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所需要的是值五分錢的融合目標。
錯誤真多啊!例如他的**問題。完全錯了。赫索格想給自己煮些咖啡,他看著量杯裏的水,臉紅了起來。他是個歇斯底裏的人,他的生活被簡單的二元對立所撕裂,例如力量對虛弱、有力對無能、健康對疾病。他感覺受到了挑戰,但無法與社會不公作鬥爭,他太軟弱了,所以,他隻能與女人、孩子以及他的“不幸”作鬥爭。就拿可憐的喬治·霍伯利來說吧。霍伯利那個愛哭的渾蛋!赫索格洗掉了咖啡杯裏的一圈汙垢。為什麽霍伯利會那麽狂熱?他居然跑遍紐約的奢侈品商店,購買那麽貼心的禮物送給拉蒙娜。因為他承受不了失敗。看看吧,為了某個極端的目標,一個人會甘願付出一生,殘廢甚至自殺都在所不惜。這個目標既然不可能是政治,那就是**。也許霍伯利是覺得他在**沒有滿足她的要求。但這似乎也不太可能。對於拉蒙娜這樣的女人,無論對方有什麽問題,即使是早泄,也不會讓她很為難。也許,這樣的問題反而可能激發她,引起她的興趣,促使她展現高尚的情懷。總之,拉蒙娜是個很有情懷的女人。她隻是不想讓這個絕望的人把他所有的負擔都扔到她的身上。像霍伯利這樣的人,他很有可能已經崩潰了,所以想拿自己的遭遇來證明個體存在必然失敗。他要證明個體是渺小、脆弱的。他把情愛推到荒謬的地步,想永遠抹黑它,以便更全心全意地為利維坦組織服務。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即這個人的心裏充滿了未知的需求以及對行動、兄弟情誼、現實、上帝的強烈渴望,看見任何希望或者類似希望的跡象,他就迫不及待乃至瘋狂地撲過去。拉蒙娜確實像是希望的化身,這是她有意為之的。赫索格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因為他自己有時也給人們帶來希望。他會發出一個信號:“相信我。”這可能隻是本能、健康或者活力使然。正是因為他活力充沛,所以才撒了一個又一個謊言,或者誘騙別人對他抱有希望。(破壞的本能也會製造謊言,但那是另一回事。)赫索格想,我似乎是在用我的戲劇性經曆,用嘲笑、失敗、譴責、扭曲激怒自己,用性感、美感點燃自己,讓自己達到性**。性**就像是一個解決方案,也是回答了許多“更高級”問題的答案。既然我相信拉蒙娜扮演著女先知的角色,這樣說肯定是沒錯的。她讀過馬爾庫塞、諾爾曼·布朗等新弗洛伊德主義者的著作。她想讓我相信身體是一個精神事實,是靈魂的工具。拉蒙娜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非常可愛,但這樣的理論化是一種危險的做法,隻會讓人犯更高尚的錯誤。
他看著咖啡豆在咖啡機開裂的圓頂上跳動,那就像他腦殼裏的思想一樣。咖啡越來越濃,當它足夠黑的時候,他就聞著咖啡的香氣,倒了滿滿一杯子。他決定給黛西寫一封信,跟她說他想在雙親節那天去探望馬可,但他沒有裝可憐。裝病已經裝夠了!他還決定必須和辛金律師談一談。馬上!
* * *
他本該早點給辛金打電話的,他知道辛金的作息習慣。這位麵色紅潤、身材結實、狡猾的老單身漢和他的媽媽、一個守寡的姐姐以及幾個侄子和侄女一起住在中央公園西路。公寓很豪華,但他的臥室是最小的一間,他睡在一張行軍**。他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堆法律書籍,他就在這裏工作和閱讀,直到深夜。幾麵牆壁從上到下都掛滿了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都沒有裝框。早晨六點,辛金會起床,開著一輛雷鳥車去東區的一家小餐館,他在那裏找到了幾家非常正宗的餐館,有中國餐館、希臘餐館、緬甸餐館,還有紐約最幽深的地下室。赫索格經常和他一起去吃飯。吃了洋蔥麵包卷,喝了一點新斯科舍葡萄酒之後,辛金喜歡躺在辦公室裏一張黑色的瑙加海德牌沙發上,拿媽媽織的一件阿富汗毛毯蓋著,一邊聽著帕萊斯特裏納和蒙特威爾第的音樂,一邊構思著法律和商業策略。八點左右,他用飛利浦牌剃須刀刮臉,九點鍾,給員工下達指示後,他就出去參觀畫廊,參加拍賣會。
赫索格撥通了電話,是辛金接的。接通之後馬上又是老一套,辛金又開始抱怨。那是六月,是適合舉行婚禮的月份,律師事務所裏有兩個年輕職員請假去度蜜月。真是白癡!“教授,”他說,“好久沒見了。你最近在想什麽?”
“哈維,我應該先問問你是否方便給我出個主意。你畢竟是瑪德琳家的朋友。”
“這麽說吧,我和他們有些關係,但我同情你。龐裏特家的人都不需要我的同情,尤其是瑪德琳,那個婊子。”
“如果你不想為難,幫忙再推薦一位律師吧。”
“律師費很貴的。我覺得,你並沒有賺到大錢。”
當然,赫索格覺得,哈維是出於好奇。他是想探聽我的情況。我考慮清楚了嗎?拉蒙娜讓我去谘詢她的律師。但是,那樣一來,我可能會被別的事情纏上。另外,她的律師肯定想保護拉蒙娜,提防著我傷害她。“你什麽時候有空,哈維?”赫索格問。
“聽著,我買到了兩幅畫,南斯拉夫原始畫派帕契奇的作品。他剛剛從巴西過來。”
“我們能一起吃頓午飯嗎?”
“今天不行。最近死亡天使掌管了一切……”赫索格記得辛金喜歡猶太喜劇,這句話是其中的一句台詞,他念這句台詞,是想裝得很害怕,那是一種有著普遍意義的恐懼。“人類獲取自然之饋贈,又恣肆揮霍大自然的能量……”辛金接著說。
“就半個小時。”
“我們去馬卡裏奧餐館吃晚飯吧。我敢打賭你沒有聽說過那家餐館,我想你肯定沒有聽說過。你是個鄉巴佬。”他厲聲對他的秘書喊,“把厄爾·威爾遜寫的那篇關於馬卡裏奧餐館的文章拿給我。聽見了嗎,蒂莉?”
“你一整天都很忙嗎?”
“我得去法院一趟。那些笨蛋帶著他們的新娘去了百慕大群島,留下我一個人跟魔鬼戰鬥。你知道在馬卡裏奧餐館吃一份意大利麵要多少錢嗎?你猜猜。”
我必須去,赫索格想。他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毛。“3.5美元吧?”
“你覺得3.5美元貴嗎?5.5美元!”
“天哪,這麽貴,他們在裏麵放了什麽?”
“肯定是撒了金粉,不是奶酪。不行,說真的,今天有一個案子要我出庭。我親自出庭。我真討厭那個地方。”
“我叫一輛出租車去接你,然後送你去市區。我馬上過來。”
“可是我要在這裏等客戶。要是我後麵有點空,我會告訴你……聽起來你好像很緊張。我表弟瓦希塞爾在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我會跟他打個招呼……我的客戶還沒有來,要不你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吧。”
“是我女兒的事情。”
“你要起訴爭撫養權嗎?”
“不完全是。我很擔心她,不知道孩子的情況怎麽樣。”
“我覺得你還想報複吧?”
“撫養費我匯過了!我每次都問瓊的情況,但她死活不說。芝加哥的律師希梅爾斯坦說,要打監護權官司的話,我沒有機會贏。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撫養我女兒的。我知道,他們覺得她礙事的時候,就把她關在車裏麵。他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你認為瑪德琳是個不稱職的媽媽?”
“當然,但我也拿不準該不該把她們母女拆散。”
“她和那個家夥住在一起嗎?你的哥們兒。去年你要去波蘭的時候,他們叫你立遺囑。你指定他為遺囑執行人和監護人。你還記得嗎?”
“是嗎?對……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記得。”
他能聽到律師在咳嗽,他知道那是裝的。辛金是在笑。不能怪他。赫索格自己也覺得這麽信任這個所謂的“好朋友”很好笑,他這麽好騙,也一定讓他成了格斯巴赫的笑柄。摩西想,我顯然維護不了自己的利益,每天都在自證無能。一個愚蠢的渾蛋!
“我當時很驚訝,你居然會挑了他。”辛金說。
“是嗎?你那時就知道了?”
“沒有,但他的長相、衣著、大嗓門、不地道的意第緒語都有些問題。他是個特別喜歡表現的人!我不喜歡他擁抱人的方式。如果我沒有記錯,他還吻人家。”
“他是個熱情洋溢的俄羅斯人。”
“哦,我不是說他是同性戀,”辛金說,“嗯,瑪德琳是不是和這個熱情洋溢的監護人同居了?你可以調查一下。為什麽不請個私家偵探?”
“請偵探?當然可以!”
“你有興趣了?”
“肯定有!我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
“你有錢嗎?都是真金白銀啊!”
“過幾個月,我就回去工作。”
“即便如此,你能掙多少錢?”說到摩西的收入,辛金總是有點悲觀。可憐的知識分子,被人家欺負成這個樣子。他很好奇,赫索格居然不會反抗,人家說他有抑鬱症,他也認了。
“我可以去借。”
“請私人偵探花銷非常大。我來解釋一下,”他停頓了一下,“利用目前的稅收製度,大企業創造了一個新的貴族階層。他們有汽車、飛機、酒店套房等附加福利,可以隨便出入餐館、劇院等。因為這個富貴階層的出現,私立學校已經讓低收入者望洋興歎。甚至嫖娼的費用也上漲了。公費醫療讓醫生發了大財,包括精神病醫生,如今,有心理疾病的人是雪上加霜。至於保險、房地產等,我可以告訴你,都詭異得很。大型機構都有自己的‘中央情報局’,養著一大批科學間諜,專門到其他企業竊取機密。總之,私家偵探收費非常高,所以,你們收入低的人想雇私家偵探可能非常難。許多人自稱私家偵探,但其實都是騙子,隻會敲竹杠。我可以給你一個管用的建議。你想不想聽?”
“想,我想聽。但是……”赫索格猶豫了。
“不過,我的角度是什麽呢?”正如赫索格所料,辛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我想,整個紐約隻有你不知道瑪德琳在背後怎麽罵我!而我是她的長輩,就像她的叔叔一樣。以前住在劇院閣樓裏的時候,瑪德琳這個孩子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狗。我很同情她,我送給她洋娃娃,還帶她去看馬戲表演。後來她長大了,要去拉德克利夫學院上學的時候,我出錢給她買了許多衣服。再後來她上了那個所謂蒙席閣下的當,皈依天主教,我想勸勸她,她就罵我偽君子、騙子。她說我是一個趨炎附勢向上爬的人,之所以對她好,全是為了利用她爸爸的人際關係,她說我就是一個無知的猶太人。她說我無知!1917年讀高中的時候,我拉丁文學得非常好,拿到過獎牌。行了嗎?可是,她接著罵我的一個表妹,我這個表妹身體很不好,患有癲癇,天生脆弱,需要別人照顧,具體就不用細說了。”
“瑪德琳幹了什麽壞事?”
“說來話長啊。”
“也就是說,你不再護著瑪德琳了,對吧?我沒聽她說過你的壞話。”
“可能是你忘記了。她在我心頭上戳了好幾個挺深的傷口,相信我,我說的是實話。算了。我就是一個老財迷,眼裏隻有錢,我沒有說過我要當聖徒,但是……好吧,整個世界都在為錢瘋狂。教授,也許你和歌德先生一樣專注於真善美,不太留意醜陋的現實。”
“好吧,哈維。我知道我不是現實主義者。我沒有那麽多力氣去做判斷。你想給我什麽建議?”
“我那個討厭的客戶還沒有到,有件事可以跟你說一說。如果你真的想起訴……”
“希梅爾斯坦說,陪審團看到我的白頭發,就會判我輸。也許我應該去把頭發染黑。”
“你去規模大的律師事務所,找個可靠一點的非猶太律師。不要讓那麽多猶太人在法庭上大喊大叫。即使打官司,也需要有點尊嚴。然後,你可以要求傳喚主要的關係人,瑪德琳、格斯巴赫、格斯巴赫太太,讓他們宣誓做證。警告他們別做偽證。如果問題恰當,而我剛好可以指導你找的律師,幫忙謀劃庭審對策,你就用不著操心。”
赫索格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突然覺得很熱,毛孔全都張開,他從拉蒙娜身上吸收過來的香氣,這時候也都釋放出來,和他自己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你在聽嗎?”
“我在聽,你往下說。”赫索格說。
“隻要他們說實話,你就肯定能贏。我們可以問格斯巴赫,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和瑪德琳通奸的,還有你對他怎麽樣。是你把他帶到中西部的吧?”
“我給他找了一份工作,還幫他們租了房子。我雇人在水槽下麵安裝了垃圾處理器。我還幫忙量了窗戶的尺寸,這樣菲比就可以決定是否要從馬薩諸塞州帶窗簾來。”
辛金象征性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問:“那麽,他現在跟哪個女人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想親口問問他……我可以在法庭上質問他嗎?”
“這樣不好。但律師可以替你問。你可以把那個瘸子釘死在十字架上。還有瑪德琳……她太自以為是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你有什麽權利。這次一定要讓她摔個大跟頭!”
“我經常想,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女兒要回來。有時候,我想我要是看到了瑪德琳的屍體,我不會有絲毫的憐憫。”
“他們想謀殺你,”辛金說,“總之,他們是有這個企圖的。”赫索格感覺到,他提到了瑪德琳的“死”,讓辛金很激動,但隻有那兩句話,他很不過癮。他希望聽到我說我覺得我能夠殺死這兩個奸夫**婦。我想過殺他們,這是實話。我曾經想象我用槍或者刀幹掉了他們倆,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愧疚,什麽感覺也沒有。此前,我從未想象過我會幹出犯法的事情。所以,也許我會殺了他們。但我不會對哈維說這樣的話。
辛金接著說:“在法庭上,你必須證明他們有通奸關係,而且孩子都看到了。性**本身不算什麽。伊利諾伊州的一家法院將監護權判給了妓女的媽媽,因為每當她找到嫖客,都會帶去酒店開房。法院不會阻止這個時代的性革命。但是,如果是在家裏幹,讓孩子看到了,法官的態度就不一樣了。法官不允許傷害孩子幼小的心靈。”
赫索格聽著,冷冷地盯著窗外,他感覺到胃在**、心髒在扭曲打結,隻能竭力壓著疼痛。他似乎能夠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腦殼裏來回流淌的聲音,很有節奏感,但很微弱,流動速度很快。似乎電話另一頭的那個人也能聽到。也許這隻是耳膜的神經反射。他的耳膜似乎在顫抖。
“我跟你說,”辛金說,“芝加哥所有的報紙都會報道。”
“我沒有什麽好怕的,芝加哥那邊差不多已經沒人記得我了。上了報紙,醜聞隻會影響到格斯巴赫,和我關係不大。”赫索格說。
“你怎麽知道?”
“在芝加哥,他到處鑽營,和各個圈子的名人都搞上了關係,牧師、記者、教授、電視記者、聯邦法官、猶太婦女組織的成員等。耶穌基督啊,他怎麽都不想歇一歇?他不斷請各種名人上電視,例如保羅·蒂利希、馬爾科姆·X、赫達·霍珀。”
“我原以為那家夥是個詩人兼電台播音員呢。這樣聽起來,他是個電視節目主持人啊。”
“他是大眾傳播界的詩人。”
“你對他真了解。天哪,太了解了。”
“好吧,如果你醒來一看,發現你辦得最好的那些案子原來都是南柯一夢,你會怎麽想?”
“但我不明白格斯巴赫玩的是哪一套。”
“我告訴你吧。他就像是馬戲團的領班,一個掮客,精英人士的聯絡人。他善於籠絡名人,把他們帶到公眾麵前。他會讓各種各樣的人都覺得,他正是他們尋尋覓覓的那個人。麵對優雅的人,他很優雅,麵對需要溫暖的人,他夠溫暖,麵對粗人,他也很粗糙,他也會用虛偽對付騙子,用暴行對付殘暴的人。他變化多端,隨心所欲。比方說,他的血漿可以流進任何人的血管裏麵。”
赫索格知道,辛金聽到他突然說這麽多話非常高興。他也明白律師是在引誘他,在哄他,在騙他。但這無關緊要,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我想過把他歸個類。他像沙皇伊凡雷帝嗎?他像魔僧拉斯普京嗎?還是煉丹術士卡利奧斯特羅?還是政治家、演說家、煽動家、吟遊詩人?還是西伯利亞的薩滿?這些人經常有易裝癖,不然就是雌雄同體的。”
“你是不是想說,你一直在研究哲學家,那麽多年,從斯賓諾莎到黑格爾,到頭來都不如一個瓦倫丁?格斯巴赫?”辛金問。
“你是在取笑我嗎,辛金?”
“對不起。我在開玩笑,你別當真。”
“我不介意。這好像也沒錯,像在廚房的桌子上上遊泳課。嗯,我不能替那些哲學家回答這個問題。也許可以運用托馬斯?霍布斯的權力哲學來分析他。但是,想到瓦倫丁的時候,我不會想到哲學,倒是會想到小時候讀過的那些關於法國和俄羅斯革命的書。還有無聲電影,像葛洛麗亞?斯旺森主演的《戰地奇女子》,或者埃米爾?強寧斯扮演的沙皇時代的將軍。反正,我仿佛看到暴民闖入了宮殿和教堂,洗劫了凡爾賽宮,有的搶著吃奶油甜點,有的把酒倒在陰莖上,穿上紫色的天鵝絨衣服,掠走了王冠、絞索和十字架……”
在發這些牢騷的時候,赫索格就非常清楚,他又一次受製於那股古怪而危險的力量。現在,那股力量正抓著他,他感到自己的腰彎了。他隨時有可能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音。他必須加以阻止。他聽到辛金一直輕輕地笑著,也許他還用一隻小手壓著他肥胖的胸膛,以免笑得太誇張,同時因為實在太好笑,隻好擠弄著濃密的眉毛和毛茸茸的耳朵。“解放造成瘋狂。既然可以選擇扮演各種角色,沒有限製,粗俗、粗野的情況自然就層出不窮。”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電影裏看到過哪個男人把酒倒在自己的陰莖上麵……你什麽時候看到過?”辛金問,“在現代藝術博物館嗎?而且,在你的心目中,你並不認同凡爾賽或克裏姆林宮或舊政權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對不對?”
“對,當然不認同。無非是個比喻,可能也不是一個恰當的比喻。我是想說,格斯巴赫什麽也不想放過,他什麽都想要。那麽,他勾引了我的老婆,也會承受我的痛苦嗎?就因為他比我更厲害?如果說他是一個願意殉情的人,在他自己的眼裏,他幾乎就是半個神,那麽,他一定也是一個顧家的好爸爸嗎?他妻子說他是一個很理想的丈夫。她抱怨的唯一缺點是他性欲太強了。她說他每天晚上都要趴在她身上。她有點扛不住。”
“她跟誰抱怨了?”
“當然是她最好的朋友瑪德琳。還有誰?事實上,瓦倫丁是一個很顧家的男人。隻有他知道我放不下孩子,他每個星期會給我寫一封信匯報她的情況,我很感動。後來我才發現,我的心都是他給傷的,而他卻裝好人來安慰我。”
“那你後來是怎麽做的?”
“我滿芝加哥找他。最後要走的時候,我在機場給他發了封電報。我本來想叫他一輩子好好躲著,別讓我看見,否則我馬上殺了他。但是,西聯電報公司不會發這樣的電報。所以,我就發了短短的五個單詞,加在一起,意思就是‘齷齪’,而這五個英語單詞的首字母放在一起,就組成了‘死’字。”
“我想他肯定嚇壞了。”
赫索格沒有笑。“我不知道。他很迷信。但剛才我說過,他是個顧家的人。他會修理家裏的電器。孩子需要滑雪服的話,他會去買。他會拿著購物袋去希爾曼商場的地下室,買一大堆麵包卷和醃鯡魚回來。他也多才多藝,曾經是運動員,雖然他有一條腿是用木頭做的假肢,但他在紐約州立大學奧尼昂塔分校獲得過拳擊冠軍。他打撲克牌很專業。和拉比在一起時,他聊起馬丁?布伯來口若懸河,他也會唱牧歌,是海德公園牧歌協會的成員。”
“嗯,”辛金說,“他隻不過是心理有點變態,愛自吹自擂,愛出風頭。不過可能心腸比較硬,一個典型的猶太人。一個吵吵嚷嚷的騙子。”
“這個掮客開什麽車?”
“一輛林肯大陸。”
“哦,哦。”
“但是,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就開始誇誇其談,頭頭是道。我有一次在禮堂裏聽他做演講,麵對兩千多名聽眾,研討會的主題是廢除種族隔離,而他大肆攻擊所謂的富足社會。就是這個情況。要是你有一份好工作,一年大約收入一萬五千美元,有醫療保險,有退休金,也許手上還有一些股票,你也可以口無遮攔,對不對?人要是讀過書就會以文化人自居,喜歡引用書裏麵的優美詞句裝點門麵,就像螃蟹應該用海藻美化自己一樣。然後是那些觀眾,有些是商人,生意做得很不錯,有些是技術很過硬的專業人士,但是,在自己的領域之外,他們似乎相當無知,無論人家怎麽說,他們都會相信是真的,所以任憑演講者揮灑自如,**四射。他的腦袋就像燃燒的火爐,聲音轟隆隆的,就像從保齡球道上傳來的,那條木頭假腿在講台上咚咚地響。在我的眼裏,他就是一個怪物,就像一個白癡在唱《阿依達》。但是,對那些人來說……”
“天哪,你這麽激動啊?”辛金說,“你為什麽會突然談起歌劇?按照你的描述,這個家夥活脫脫就是一個演員,我非常清楚,瑪德琳也是個演員。我一直都知道。但你別緊張,這麽激動對你不好。你會把自己害死的。”
摩西沉默了,眼睛閉了一會兒。然後他說:“嗯,也許吧……”
“等等,摩西,可能我的客戶來了。”
“哦,好吧,我就不耽誤你了。你把你表弟的號碼給我,稍後我們在市區裏再見。”
“這麽急嗎?”
“是的,我今天必須做出決定。”
“好吧,我盡量擠一點時間給你。我們這就掛了吧。”
“我需要十五分鍾,”赫索格說,“我會事先把所有的問題都想好。”
摩西記下了瓦希塞爾的號碼,但他心裏又在想,也許他最好別再問人家要建議或者請人家幫忙。這樣性質會變掉的。他把瓦希塞爾的號碼在便箋簿上描了一遍。他聽到電話的另一頭辛金對他的客戶大喊大叫,粗魯得很。好像是關於食蟻獸的什麽事……
他解開襯衫的扣子,讓襯衫從背後滑落在浴室的地板上。然後,他往台盆裏放水。在灰色的光線下,粗糙的橢圓形台盆顯得很光滑,很好看。他用指尖觸摸著幾乎全白的臉盆,聞著水汽的氣息,其中混雜著從下水口冒上來的微微臭味。意外的美感。這就是生活。他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麵,衝著水,有點驚嚇,歎了口氣,接著又挺高興地歎了口氣。茹弗內爾先生,如果政治哲學的目標,就像你說的那樣,是為了教化野蠻人,改善他們的舉止,讓他們專注於開展建設性的任務,我想說,他下麵的話不是對茹弗內爾說的,那天晚上看到詹姆斯·霍法上了你的電視節目,我就認識到純粹的憤怒是一種多麽可怕的力量啊!我為那些可憐的教授感到難過,他一直盯著他們不放,簡直要把他們吃了。我告訴你我會對霍法說什麽。換作是我的話,我會說:“你憑什麽認為現實主義必定是殘酷的?”赫索格的手放在水龍頭上,左手關掉熱水,右手把冷水開得更大。水澆在他的頭皮和脖子上。他渾身顫抖著,因為他越想越激動。
最後,他抬起頭,水滴滴答答的,他用毛巾包好,用力地揉,不停地晃,希望能恢複一點平靜。這時候他想起來了,到浴室裏麵去讓自己清醒清醒,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動作。他似乎是覺得在這裏麵他更能夠控製自己。事實上,他記得,在魯德維爾的時候,有幾個星期他要求瑪德琳和他在浴室的地板上**。她答應了,但他看得出,她在舊瓷磚上躺著的時候,她是非常生氣的。那樣有很多好處。無事可幹的時候,全能的人類智慧就是這樣消遣的。此時,他想象著十一月的雨從天而降,落在魯德維爾剛粉刷了一半的房子上。漆樹的紅葉飄然落下,就像一張張紅色的中國剪紙,在蕭瑟的樹林裏,獵人們呯呯地打著鹿,打死了不少獵物。稍後,硝煙才從樹林的邊緣慢慢升起。摩西知道,躺在地上的妻子在心裏詛咒著他。他把泄欲的方式搞得滑稽可笑,就是為了表明性欲有多麽荒謬,這無疑是人類最卑劣的鬥爭,體現了奴隸製的本質。
然後,摩西突然想起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那是大約一個月之後,發生在巴林頓郊外格斯巴赫的家裏。格斯巴赫為他的小兒子以法蓮點亮了光明節蠟燭,念了希伯來禱告詞,然後抱著以法蓮跳舞。以法蓮裹著臃腫的睡衣,而瓦倫丁精力充沛,雖然瘸著腳,但不妨礙他翩翩起舞,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他會因為自己是個瘸子而生氣嗎?去他媽的。他頓足拍手,手舞足蹈,瀟灑的頭發平時總是散在脖子上,這時上下飄動,他無比深情地看著這個小男孩,一雙烏黑的眼睛像兩團烈火。每當出現那種眼神,他臉上的紅潤就似乎流入棕色的眼睛裏麵,臉頰上出現無數個孔隙。看著瑪德琳的表情,我猜想她會噴出一股氣息,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那眼神很深沉,很奇怪。她的表情就像一個活頁夾被擠開了。她愛著那個馬戲團演員。
自己總是滑稽可笑的!赫索格很衝動地表達了這一點,盡管有點痛苦,腦子裏一陣混亂(在塗皂液的時候,他把刀片夾進噴射式刮胡刀裏),拚命尋找平衡,他想到了霍京教授的一本新書,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正義是否可以普及,正義都必須起源於每個人的內心。怪誕的想法必須克服,必須由社會、通過有益的工作加以糾正。正如你所指出的,個人的痛苦是從受虐狂轉化而來的。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知道!創造性的苦難,如你所想……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那麽,什麽是創造性的苦難?赫索格敦促自己說得更清楚些。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可能是在想:我要不要讓那兩個人發誓,折磨他們,拿噴燈燒他們的腳?為什麽?他們有權利相愛,甚至可以說他們才是一對。放過他們吧。但是,這公道嗎?正義呢?誰想要正義?大多數人的生與死都沒有公道可言。世世代代,有數十億人或艱苦勞動,或流浪乞討,或淪為奴隸,或受人欺壓,無數人慘死,但死後的待遇還不如牛。摩西·赫索格痛苦地、憤怒地嘶吼著,呼喚著正義。他要以牙還牙,為自己承受的苦難尋求公道,這是他作為受害者的權利。我喜歡小貓咪,它的皮毛很暖和,我坐在火爐邊,給它喂貓食,貓咪會感激我、愛我。所以,此時他出離憤怒,胸中充滿戾氣、狂喜,迫切想用自己的手臂和手指掐死他們。他純潔而孩子氣的心到此為止吧。社會組織盡管笨拙而邪惡,但比我更有成就,比我更能代表善,因為至少它們有時會伸張正義。我現在一塌糊塗,隻會空談正義。我連過正常人生活的力氣都沒有。在哪裏可以正常地生活呢!正常人的生活是我賴以生存的唯一借口,那麽,正常人的生活在哪裏?我有什麽可以告慰自己的?隻有這個!他的臉照在布滿斑點的鏡子裏。那些斑點都是肥皂沫。他看著自己迷惘而憤怒的雙眼,大叫了一聲。我的天啊!這個生物是誰?它認為自己是人類。但是,它到底是什麽呢?它本身不是人,但渴望成為人類。就像一個令人不安的夢,抑或是持續不斷的蒸汽。一種欲望。欲望是從哪裏來的呢?它是什麽呢?又能是什麽?不是永恒的渴望。不,它是終有一死的,但有人性。
* * *
他穿上襯衫的時候,心裏謀劃著雙親節那天去看望兒子的事情。早上七點,開往卡茨基爾的巴士會從西區站出發,上了高速公路行駛,不用三個小時就可到達。他還記得,兩年前,他和孩子們和其他父母一起,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轉悠,他還記得營房裏粗糙的木板,疲憊的山羊和倉鼠,光禿禿的灌木叢,還有放在紙板盤子上的意大利麵條。到了下午一點鍾,他就會筋疲力盡,巴士啟程返回之前的那幾個小時很難熬,但為了馬可,他一定要堅持。至於黛西,她就不用去了。她有自己的煩惱,她媽媽年紀大了,身體很不好。赫索格從許多渠道聽說了,他的前嶽母長相清秀,但為人專製,是個十足的女權主義者和“現代女性”,總是戴著老式的夾鼻眼鏡,有一頭濃密的白發,聽說她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心裏覺得怪怪的,有點不是滋味。她一直認為摩西之所以和黛西離婚,是因為她是一個“站街女”,使用特別的身份證件,俗稱“黃色票”。在幻覺之中,波琳娜儼然又變成了一個俄羅斯人。在俄亥俄州讚斯維爾的五十年,她一直在勸說黛西別再“勾搭男人”。可憐的黛西,每天早上送兒子去上學後,在出門去上班之前,她都要聽一陣媽媽的嘮叨。波琳娜是一個非常穩重、可靠的女人,極其負責任,甚至到了冷酷無情的地步。黛西在蓋洛普民意測驗所上班,當統計員。為了馬可,她想讓家裏的氣氛輕鬆一些,但她在這方麵缺乏天賦,她養了鸚鵡、綠植、金魚,從現代藝術博物館買來了喬治?布拉克和保羅?克利作品的複製品,但反而讓家裏更加壓抑。同樣,雖然她衣著整潔,長襪的縫對得很直,臉上塗了粉,眉毛也用眉筆畫得很漂亮,本應神氣活現,但她始終悶悶不樂,顯得心情沉重。打掃完鳥籠,給所有小動物喂完食,給綠植澆了水後,她還要在門口麵對年老體弱的媽媽。波琳娜命令她放棄這種下賤的生活。她總是說:“黛西,我求你了。”最後,她居然要下跪,老太太臀部肥大,下跪實在不容易,下跪後,細長花白的辮子就垂在屁股後麵,她還是很精致,很有女人味,這時,她的夾鼻眼鏡掛在絲帶上晃動著。“你不能總是這樣過日子,我的孩子。”
黛西想把她扶起來。“好吧,媽媽。我會改的,我保證。”
“你是不是又要去找男人,在街上?”
“不是,沒有,媽媽。”
“肯定是的,男人在等著你。罪孽啊!你會染病的。你會死得很慘。你必須改。你改了,摩西就會回來的。”
“好吧。你起來吧,媽媽。我會改,不做了。”
“要謀生,還有別的路子。拜托你了,黛西,我求你了。”
“別這麽說,媽媽。來,你坐下。”
老波琳娜顫顫巍巍地從地板上站起來,手腳笨拙,可能是因為屁股太大和膝蓋孱弱無力。然後,黛西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我不再招惹他們了。來吧,媽媽。我去打開電視,你想看烹飪節目嗎?看迪奧內?盧卡斯的,還是早餐俱樂部?”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射進來,屏幕上閃爍的圖像看起來都是黃色的。頭發花白、溫文爾雅的波琳娜,這個原則性很強的老太太,整天都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看電視,一邊編織。鄰居時不時會進來陪陪她。埃西婭表妹偶爾會從布朗克斯來看她。清潔工每周四會來。但是,波琳娜已經八十多歲了,最終還是得住到長島的一個養老院裏去。到了晚年,一個性格再剛毅的人也要落到這般田地。
哦,黛西,非常遺憾。我很同情……
赫索格想,讓人傷心的事情真是接踵而至,一件接著又一件啊。他剛刮過胡子,臉頰有點刺痛,他噴了一把爽膚水,揉了揉,用襯衫的下擺擦幹手指。他拿起帽子、外套、領帶,匆匆跑下陰暗的樓梯,電梯太慢了。到了出租車停車點,他看到一個波多黎各司機手裏拿著一隻袖珍梳子,正在梳著光滑的黑發。
摩西坐在後座上打了領帶。出租車司機轉過頭來,仔細打量著他,然後問:“哥們兒,去哪裏?”
“市區。”
“好吧,我碰到一件巧事,我想說給你聽。”他們向東朝百老匯駛去。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通過後視鏡看著他,而赫索格則俯身向前,看清了計價器旁邊的那個名字:特奧多羅·瓦爾德彭納斯。“今天一大早,”瓦爾德彭納斯說,“我在列克星敦大道看到一個人,穿著很像你,大衣一模一樣。還有帽子。”
“他的臉你看到了嗎?”
“沒有,我沒有看見他的臉。”出租車哢嚓哢嚓地開進百老匯大街,然後向華爾街疾馳而去。“哪裏?在列克星敦大道?”
“在六十幾街吧。”
“那個人在幹什麽?”
“他抱著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在親吻。所以我才沒有看到他的臉。他們吻得真起勁!是你嗎?”
“應該是我。”
“感覺怎麽樣?”瓦爾德彭納斯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哥們兒,真巧啊!我從拉瓜迪亞機場接了一個人,經過三區大橋和東河大道,路過第七十二街和列克星敦大道路口的時候,我看見你在吻一個女人,然後過了兩個小時,你就搭了我的車。”
“就像抓到一條吞下女王戒指的魚。”赫索格說。
瓦爾德彭納斯側著身,斜眼看著身後的赫索格。“那個女人真好看。身材有料!棒極了!她是你的老婆嗎?”
“不是。我單身。她也單身。”
“好吧,哥們兒,沒事的。等我上了年紀,也跟你一樣。該幹嗎幹嗎!相信我,我已經遠離小姑娘了。和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女人在一起,那是在浪費時間。對於那種人,我已經戒了。一個女人過了三十五歲才會當真。找這種人最有價值。你要去哪裏?”
“市法院。”
“你是律師嗎?還是警察?”
“我穿這種外套,怎麽可能是警察呢?”
“哥們兒,現在有些警察總是穿著便服。有什麽區別?聽我說。上個月,我被一個小妞弄得火冒三丈。她隻是躺在**嚼口香糖、看雜誌。她說:‘你自己來吧!’我說:‘這是什麽情況?嫖客來了,你卻隻顧著嚼口香糖、看雜誌?’她說:‘好吧,抓緊點,趕快完事。’你說這算是什麽態度?我說:‘我做自己營生的時候才會抓緊。你說這樣的話,被人家打掉一顆牙齒都是活該。’我跟你說吧,跟她上床很沒勁。一個十八歲的小妞什麽也不懂!”
赫索格笑了,主要是因為驚訝。
“我說得沒錯吧?”瓦爾德彭納斯問,“你不是小孩了。”
“對,不是了。”
“四十多歲的女人真的喜歡……”他們來到了百老匯大街和休斯頓大街的交叉路口。有一個滿臉胡楂而表情傲慢的酒鬼拿著一塊髒兮兮的抹布,等著擦拭過往車輛的擋風玻璃,擦完就伸手討要小費。“你看看那個流浪漢是怎麽掙錢的,”瓦爾德彭納斯說,“他就把玻璃車窗抹一抹,反而更髒了。那些胖子隻好付錢。他們都嚇得直哆嗦,不敢不給。我看到過這些酒鬼混混往汽車上吐口水。他們最好不要碰我的車。我身邊放著裝輪胎的扳手,哥們兒。我會打爆那個混混的頭!”
有點坡度的百老匯大街上灑著夏日的濃蔭。人行道上擺著二手書桌和轉椅,以及舊的綠色文件櫃,等等,那種綠是水族館的綠,或者是醃黃瓜的綠。這時已經到了紐約的金融區,這個地方氛圍沉悶,又沒有陽光。再下去就是三一教堂。赫索格記得,他答應過要帶馬可去參觀亞曆山大?漢密爾頓的墳墓。他跟馬可講過漢密爾頓和阿倫?伯爾決鬥的故事,在決鬥中,漢密爾頓中槍身亡,血淋淋的屍體是在一個夏天的早晨用一艘小船送回來的。馬可聽著故事,臉色發白,但表情堅定,他那張繼承了赫索格家族的傳統長滿雀斑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麽表情。對於他爸爸的腦子裏藏著那麽多事情,有些甚至是聳人聽聞的,馬可似乎從未感到驚訝過。在水族館,赫索格講解了魚鱗的分類,骨鱗、盾鱗等。他還知道矛尾魚在哪裏可以捕到,龍蝦的胃是什麽樣子的。他把這一切都講給兒子聽,但赫索格覺得不能再幹這種事了,這是罪過,他太想當個好爸爸,反而成了壞榜樣。我太想對他好了。
摩西付錢的時候,瓦爾德彭納斯嘴裏念念有詞。他似乎在和赫索格聊著天,而且聊得很愉快,但其實那是機械、自動的。他並沒有聽到赫索格說什麽。沒什麽實質內容,搞笑而已。“把錢放好啊,先生。”
“再見,瓦爾德彭納斯。”
他轉過身朝向灰蒙蒙的法院大樓。灰塵在寬闊的台階上飛揚著,石頭台階已經磨得很光滑。赫索格走上去,看到一束紫羅蘭從一個女人的手中掉落。那也許是個新娘。花束上麵已經幾乎沒有了香味,但讓他想起了馬薩諸塞的魯德維爾。此時,那裏的牡丹已經盛開了,正散發著芳香。瑪德琳通常往衛生間裏噴丁香味的除臭劑。對他而言,這些紫羅蘭聞起來就像女人的眼淚。他把它們扔進垃圾桶,算是安葬了,但願這些花不是從失望的人手中掉落下來的。他推開旋轉門走進大廳,一隻手伸進襯衫的口袋裏去摸那張折疊起來的紙條,上麵有瓦希塞爾的電話號碼。現在打電話還為時過早。辛金和他的當事人還沒空去市區。
既然還有時間,赫索格就在樓上寬闊而昏暗的走廊裏漫步,通過雙開彈簧門上的橢圓形小窗,可以看到審判室裏麵的情況。他從一個小窗往裏麵窺視,在寬大的紅木座椅上,大家似乎都很悠閑。他走進去,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朝法官點了點頭,但那個法官沒有理會他。那個法官身材魁梧,禿頂,肥頭大耳,聲音低沉,握緊一隻拳頭放在文件上。這間審判室非常大,天花板裝飾華麗,牆壁是淺黃色的,但色調總覺得很冷。一名法警打開被告席後麵的那扇門,就可以看到拘留室的鐵柵欄。赫索格兩腿交叉。他總是很有風度,即使是抓癢癢,他的風度也從未消失。他一雙眼睛烏黑、專注,他準備聆聽的時候,會微微側過臉去,這也是他媽媽的習慣性動作。
一開始似乎沒什麽動靜。幾名律師和當事人漫不經心地聊著,好像是在討論細節問題。然後,法官突然提高嗓門,打斷了他們。
“等一下。你是說……”
“他說……”
“我先聽聽那個人自己怎麽說。你是不是說……”
“不,先生,我沒有。”
法官問:“那麽,你是什麽意思?律師,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當事人仍然表示……不服罪。”
“我沒有……”
“法官大人,就是他。”一個黑人說道,但語氣並不堅決。
“……他喝醉了,你就把他從聖尼古拉斯大道拖到那個地下室……具體地址是幾號來著?企圖搶劫。”法官說話的聲音低沉,紐約口音很重。
從背後看,赫索格就能辨認出這個案件中的被告。那是一個黑人,穿著髒兮兮的棕色褲子。他的兩條腿在不停顫抖,好像非常緊張,儼然將要參加賽跑,而他微微蹲著,好像是蹲在起跑線上。但是,在他麵前大約十英尺[3]的地方,是閃閃發光的鐵柵欄。原告的頭上綁著繃帶。
“當時你口袋裏有多少錢?”
“六十八美分,法官大人。”纏著繃帶的那個人說。
“他強迫你進入地下室了嗎?”
被告說:“沒有啊,大人。”
“我沒問你。閉嘴。”法官很惱火。
這時,那個受傷的人把纏著繃帶的腦袋轉過來。赫索格看到了一張黑乎乎、幹癟、蒼老的臉,眼圈通紅。“沒有。他說他要請我喝一杯酒。”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大人,但他確實請我喝了一杯酒。”
“這麽說,你和這個陌生人去了地下室……地址呢?法警,文件在哪裏?”摩西發現這個法官是故意做出喜怒無常的樣子來逗樂自己和活躍審判室裏麵的氣氛。否則,裏麵的人都在例行公事,太沉悶了。“在地下室裏,發生了什麽事?”法警從他身邊走過,他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表格。
“他打我。”
“是突然襲擊嗎?他站在哪裏?在你背後嗎?”
“我看不見。血往下流,流進了我眼睛裏麵。我看不見。”
那兩條繃緊的腿渴望著自由,迫不及待了。
“他把你的六十八美分都拿走了?”
“我抓住他,開始大喊大叫。然後,他又打了我一下。”
“你用什麽打這個人?”
“法官大人,我的當事人否認打過他。”那個律師說,“他們是熟人。他們是一起出去喝酒的。”
那張臉真的是黑乎乎、幹巴巴的,頭上裹著繃帶,嘴唇緊閉,眼睛紅紅的,盯著律師。“我不認識他。”
“都是要命的狠手啊!”
“襲擊,蓄意搶劫,”赫索格聽到法官說,“我猜想原告一開始就已經是醉了的。”
也就是說,他的血液被威士忌稀釋了,血液裏麵摻了威士忌酒,就是這樣流的。罪犯又緊張起來,他那條寬鬆的褲子真滑稽。那個法警油光滿麵,帶被告回牢房的時候,樣子看上去很和藹。他把門打開,拍拍被告的肩膀,讓他自己走進去。
接著又有一群人站在法官麵前,由一個便衣警察做證。“晚上七點三十八分,在中央車站地下層的男廁所……這個人站在旁邊(報了名字),伸手來摸我的性器官,同時說……”赫索格想,這個便衣警察肯定是專門在男廁所蹲守的,經常在裏麵晃**,把自己當成誘餌。從他做證的說話速度和專業程度來看,他肯定是輕車熟路的。“我抓他,是因為他犯法了。”便衣警察還沒有說明那個人犯了什麽法,法官就問:“有罪還是無罪?”
那個被抓的人身材高大,是一個外國年輕人,是德國人。他出示了護照。他穿著一件棕色的長款皮大衣,皮帶係得緊緊的,小腦袋上留著濃密的鬈發;他的眉毛是紅色的。經過盤問,得知他是布魯克林一家醫院的實習生。此時,法官讓赫索格大吃一驚,他一直以為這個法官隻是一個粗俗、囉唆、無知的尋常治安官員,隻會表演給旁聽席上的觀眾看,包括赫索格。然而,他雙手拽著黑色長袍背後的領口,赫索格認為,這個手勢是想叫被告的律師別多說廢話。他說:“告訴你的當事人,如果他認罪,他將永遠不能在美國行醫。”
法官穿著黑色的衣服,露在領口上方的頭顱乍看起來就是一團肉,幾乎沒有眼睛,或者說他的眼睛就像鯨魚的眼睛那麽小,畢竟那是一個人的腦袋。他的聲音空洞,顯得很無知,但那畢竟也是人的聲音。不能因為一個人在中央車站下麵那個臭氣熏天的廁所裏一時衝動就毀掉他一輩子的事業,在那種地方,在城市的下水道裏麵,沒有人把持得住,隻要警察(也許他們自己也差不多)加以**,那些可憐的靈魂肯定會上當。瓦爾德彭納斯提醒過他,現在有些警察會穿著便裝,去勾引人家攔路搶劫,或者讓喜歡調戲女性的人上當。如果他們能夠以執法的名義男扮女裝,那他們還有什麽想不到,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警察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真是深不可測……他反對這種荒唐的執法方式。任何形式的性行為,隻要不擾亂治安,不傷害未成年的兒童,都是私事。除非對方是小孩。小孩絕對不行。這一條必須恪守。
他興致勃勃地旁觀著。醫院實習生的案子還沒有談完,又來了一個搶劫未遂案的主犯。主犯是個男孩,未成年人,雖然他的臉上布滿皺紋,更為奇怪的是,他的皺紋有些比較陰柔,有些則陽剛之氣十足。他穿著一件綠色的襯衫,很髒。他的頭發染過,又長又硬,同樣也是很髒。他的一雙眼睛圓滾滾的,顏色很淡,雖然眼神歡快,但顯得空洞,不,那比空洞更糟糕。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的音調很高,冰冷,做作得很明顯。
“名字?”
“法官大人,什麽名字?”
“你自己的名字。”
“我的男名還是女名?”
“哦,我明白了。”法官嚇了一跳,“醒”了過來,環顧左右,掃了一眼坐在旁觀席上的觀眾。這個值得仔細聽。摩西身體前傾。“那麽,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個人冷冷地說:“這個得看對方的需要。有的希望我是個男的,有的希望我是個女的。”
“這是想幹什麽?”
“**,法官大人。”
“嗯……你的男名叫什麽?”
“艾萊柯,法官大人。我的女名叫愛麗絲。”
“你在哪裏工作?”
“第三大道,酒吧裏麵。我在那裏坐台。”
“你就是這樣謀生的嗎?”
“大人,我是靠賣**謀生的。”
觀眾、律師、法警都咧開嘴大笑,法官本人也覺得很有意思,隻有一個光著膀子站在旁邊的粗壯女人沒有參與集體哄笑。“你洗幹淨一點,不是更好做生意嗎?”法官說。啊,這些人都是演員!摩西想。都是演員!
“髒一點反而更好,法官大人。”那個冰冷的女高音尖銳和急促,有點出乎意料。法官顯得非常滿意。他那雙肥碩的手握在一起問:“那麽,指控他什麽?”
“企圖搶劫十四街的一家雜貨店。他持玩具手槍,讓出納員交錢,出納員打了他,並奪了他的‘槍’。”
“玩具槍啊!出納員來了嗎?”
出納員就是那個粗壯的女人,她的手臂粗壯,肩膀厚實,頭發灰白。她長有獅子鼻的臉上表情異常嚴肅,甚至怒氣衝衝。
“是我,法官大人。瑪麗?龐特。”
“瑪麗?瑪麗,你是個勇敢的女人,而且反應敏捷。你說說,當時是什麽情況?”
“他手插在口袋裏,做了一個拿槍的動作,給我一個袋子,讓我往裏麵裝滿錢。”赫索格發現,這個人彰顯了一種沉重而簡單的精神,用流行語說,她是個運動型體格的人,皮囊下麵藏著一個不朽的靈魂。“我知道他是在嚇唬我。”
“你怎麽對付他?”
“我有一根棒球棒,法官大人。我們店裏剛好有賣。我用棒球棒打了他的手臂。”
“你真厲害!艾萊柯,她說的屬實嗎?”
“屬實,大人。”他用清晰而冰冷的聲音回答。赫索格努力猜測他為什麽會如此玩世不恭。這個艾萊柯到底想幹什麽呢?他顯然是在嘲弄社會。他染過的頭發,就像剛經曆嚴冬摧殘的綿羊身上的羊毛,他眼睛圓圓的,塗在上麵的睫毛膏還清晰可見,他穿著性感的緊身褲子,不過,即使他的玩世不恭也有點盲目的成分,他也是個演員,但他在夢遊,他想通過做夢否認或者回避現實。他下意識地對法官斷言:“你當法官和我賣**,本質上是一回事。”是的,赫索格認定,這是必然的。桑德爾?希梅爾斯坦曾經怒不可遏地說,隻要是活著的,所有人都是婊子。當然,法官並沒有真的叉開雙腿,但是,他肯定是在權力結構內上下其手,才獲得了任命。況且,他也沒有露出想否認的表情,或者做出任何想否認的動作。他的表情不存在幻想,他也不需要虛偽狡辯。咋咋呼呼的人是艾萊柯,他甚至自以為有一定的“精神”魅力和作用。一定是有人告訴他,**是通往真理和榮譽的捷徑。所以,這個傷痕累累的艾萊柯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他比所謂的正人君子都更加純潔、更崇高,他不說謊。不僅桑德爾才有這樣的想法,對於真理和榮譽,他們的想法非常詭異,但也簡單至極。是現實主義,超凡脫俗。
有吸毒史。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需要錢買毒品,對嗎?
“對,法官大人,”艾萊柯說,“我幾乎不敢動手,因為這位女士長得像男人,我知道她不好對付。但我最終還是想碰碰運氣。”
除非有人問她,瑪麗?龐特始終閉著嘴。她低著頭。
法官說:“艾萊柯,如果你再這樣下去,你最終要葬身於陶土園的窮人義塚……我看用不了四五年的時間。”
墓地!他的眼神真的空了,也不再嬉皮笑臉了。艾萊柯,怎麽樣?你能不能……嚴肅一點?但是,艾萊柯哪裏嚴肅得起來呢?他能指望什麽?此時,他正準備回去牢房,隻聽到他大喊:“再見了,各位。”聲音還是那麽親昵、纏綿。
“再見。”有人冷冷地應了一聲。然後,他們把他推出去了。
法官搖了搖頭。這些“兔子”,都是垃圾!他從黑色的長袍裏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脖子,抬起下巴,臉上金閃閃的。他在笑。瑪麗?龐特還在等候吩咐,他說:“謝謝你,小姐。你可以走了。”
赫索格恍然發現他自己一直坐著,蹺著優雅的二郎腿,粗糙的橢圓形帽簷壓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條紋夾克仍然扣著扣子,因為他心情急切,身體僵硬,所以覺得這件外套有點緊。他一直在用理智、沉著、富有同情心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想,這就像一首老歌唱的:“我身上有蒼蠅,你身上有蒼蠅,但耶穌的身上沒有蒼蠅。”像他這樣一個善良和有愛心的人,肯定能免於警方的管製,不用遭受低級別的痛苦和懲罰。赫索格坐在長凳上挪了一下屁股,好不容易才將手伸進口袋裏。他有一毛錢打電話嗎?他必須給瓦希塞爾打電話。但是,他夠不到硬幣(他變胖了嗎?),於是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就意識到自己有點不對勁了。他覺得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進入了他的血液,他好像發炎了,他的血管、他的臉、他的心都很刺痛且灼熱。他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很蒼白,盡管腦袋裏血液翻騰,脈搏跳動得厲害。他看見那個法官正盯著他,似乎赫索格離開審判室的時候應該朝他鞠躬,他還欠著他這個禮……但他轉過身,匆匆走進兩排長凳之間的通道,推開了彈簧門。他先解開衣領,然後想解開這件新襯衫的紐扣,但很費力。他臉上冒出了汗珠。走到寬闊的高窗邊站著,他的呼吸才又恢複正常。窗戶的底部有一個金屬格柵,一股涼風穿過鐵格柵吹進來,灰塵悄無聲息地在墨綠色的窗簾褶皺下翻騰。赫索格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以及他的叔叔艾爾和他的爸爸,都死於心力衰竭,有時赫索格覺得他自己也隨時可能心髒病發作而死。但是,不,他身體非常健康,身強體壯,不會……他要說什麽呢?他把這句話說完,不過卻說成這樣:我的運氣不會這麽差。他必須好好活著。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管是什麽使命。
他胸口的灼燒感消退了,感覺就像吞下了一口毒藥。但他懷疑毒藥是體內本來就有的。其實他也知道是這麽一回事。源頭在哪裏?他是不是認為他身上的好地方變壞了?還是本來就不好?他本身是個邪惡的人?看到這些人盡在法律的掌握之中,他很激動。那個醫院實習生紅色的額頭,那個黑人不停顫抖的雙腿,他都覺得很可怕。但他也懷疑換作他自己,他會有什麽樣的表現。有些人,比如辛金,或者希梅爾斯坦,或者埃德維格醫生,他們認為赫索格是個很純粹的人,他的人道主義情懷是幼稚的。他就像寵物鵝幸免於被斧頭砍殺一樣,幸虧沒有受到某些情緒的破壞。是的,寵物鵝!在辛金的眼中,他是無辜的,就像那個體弱多病的姑娘一樣,就是那個有癲癇病卻可能遭到瑪德琳傷害的表妹。赫索格認為,年輕的猶太人是在倫理道德的熏陶下長大的,他們接受道德教化,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士們學習鋼琴和刺繡一樣。今天我來到這裏,是想看看不同的東西。這顯然就是我的初衷。
我故意誤讀了合同。我從來都不是什麽當事人,自以為是而已。顯然,我仍然相信上帝,盡管從未承認。否則,我的行為和生活該如何解釋呢?所以,我不妨承認事情的真相,否則,甚至沒有人能描述我的行為。我的行為意味著存在著一個障礙,我從一開始就遭受這個障礙的阻擋,我一輩子都想突破這個障礙,我有堅定的信念,相信突破之後一定會有好結果的。也許最終我是可以過去的。我肯定一直有這樣的想法。這是信仰嗎?還是單純的幼稚,為了獲得人家的寵愛,會盡力完成人家交代的任務?從心理學的角度說,那就是幼稚,是典型的抑鬱。但是,赫索格並不認為最苛刻的解釋就一定是最真實的。也許還有渴望、衝動、愛、**等,這些強烈的情感會讓人生病。我能忍受多久?長久以往,身體是要崩潰的。我一生都在克製,而如今,壓抑的渴望又像毒藥一樣衝上來了,讓他感到刺疼。邪惡,邪惡,邪惡啊……興奮、典型、激烈的愛已經變成了邪惡。
* * *
他感到痛苦。他應該感到痛苦。非常正確。即使隻是因為他曾經要求那麽多人對他撒謊,很多很多,首先是他自己的媽媽。當有必要的時候,媽媽才會對自己的孩子撒謊。但是,也許他媽媽也是受他的憂鬱所感染,摩西身上的憂鬱也是她自己的憂鬱。一家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差不多的。他能想起媽媽的表情,有愛也有悲傷,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悲傷永久化。是的,這樣的表情反映了一個種族深沉的經曆,表明一個種族對幸福和死亡的態度。憂鬱的表情,暗淡的外表,表現了對人類命運的屈服,而他媽媽這張漂亮的臉龐顯示了她對生命偉大的反映,無比勇敢,雖然充滿憂傷,但直麵死亡。沒錯,她很漂亮。但是,他希望情況會有所改變。等到我們對死亡有了更好的理解,我們的表情就會有所不同。人類的外表也會改變。等到我們能夠正視死亡!
她也不總是撒謊來避免他的情感遭受打擊。他記得,有一天傍晚,她把他帶到小客廳的窗前,因為他問了一個關於《聖經》的問題:亞當是如何用塵土創造出來的?那時我六七歲。她正要給我釋疑。她身上的衣服是灰褐色的,和畫眉鳥一樣。她的頭發濃密、烏黑,但已經有了一些銀絲。她要到窗口指一些東西給我看。街上的積雪泛著白光,夜幕已經降臨,沒有這白光,周圍會很暗。窗戶的邊框都是彩色的,有黃色的,有琥珀色的,有紅色的,冰冷的玻璃上有花紋,也有裂紋。路邊豎著棕色的電線杆,當時的電線杆都很粗壯,頂上有許多橫杆,裝著綠色的玻璃絕緣子,橫杆支撐著因為結冰而負重下垂的電線,上麵落著許多褐色的麻雀。莎拉?赫索格攤開雙手說:“你仔細看,你就能看到亞當是用什麽做的。”她一根手指揉著手掌心,直到布滿深紋的掌心出現黑色的東西,他看著那就像是一粒泥土。“你看到了嗎?是真的。”如今,赫索格已是一個成年男子,此時站在無色的大窗戶旁邊,像地方法院外麵一麵靜止的帆,做著和她一樣的動作。他揉著揉著,笑了,他果真在掌心揉出了一塊黑色的東西。他站在那裏,凝視著黃銅格柵上的黑色鏤空圖案。也許她做這個動作給我看,隻是為了逗我開心。隻有你參透了死亡,知道真正的人是什麽樣的,你才有那樣的智慧,才會那樣逗人家。
她去世的那一周,也是在冬天。那是在芝加哥的西區,當時赫索格十六歲,基本已經長大成人。她已到彌留之際,但摩西顯然不太關心。他已經有了自由的思想,對他來說,達爾文、海克爾和斯賓塞都是老古董了。他和澤裏格?科寧斯基(那個紈絝子弟後來怎麽了?)都瞧不上那個小圖書館。他們在沃爾格林連鎖店買了許多三十九美分一本的大部頭,比如《意誌和理念的世界》和《西方的沒落》。那是什麽情況?赫索格皺起眉頭,竭力回憶當時的情景。爸爸夜裏幹活,白天睡覺。在家裏,大家都要躡手躡腳,如果弄出動靜,把他吵醒,他就會大發雷霆。他的工作服掛在浴室的門後,散發著亞麻籽油的氣味。他下午三點會出來喝茶,衣衫不整,沉默不語,表情凶狠,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但是,後來他又開始創業,櫻桃街上黑人妓院的對麵有個鐵路貨場,他在那裏開了一個貨棧。他有一張折疊辦公桌。他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那時,媽媽就已經病入膏肓了。寒夜裏,我守在廚房裏讀著《西方的沒落》。圓桌上鋪著一塊油布。那是可怕的一月,街道上結了一層鋼鐵般堅硬的冰。月光灑在後院的雪地上,閃閃發光,粗糙的原木走廊則在雪地上投下了陰影。廚房的下麵是鍋爐間,那個黑人清潔工也負責照看爐火,他圍著一隻粗麻布口袋,胡子上沾滿了煤灰。他用鏟子將煤炭從水泥上鏟起來,咣當咣當地送進爐口。然後,他用鏟子砰的一聲關上爐子的鐵門。再接著,他用一隻舊的桃形筐把煤渣帶出去。我經常擁抱洗衣房裏的那個姑娘。但是,我正在深入研究斯賓格勒,在那個邪惡的德國人所製造的幻象海洋中掙紮著,隨時可能淹死。首先是美麗的古希臘,所有人都為之歎息!然後是東方三博士時代,再接著是浮士德的時代。我知道,作為一個猶太人,我是一個天生的東方博士,我們東方博士們有過一個偉大的時代,但這個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不管我怎麽努力,我永遠也掌握不了基督教和浮士德的世界觀,我永遠與他們的思想格格不入。迪斯雷利以為他能理解並領導英國人,但他完全錯了。我還是聽天由命吧。猶太人是一個古老的物種,就像蜥蜴,是一個偉大的爬行動物時代的產物,我也許可以通過欺騙外邦人獲得虛假的繁榮,但那種文明的苦力已經少了,毀滅了。不管怎麽說,這是一個精神枯竭的時代,所有的舊夢都是夢幻而已。我生氣了,我的胸膛裏像火爐一樣,熊熊燃燒著。讀得越多,就越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