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從印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上挪開,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陰險而迂腐的文字,但我的心已感染上了野心和複仇的病毒,此時,媽媽正要走進廚房。她看到門下有光,就從臥床的房間出來,在家裏到處找我。生病期間,她頭發剪得很短,讓人幾乎認不出來了。或者說,她的短發傳遞了一條更簡單的信息,似乎是在對我說:兒子,這是死亡的樣子。

我盡量回避著這條信息。

“我看到這兒亮著燈,”她說,“這麽晚了,你在幹什麽?”但是,垂死的人通常都不再惦記時間了。她是心疼我,她死後,我就變成了孤兒,她知道我是空有姿態,野心勃勃,但其實是個傻瓜,她覺得我總有一天要麵對災難,而又缺乏眼光和力量。

幾天後,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但她仍然想著要安慰摩西。就像當年她在蒙特利爾拖著他的雪橇艱難跋涉,累得氣喘籲籲,幾乎站不起身來。在她彌留之際,他走進她的房間,手裏拿著課本,想要跟她說幾句話。但是,她舉起雙手,給他看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已經變成藍色的。他盯著她看,而她則慢慢點著頭,好像是在說:“沒錯,摩西,我就要死了。”他坐在床邊。然後,她開始撫摩他的手。她用盡了全力,她的手指已經僵硬了。他覺得她指甲下麵的肌肉儼然已經變成了墳墓裏藍色的壤土。她已經開始變成泥土了!他不敢看,而是傾聽著街上小孩乘坐雪橇滑行的聲音,商販推著車在冰上行走的摩擦聲,蘋果小販嘶啞的叫賣聲以及鋼秤的嘎嘎聲。蒸汽在通風口呼呼地響。窗簾拉上了。

他站在法院外麵的走廊上,雙手插在褲兜裏,聳起肩膀。牙關咬得很緊。他就是一個書呆子,一個不諳世事的幼稚孩子。然後,他想到了葬禮。威廉在教堂裏哭得稀裏嘩啦的!畢竟,他的哥哥威廉感情最豐富。但是……摩西搖搖頭,想擺脫這些記憶。他想起來的越多,他對過去的感受就越差。

* * *

他在電話亭前麵等著,輪到他的時候,他拿起話筒,發現話筒的兩頭都是濕的。赫索格撥通了辛金寫給他的號碼。瓦希塞爾說,沒有,辛金沒有跟他打過招呼,但歡迎赫索格先生上去,不過得先等著。“不用了,謝謝,我回頭再打電話吧。”赫索格說。他不可能在辦公室裏等著。一直以來,他都不善於等待。“他來了嗎?你知道不知道……”

“他來了,我知道,”瓦希塞爾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刑事案件。那樣的話……”他一口氣說了一串房間號碼。

赫索格特別記住了幾個。他說:“我去隨便轉轉,過半小時再打給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我不介意。我們全天迎客!建議你去八樓看看。小拿破侖……他那種聲音,你隔著牆也應該聽得到。”

赫索格聽從了這個建議,進入第一間審判室,裏麵有一個陪審團正在判案。油光發亮的長凳上坐著幾個旁觀者。過了不到幾分鍾,他就把辛金忘得一幹二淨了。

有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接受審判,一個女人和一個跟她在住宅區的一間經濟旅館裏同居的男人,他們被控謀殺她三歲的兒子。辯護律師在陳述中說,那個男孩是她和另一個男人生的,而那個男人拋棄了她。赫索格發現,這些律師都很蒼老,頭發花白,屬於另一代人,屬於另一個生活圈子,他們的生活舒適,比較寬容、從容。被告的外貌和衣著跟別人不同。那個男的穿著一件褪色的拉鏈夾克,而那個女的一頭紅發,一張紅撲撲的大臉,穿著一件棕色的印花連衣裙。兩個人都麵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對審判過程無動於衷,那個男的鬢角很長,留著金色的小胡子,那個女的臉上有雀斑,顴骨不高,丹鳳眼,眯起來就是兩條縫。

她是特倫頓人,天生瘸腿。她爸爸是汽車修理工。她上學上到四年級,智商隻有九十四。哥哥在家裏受寵,而她遭到了冷落。她相貌平平,整天拉著臉,兩腳畸形,需要穿著矯正鞋,早早就淪為不良少女。律師繼續陳述,他的語氣溫和,甚至有點愉快。律師介紹她的情況,說她從一年級開始就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發火。老師提交了書麵證詞。有內科和精神病科的病曆,還有一份神經學報告,律師特別提請法院注意這份報告。這份報告表明,他的當事人做過腦電圖,診斷結果是腦部有病變,這個病變能夠從根本上改變她的行為方式。大家都知道,她有癲癇性情緒障礙,會突然暴怒,大家也都知道,由於她的腦葉受損,情緒控製能力很差。因為她身上有殘疾,青春期經常被男孩子猥褻,後來更是遭到性侵犯。事實上,她在少年法庭有案底,卷宗有厚厚的一遝。她媽媽恨死了她,拒絕去旁聽審判。她甚至說:“這不是我的女兒。我們已經和她斷絕了關係。”被告十九歲的時候跟一個已婚男人同居了幾個月,被他弄懷孕了,而他卻回到自己妻子和家人的身邊。她拒絕把孩子送人收養,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特倫頓住了一段時間,然後搬到法拉盛,給一個人家做飯和打掃衛生。有一個周末,她認識了本案的另一個被告,當時,他在哥倫布大道的一家餐廳當搬運工,後來兩人在第一百零三街的蒙特卡姆酒店同居。赫索格經常路過那裏。從街上就可以嗅到裏麵的窮酸氣息,肮髒被褥、垃圾、消毒劑、蟑螂藥等的氣味從敞開的窗口散發出來,惡臭難聞。他口幹舌燥,但始終坐在前排,聽得全神貫注。

法醫在證人席上做證。他看見過那個孩子嗎?是的,看見過。有書麵報告嗎?是的,有。接著,他匯報了屍檢的日期和情況。那個法醫身體壯碩,禿頂,表情嚴肅,嘴唇肥厚,說話從容不迫,雙手捧著屍檢報告,像一個歌手捧著樂譜,顯然,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專業證人。他說,孩子正常發育,但有點營養不良,有佝僂病的早期表現,齲齒相當嚴重,但這可能是由媽媽懷孕期間出現妊娠毒血症引起的。孩子身上有什麽傷痕嗎?有,孩子顯然挨過打。隻打一次,還是反複挨打?在他看來,是經常挨打。頭皮破了,背部和腿部有非常嚴重的瘀傷,小腿青紫。哪裏的瘀青最重?腹部,特別是**的周圍,孩子似乎被能導致破皮的東西打過,可能是金屬皮帶扣或者女人的鞋跟。“有什麽內傷嗎?”檢察官追問。兩根肋骨骨折,有一根屬於陳舊傷。另一根是新傷,傷到了肺部。肝髒破裂,由此引起的大出血可能是致死的直接原因。還有一處腦損傷。“那麽,在你看來,孩子是死於暴力嗎?”“這就是我的意見。肝髒破裂就足以致死了。”

在赫索格看來,這一切都顯得稀鬆平常。所有人,包括律師、陪審團、法官、那個媽媽和她的男友,都非常冷靜,情緒控製得非常好,說話的語氣也很平和。這麽冷靜,是在審謀殺案嗎?他想。法官、陪審團、律師和被告都不露聲色,似乎心裏都沒有一絲波瀾。他自己呢?他穿著新的馬德拉斯大衣,硬草帽拿在手裏。他緊緊抓住這頂帽子,他心裏感到很不舒服。草帽粗糙的邊緣在手指上留下了印跡。

有一個證人走上證人席宣誓做證,那是個身材結實的男人,三十五歲左右,穿著時髦的深灰色夏裝,有種麥迪遜大道的風格。他的臉型圓圓的,很豐滿,有雙下巴,但在耳朵以上,他的頭就不那麽高了,而且由於他剃了男性化的發型,顯得扁扁平平。他舉止得體,坐下時拉起褲腿,解開襯衫的袖口,身體前傾,回答問題的時候平靜、誠懇、彬彬有禮。他眼睛烏黑。他皺起眉頭想著怎麽回答更恰當的時候,頭皮上就會出現皺紋。他自稱是紗窗和風雪護窗的推銷員。赫索格知道什麽是風雪護窗,風雪護窗就是三軌鋁合金窗戶,他看過廣告。這個證人住在法拉盛。他認識那個被指控的女人嗎?法官要求她站起來,於是她站了起來:身材不高,搖搖晃晃,深紅色的鬈發,丹鳳眼,臉上長滿雀斑,嘴唇肥厚、暗褐色。是的,他認識她,八個月前,她在他的房子裏住過,但不是他雇用的工人,不,她是他妻子的遠房表親,他妻子同情她,所以給了她一間房間,是他在閣樓上改造出來的套間,有獨立衛生間,有空調。自然,家裏也叫她幫忙做些家務,但她偶爾會不告而別,把那個孩子留在家裏,她過好幾天才回來。他知道她虐待孩子嗎?那小孩子的身上沒有幹淨過。誰都不想抱他。小孩得了感冒瘡,最終是他妻子給他塗了藥膏,因為孩子的親生媽媽懶得塗。那小孩子很安靜,不煩人,依戀媽媽,像驚弓之鳥,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證人能否進一步描述媽媽的態度?嗯,有一次,他們開車去看望祖母,途中在霍華德?約翰遜餐館停車吃飯。大家都點了飯菜。她點了一份烤牛肉三明治,隻管自己吃,什麽也不給孩子吃。最後是他自己氣不過,分了一點肉和肉湯給那個孩子吃。

我真搞不懂!赫索格想。這時,那位好心人從證人席上下來了,他的下巴悄無聲息地晃動著。我想不通……但是,對畢生從事人道主義研究的人而言,這個情形確實難以理解,一旦書中描述了殘忍的暴行,它也就結束了。當然,他心裏很清楚,他知道人們是不會為了被赫索格一家人理解而活著的。他們為什麽需要赫索格理解呢?

但是,他沒有時間去琢磨這些事情。下一個證人已經宣誓好,準備要做證了。那個證人是蒙特卡姆酒店的職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單身漢,嘴唇鬆弛,滿臉皺紋,臉頰上有傷痕,頭發看樣子是染過的,說話的聲音低沉、憂鬱,每一句話都是降調的,越降越低,到最後幾個詞幾乎聽不清。從他的皮膚來看,赫索格認定這個人曾經是個酒鬼,他說話也娘娘腔,像個同性戀。他說他一直留意著這對“不幸的男女”。他們租了一間客房。這個女的領救濟金,那個男的沒有固定工作。警察來過幾次,詢問他的情況。關於那個孩子,他能否向法院介紹一些情況?那個孩子哭鬧得很厲害。房客舉報,他去查看,他發現孩子被關在壁櫥裏麵。被告說是孩子犯了錯誤,在懲罰他。後來,孩子哭鬧減少了。但是,在他死掉的那天,上麵動靜很大。他聽到有東西落到地上,三樓有尖叫聲。媽媽和孩子都在叫。有人在玩電梯,他隻好從樓梯跑上去。他敲了門,但她一直在大喊大叫,聽不見敲門聲。於是,他強行打開門走了進去。他能否告訴法院他看到了什麽?他看見那個女人抱著孩子。他原以為她是在安慰他,但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把孩子扔了出去。孩子被摔到牆上。接著又出現他剛才在下麵聽到的尖叫聲。還有其他人在場嗎?有,另一個被告躺在**抽煙。那時孩子在尖叫嗎?不,那時他躺在地板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位職員當時說話了嗎?他說沒有,他被那個女人的樣子嚇壞了,她那張臉漲得很厲害。她滿臉通紅,深紅,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還不停地跺著腳,他注意到那隻腳的鞋跟拚裝加高過,他害怕她會用指甲去摳他的眼睛。然後他就去報警了。不久,那個男的下樓來。他解釋說她那個兒子很討厭。她都教不會他大小便。他渾身又髒又臭,好幾次快要把她逼瘋了。孩子整夜哭鬧!警車來的時候他們還在說著話。當時發現孩子死了?是的,他們到現場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要盤問嗎?”法官問。辯護律師又長又白的手指揮了一下,表示放棄盤問,於是法官說:“你可以下去了。足夠了。”

證人站起來的時候,赫索格也站了起來。他得走了,必須走。他又一次懷疑自己是否受得了,他會不會倒下。也許是孩子的恐懼傳染給了他?總之,他感到窒息,好像心髒瓣膜關閉不上,血液回流到了他的肺裏麵。他腳步沉重,又走得匆匆忙忙。在過道上,他回頭看,隻看到了法官瘦削花白的腦袋,他在看一份文件,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

來到走廊上,他自言自語說:“天啊!”他正想說話,卻發現嘴裏有一股味道辛辣的**,必須先吞下去。然後,他從門口走開,無意中碰到一個拄著拐杖的女人。她眉毛很黑,頭發也很黝黑,雖然她已到了中年。她用拐杖指著下麵,但沒有說話。他看到她腳上包著石膏,像穿著一隻木屐,腳指甲上塗著東西。他把味道很不好的口水咽下去,然後說:“對不起。”他覺得一陣惡心,頭痛,刺疼,像**似的。他感覺自己好像靠火太近,燙傷了肺。她沒有說話,但不準備放過他。她的眼睛凸出,眼神嚴厲,一直盯著他,讓他幹站著,一定是把他當成一個傻瓜。她肯定默默地說著,你這個傻瓜!他穿著紅色條紋夾克,帽子夾在腋下,頭發沒有梳理,眼睛紅腫,他等著她先走。她最後還是走了,拄著拐杖,拖著石膏“木屐”,沿著斑斑點點的走廊走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竭盡全力,調動理智和情感的全部力量,想為那個被謀殺的孩子取得一些補償。但是,補償什麽呢?怎麽補償呢?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給這個被殺害而且已經入土的孩子補償什麽。其實赫索格隻有情懷,但他覺得情懷沒有絲毫用處。他感動到要哭又怎麽樣?祈禱呢?他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他有什麽感受?他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眼睛刺痛。在當代美國,在後……後基督教時代的美國,能祈禱什麽呢?正義?正義和仁慈?讓人間的邪惡遠離我們?這個人間就是噩夢。他張開嘴,想減輕他所感受到的壓力。他很痛苦,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痛苦。

那孩子尖叫著,緊緊抓住媽媽不放,但是,那個姑娘雙手用力把他摔到牆上。她的腿上長著紅色的毛發。她的情人長著長長的下巴,留著亂七八糟的鬢角,躺在**看著。躺下去就**,站起來就殺人。有的人在把人殺死後會大哭,而有的人甚至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現在,紐約是留不住他了。他必須回芝加哥去看看他的女兒,去和瑪德琳、格斯巴赫鬥爭。他做這個決定並不費勁,是自然而然的。他回到家,脫掉新衣服,換上了一套平時穿的舊泡泡紗外套。幸運的是,從瑪莎葡萄園島回來後,他還沒有把行李打開。他打開手提箱看了一眼,然後離開了公寓。和以往一樣,還不明白該幹什麽,他就付諸行動,他甚至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控製衝動。他希望上了飛機以後,隨著氛圍平靜下來,他能夠想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坐這一趟飛機。

超音速噴氣式飛機隻用九十分鍾就把他送到了芝加哥,飛機朝正西方向飛行,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所以下午的時間長了一些,他看到了更多的陽光。白雲在飛機的下方翻滾著。太陽就像接種疫苗後留下的疤,之所以接種,是想預防我們受到宇宙崩潰的危害。他看著藍色的天空,以及金光閃閃的機翼發動機。飛機顛簸的時候,他的牙齒會咬住嘴唇。他並不害怕坐飛機,但他想到,如果飛機墜毀或者直接爆炸(最近馬裏蘭州就發生過飛機墜毀,當時人們看到一個個人像剝了殼的豌豆粒一樣撒落),格斯巴赫就將成為瓊的監護人。除非辛金把遺囑撕毀。親愛的辛金,精明的辛金,把遺囑撕掉吧!另外還有兩份保單,一份是赫索格的爸爸給兒子摩西買的。看看當時的孩子、幼小的赫索格如今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子了?滿臉皺紋,不知所措,內心痛苦。我要跟自己說實話。天堂是我的見證。空姐問他要不要飲料,他搖搖頭拒絕了。他感覺無法直視這個姑娘美麗、健康的臉龐。

飛機著陸時,赫索格把手表的指針撥了回去。他從三十八號登機口出來,匆匆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辦理汽車租賃的辦公室。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出示了一張美國運通卡,馬薩諸塞州的駕照,還有他大學的各種證件。看到這些不同的地址,他自己都會起疑心,更不用說這個申請人摩西?赫索格還穿著又髒又皺的泡泡紗外套。但是,受理租車申請的官員隻問他想要敞篷車還是硬頂車。那個官員是個甜美的小姑娘,態度親切,身材豐滿,留著鬈發,鼻子肥厚。即使在當前的狀態下,赫索格也居然被感動了,微微一笑。他說要硬頂的,挑了一輛藍綠色的車開走,在綠色的路燈照耀下,他緊張地盯著布滿灰塵的陌生標誌,艱難地找著路。他沿著盤旋的立交橋上了高速公路,然後和其他車輛一樣超速行駛,這個區域限速每小時六十英裏。他不認識芝加哥的這些新區。笨拙、惡臭、脆弱的芝加哥,是在古老的湖底建起來的,在這個暗橘色的西區,工廠和火車發出嘶啞的聲音,把廢氣和煙塵排放到初夏的空中。從城裏出來的車流量很大,赫索格這邊不多,他一直開在右邊的車道上,尋找著熟悉的街道名。過了霍華德街,他就來到了市區,到了市區,他就熟門熟路了。他在蒙特羅斯下了高速公路,向東行駛,去他已故爸爸的家,那是一棟兩層的小磚房,那一整排都是按同一張設計圖建的,屋頂傾斜,水泥樓梯在右側,窗框的高度都和小客廳的窗戶差不多,人行道和地基之間有一小塊草地,草長得很茂盛,路邊長著成排的榆樹和白楊樹,樹皮發黑,灰不溜丟,滿是皺紋,到了仲夏,樹葉都變得非常堅硬。還有一些芝加哥特有的花,都是些粗糙、蠟質的東西,像用紅色和紫色的蠟筆畫的,不像真的。這些愚蠢的植物讓赫索格很反感,因為太不優雅,太老土了。他想起了爸爸對花園的熱愛。到了晚年,老赫索格終於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每天晚上都用軟管給花澆水,顯然是著了迷,他的嘴唇平靜,筆直的鼻子總是嗅著土壤的氣息,可以看得出來他心情很好。赫索格從租來的硬頂車上下來,隻見灑水器不停轉動著,一會兒右邊,一會兒左邊,噴出晶瑩剔透的水珠,形成了色彩斑斕的水幕。幾年前夏天的一個夜晚,老赫索格就是在這幢房子裏去世的,臨終前,他突然在**坐起來說:“我死了!”然後他就死了,他鮮紅的血液變成了泥土,凝固在他體內萎縮的血管裏麵。然後,他的身體也是……哎,上帝啊!死前日漸消瘦,隻剩骨頭,死後甚至骨頭也化成了灰,消失在泥土裏麵。而銀河係中的這顆行星,就像一個人一樣,也是從虛空走向虛空,最終會變得無窮小,一點兒意義也沒有。沒有意義?赫索格跟別的猶太人一樣聳了聳肩,低聲說:“那又如何?”無所謂!

總之,這是他已故爸爸的房子,摩西的繼母還住在裏麵,繼母年紀很大了,獨自一人住在這小小的赫索格家庭博物館裏。這幢小樓是全家人的。現在沒人要了。舒拉是個千萬富翁,他明說不要了。威廉繼承了爸爸的建材生意,而且把生意做大了,有好多輛水泥攪拌車,可以在路上一邊行駛一邊攪拌水泥,然後澆築成摩天大樓,對於施工細節,摩西不甚了解。海倫的丈夫不能和威廉相提並論,但也是很富裕的。如今她很少談到錢了。那麽,他自己呢?他的銀行存款隻有六百美元左右。不過,他也不至於很困難。貧窮不是他的專利。失業、住貧民窟、變態者、小偷、法院裏的受害者、蒙特卡姆酒店客房裏的恐怖事件、腐臭的氣味、致命的劣質威士忌酒等,這些都與他無關。他衝動的時候,還可以搭乘超音速噴氣式飛機去芝加哥,租一輛藍綠色的福特獵鷹,開著車回老房子。因此,他特別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特權等級中的位置,或者說是他所麵對的富裕、傲慢、虛偽。況且,人家兩個情人吵架的時候,居然把一個哭泣的孩子關在一輛林肯大陸車裏麵。

他臉色蒼白,表情嚴峻,夕陽西下,他走上影影綽綽的樓梯,按下了門鈴。門鈴的中心有一彎新月,晚上會亮起來。

裏麵響起了鈴聲,門上方有幾根鉻管,像金屬製作的木琴,奏響了《歡樂歲月》的調子,隻有最後兩個音符不同。他等了很久。陶貝老太太總是慢吞吞的,即使是剛剛五十多歲的時候,她也是動作遲緩,像在深思熟慮,和赫索格家裏的人格格不入,赫索格家的孩子們都繼承了他們爸爸的敏捷和優雅,以及獨行俠似的自信,老赫索格曾經滿世界跑,養成了這樣的自信。摩西一直都很喜歡陶貝,也許是改變對她的態度太麻煩了。她一雙圓眼睛凸出,眼神飄忽,可能是她刻意放緩動作所致,延遲和停滯是她一生的原則。她總是悄無聲息地完成自己設定的每一個目標。她吃東西、喝東西都很慢,一點也不著急。她不會把杯子拿到嘴邊,而是把嘴唇湊過去。她說話慢條斯理,說的話都滴水不漏。做飯的時候,她手指好像都不聽使喚,但她做的飯菜非常好吃。她打牌常常贏,總是磨磨蹭蹭,但總是贏。每個問題她都要問兩三次,每個答案她都要重複一下,好像是自言自語。她做其他的事情也同樣緩慢,梳頭、刷牙,或者切開助消化的無花果、棗子、番瀉葉。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嘴唇漸漸下垂,脖子逐漸變粗,於是頭總是向前探。她現在已經很老了,八十多歲了,身體狀況很不好。她有關節炎,一隻眼睛有白內障。但與波琳娜不同,她頭腦很清楚。毫無疑問,她與老赫索格之間的矛盾鍛煉了她的大腦。年紀越大,爸爸就越暴躁,越容易發脾氣。

屋裏一片漆黑,除了摩西,所有人來了都會掉頭就走,以為家裏沒有人。然而,赫索格等著,他知道她稍後就會來開門。年輕的時候,他曾看著她花了五分鍾打開一瓶汽水,烤麵包之前,她揉麵團就要花一個小時。她的果餡卷就像珠寶藝人的作品,裏麵紅紅綠綠的果幹就像晶瑩璀璨的寶石。終於,他聽到她走到了門口。門開了一條縫,可以看到一串銅鏈。他看到了陶貝烏黑的眼睛,現在她的眼球更加凸出、眼神更加陰鬱了。她和摩西之間還隔著一層玻璃擋風門。他知道玻璃門也鎖上了。空巢老人總是更警惕一些。而且,摩西知道他背著光,陶貝可能一下子沒有認出他。再說,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摩西了。不過,雖然她的眼神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但她已經認出了他。總之,她並不遲鈍,還不癡呆。

“是誰?”

“摩西……”

“我不認識你。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摩西?”

“陶貝阿姨,我是摩西?赫索格。摩西!”

“啊,摩西!”

她慢慢地拉開了門鏈,她的手指似乎很不聽使喚。然後又關上門,把鏈條拔起來。再接著,門就開了。仁慈的上帝啊!他看到的是一張什麽樣的臉啊!因為悲傷和衰老,她的臉上溝壑縱橫,嘴角下垂。他進門後,她就舉起無力的雙手抱住他。“摩西……快進來。我來開燈。把門關上,摩西。”

他找到了開關,打開入門廳裏那隻十分昏暗的燈泡,燈泡發著粉紅色的光,老式的玻璃燈罩讓他想起了猶太會堂的長明燈。他進去後就關上門,再也聞不到草坪上的清香。屋裏門窗緊閉,家具上散發著類似於拋光劑的酸味,有點刺鼻。在昏暗的客廳裏,櫥櫃和桌子的光彩依舊,表麵都鑲嵌著花飾,錦緞沙發包著閃閃發光的塑料套子,地板上鋪著東方地毯,窗戶上掛著挺括的窗簾和威尼斯百葉窗。他身後的一盞燈亮了。他看到櫃式留聲機上放著一張馬可小時候的照片,馬可笑得很燦爛,穿著五分褲坐在長凳上,那張臉幼稚而可愛,漂亮的黑發向前梳著。旁邊是他的一張照片,那是在獲得文學碩士學位的時候拍的,他很英俊但有點胖,有雙下巴。那張年輕的臉龐透著天真和自負。那時,論年齡他已是成年人,但也隻是年齡到了而已,在他爸爸的眼裏,他沒有一點歐洲人的氣質,也就是說,他不諳世事,而且拒絕接觸社會。邪惡的事情摩西的確不想知道,但他是躲不掉的。於是,有人受命整他,讓他罵一些難聽的話。還有一張是老赫索格入籍美國時拍的照片,相貌英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沒有以往那種所謂的“男子漢氣概”,他曾經是個很衝動或者說**充沛的人,什麽事情都可能看不慣。在這個家裏看到老赫索格的照片,摩西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感覺快要“融化”了。陶貝阿姨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過來。在這個家裏,她沒有擺放自己的照片。摩西知道她曾經是一個迷人的姑娘,盡管她長著所謂“哈布斯堡唇”,也就是下頜有點凸出。他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卡普利茨基的遺孀,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她長著濃密眉毛,英姿勃發,梳著一條棕色的辮子。她身體柔軟,或者說有些鬆弛,但裹著很緊的胸衣。她不希望人家提起她的美貌,或者以前的活力。

“讓我看看你。”她走到他跟前說。她眼睛浮腫,但目光還算穩定。他盯著她看,同時努力克製著,盡量不露出驚恐的表情。他猜想她剛才是在裝假牙,才沒有馬上來開門。她這一副假牙是新的,做工很差,不是弧形的,而是直直的一排。他覺得像土撥鼠一樣。她的手指已經變形了,皮膚鬆鬆垮垮,甚至垂到指甲上。但是,她的指甲都塗過油。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什麽變化?“摩西,你變了。”

他隻點點頭。“你好嗎?”

“你看,活死人一個。”

“你就一個人?”

“還有一個女的,貝拉·奧克金諾夫,賣魚的。你認識她。但她不太講衛生。”

“來吧,阿姨,你坐下。”

“哦,摩西,”她說,“我不能坐,不能站,也不能躺。我真想跟你爸爸一起去了。你爸爸在那邊,比我舒服。”

“有那麽糟糕嗎?”赫索格肯定流露出了不恰當的表情,因為他發現她盯著他,目光相當犀利,仿佛不相信他會那麽同情她,想知道他為什麽對她那麽好。或許是因為有白內障,她才會那樣看著別人。他托著她的胳膊,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然後他自己在包著塑料套子的沙發上坐下,坐在掛毯的下方,掛毯上繡的圖案有小醜皮洛,還有月光,威尼斯的月光。在學生時代,他覺得這種畫很傻、很平庸,甚至有壓迫感,所以他很討厭。如今他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他已經變了一個人,他的人生目標也都變了。他發現這個老太太正在琢磨他此行的目的。她感覺到他非常激動,不像從前那樣,赫索格博士曾經讓人摸不著頭腦,別人不知道他腦子裏麵在想什麽。

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摩西,你工作辛苦嗎?”

“辛苦。”

“日子過得還行吧?”

“還行。”

老太太低下頭。他看見了她的頭皮,她的頭發花白而稀疏,曆曆可數。她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了。

他明白,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一直住在赫索格家裏,有點不好意思,畢竟隻要她活著,他就不能繼承遺產。

“沒關係,我不怪你的,陶貝阿姨。”他說。

“不怪我什麽?”

“你就安心住著吧。”

“摩西,你這身衣服有點寒酸。怎麽了?缺錢嗎?”

“沒有。要坐飛機,所以故意找了一套舊衣服。”

“你來芝加哥有事嗎?”

“是的,阿姨。”

“孩子們都好吧?馬可呢?”

“他去夏令營了。”

“黛西沒有再結婚嗎?”

“沒有。”

“你要給她撫養費嗎?”

“嗯,不是很多。”

“我這個繼母不壞吧?說實話。”

“你是個好繼母。你是個很好的人。”

“我盡力了。”她說。在溫馨的交談中,他仿佛看到了她過去的樣子。在嫁給老赫索格之前,她是著名批發商卡普利茨基的妻子,卡普利茨基沒有孩子,她是他唯一的親人,戴著一條項鏈,項鏈的墜子鑲著一個小紅寶石,他出行的時候總是搭乘普爾曼臥鋪車,要麽是波特蘭玫瑰號或者二十世紀號的特級專用車室,要麽是貝倫加利亞皇後號的頭等艙。後來,她和老赫索格一起扮演複雜而重要的角色。作為老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她的日子並不輕鬆。與此同時,她心裏還放不下卡普利茨基,這是自然而然的。她經常提到“先夫卡普利茨基”。她曾經這樣跟摩西說:“先夫卡普利茨基非常體貼,考慮事情很周到。我什麽都不用操心。”

想到這裏,赫索格臉上閃過一絲笑容。拉蒙娜也想讓他什麽都不用操心。她總是看著他,彎著腰,挽著一綹垂下的頭發,臉頰緋紅,看著他羞怯的樣子,她就樂不可支。就像昨天晚上,她自己躺下,向他張開雙臂……他必須去給她發個電報。她肯定難以理解他為什麽會突然失蹤。然後,血液開始在他的腦袋裏激**。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在他現在坐的地方附近,老赫索格去世前一年曾經威脅要開槍打死他。他之所以暴怒,都是為了錢。赫索格當時身無分文,想要申請一筆貸款,叫爸爸給他做擔保。老頭盤問了他,細枝末節的都問,關於他的工作,他的開銷,他的孩子。他對摩西沒有耐心。當時,我一個人住在費城,在喜園和瑪德琳之間做著選擇(其實不存在選擇!)。也許他還聽說我要皈依天主教。有人在散播謠言,可能是黛西。那時我在芝加哥,是爸爸叫我回來的。他是想告訴我他改了遺囑。夜以繼日,他都在想著如何分配他的遺產,他要考慮我們每個人的情況,我們應該得到什麽,得到之後會怎麽用。時不時地,他會打電話告訴我,叫我必須馬上回去。我坐火車回家,在車上徹夜不眠。到家之後,他會把我帶到一個角落,跟我說:“你給我聽好了,我隻說一遍。你哥哥威廉是個誠實的人。我死後,他會按照我們說好的去辦。”“我相信,爸爸。”

但是,他每次都發脾氣,他那次想開槍打我,是因為我讓他忍無可忍,看到我的樣子,看到我一事無成又目空一切,他就受不了。我不怪他,摩西想。與此同時,陶貝不慌不忙、沒完沒了地訴說著她的病痛。爸爸受不了小兒子臉上的那種表情。我年紀大了。可是,我的美好時光都浪費在愚蠢的計劃當中,就是所謂的“解放”精神。我讓他既心痛又生氣。有些老人臨近死亡會變得遲鈍,但爸爸跟他們不一樣。他的絕望心情反而更加強烈,而且越來越頑固。想到了爸爸,赫索格又一次感到心痛不已。

他聽著陶貝講述她用可的鬆治療的情況。她那雙明亮而溫柔的大眼睛,那雙曾經讓老赫索格變得聽話的眼睛,現在已經不再盯著摩西了,而是盯著他的身後,讓他得以安心回憶老赫索格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走著去蒙特羅斯買香煙。那時是六月,天氣晴朗,就像今天這樣暖和。爸爸有點胡言亂語。他說十年前就該和陶貝離婚了,他希望好好享受一下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但始終下不了決心,就像把鐵放進冷冰冰的爐子裏,這樣是煉不成鋼的。當時,他講的是意第緒語,顯得很古怪。爐子冷掉了,摩西,火滅了。離婚是肯定辦不成的,因為他欠了她太多錢。“你現在不是有錢了嗎?”赫索格貿然說。他爸爸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赫索格目瞪口呆,就在盛夏的刺眼強光下,他發現爸爸就要玩完了,而剩下的元素,他看得真真切切,這些東西還控製著摩西:筆直的鼻子,眉眼之間深深的皺紋,棕綠色的眼睛。“我需要錢。誰給我呢?你嗎?我也許可以賄賂死神,讓我多活一陣子。”然後,他的膝蓋稍微彎了下去,摩西覺察到了一個古老的信號,他一生都在琢磨爸爸的身體姿勢:膝蓋彎曲是一個重大的信號,背後有重大的隱情。“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就要‘把自己交出去了’。”老赫索格低聲說。他說的那個意第緒語詞,字麵意思相當於“女人坐月子”。摩西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搭話的聲音很低,跟說悄悄話差不多。“別折磨自己了,爸爸。”這種對第二次出生、落到死神的手裏的恐懼,讓他兩眼發光,兩片嘴唇緊緊地壓在一起。然後,老赫索格說:“我得坐一會兒,摩西。太陽曬得太熱了。”他突然間臉色通紅,摩西扶著他,讓他坐在圍著草坪的水泥路沿上。此時,這個老頭就像一個自尊心受損的大男人。“今天我也覺得很熱。”摩西說。他站在爸爸跟前,幫他擋住太陽。

“下個月我可能去聖喬做溫泉治療,”陶貝阿姨說,“惠特科姆。那是個好地方。”

“你不是一個人去吧?”

“埃塞爾和莫迪凱也想去。”

“哦……”他點點頭。他想讓她接著說下去。“莫迪凱怎麽樣了?”

“他這把年紀了,還能怎麽樣?”摩西一直很認真地聽著,直到她打開了話匣子,然後他的思緒又回到他爸爸的身邊。那天,他們在後門廊吃了午飯,然後開始爭吵。摩西覺得,在爸爸的眼裏,他也許就是個浪子,是個敗家子,他承認自己很不對,請求老人原諒,所以,在他兒子的臉上,老赫索格隻看到了懇求的表情,愚蠢至極,不可理解!“白癡!”老頭大喊,“笨蛋!”然後,他看到了摩西耐心平靜的外表下藏著波濤洶湧的需求。“滾出去!我什麽也不會留給你!都給威廉和海倫!你……到貧民窟裏去,和那些流浪漢一起哭吧。”摩西站起來,老赫索格大喊:“滾吧!別回來參加我的葬禮。”

“好吧,聽你的,我不會回來的。”

陶貝阿姨揚起眉毛,警告他不要強嘴。那時她還有眉毛。可是太晚了。老赫索格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跑去拿手槍,他氣得臉擰成了一團。

“走,快走!過段時間再回來。到時我打電話給你。”陶貝悄悄對摩西說。

他既一頭霧水,又怒火中燒,因為在爸爸的家裏,他有苦都不能訴說,說了也得不到同情。這是一種可怕的自我中心癖在作怪。他很不樂意地站了起來。“快,快!”陶貝把他推到門口,但老赫索格已經拿著手槍趕上了他們。

他大叫:“我要殺了你!”赫索格嚇了一大跳,嚇到他的不是爸爸的威脅,他不相信爸爸真的會殺了他,而是爸爸居然又恢複了力氣。盛怒之下,他短暫恢複了力氣,不過這可能會要了他的命。他眼紅脖子粗、咬牙切齒的樣子實在嚇人,他甚至用俄羅斯軍人的姿勢舉著槍,赫索格覺得,這樣也比他在去商店買香煙的路上搖搖欲墜更好。老赫索格並不讓人覺得可憐。

“快走,快走!”陶貝阿姨說。摩西當時正在哭泣。

“也許你會比我先死。”老赫索格大喊。

“爸爸!”

赫索格心不在焉地聽著陶貝阿姨緩慢地講著表哥莫迪凱即將退休的事情,他還記得當時他哭喊著:爸爸!爸爸!你這個笨蛋!老頭近乎瘋狂,他還想要表現應有的男子氣概。相比之下,他這個兒子卻裝成長期受苦的樣子,像個受難的基督來到他家。他完全有可能像瑪德琳一樣,早就徹底改變了信仰。他本應扣動扳機。想到爸爸那個樣子,他就感到非常痛苦。他年紀那麽大了,不應該還讓他生這麽大的氣。

於是,摩西睜著浮腫的淚眼,在街上等著出租車,而老赫索格就在這幾扇窗戶前走來走去,心情急躁,極度痛苦,眼睛始終盯著他。沒錯,爸爸的痛苦都是他惹出來的。他匆匆忙忙地來來回回,但身體歪著,體重全都落到一隻腳後跟上。他手上的槍扔了。誰知道是不是因為摩西給他造成的痛苦縮短了他的生命。憤怒的刺激也有可能反而延長了他的生命。他還不能死,還不能扔下摩西撒手不管,摩西還是一個半成品。

第二年他們就和解了。然後還是吵架。再然後……他就死了。“我給你泡杯茶好嗎?”陶貝阿姨問。

“好的,你要是覺得方便,那就麻煩你了。我想去看看爸爸的書桌。”

“爸爸的書桌?鎖上了。你是想看看那張桌子嗎?家裏的東西最終都是你們這些孩子的。我死後,你可以把這張桌子搬走。”

“不,不!”他說,“我不是要這張桌子。我剛下飛機,想順路來看看你。既然來了,我就想看看那張桌子裏麵的東西。我知道你不會反對。”

“摩西,你想要拿什麽嗎?上次你拿了你媽媽的銀幣盒。”

他把那個盒子給了瑪德琳。

“爸爸的懷表還在嗎?”

“可能給威廉拿走了。”

他皺起眉頭,樣子好像很專注。“那些盧布呢?”他問,“我想拿去給馬可。”

“盧布?”

“我爺爺艾薩克在俄國革命期間買了沙皇時代的盧布,一直都放在書桌裏麵。”

“書桌裏麵?我肯定沒見過。”

“趁你去泡茶的時候,我想去看看,陶貝阿姨。把鑰匙給我吧。”

“鑰匙……?”她反問的這句話,語速比剛才更快,然後她又回到遲鈍的狀態,他激起了她強大的拖延意誌。

“你把它放在哪裏?”

“哪裏?我放在哪裏?在爸爸的衣櫃抽屜裏麵吧?還是在別的地方?讓我想想。我現在記性很不好,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在哪裏。”他說著突然站了起來。

“你知道在哪裏?在哪裏呢?”

“在音樂盒裏麵,你以前一般都放在那個地方。”

“音樂盒……你爸爸拿走了。收到我的社會福利金,他也會拿走鎖起來。他說錢都應該歸他……”

摩西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去拿,”他說,“你去燒水吧。我很渴。這天太熱了,白天真漫長。”

他扶著她綿軟無力的胳膊,讓她站起來。

他還是老樣子,為了取得微不足道的勝利,甘願承擔充滿危險的後果。他獨自走進臥室。他爸爸的床搬走了,隻剩下她的床,床罩很難看,看到這個布料,他就想到了舌苔特別厚的舌頭。他聞到了腐朽的氣味,呼吸有點困難,然後,他打開了音樂盒的蓋子。在這個家裏,他憑記憶就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音樂盒裏麵的圓筒一轉動,就響起音樂,那是《費加羅的婚禮》裏的一段,他還記得這段詠歎調:

在我的

大喜時刻,

請不要

嘲笑我。

他的手指摸到了鑰匙。

陶貝阿姨在臥室外麵的黑暗中問:“你找到了嗎?”

他回答說:“找到了。”他的聲音沉穩、溫和,他不想刺激她。畢竟,這房子還是她的。他不想侵犯她的這個權利。對此,他並不感到丟臉,他隻是非常客觀地承認,侵犯她的權利是不對的。但是,該做的還是得做。“用不用我去燒水?”

“不用,就一杯茶而已,我還能泡。”

他聽到她在過道裏緩慢行走的腳步聲。她正走向廚房。赫索格迅速走向小客廳。窗簾拉起來了。他打開了桌子旁邊的台燈。在找開關的時候,他扯裂了燈罩上古老的絲綢,輕輕揚起了一陣灰塵。燈罩是玫瑰色的,略帶紫色,他很肯定。他打開櫻桃木書桌的抽屜,撐在滑軌的金屬片上,左右輕微晃動,把抽屜拉了出來。然後,他回去把房門關上,關門前先確認陶貝已經進了廚房。抽屜裏的每一件東西他都認得,皮革、紙張、黃金等。他手腳麻利,但有點緊張,頭上青筋畢露,手上也露出了青筋。他摸索著,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老赫索格的手槍。那是一支舊手槍,槍管鍍了鎳。那是爸爸買的,當時放在櫻桃街的鐵路貨場。摩西迅速打開彈匣,裏麵有兩顆子彈,就是這把。他又飛快把彈匣裝回去,把槍放進口袋裏。口袋頂得高高的。他拿出口袋裏的錢包,隻留那把槍。他把錢包塞進褲子後麵的口袋裏,再把紐扣扣上。

然後,他開始尋找盧布。他在一個小格子裏找到了盧布,裏麵還有幾張護照,捆護照的絲帶封了蠟,封臘就像幹掉的血液。布爾喬亞女子莎拉·赫索格及其子女,亞曆山大(舒拉,八歲)、海倫(九歲)、威廉(三歲),簽字人是聖彼得斯堡總督阿德勒伯格伯爵。盧布被放在一個大皮夾子裏,四十年前,他喜歡拿著這個皮夾子玩。彼得大帝穿著一身華麗的盔甲,還有雍容華貴的凱瑟琳。盧布放到燈光下可以看到水印。赫索格想起他和威廉曾經用這些盧布做賭注對賭,禁不住笑了出來,然後,他把這些鈔票卷起來放進口袋裏,把那隻手槍包住。他覺得這樣才不那麽引人注目。

“你找到東西了嗎?”陶貝在廚房問。

“找到了。”他把鑰匙放在搪瓷麵的金屬桌上。

他知道,她的語氣並不溫和,把她和綿羊相提並論是不恰當的。他總喜歡作比喻,這種形象化的思維習慣削弱了他的判斷力,可能有一天會讓他毀滅。也許這一天就要到了,也許今天晚上他就要付出靈魂。手槍壓在他的胸口。但是,她凸出的下頜、滾圓的眼睛、皺巴巴的嘴,都跟綿羊一樣,而這些麵相特征都在警告他,說他正在冒太大的風險,有可能走向毀滅。陶貝是兩任丈夫的遺孀,對於生死經驗豐富,況且,她自己和死神有鬥爭,奮力將死神拒之門外,也許動作遲緩是她的妙計之一。她已經垂垂老矣,可是她的精明和耐心仍然讓人難以置信。在摩西的身上,她看到了老赫索格的影子。他容易緊張、衝動,所以吃盡了苦頭。他朝廚房的方向彎腰,向她致意,眼睛跳了一下。她喃喃地說:“你是不是惹了很多麻煩?別鬧得不可收拾,摩西。”

“沒什麽麻煩,阿姨。我有些事情要去處理。看來我是喝不上你泡的茶了。”

“我先把你爸爸的杯子給你吧。”

摩西拿了爸爸的杯子,喝了一杯自來水。

“再見,陶貝阿姨。保重!”他吻了她的前額。

“還記得我幫過你嗎?”她說,“不要忘記啊。你也保重,摩西。”

他是從後門走的,從這裏走比較方便。排水管上纏著金銀花,自下而上,他爸爸在世的時候就有,到了傍晚芳香四溢,簡直香得讓人受不了。難道任何一顆心都會變得跟石頭一樣硬嗎?

* * *

靠近紅綠燈處,他猛踩油門,心裏盤算著從哪條路線去哈珀大道更快。走新建成的瑞安高速公路很快,但他會在西五十一街陷入黑人的圍困之中,黑人喜歡在那裏閑逛,或者開車到那裏去兜風。加菲爾德大道好多了,不過,他不知道天黑後穿過華盛頓公園是否方便。他最後決定沿著伊登街開到國會街,再沿著國會街開到外環大道。是的,這條路線最快。至於到了哈珀大道要幹什麽,他還沒有想好。瑪德琳曾經威脅他說,如果他膽敢在附近露麵,她就報警抓他。警察有他的照片,在懸賞抓他,但那完全是胡扯,不僅是胡扯,還是妄想,她的專橫和胡思亂想曾經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如今他和瑪德琳之間出現了一個真正的問題,一個孩子,那就是瓊。她是一個拙劣的爸爸和一個圖謀不軌的婊子生的,是懦弱、疾病、欺詐的產物,但也是個實實在在的人!是他的小女兒!開車上高速公路的時候,他大聲對自己說,但願沒有人會傷害她。然後,他加速行駛,和其他車輛一起,沿著各自的車道前進。他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幾乎渾身顫抖著。他不怕太緊張而神經繃斷,更怕的是該做的事情做不到。他的福特獵鷹咆哮著。他原以為自己已經開得很快了,直到一輛龐大的拖車從他的右邊超過去,不過,他隨即意識到,現在不是超速拿罰單的時候,他的口袋裏有一隻手槍,不能被警察發現,於是,他把腳從加速踏板上抬起。他左顧右盼,發現這條新高速公路穿過了他熟悉的老街。他看到了龐大的汽油運輸車,車頂有燈光,他還看到了一座波蘭教堂的背後,有個窗口亮著燈,窗口就像陳列櫥窗,掛著一個披著錦緞的基督。高速公路蜿蜒穿過貨場,夕陽下似乎有塵埃熊熊燃燒,而鐵軌在向西飛奔。接下來他穿過了一條隧道,上方是龐大的郵局大樓。再接下來,他路過了州府街的低級酒吧。從國會街的最後一個斜坡看過去,湖麵上升起一層霧氣,就像一堵柔性的牆,上麵有紫水晶色、深藍色、不均勻銀色的條紋,在視野的盡頭是青石板的顏色,防波堤內懸掛著搖擺的船隻,直升機和小型飛機的燈光在頭頂晃動。他向南飛馳,聞到了熟悉的淡水氣味,其實是淡而無味。他可以聲稱自己精神錯亂,因此享有暴力的特權,這是合乎邏輯的,因為他被迫承擔了各種痛苦,讓人家謾罵、誹謗,甚至流放到魯德維爾。那個地方本來就是他的瘋人院。最終是他的陵墓。他們還對赫索格幹了別的壞事,都是難以預料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殺人而問心無愧,但他們給了他誅殺他們的正當理由。他們該死。他有權殺死他們。他們甚至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死,都心知肚明,不需要解釋。等到他站在他們的麵前,他們隻能伏誅。格斯巴赫隻會垂著頭,為自己流淚。就像尼祿自盡前說:世界即將失去怎樣一位藝術家啊!瑪德琳會尖叫著,詛咒著。她內心充滿仇恨,仇恨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動力。她是他的精神殺手,正因如此,他可以開槍打死她或者親手掐死她而無須懺悔。他的手臂和手指上,乃至他的內心深處,都感受到了殺人的快感,恐怖而甜蜜,像狂歡。他大汗淋漓,襯衫的腋下濕透了,涼涼的。他的嘴裏冒起來一股銅腥味,那是新陳代謝產生的毒藥,一種平淡但致命的味道。

到達哈珀大道後,他把車停在路邊,然後進入房子後麵的小巷。混凝土路麵上散落著沙礫和碎玻璃,踩在上麵,聲音清脆得很。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後院的柵欄都很破舊。柵欄下麵可以看到花園裏的泥土,而灌木和藤蔓生機勃勃,已經高出柵欄。他又一次看到了盛開的金銀花。甚至有藤本玫瑰,在黃昏中,它看起來是暗紅色的。經過車庫的時候,他不得不遮住臉,因為有幾圈帶刺的荊棘從屋頂斜坡上垂到路上。當他偷偷進入院子,他要先站一會兒,直到能看清楚路,才能繼續走,以防踢到玩具或者什麽工具。有**進入了他的眼睛,前麵的東西雖然還看得清楚,但有些扭曲。他用指尖把它擦掉,然後在外套的翻領上擦幹手指。星星出現了,是紫色的亮點,像屋頂的形狀,也像樹葉和支著的電線。他可以看清院子了。他看到了晾衣繩,晾衣繩上掛著瑪德琳的**和他女兒的小襯衫和連衣裙,還有小絲襪。借著從廚房窗戶透出來的光,他看到草地上有一隻沙盒,一隻新的紅色沙盒,沙盒兩邊有挺寬的橫檔,橫檔上可以坐人。他再走近了一些,可以看到廚房裏麵。瑪德琳在那裏!他注視著她,呼吸幾乎停止了。她下身穿著寬鬆的褲子,上身是一件襯衫,腰間係著他送給她的紅色黃銅扣皮帶。她在餐桌和水槽之間走來走去,光滑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她是剛吃完晚飯,在忙著收拾,她洗碗的動作一如既往地迅速。他仔細打量著她筆直的側影,她站在水槽邊,專心致誌地攪動著水槽裏的水和泡沫,他看到她下巴有贅肉。他能看到她臉頰的顏色,幾乎可以看到她藍色的眼睛。他越看越生氣,怒火熊熊燃燒,幾乎快壓不住了。她不可能聽到他在院裏的響動,因為風雪護窗還沒有拆掉,至少,他去年秋天在房子背後裝的那些風雪護窗沒有被拆掉。

他走進了過道。幸好鄰居不在家,他不用提防他們家的燈。他已經見到瑪德琳了。他現在想見到的是他的女兒。餐廳裏空無一人,大家吃完晚飯都走了,隻留下了可樂瓶和餐巾紙。接下來是浴室,浴室的窗戶比其他地方的窗戶都高。他記得他曾用一塊水泥塊墊腳,想把浴室的紗窗拿下來,但又發現沒有風雪護窗可以替換。所以,紗窗還在。那塊水泥塊呢?他當時把它扔在了小路左邊溝裏的百合花叢中,目前還在那裏。他把它搬了回來,浴缸放水的嘩啦啦聲掩蓋了他搬磚的聲音,然後,他站在上麵,身體緊貼著牆壁。他張開嘴巴,這樣呼吸聲音比較小。嘩啦啦的浴缸裏漂浮著玩具,他女兒的小身體在裏麵閃閃發光。那是他的孩子!她的黑頭發被瑪德琳留得比以前更長了,現在要洗澡,就用橡皮筋紮了起來。看到了她,他的心都要化了,手捂住嘴,害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抬著頭,跟一個他看不見的人說話。他聽到她在說話,但聽不清她說了什麽話。她遺傳了赫索格家族的臉型,烏黑的大眼睛像他的,鼻子像他爸爸、西坡拉姑媽和她哥哥威廉的,嘴巴也像他的。她美貌中還有點兒憂鬱,那是他媽媽的氣質。莎拉·赫索格經常若有所思,在思考人生的時候,會把臉微微側過去。他看著她,心潮澎湃,張著嘴呼吸,一隻手掩著臉。甲蟲從他身邊飛過,沉重地撞到紗窗上,但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然後,有一隻手伸出來,關上了水龍頭,那是一隻男人的手。是格斯巴赫!他要給赫索格的女兒洗澡!格斯巴赫!赫索格此時可以看到他的腰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式的圓形浴盆旁邊,彎腰,挺直,彎腰,然後費勁地跪下,赫索格看到了他的胸膛和腦袋。赫索格背靠著牆上,下巴抵在肩膀上,看到格斯巴赫卷起佩斯利運動衫的袖子,把濃密的頭發挽到腦後,拿起肥皂,溫柔親切地說:“好了,別鬧了。”瓊在咯咯地笑,扭動著身體,弄得水花四濺。她臉上酒窩明顯,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皺起鼻子,嬉皮笑臉。“別動!”格斯巴赫說。在她的尖叫聲中,格斯巴赫用毛巾擦她的耳朵,然後擦她的臉、鼻孔、嘴巴。格斯巴赫說話語氣嚴厲,但不失溫柔,雖然抱怨,但總是笑容可掬,偶爾還笑得很爽朗。雖然她不停地尖叫和扭動,他仍然很耐心地給她洗,給她塗肥皂、衝洗,然後從她的玩具船裏蘸水,給她擦後背。一個男人溫柔地給一個小女孩洗澡。也許他的表情是裝的,並非出自真心。但是,他其實沒有所謂真心的表情,赫索格想。他的臉都是贅肉。從敞開著的襯衫往下看,赫索格看到了格斯巴赫毛茸茸的胸膛。他的下巴很厚實,像一把石斧,那是一種殘忍的武器。他的眼睛多愁善感,他的頭發濃密,他的聲音十分爽朗,又很虛偽、粗俗。這就是他所痛恨的人。但是,他看到格斯巴赫對瓊很好,開心、親切地給她洗澡,給她舀水,和她一起玩。他讓她戴著媽媽的印花浴帽,“花朵”在孩子的頭上盛放。然後,格斯巴赫命令她站起來,她微微彎下腰,讓他洗她的小屁股。她的親爸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感到心裏有一陣劇痛,但疼痛很快就過去了。她又坐下。格斯巴赫往她身上澆了些清水,然後,他站起身來,打開浴巾。他不緊不慢地把她擦得幹幹淨淨,然後拿了一個大粉撲給她搽粉。孩子高興得蹦蹦跳跳。“行了,別再鬧了,”格斯巴赫說,“把睡衣穿上。”

她跑出去了。赫索格還看到格斯巴赫低垂的頭上有一些粉末。他的紅頭發上下飄動。他在擦洗浴缸。摩西此時完全可以進去殺了他。他左手摸了摸包在一卷盧布裏的那把手槍。格斯巴赫正有條不紊地在黃色長條海綿上撒清潔粉,這時他本該就開槍了。手槍裏有兩顆子彈……但不會打出去。赫索格很清楚。他小心翼翼地從水泥塊上下來,悄無聲息地穿過院子。他看見女兒在廚房裏麵,她正抬頭看著瑪德琳,不知道在問她什麽,然後,他慢慢地走出大門,走進小巷。開槍殺人隻是一個念頭而已。

人的靈魂是一隻兩棲動物,它兩邊的情況我都見識過。靈魂是一隻兩棲動物!它所處的環境比我所了解的更加複雜,我猜想,在那些遙遠的恒星上,新的物質正在形成,將創造出陌生的新生命。我似乎覺得,因為瓊的相貌更像赫索格家的人,所以她跟我的關係比跟他們更密切。但是,要是我和她沒有共同的生活,她和我關係密切又怎麽樣呢?都讓那兩個裝有愛的演員給占了。我顯然是相信,如果這個孩子的生活不像我一樣,沒有按照赫索格家的標準接受教育,她將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種想法是完全不合常理的,然而,我心裏一直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從他們的身上,她能學到什麽呢?格斯巴赫隻會甜言蜜語,令人厭惡,會害人,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隻是一個碎片,從暴民身上分離出來的片段。開槍打死他!這是一個荒謬的念頭。赫索格一看到這個人給自己的女兒洗澡,看到那個小醜對小女孩那麽好,他策劃好的暴力行動就變成了一場不會真做的假戲,他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他不想出這種洋相。自怨自艾會讓他自我毀滅,心“碎了”,人自然就毀滅了。這麽一對狗男女,怎麽可能讓他的心“碎”了呢?他在小巷裏逗留了一會兒,他為自己沒有貿然動手感到慶幸。他又能呼吸自如了,能夠自由呼吸的感覺真好!來這一趟很有價值。

想想他坐在福特獵鷹裏麵,照著閱讀燈,在一本活頁本上寫道,人口學家估計,自人類誕生以來,至少有一半生活在當下,活在這個世紀。對於人類靈魂而言,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時刻!根據統計概率,人類基因庫中的特征可能已經重組成為最好和最壞的人。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們的周圍。當今世界上肯定有佛陀和老子。也有提比略和尼祿。可怕的,崇高的,從未想象過的,什麽樣的人都有。而你,一個兼職的幻想家,又喜又悲的哺乳動物。你和你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古代,所謂人類的天才基本都是隱喻。但如今已經變成了現實……弗朗西斯·培根。儀器。然後,他津津有味地補充道,西坡拉姑媽對爸爸說,他永遠不能拿槍指著任何人,永遠不能和卡車司機、屠夫、拳擊手、流氓混在一起。作為“一個紈絝子弟”,他會擊打哪個人的頭嗎?他會開槍嗎?

摩西可以自信滿滿地發誓,老赫索格一生中從未扣動過這把手槍的扳機。他隻會恐嚇人家。他恐嚇過我。當時陶貝一直護著我。她“拯救”了我。親愛的陶貝阿姨!冷冰冰的爐子!可憐的老赫索格!

* * *

但是,他不想就此罷手。他必須去和菲比·格斯巴赫談談。這很重要。他決定不提前給她打電話,否則她就有機會做準備,甚至會拒絕見他。他開著車直奔伍德勞恩大街,在海德公園地區,那裏是個很沉悶的區域,而在他的眼裏卻是芝加哥最有特色的地方。這個地方很大,但雜亂無章,到處可以聞到泥土的氣息,也有腐爛和狗屎的臭味,公寓的正麵都像沾滿了油灰一樣,黑乎乎的,方方正正,沒有設計感,有三層門廊,門廊上的擺設都毫無意義,巨大的水泥花壇裏麵隻有腐爛的煙頭和其他垃圾,鋪著瓷磚的山牆下有陽光房,建築物間的通道臭氣熏天,背後的樓梯灰不溜丟,地上的混凝土到處是裂縫,縫裏長出了青草,笨重的四乘四柵欄遮蔽著叢生的雜草。這些寬敞、舒適、破舊的公寓裏麵住著開明、善良的人們(這裏是大學住宅區)。來到這裏,赫索格真的感覺很舒服。也許他就像這些街道一樣,有中西部的秉性,漫不經心。(他覺得這並非宿命論,秉性的形成,不存在外部的力量。)不過,這裏的一切都似曾相識,該有的都有,他甚至可以聽到輪滑鞋在人行道上哢嚓哢嚓的聲音,在綠色的路燈下,有兩個身材瘦小的小姑娘在滑旱冰,她們穿著短裙,頭發紮著絲帶。

來到了格斯巴赫家門口,他突然感覺有點忐忑,但他還是穩住了情緒,走上樓梯,按了門鈴。菲比很快就走到門邊。她喊:“是誰?”透過玻璃看到來人是赫索格,她就不作聲了。她是怕他嗎?

“是個老朋友。”赫索格說。過了一會兒,菲比盡管沒有開口說話,但明顯是猶豫不決,劉海下的眼睛睜得很大。“你不讓我進去嗎?”摩西問。他的語氣讓人難以拒絕。“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他進門的時候說,“不過,我確實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談一談。”

“到廚房裏去談吧。”

“好的……”她不想在前廳和他談,因為她不想在這裏聽到出乎意料的消息,也不想讓臥室裏的以法蓮聽到。進了廚房,她關上門,請赫索格坐下。她用眼神示意的椅子在冰箱旁邊。坐在那裏,就不會有人從廚房的窗戶看到他。他微笑著坐下。她細長的臉上異常鎮靜,但他知道她的心一定在怦怦直跳,也許比他跳得更激烈。這個護士長平時是個很有條理的人,自控力很強,身上總是幹幹淨淨的,而此時她顯然在刻意保持鎮定。她戴著他從波蘭買回來送給她的琥珀珠串。赫索格扣好夾克上的扣子,確保槍托不會露出來。讓她看到武器,她肯定要被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