暖爐的保險絲也燒斷了。浴缸像是一件文物,放在四個金屬爪子上,像一個玩具。洗澡的時候,人必須蹲在裏麵,拿一塊海綿擦身體。盡管如此,瑪德琳還是去斯隆洗浴用品店買了豪華的掛件、扇貝形狀的銀色肥皂碟,也買了加信皇室肥皂和厚厚的土耳其毛巾。赫索格深入修理覆蓋著厚厚汙垢的馬桶水箱,努力解決閉水閥和浮球的問題。晚上,他聽到馬桶在漏水,到了早上,水箱裏的水都漏光了。
花了一年的時間,他終於讓房子起死回生。
地窖裏還有一個衛生間,四麵的石頭牆看著很厚重,像戰時的地堡一樣。夏天,蟋蟀最喜歡待在那裏麵,赫索格也一樣。他在裏麵不慌不忙地看一本約翰遜的《德萊頓和蒲伯》,這本書是二手的便宜貨。透過一條縫隙,他可以看到盛夏的早晨在冒著熱氣,外麵長著多刺、邪惡的綠色藤蔓,緊致而勻稱的野玫瑰花朵,花叢前麵有一棵大榆樹,樹上有個雞心形的灰色黃鸝鳥巢。他讀到了那句:“我是殿下養在裘園的一隻狗。”可是,赫索格的頸椎得了關節炎。這間石頭地窖太潮濕了,他受不了。他移開水箱的蓋子,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像金屬在摩擦,然後拉動橡膠配件把水放出去。配件生鏽了,不靈敏。
……殿下養在裘園的一隻狗;
請您告訴我,先生,您是誰的狗?
他把早上的時間都留給腦力工作。他寫信聯係威德納圖書館,希望能找到《皇家撒克遜科學學會論文集》。他的書桌上堆滿了還沒有付款的賬單和來不及回複的信件。為了掙錢,他隻好幹一些沒有學術價值的事情。大學出版社給他送來了不少書稿,讓他看了之後寫評審意見。書稿都成捆放著,沒有打開過。太陽越來越熱,泥土又濕又黑,赫索格絕望地看著生機勃勃、鬱鬱蔥蔥的樹木。他有那麽多稿子要看,而且沒有幫手。房子在等著他去修理,那麽大,空****,等不及了,神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他在灰塵上寫下這句話。神正在讓他瘋狂,但他還沒有足夠瘋狂。
在寫評審意見的時候,摩西的手造反了。一封信剛寫了五分鍾,手就抽筋了。他的表情變得木訥。他的借口用光了。很抱歉,耽擱了。因為毒藤過敏,皮炎很厲害,我無法辦公。摩西的胳膊肘撐在紙上,盯著還沒粉刷完的牆壁、發黴變色的天花板和髒兮兮的窗戶。他有些不對勁。過去他能堅持,但如今他的工作效率隻有以前的百分之二,每張紙都要看五遍到十遍,而且東西都放錯了地方。太難受了!他的狀態越來越差。他拿起雙簧管。書房黑乎乎的,紗門上爬滿了藤,赫索格在書房裏吹著亨德爾和珀塞爾的小步舞曲、布列舞曲、對列舞曲,他的腮幫子鼓鼓的,手指在按鍵上飛快移動,音樂跳躍著,翻滾著。他有點心不在焉,發愁又無奈。樓下,洗衣機在轉動,順時針轉兩圈,再逆時針轉一圈。廚房裏又髒又亂,老鼠橫行。蛋黃在盤子裏凝固了,咖啡在杯子裏變綠了,吐司、麥片、筒骨裏長了蛆,果蠅、家蠅、美鈔、郵票、早就被水泡爛了的贈品點券,都散落在富美家櫥櫃的台麵上。
為了躲避他的“音樂”,瑪德琳重重地關上了紗門,然後重重地關上了車門。汽車的馬達轟鳴。這輛斯蒂旁克汽車的消聲器破了一道口子。她開車下坡,要是忘了向右拐,排氣管就會刮到路麵的石頭。這時,赫索格吹得更輕一些,他等著聽這個聲音。消聲器總有一天會脫落,但他已經不再跟她提起這個事情了。這種事情太多了,說多了會惹她生氣。透過被忍冬藤壓變形的紗門,他在斜坡上的第二個彎道又看到了她。因為懷孕,她身材變得更加豐滿,但仍然很漂亮。麵對漂亮的女人,男人都變成了種畜、種馬,變成了仆人。開車的時候,在模糊的發際線下麵,她的鼻子會不由自主地抽搐,尤其是在轉向的時候。她的手指緊握著瑪瑙色的方向盤,有幾根手指很秀氣,有幾個手指甲都被咬壞了。他說孕婦開車不安全,她至少應該先拿到了駕照才能開車。她說如果被警察攔住了,她可以用甜言蜜語搞定他。
等到她的人影完全消失,他擦幹雙簧管,看了看簧舌,蓋上發臭的長毛絨盒子。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副雙筒望遠鏡。他偶爾會拿起來看看遠處的鳥兒。一般情況下,還沒等他對好焦,鳥兒就飛走了。他孤零零地坐在書桌前,說是書桌,但其實就是一扇平板門擱在了鍛鐵的桌腳上。台燈的底座下麵長出了蔓綠絨,纏繞在鐵上。他用一根橡皮筋向窗戶上的馬蠅彈射紙團。牆漆從上到下,在窗戶上流成一道道的,他粉刷牆壁的技術不好。他首先是用噴槍,把噴槍連接到真空吸塵器的後部,噴槍非常高效。摩西用破衣服裹了麵部,以免把油漆吸入肺部。他先噴天花板,但噴出來的油漆濺到了窗戶和欄杆上,於是他又回去拿刷子。他拖著梯子、水桶、破布、稀釋劑,用刮刀在牆上刮一刮,補上膩子,接著用刷子粉刷,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遠到近,從中間到角落,最後刷了凹凸的地方。他的手繃得緊緊的,想刷出一條直線都難,手法非常粗糙。不一會兒,他就被濺得渾身都是油漆,還滿頭大汗。一陣熱情消退後,他就走到院子裏,脫光衣服,一頭倒在吊**。
與此同時,瑪德琳卻和菲比?格斯巴赫一起去逛古董店,要麽就是去匹茲菲爾德超市,帶著一大堆雜貨回家。摩西不斷提醒她不要亂花錢。一開始,他的聲音並不大,他不會怎麽責備她。讓他生氣的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支票被銀行退回,雞肉爛在冰箱裏,新襯衫被撕成碎片做抹布。漸漸地,他的語氣會變得非常強烈。
“你什麽時候才不會把這種垃圾帶回家,瑪德琳。這種破便桶和紡車有什麽用?”
“家裏得好好布置一下。房間裏空****的,我受不了。”
“錢都去哪兒了?我累死累活的。”他感覺有一肚子火。
“我要付賬啊!你覺得我拿錢去幹什麽了?”
“你說你要學理財。以前沒人信任過你,現在有人信任你了,支票卻被退回來了。服裝店有個人剛剛打電話來,是米莉?克羅澤。一套孕婦裝五百美元。這是要生誰啊?路易十四嗎?”
“是的,我知道,你親愛的媽媽穿用麵粉袋做的衣服。”
“你沒必要去公園大道找產科醫生。菲比?格斯巴赫就在匹茲菲爾德醫院生孩子。我怎麽可能送你去紐約生孩子呢?從這裏去紐約要三個半小時。”
“我們提前十天去。”
“那麽,我這些活兒怎麽辦?”
“你可以把黑格爾的書帶去城裏。反正,你已經幾個月沒有好好看過書了。你都在瞎忙,像精神病似的。你記的東西亂七八糟的。看看你的東西,真是亂得荒唐。你太沉迷於抽象的概念,並不比那些癮君子強。去他媽的黑格爾!還有這間老破房子。這麽多活兒至少需要四個用人,你卻想都讓我來幹。”
赫索格不停說著他覺得對的話,把自己也弄得很沒意思。他也要瘋了。他意識到了。他似乎什麽都知道,即使是最小的細節(例如在“具體自由的心靈”這個範疇下,發展中的意識對普遍概念的誤解,現實反對“心靈法則”,外來的必然性粉碎了個性,等等)。哦,赫索格承認他錯了。但是,在他看來,他隻是要求她配合一點兒,這樣對大家都好,有助於實現有意義的生活。黑格爾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但肯定是不切實際的。當然。這就是問題所在。斯賓諾莎更簡單,沒有這樣複雜的形而上學的繁文縟節。人們希望他人能從給予自己快樂的美好事物中得到快樂,而不要逼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生活。
獨自一人在魯德維爾粉刷牆壁的時候,赫索格心裏一直在想著這些事情,他好像是在炎熱的夏天在鬱鬱蔥蔥的伯克夏爾建造凡爾賽和耶路撒冷。他時不時地要從梯子上爬下來去接電話。瑪德琳的支票又跳票了。
“耶穌基督啊!”他大聲喊道,“別再買了,瑪德琳!”
這段時間,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寬鬆孕婦襯衫,腳上是及膝的長襪。她越來越胖,醫生叫她不要吃糖果,但她經常偷偷地吃巨型的好時牌巧克力棒,三十美分的那種。
“你不能補一點嗎!怎麽能讓支票總是跳票?”摩西瞪著她說。
“哎,我們怎麽總是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瑣事吵架?”
“這不是雞毛蒜皮的瑣事。這其實非常嚴重……”
“我想你又要說我家教不好了,我們家亂七八糟的,沒有規矩,全是騙子。你和我結婚,就是給我換一個好的姓氏。對你的這個套路,我太清楚了。”
“我囉唆了嗎?要這麽說,瑪德琳,你也差不多。那支票是怎麽回事?”
“我在花你死去的爸爸的錢,你親愛的爸爸!所以你心疼,對吧?好吧,他是你的爸爸。我沒有叫你認我那個惡心的爸爸。所以,你也不要強迫我認你的爸爸。”
“我們要多花點力氣,把家裏弄得好一點。”
瑪德琳迅速地、堅定地、準確地說:“你理想中的那種家,你是永遠得不到的。那是十二世紀的家。你總是哭著喊著要住老房子,要在餐桌上鋪一張油布,還要放一本拉丁語的書。好吧,我們再來聽聽你老生常談的傷心故事吧。你可憐的媽媽,還有你的爸爸。你的房客,那個酒鬼。還有那所古老的猶太會堂,你們家販私酒的生意,你的西坡拉姑媽,等等,等等。全是他媽的扯淡!”
“好像你自己沒有故事似的。”
“好吧,那就接著扯淡!來聽聽你是如何拯救我的,再來聽一遍。我是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嚇得瑟瑟發抖。我無力麵對生活。但是,你給了我愛,大無畏地將我從牧師的手裏救了出來。沒錯,你功夫很好,治好了我的痛經。你拯救了我,而你犧牲了你的自由。我逼迫你放下了黛西和你的兒子,還有你的日本妞。還讓你付出了寶貴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她的藍色眼睛裏冒著怒火,她的眼睛似乎扭曲了。
“瑪德琳!”
“啊……他媽的!”
“你要有點思想。”
“思想?你知道什麽是思想嗎?”
“也許,我和你結婚就是為了提高我的思想境界!”赫索格說,“我也在學習。”
“好吧,我會教你的,你放心!”有孕在身且美貌依舊的瑪德琳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 * *
赫索格從一本他最喜歡的書中看到下麵幾句話:對立是真正的友誼。為了智慧,他會不惜舍棄他的房子、他的孩子乃至他所擁有的一切。
那個丈夫,以及他美麗的心靈、他漂亮的妻子、天使般的孩子和完美的朋友,都住在伯克夏爾。這位博學的教授坐在他的書房裏……啊,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因為他自己非要做一個純真的人,一個所謂胸懷坦**的人。無恥!坦妮說過摩西是一個可愛的人。他四十歲了,名聲卻如此平庸!他的前額濕了。他這麽愚蠢,應該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例如生病或者入獄。他隻是運氣好而已(拉蒙娜、美食和酒,邀請他去海邊的電話)。然而,他對極端的自我虐待不感興趣。這是不相幹的事情。做不做傻瓜,可能並不值得大動幹戈。有誰不是傻瓜呢?讓公眾屈從於本人意誌的權力愛好者、管理著數十億預算的科學知識分子就不是傻瓜嗎?眼睛清澈、頭腦清晰、反應敏銳、富有政治智慧、有組織才幹的現實主義者就不是傻瓜嗎?做一個傻瓜不好嗎?但是,赫索格的工作性質完全不同,他相信他是在為未來而工作。二十世紀的革命,即通過生產解放了大眾,創造了私人生活,但並沒有給私人生活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內容。這就是他的價值所在。人類文明能否進步,或者說人類文明能否存續,取決於摩西·赫索格是否能取得成功。瑪德琳這樣對待他,是在破壞一個偉大的工程。在摩西·赫索格看來,摩西·赫索格的經曆之所以荒誕和可悲,問題就在這裏。
一種非常特別的瘋子希望把他的原則灌輸給所有人。桑德爾·希梅爾斯坦、瓦倫丁·格斯巴赫、瑪德琳·赫索格,還有摩西本人,都是這種瘋子。他們都是現實導師。他們想讓你接受現實的教訓,這也算是一種懲罰。
照片收藏家摩西有一張瑪德琳的照片,拍照片的時候她十二歲,她喜歡騎馬,照片拍的就是上馬的姿勢。那是一個身材不高但很壯實的長發姑娘,手腕肥厚,眼睛下麵有明顯的黑影,表明她稚氣未脫,但心裏很苦,有複仇的渴望。她穿著馬褲、靴子,戴著圓頂禮帽,氣質高貴,她自己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長成一個性感的大姑娘,擁有傷害人心的能力。這就是精神政治。作惡的能力也是一種至上的權力。十二歲的她比四十歲的我懂得更多。
現在,黛西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更冷靜,更規矩,是一個傳統的猶太女人。赫索格還有她的照片,放在床下的收納箱裏麵,但沒有必要翻出來看,對於她的相貌特征,他如數家珍,一雙綠色的眼睛很大,但經常眯著,頭發是金色的,但有點亂,沒有光澤,皮膚白白淨淨的。性格方麵,她有點靦腆,但也相當固執。赫索格經常可以“看到”她,仿佛在某個夏天的早晨她出現在了芝加哥第五十一街高架鐵路的下麵,一個大學生抱著各種晦澀的書——帕克和伯吉斯的,奧格本和尼姆科夫的著作。她穿著樸素、清新,上身是綠白相間的細條紋泡泡紗,領子是方形的,洗得幹幹淨淨,下麵穿著小白鞋,沒有穿長襪,頭發用發夾紮在頭頂上。紅色有軌電車從貧民窟出來,向西行駛,叮叮當當,搖搖晃晃,輪子上閃著綠色的火花,車後麵飛舞著紙片。她把換乘票拿給售票員的時候,摩西就站在她的身後,站在散發著煤焦油味的站台上。他從她**的脖子和肩膀上聞到了夏季蘋果似的香味。黛西是一個鄉下姑娘,是俄亥俄州讚斯維爾人。她愛把任何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這是天真無邪的表現。有時候,他會想起她甚至做了檔案卡,記下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了,想到這張檔案卡,摩西就覺得很好笑。她想把日子過得有條有理,但又顯得很笨拙,這讓她別具魅力。在他們還是夫妻的時候,她把他的零花錢放在一個信封裏,然後放在一個綠色的金屬夾裏麵,那是為精打細算過日子而專門買的。每日提醒、賬單、音樂會門票等都用圖釘釘在一個布告板上。日曆上也提前做了各種標記。穩重和規矩是黛西的優點。
親愛的黛西,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由於我精神上的不正常和混亂,我暴露了黛西最不好的一麵。是我讓她把襪子的縫縫得筆直,把扣子釘得非常對稱。那些硬邦邦的窗簾和方塊形的地毯,也都有我的“功勞”。每個星期天烤小牛胸肉,和麵包餡一起烤,每次都烤得那麽硬,像用黏土烤陶器一樣,那也是由於我的精神錯亂造成的。我的心思都放在思想史上,雖然外人難以發現,但我確實非常用功。摩西說他很忙,沒有心思幹別的活,她很相信他。當然,陪著令人費解且常常令人討厭的赫索格,是她這個妻子的責任。她盡到了責任,每次遇到不滿的事,她都會記下她的反對意見,隻說一次便不再多說。其餘的時候都保持沉默,很沉重的沉默,在康涅狄格州寫完《浪漫主義和基督教》的時候,他感受到的就是這種沉默。
關於“浪漫主義者和狂熱分子”的那一章幾乎讓他筋疲力盡,也差點讓他們倆完蛋。(狂熱分子對科學取代信仰的反應,與某些人的明確需求無法相容。)就在那個時候,黛西拍拍屁股走了,把他一個人扔在康涅狄格州。她必須回去俄亥俄州。她的爸爸病危。摩西待在他的小別墅裏,在小小的鎳鐵爐灶旁邊閱讀狂熱分子的文獻。他裹著毯子,像個印度人,一邊聽著廣播,一邊和自己辯論“狂熱”的利弊。
那是隆冬季節,外麵冰天雪地。池塘凍得像一塊綠白混雜的石鹽,踩在腳下會嘎吱嘎吱地響。水閘的涓涓細流被凍成了一根根扭曲的柱子。榆樹像巨大的豎琴,劈啪劈啪地響著。赫索格要在這個冰封的前哨站負起對人類文明的責任,爐火熄滅以後,他戴著飛行員頭盔躺在**,一邊是培根和洛克,另一邊是衛理公會和威廉·布萊克。住得最近的鄰居是一位牧師,伊德瓦爾先生。伊德瓦爾先生的座駕是一輛福特A型車,赫索格的輕型戰車完全凍住了,而他的福特車還能跑。所以,他們一起開著這輛福特車去市場。伊德瓦爾太太做了全麥餅,用巧克力做餡,作為好鄰居,她都會拿一些放到摩西的桌子上。他一個人去池塘邊、樹林裏散步回來後,就能發現耐高溫玻璃盤子裏的餡餅,然後把凍得麻木的臉頰和手指湊到餡餅上取暖。第二天早上,他早餐就吃巧克力餡餅,同時,他能看見麵色紅潤、身材矮小的伊德瓦爾在他們家的臥室裏,戴著鋼框眼鏡,穿著長內衣,揮舞著瓶狀健身棒,做著深蹲動作。他的妻子坐在客廳裏,雙手合十,陽光穿透蕾絲窗簾,落到她臉上的光線就像一張蜘蛛網。星期天的晚上,當農民家庭在唱讚美詩的時候,摩西會應邀去伊德瓦爾家裏吹雙簧管。伊德瓦爾太太拉美樂琴。他們是農民嗎?不是,他們是鄉下的窮人,打零工的人。小客廳很熱,空氣不好,摩西吹的讚美詩滲透著猶太人的憂鬱。
他和伊德瓦爾牧師夫婦的關係非常好,直到牧師向他介紹皈依了基督教的正統派拉比。那些拉比的照片和餡餅放在一起,他們戴著毛皮帽子,留著大胡子。此時,在摩西看來,那些人的大眼睛,尤其是從白胡子裏麵凸出來的嘴唇,都顯得那麽的瘋狂,他覺得他該離開那幢被白雪包圍的小屋了。再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很擔心自己的心智是否能保持正常,尤其是黛西的爸爸剛剛死了。摩西覺得他仿佛看到過他的嶽父,在樹林裏碰見過他,他一打開門,又看見了他,跟他生前一模一樣,坐在桌子旁邊等著他,也可能是在浴室裏麵。
赫索格拒絕伊德瓦爾牧師推薦的拉比是個錯誤。這個牧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讓他改變信仰,每天下午都到赫索格的家裏來找他討論神學問題,直到黛西回家。傷感,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抵觸。但是,他有妻子,還有孩子!雪開始融化了,這時非常適合堆雪人。摩西和馬可堆了很多雪人,列在車道的兩邊。用無煙煤做的小眼睛即使在星光下也閃閃發光。春天的夜晚一片漆黑,但小鳥吱吱地叫著。赫索格的心裏開始感到溫暖,他開始對鄉下有了好感。冬天的血色夕陽和孤獨感已經成為過去。他挺過來了,並不覺得有多麽糟糕。
是的,挺過來了!他寫道。直到我們弄清楚什麽是什麽。直到有機會施加積極的影響。
(個人對曆史的責任,西方文化的一個特點,根植於《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在這個地球上,人類的生活不斷進步。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可以解釋赫索格那麽滑稽的緊張呢?)主啊,我跑著想去為您的神聖事業戰鬥,但途中不斷絆倒,從未到達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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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看透了這一點。他身上的毛病實在太多了,這一種描述是難以讓他滿足的。赫索格從紐約一幢中等高度的房子裏俯瞰吃午飯的人群,那些人就像一群在煙色玻璃上的螞蟻。他穿著皺巴巴的長衫,喝著冰咖啡,隻為取得更大的成就,他放下了日常工作,但目前對自己的使命缺乏信心,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回去工作。莫斯巴赫醫生,很抱歉,我把T.E. 休姆和他對浪漫主義的定義稱為“分裂的宗教”,這讓你很不滿意。他的觀點還是值得稱道的。他喜歡清晰、幹燥、利索、純淨、清涼、堅硬。對此,我想我們都有同感。和他一樣,我也厭惡“潮濕”,不喜歡浪漫的情感。我知道盧梭有多麽邪惡,多麽墮落(我並不是說他缺乏男子漢氣概,這種話不適合我來說)。但是,他說“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麽回答。禁錮的宗教,保守的原則,這些是否想要剝奪心靈的這種力量?你覺得呢?T.E. 休姆的追隨者把無能奉為真理,承認自己的無能。這是他們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