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最近還好吧?”

“挺好的。”

“在這裏習慣嗎?喜歡芝加哥嗎?以法蓮還在那所學校上學嗎?”

“是的。”

“會堂裏麵呢?我看到瓦爾和伊茨科維茨拉比錄製了一個節目……叫什麽來著?‘猶太哈西德教派,馬丁·布貝爾,我和你。’

對吧?還在搞布貝爾那一套。他和這些拉比很熟。他是想和拉比換老婆玩吧。他會從‘我和你’搞成‘我們倆’,然後變成‘你、我、孩子’!但我想你是有底線的。你不會什麽都忍的。”

菲比沒有回答。她仍然站著。

“也許你覺得如果你不坐下,我就會早點離開。來吧,菲比,坐下。我向你保證,我不是來鬧事的。今天來,除了見見老朋友,我隻有一個目的……”

“我們算不上老朋友。”

“按年頭算,我們可能不算老朋友。但是,在魯德維爾,我們住得很近。這沒錯吧?你要換一種角度。按柏格森的綿延時間觀來說,我們就算得上老相識了。有些關係是不得已維持的。有些關係是快樂的,有些則更像是刑罰。”

“如果說是刑罰,那也是你自找的。在你和瑪德琳來到魯德維爾之前,我們的生活一直比較平靜,我們所謂的關係,是你自己強加給我的。”菲比臉型瘦削,此時她滿臉通紅,眼瞼一動不動,坐在赫索格給她拉過來的椅子邊緣。

“好吧。你可以暢所欲言,菲比。正合我意。坐好,不要害怕。我不想找麻煩。我們有個共同的問題。”

菲比加以否認。她搖搖頭,表情十分堅定。“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瓦倫丁是紐約北部的人。”

“不過是個鄉巴佬。沒錯。對大城市花花綠綠的生活,他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怎麽打電話。是我摩西?赫索格帶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墮落的。”

她表情僵硬,似乎有些反感,突然將身體轉向另一邊。然後,她可能做出了決定,突然又轉過來對著他。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比較木訥,身體僵硬,一點兒自信也沒有。“你始終都不了解他。他愛上了你。崇拜你。他想當知識分子,因為他想幫助你,而你居然放棄體麵的大學職位,和瑪德琳一起來到這鄉下,多可惜啊,你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多麽魯莽嗎?他覺得她毀了你,所以要想辦法讓你回心轉意。他讀了許許多多的書,這樣你就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摩西。因為你需要幫助、讚美、奉承、支持、親情。他覺得怎麽都不夠。為了你,為了能夠幫襯你,他差點把自己的小命搭了進去。”

“是嗎?還有什麽?你接著說。”赫索格說。

“這樣還不夠。現在,你又想要他怎麽樣?你來這裏幹什麽?來找刺激嗎?你那麽貪圖刺激嗎?”

赫索格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說的這些話,有些說得很對,菲比。我確實不該到魯德維爾來。但是,你說在我和瑪德琳到來之前,你們在巴林頓過著平靜的生活,我就不敢苟同了。我們帶來了書籍和高層次的精神生活,向你們灌輸了大人物的思想,幾乎貫穿整個人類曆史。你被我們嚇到了,而我們,尤其是瑪德琳,給了他信心。他隻是一個電台的播音員,但有我們在背後,他就可以盡情吹牛,裝得好像很有思想,但你還是把他當作好人。他是個吹牛大王,是個怪人,但始終是你的人。於是,他的膽子更大了。他暴露了愛出風頭的本性。好吧,我是個傻瓜。你討厭我也是對的,因為我糊塗,被蒙住了眼睛,給你增加了負擔。但是,你當時為什麽一聲不吭呢?你自己清清楚楚,但那樣過了好幾年,你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麽都沒說。如果知道你也有同樣的遭遇,我肯定不會那麽無動於衷。”

菲比猶豫著要不要說什麽,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最後說:“你不願意去理解別人的生活方式,這不是我的錯。你滿腦子都是那些思想。也許像我這樣的弱者沒有什麽選擇。我幫不上你的忙。尤其是去年。那時我在看心理醫生,他建議我別管你們的閑事。不要搭理你們,尤其是你,我不能管你的那些破事。他說我是個脆弱的人,你知道這是真的,我真的很脆弱。”

赫索格想了想,菲比比較軟弱,這當然是事實。他決定直奔主題。“你為什麽不跟瓦倫丁離婚?”他問。

“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和他離婚。”此時,她的聲音恢複了力量。

“他拋棄了你,對吧?”

“瓦爾?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說!他沒有拋棄我。”

“今天晚上,此時此刻,他在哪裏?”

“在市區。公事。”

“算了吧,你別糊弄我了,菲比。他和瑪德琳在一起。他們在同居。你要否認嗎?”

“當然要。我無法想象你怎麽會這樣異想天開。”

摩西一隻胳膊靠在冰箱上,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身位,拿出來一條“手帕”,其實那是他在紐約公寓從洗碗布上撕下來的一小塊。他擦了擦臉。

“你完全可以起訴離婚,你可以說他跟瑪德琳通奸。至於官司費用,我可以幫忙籌措。我願意承擔全部費用。我想要瓊的監護權。你不明白嗎?我們可以一起把他們打倒。你讓瑪德琳欺負夠了吧?你這麽溫順,就跟一隻母山羊似的。”

“摩西,你又胡說八道了。”

他不該說她是母山羊,這樣反而讓她更加固執了。但是,無論如何,她有自己的主張和底線。她從來都不會接受他的安排。

“難道你不希望我獲得瓊的監護權嗎?”

“這關我什麽事?”

“我想,你和瑪德琳也有仗要打,”他說,“爭奪男人。女人之間的戰爭。她會打敗你的。因為她是個瘋子。我知道你有後勁。但她是個瘋子,打這種仗,通常是瘋子贏。另外,瓦倫丁也不想讓你輕易得到他。”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一旦退出,在瑪德琳麵前,他就失去了價值。要是她打贏了,她一定會把他甩掉。”

“瓦倫丁每天晚上都會回家。他不會在外麵待到很晚。他應該很快就到家了……有時我在外麵耽擱了,回得晚一些,他就會非常擔心。他會到處打電話問我的下落。”

“也許這隻是期待,”摩西說,“把期望偽裝成關心。你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如果你出意外死了,他會哭著收拾好行李,然後安心和瑪德琳一起過日子。”

“你怎麽又胡說八道?我的孩子需要爸爸。你還想要瑪德琳,對不對?”

“我?不可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結束了。不,能擺脫掉她,我很高興。我甚至不再那麽恨她了。她從我這裏偷走的一切,都給她好了。我的錢,她肯定一直都存著。好吧。她就留著用吧,我祝福她。上帝保佑這個婊子吧!祝她好運!再見!我祝福她。祝她生活忙碌、充實、愉快、多姿多彩。包括愛情。厲害的人都會收獲愛情,她是最厲害的人之一,所以她愛上了那個人。他們倆很相愛。不過,她不是個好媽媽,不能讓她撫養這個孩子。”

如果他是一頭野豬,那她的劉海就是一道籬笆……菲比的棕色眼睛也那樣警惕。然而,摩西為她感到難過。他們欺負她,格斯巴赫欺負她,瑪德琳則通過格斯巴赫欺負她。但是,菲比自己也想打贏這場仗。很難想象她追求那麽卑微的目標,買菜做飯、洗衣服、照顧孩子,卻仍然可能輸掉這場鬥爭。這種日子太不體麵了。還有更不體麵的嗎?還有一種假想:她不性感,這反而是她的強項,她擁有超我的力量。還有另一個假想:她認識到現代生活的墮落程度,知道所有獲得解放的所謂時髦人士都有五花八門的惡習,因此,她接受了她自己的處境,她就是一個貧窮、神經質、冷淡、不幸、身陷泥沼的中產階級女性。在她的眼裏,格斯巴赫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且因為他感情豐富,因為他的精神和肉體欲望都很強,或者是因為什麽狗屁玄學,他需要兩個老婆,甚至更多。也許他長滿橙色茸毛的肉體可以滿足兩個女人截然不同的需求。為了**,為了家庭和睦。

“菲比,”他說,“你承認自己比較脆弱,不過,你到底有多脆弱?對不起……我覺得這個很有趣。你必須否認一切,並保持外在形象的完美。你難道一丁點都不願意承認嗎?”

“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她厲聲問,“你又能給我什麽好處?”

“我?我會幫你……”他正準備說,卻突然停下來反思。這是實話,他給不了她太多好處。他對她真的沒什麽用處。跟著格斯巴赫,她仍然可以做妻子。他會回家,她就能做飯、熨衣服、購物、簽支票。沒有他,她不可能存在,更沒有機會做飯,也沒有機會鋪床。目前的曖昧狀態必將瓦解。然後呢?

“你既然是想要女兒的監護權,為什麽來找我?你有本事就自己去爭,沒本事就算了。放過我吧,摩西。”

她說得沒錯。他默不作聲,隻是緊緊地盯著她。他思想上早期和原生的傾向,最近不加節製地行動,此時在她蒼白的臉上發現了意義。仿佛死神用牙齒咬了她一口試試,卻發現還沒有到時候。

“好吧,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麽多,菲比。我要走了。”他站了起來。赫索格的臉上露出了溫柔、親切的表情,這是非常罕見的。他笨拙地拉著菲比的手,菲比飛快地躲開他的嘴唇。他把她拉過來,親了親她的額頭。“你說得對。我來找你是多餘的。”她掙脫了他的手。

“再見,摩西。”她說,但眼神閃躲著他。她沒有什麽可以給他的。“……你被他們當成了垃圾。沒錯。但都結束了。你應該永遠離開。現在就走。”

門關上了。

* * *

一點點點體麵……我們這些窮光蛋是能相互諒解的。難怪“個人”的生活是一種屈辱,成為一個單獨的個體是可鄙的。

坐在租來的福特獵鷹裏麵,赫索格在活頁本上寫道:曆史在不斷演進,讓我們身上有衣服可以穿,腳上有鞋子可以套,嘴裏有肉可以嚼,這個進程看似無意而無情,但比任何所謂有情有義的人對我們更有好處。既然這些好處是匿名計劃和勞動的產物,那麽就有了一個問題:有意的善舉(如果善舉由業餘人士所做)有什麽好處呢?特別是為健康起見,我們做善舉,或者付出愛心,都需要鍛煉,人是感性、熱情、善於表達、熱衷於關係的動物。人類有著深刻的個體特性,感情和思想錯綜複雜,體係完整,接近於自動化的程度,幾乎可以脫離人類而獨立存在。人類已經在練習適應未來的狀態了。而我的情感卻屬於古代。處在農業或畜牧業社會階段……

赫索格說不清楚這樣的總結有什麽意義。他非常興奮,心潮澎湃,正想改變思維習慣來恢複常態。血液湧入他的靈魂裏麵,此時此刻,他要麽是擺脫束縛了,要麽就是瘋了。但是,他後來意識到,他根本不需要做複雜的抽象思維,而他總是那麽賣力地進行思考,好像是要為了生存而鬥爭。其實,不思考不一定是致命的。我真的以為人停止思考就會死掉嗎?如今還害怕這種事情,那是真的瘋了!

* * *

他想去盧卡斯·阿斯弗特家裏過夜,就在路邊電話亭給盧卡斯打了電話,主動提出要求。“我不會礙事的。你家裏還有別人嗎?沒有?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想見見我的女兒,但我自己不能打電話給瑪德琳。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會掛掉。你能不能打電話給她,說我明天要去接瓊?”

“可以啊,當然,”阿斯弗特說,“我現在就打,等你到了這裏,就該有答複了。你怎麽來了?是一時衝動嗎?沒有事先計劃吧?”

“謝謝你,盧卡斯。你馬上打電話吧。”

離開電話亭的時候,他心想著今晚他必須好好休息一下,一定要睡一會兒。然而,他又有些猶豫,不敢躺下閉上眼睛,恐怕他明天醒來無法回到目前簡單、隨意的意識狀態。因此,他開得很慢,看到一家沃爾格林連鎖店就停了下來,給盧卡斯買了一瓶順風威士忌,給瓊買了幾件玩具,有一副玩具潛望鏡,她可以躲在沙發後麵看到四周的情況,還有一個用嘴巴吹氣的沙灘球。他甚至開車去位於黑石街和第五十三街交叉口的西聯電報公司,給拉蒙娜發了一封電報。他的電報是這樣寫的:芝加哥。兩天公事。很愛你。他相信,他不在,她會自己尋找安慰,而不是像他那樣難過,感覺被人拋棄了,天塌了。他就跟一個小孩子似的,喜歡胡思亂想,害怕死亡,正因如此,他的生活才扭曲成現在的奇形怪狀。他終於發現每個人都有一顆童心,既天真爛漫,但也必然會撒謊。於是,他認定了一些情感上的好東西:真誠、友誼、關懷兒童(美國人有崇拜兒童的習俗)、博愛。我們現在也就知道這麽多。但是,他的認識不止於此。他開始接近真實意識的起點。他認為有一個必要的前提,即一個人會超越自己的“特點”,包括所有的情感、努力、品位等,這些特點構成了所謂“我的生命”。我們有理由希望生命不僅是一團鬆散的粒子,不僅是客觀的事實。經曆過可以理解的事情,你就會得出結論,隻有不可理解的事情才有意義。此時,這對他來說絕不是一個“籠統思想”,它比他在這個燈火輝煌的電報局裏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真實得多。在他的眼裏,這一切都異常清楚。為什麽?因為他看到了盡頭。他看到死亡了嗎?但是,他並不認為死亡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不,絕非如此。

他停下來,凝視著鍾麵上那根不停跳動的指針,那台鍾已是十九世紀的家具,難怪大公司的利潤那麽豐厚:收費高,設備舊,沒有競爭對手,如今電報已經被淘汰了。比起老赫索格放在櫻桃街的那些老家具,這些泛黃的老家具給電報公司創造的收益肯定多得多。老赫索格的貨場在妓院的對麵。如果老板娘不給錢,警察就把妓女的床從二樓的窗戶扔出去。那些女人被抓進馬車的時候,都大喊大叫,罵罵咧咧的,罵的都是黑人的髒話。老赫索格是個商人,他盯上了這些家具,看著這些邪惡野蠻的警察和野蠻潑辣的肥胖婦女離開,就把這些家具收到他的倉庫裏麵,作為二手貨出售。我們祖先的財富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

來到阿斯弗特家門口,他鎖上車,把給瓊的禮物留在行李箱裏麵。他相信她會喜歡那副潛望鏡的。哈珀大道的家裏有很多東西,可以讓她好好看看。要讓孩子認識生活。也許認識得越清楚越好。

阿斯弗特在樓梯上迎接他。“我等你很久了。”

“出什麽事了嗎?”赫索格問。

“沒有,沒事,別擔心。我明天中午去接瓊。她在一個戲劇學校學習,上半天的課。”

“太好了,”赫索格說,“有問題嗎?”

“你是說瑪德琳?沒有,什麽問題也沒有。她不想和你見麵。這樣,你就可以和女兒盡享天倫之樂了。”

“她是不想逼我帶著法院命令來吧。從法律上來說,她是有點站不住腳的,畢竟家裏住著那個騙子。好吧,讓我看看你。”於是,他們走進公寓,裏麵比較亮堂。“你胡子長出來了,盧卡斯。”

阿斯弗特摸了摸下巴,他有點緊張、羞怯,目光躲著赫索格。他說:“故意留的。”

“是因為突然不幸謝頂,所以想做點補償嗎?”赫索格問。

“為了克服抑鬱,”阿斯弗特說,“我想,改變一下形象也許有點幫助……失陪一下。”

阿斯弗特的家裏一直髒亂不堪,像研究生的宿舍。赫索格環顧四周。“盧卡斯,要是我再有什麽意外之財,就給你買幾個書架。這些舊板條箱該扔掉了。這些科學文獻死沉死沉的。不過,你在沙發上給我鋪了一條幹淨的床單。你真好。”

“你是老朋友了。”

“謝謝。”赫索格說。他發現自己說話有點困難,這讓他很驚訝。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一股強烈的情感,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他認定這是博愛使然。沒錯,考慮到他的精神狀況,正確認識周圍的事物,能恢複他的自製力。自我糾錯讓他精神煥發。“盧卡斯,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你的信?你給我寄過信嗎?我倒是給你寄了一封信。”

“我沒見過。什麽內容?”

“關於一份工作。你還記得伊萊亞斯?圖博曼嗎?”

“娶了體育老師的那個社會學家嗎?”

“別開玩笑了。他是斯通百科全書的總編輯,正準備花巨資修訂百科全書。我負責生物學卷。他想讓你負責曆史卷。”

“我?”

“他說他又讀了一遍你那本關於浪漫主義和基督教的書。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剛出版的時候,他沒有覺得很好,現在看來,他當時是有眼無珠,不識貨啊。他說,這真是一座豐碑。”

赫索格表情很嚴肅。他編了幾種說辭,但都放棄了。他說:“我不知道我是否還算是一個學者。我離開黛西的時候,就已經放棄學術了。”

“瑪德琳反而很上進。”

“沒錯。他們把我瓜分了。瓦倫丁搶走了她和我的優雅生活,瑪德琳要當教授。她是不是要答辯了?”

“馬上。”

赫索格突然想起阿斯弗特那隻死掉的猴子。他問:“盧卡斯,你怎麽樣?你沒有被寵物傳染上肺結核吧?”

“沒有。我定期查結核菌素。沒有。”

“你簡直是瘋了,居然給羅科做嘴對嘴的人工呼吸。大家都覺得你瘋了。”

“這種事情也有報道嗎?”

“是啊。不然我怎麽會知道?消息是怎麽傳出去的?”

“生理係有個渾蛋學生,他為了賺幾美元,給《美國人》當間諜。”

“你不知道猴子得了肺結核嗎?”

“我知道它病了,但不知道是那種病。我也沒想到它的死會讓我那麽難過。”阿斯弗特表情沉重,讓赫索格感到有點意外。他新留的胡子顏色各異,但他的眼睛烏黑,比他脫掉的頭發還要黑。“我當時整個人都蒙了。我原以為養羅科是鬧著玩的。我沒有意識到它對我竟然這麽重要。等它死後我才發現,世界上不管誰死了,也不至於對我影響那麽大。我問過自己,如果我哥哥死了,我會不會那麽哀傷,可能連一半都沒有。我知道,我們都瘋了。但是……”

“要是我笑出來,你不介意吧?”赫索格說,“我實在忍不住。”

“你想笑就笑吧。我還能怎麽樣?”

“一個人愛上自己養的猴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赫索格說,“感情這東西講不清楚,愛上什麽,總有它的道理。你見過格斯巴赫。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結果我前妻瑪德琳居然愛上了他。你有什麽好害臊的?這是一出痛苦的情感喜劇。你有沒有讀過科利爾寫的關於一個男人和黑猩猩結婚的故事?《猴妻》。故事很精彩。”

“我情緒非常低落,”阿斯弗特說,“不過現在好多了。但是,我有兩個月左右什麽也沒幹,幸虧我沒有老婆和孩子,否則我還得裝得若無其事。”

“都是因為那隻猴子嗎?”

“我沒有再去實驗室。我依靠鎮定劑,終於把自己治好了,但這種情況不能再來一遍。我終究要麵對現實。”

“你去找過埃德維格醫生嗎?”赫索格笑著問。

“埃德維格?不,沒有。我去找了另一個精神科醫生。他幫我調節情緒,但一個星期隻去兩小時,其餘的時候我都要一個人克服,很難。所以,我從圖書館借了一些書。你讀過那個匈牙利女作家蒂娜?佐科利關於應對危機的書嗎?”

“沒有。她怎麽說?”

“她教了一些練習方法。”

摩西很感興趣:“什麽方法?”

“一種主要的方法是假設自己要死了,練習如何麵對死亡。”

“你是怎麽練的?”

阿斯弗特努力保持平常的說話語氣,像老朋友聊天,就事論事。顯然,對他來說,這是一件非常糟心的事情。不過,他又藏不住,想回避很難。

“假設我自己已經死了。”阿斯弗特說。

“就是假設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對吧?”赫索格轉過頭,仿佛是要側耳傾聽,想聽得更清楚一些。他的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肩膀因為疲勞所以耷拉著,兩隻腳的腳尖朝裏勾。在這間發黴的“宿舍”裏麵,有一隻板條箱上麵夾放一盞燈,外麵夏日的街道上樹葉沙沙作響,這給赫索格帶來了些許平靜。他心裏想,事情沒錯,但又顯得那麽怪誕。他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他很同情阿斯弗特。

“該來的都來了,就不用感到痛苦了,”阿斯弗特說,“裝死,就得躺得直直的。躺在棺材裏麵是什麽感覺呢?像躺在絲綢墊子上。”

“啊?你真想象得出來,一定很不容易。我明白了……”摩西歎了口氣。

“這需要練習。要能有感覺,也要能沒有感覺,要感覺到生存,也要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既在場,又不在場。在你生命中出現過的人,會一個接一個地來看你。爸爸,媽媽,有你愛的人,也有你恨的人。”

“然後呢?”赫索格側耳傾聽著,他的頭沒有這麽歪過。

“然後,你就問自己,‘你要跟他們說什麽?你對他們有什麽感覺?’這個時候,你隻說你真實的想法。不是因為你死了而對他們說這些,這些話是對你自己說的。要麵對現實,不是幻想。要說實話,不要說謊。這就完了。”

“麵對死亡,有點海德格爾的味道。結果呢?”

“我躺在棺材裏麵,眼睛直直地看著上方,起初,我能集中注意力,隻想著我死了,想著我和生者的關係,後來就不行了,不一會兒就好像看到了別的東西。”

“你是不是累了開小差?”

“不是。我每一次看到的東西都一樣。”盧卡斯笑了,笑容之中有些不安,也有些痛苦。“我爸爸在西麥迪遜街開廉價旅館的時候,我們相互認識了嗎?”

“認識了,我們在同一所學校上學。”

“後來出現大蕭條,我們自己也搬進旅館裏去住。我爸爸在頂層弄了一個閣樓,我們一家人住在裏麵。幹草市場劇院就在旁邊,你還記得嗎?”

“那個表演**的地方?哦,是的,盧卡斯。那時我常常曠課看**。”

“嗯,首先,我剛開始看到的是旅館著火了。我們被困在閣樓裏。哥哥和我用毯子把弟弟妹妹們裹起來,大家站在窗戶的旁邊。後來,消防隊員來了,我們終於得救了。我抱著妹妹。消防隊員一個一個地把我們送下去。最後一個是我的蕾阿姨。她很沉,體重將近兩百磅。消防隊員抱她下樓的時候,她的衣服飛起來了。由於抱得吃力而且火情緊迫,那個消防員滿臉通紅。是愛爾蘭人的臉。我站在下麵,看著她的屁股漸漸靠近,她的屁股很大,她的臉也很大,臉色蒼白,顯然是驚魂未定。”

“這就是你裝死的時候看到的嗎?一個死裏逃生的胖阿姨。”

“別笑!”阿斯弗特雖然這麽說,但他自己卻笑了起來,笑聲冷冷的。“我不隻看到了那個景象,我還看到了隔壁的脫衣女郎。候場的時候,她們無所事事。劇院裏正在播放一部湯姆?米克斯主演的電影。她們在更衣室百無聊賴,就跑到街上來打棒球。她們喜歡打棒球。她們都是吃玉米的胖姑娘,身體確實需要鍛煉。我坐在路邊看著她們打球。”

“她們穿著**的性感服裝嗎?”

“她們都塗脂抹粉,頭發做了造型。在投球、擊球、跑壘的時候,她們的**上下跳動。她們打的是一種軟球,其實應該叫壘球。摩西,我向你發誓……”阿斯弗特兩隻手壓在長滿胡須的臉頰上,他的聲音在顫抖。他那雙淚汪汪的黑眼睛充滿困惑,苦笑著。然後,他把椅子往後拉,避開光線。他可能快要哭了。我希望他不會哭,赫索格想。他很同情他。

“別難過,盧卡斯。你聽我說,也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至少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麽看的。一個人可能會說:‘從現在開始,我要說實話。’但是,實話聽到了,沒等他把這句話說完,就跑掉躲起來了。人類有些滑稽,文明人會拿自己的思想開玩笑。這個蒂娜?佐科利一定也是在開玩笑。”

“我不這麽認為。”

“那麽還是那句老話:‘記住,你終有一死。’還是擺在桌子上的和尚頭骨,講得比較時髦而已。那有什麽用處呢?說到底都是那些德國存在主義者搞出來的,他們會跟你說恐懼對你有多少好處,可以讓你不分心,可以給你自由,讓你更真實。上帝不在了,但死神還在。這就是他們的說法。我們的世界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世界,而快樂有一個機械的模式。有人說,你隻管拉開褲子的拉鏈,能幸福就行。其他的理論家則把內疚、恐懼、緊張當作懲戒。但是,人類生活比任何模式都更微妙得多,哪怕是那種巧妙的德國模式。我們需要學習恐懼和痛苦的理論嗎?這個蒂娜?佐科利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叫你練習麵對死亡,簡直是自殘,而你的反應充滿智慧。隻是你太刻意了,過度自我嘲諷,到了能製造痛苦的地步。越來越痛苦。猴子啊,屁股啊,打壘球的**娘啊。”

“在等你的時候,我就希望我們能好好聊聊這件事情。”阿斯弗特說。

“不要太折磨自己,盧卡斯,別編造這種荒誕的情節來惡心你自己。我知道,你有同情心,心裏確實很痛苦。你相信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卻告訴你要通過這種荒誕的方式尋找真理。他們還警告你,如果你有自尊心,尊重你自己的智慧,就不要接受別人的安慰。根據這個理論,真理就像是懲罰,你必須勇敢而坦然地接受。他們說真理會磨礪你的靈魂,因為人都會說謊,靠謊言生活。所以,如果說你的靈魂裏麵還有東西等待揭示,你不可能通過別人看到真相。難道一定要把自己‘裝’進棺材,通過裝死來練習嗎?思想一旦開始深化,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當代的哲學家都在鼓吹古時候對死亡的恐懼。新社會不敬畏生命,麵對死亡不感到恐懼,這種新態度威脅著文明的本質。但是,這不是恐懼不恐懼的問題,和這種說辭沒有任何關係……然而,所謂有思想的人,有人文主義情懷的人,除了尋找各種說辭,還能幹什麽呢?拿我來說吧。我一直在給各種各樣的人寫信,寄到四麵八方去。總有說不完的話。我通過語言來追求現實。也許我是想把一切都變成語言,迫使瑪德琳和格斯巴赫重拾‘良心’。我也給你寫過信。我肯定是想努力保持情感的張力,沒有這種張力,人類就不能再稱為人類。要是不用力牽動,這種張力早就消失了。我給全世界寫信,就是為了防止張力消失。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類都稱得上人類,所以,我想象了一個完整的場景,把他們放在裏麵。我全心投入這些場景的建設。但它們畢竟是‘建設’出來的狀態。”

“是的,但是你在和人類打交道。我呢?我隻有羅科。”

“不管覺得什麽重要,我們都要堅持到底。我相信互愛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如果我欠上帝一條人命,我會把我的性命奉獻給他。‘人不是獨自活著的,而是活在他兄弟的臉上……每個人都將看到永恒的天父,因此愛和歡樂比比皆是。’如果傳播恐懼的布道者告訴你,別人隻會讓你偏離形而上的自由,那麽,你必須遠離他們。但真正的問題也是本質的問題在於,我們為其他人效力,而其他人也為我們效力。沒有這種本質的關係,人就永遠不會害怕死亡,恐懼是營造出來的。而如果人不明確為了什麽而活、為了什麽而死,死亡的意識隻會折磨自己,將自己變成一個笑話。你通過羅科和蒂娜·佐科利,而我通過胡亂地寫信……我感到頭暈。那瓶順風威士忌呢?我想喝一杯。”

“你應該去睡覺。你看起來像是要垮掉了。”

“我還行吧。”赫索格說。

“去睡覺吧。反正我也沒空。我還有試卷沒批改完。”

“好吧,我確實困了,”摩西說,“你的床挺好看的。”

“我會讓你睡個懶覺。時間有的是,”阿斯弗特說,“晚安,摩西。”他們握了握手。

他終於抱住了女兒,她用小手捧著他的臉頰,吻了他。他早就渴望見到她,渴望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看到她的臉蛋和烏黑的眼睛,撫摩著她的頭發和皮膚,此時,他抱著她稚嫩的身體,激動不已,結結巴巴地說:“瓊,我的寶貝,我想你了。”他很高興,又很痛苦。她帶著她全部的天真和稚氣,帶著小女孩純真或者多情的本能,吻著他的嘴唇,吻著她憂心忡忡、疲憊不堪、身上有病的爸爸。

阿斯弗特站在旁邊,滿臉微笑,但感覺有些不自在,光頭上在冒汗,新留的胡子看樣子也很熱。他們站在傑克遜公園科學博物館的台階上,台階是灰色的,很長一段。這時,老師和家長們陪著一車一車的孩子進來了,有黑人,也有白人。隨著用青銅件裝飾的玻璃門不停轉動,小孩子們進進出出,個個匆匆忙忙,他們的身上都散發著奶香味和尿臊味,一顆顆腦袋顏色、形狀各異,但在赫索格慈祥的眼睛裏,他們都裝著世界的未來,未來的善與惡。

“瓊,心肝寶貝。爸爸想你了。”

“爸爸!”

“盧卡斯,你知道嗎?”赫索格很突兀地問,他的臉上既幸福感滿滿,又有一點兒苦笑。“桑德爾?希梅爾斯坦跟我說,我女兒會忘記我的。他肯定是把我女兒當成希梅爾斯坦家的人,他們一家人都是低級動物,小白鼠、倉鼠等。”

“赫索格家的人都更加高級嗎?”阿斯弗特反問。不過,他的語氣很溫和,很客氣,而他的本意也是友善的。“我下午四點來接你,還是在這裏。”他說。

“隻有三個半小時?她太過分了!好吧,好吧,我不和你吵架。我不想起衝突。反正明天還有一天。”

他的心裏波濤洶湧,潮起潮落,他默念了一段很長的獨白(放棄這個女兒真讓人心碎!她會變成另一個好色的女人?還是會像莎拉?赫索格那樣的悲情美女,注定要生下對她自己的靈魂和靈魂之神一無所知的孩子?或者人類會找到一條新的道路,將他這個類型的人淘汰?果真如此的話,他會感到很欣慰。有一次在紐約,一堂課剛剛講完,就有一位年輕的主管走上講台對他說:“教授,詭計是猶太人的專利!”看著眼前這個身材苗條、金發碧眼但怒氣衝衝的年輕人,赫索格隻是點了點頭。他回答說:“以前,猶太人的專利是放高利貸。”),然後,隨著內心的一陣刺痛,他的獨白戛然而止。那就是新現實主義,他想。“盧卡斯?謝謝你。四點鍾,我會準時到這裏。你不要整天冥思苦想。”

摩西帶著女兒進了博物館去看小雞孵化。“馬可有給你寄明信片嗎,寶貝?”

“有。從營地寄來的。”

“你知道馬可是誰嗎?”

“我哥哥。”

這麽說來,瑪德琳並沒有刻意讓瓊和赫索格家的人疏遠,不管她有多麽瘋狂。

“煤礦你進去過嗎?這個博物館裏的煤礦。”

“我害怕。”

“你想看小雞嗎?”

“我看過。”

“你不想再看看嗎?”

“哦,想的。我喜歡小雞。瓦爾叔叔上星期帶我去看過。”

“我認識瓦爾叔叔嗎?”

“哦,爸爸!你在裝傻。”她摟著他的脖子,嘻嘻笑著。

“他是誰?”

“他是我的繼父,爸爸。你肯定知道。”

“媽媽是這麽告訴你的嗎?”

“他是我的繼父。”

“是他把你鎖在車裏的嗎?”

“是的。”

“你在車裏怎麽樣?”

“我哭了。但沒哭多久。”

“你喜歡瓦爾叔叔嗎?”

“哦,喜歡,他很有趣。他會做鬼臉。你會做鬼臉嗎?”

“會一點,”他說,“但我不太好意思做鬼臉。”

“你講的故事更好聽。”

“我想是的,寶貝。”

“臉上有星星的男孩,那個故事特別好聽。”

好吧,她還記得他編得最好的故事。赫索格點了點頭,她讓他驚歎不已,他為她感到驕傲,他的心裏充滿了感激之情。“臉上長滿雀斑的男孩?”

“就像天上的星星。”

“每一顆雀斑就像一顆星星,天上的星星,他的臉上也都有。北鬥七星、小北鬥七星、獵戶座、大熊座、雙子座、參宿四、銀河係等。他臉上每顆星星的位置都完全正確。”

“但有一顆星星沒人認識。”

“他們帶他去見了所有的天文學家。”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天文學家。”

“那些天文學家都說:‘哎呀,真巧!有點意思。這顆星星有點怪!’”

“然後呢?”

“最後,他去見了老人希拉姆?什皮塔爾尼克,這個老人年紀很大很大,個子很小很小,胡子很長,垂到了腳邊。他住在一隻帽盒裏麵。他說:‘得叫我爺爺來看看。’”

“他爺爺住在胡桃殼裏麵。”

“沒錯,沒錯。他的朋友都是蜜蜂。蜜蜂忙忙碌碌,沒有時間多愁善感。什皮塔爾尼克的爺爺從胡桃殼裏爬了出來,他拿著一副望遠鏡,盯著魯伯特的臉看。”

“那個男孩的名字叫作魯伯特。”

“什皮塔爾尼克的爺爺讓蜜蜂把他抬起來,抬到合適的位置,他看了看,說這是一顆真的星星,是一個新發現。他一直在等著這顆星星……你看,小雞!”他抱著女兒靠在欄杆上,把她放在左手邊,這樣,她就不會碰到手槍,這把手槍用她曾祖父的盧布包著,還放在他胸前右邊的口袋裏麵。

“小雞是黃色的。”她說。

“這裏麵一直亮著燈,溫度也很高。你有看到那隻雞蛋在晃動嗎?小雞正想出來。很快,小雞的尖嘴就會啄破蛋殼。你看著。”

“爸爸,你不在我們家裏刮胡子了,為什麽呢?”

這讓他感到心痛,但他必須咬牙挺住。心必須要硬起來。否則就像野蠻人描述鋼琴一樣:“你打它,它就哭。”他不能哭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我把剃刀放在別的地方了。瑪德琳怎麽說?”

“她說你不想和我們住在一起了。”

他不想在孩子麵前發火。“她是這麽說的嗎?嗯,我一直想和你們住在一起。但我做不到。”

“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男人,男人要工作,要生存。”

“瓦爾叔叔也工作。他寫詩,寫完就念給媽媽聽。”

赫索格陰沉的臉上露出了喜色。“好極了。”她不得不聽他的廢話!低劣的藝術和邪惡總是形影不離的。“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他念詩的時候,樣子怪怪的。”

“他哭了嗎?”

“是的,哭了。”

濫情和殘忍其實是一回事,就像化石和石油。這則消息非常寶貴,簡直無價。他太高興了!

瓊低下頭,用手腕捂著眼睛。

“你怎麽了,寶貝?”

“媽媽叫我不要提起瓦爾叔叔。”

“為什麽?”

“她說你會非常非常生氣。”

“但我沒生氣啊。我還哈哈大笑呢。好吧。我們不再說他的事了。我保證,一個字都不提。”

接著,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爸爸,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唯恐說錯一句話。直到他們回到福特獵鷹車邊,他才說:“我有禮物要給你,放在後備廂裏!”

“哎呀,爸爸……是什麽禮物?”

站在笨拙、灰溜溜的科學博物館前麵,她活潑可愛,她的乳牙,臉上稀疏的雀斑,充滿期待的大眼睛,纖細的脖子,就像一股清流,讓人耳目一新。他在想她會怎樣繼承這個充斥著偉大儀器、物理原理、應用科學的世界。她非常聰明。他為女兒感到十分驕傲,他似乎看到了居裏夫人第二。她很喜歡潛望鏡。他們在汽車的兩邊玩躲貓貓,一會兒躲在後備廂的後麵,一會兒躲在公共廁所門廊的柱子後麵。然後,他們穿過外環大道的橋,到湖邊散步。他讓她脫掉鞋子,走進湖水裏麵,等她從水裏上來,他用襯衫的下擺擦幹她的小腳,小心翼翼地刷掉腳指中間的沙子。他給她買了一盒餅幹,她坐在草地上吃著。蒲公英已經盛開,都毛茸茸的。草皮很有彈性,既不像五月份那樣潮濕,也不像八月份那樣幹燥、堅硬,到了八月份,草皮都快被太陽曬死了。電動割草機在斜坡上轉著圈,在給草地“理發”,揚起一片片碎草。陽光從南麵照射在水麵上,湖水藍瑩瑩的,好看極了。地平線好像在燃燒,天空很晴朗,隻是在加裏機場方向,鋼鐵廠的煙囪在噴著赤褐色和硫黃色的煙。到目前為止,魯德維爾的草坪已經有兩年沒修剪過了,肯定變成了“草原”,本地的獵人肯定又帶著他們的情人跑去那裏,大概率會打碎窗戶,還會在草地上生火。

“我想去水族館,爸爸,”瓊說,“媽媽說你應該帶我去。”

“哦,是嗎?那就去吧。”

福特獵鷹被陽光曬得滾燙。他打開車窗通風降溫。他有好多鑰匙,必須先整理一下,在口袋裏放好。有他紐約房子的鑰匙,拉蒙娜給他的鑰匙,大學男教員休息室的鑰匙,阿斯弗特公寓的鑰匙,還有幾把魯德維爾那個家的鑰匙。“你要坐在後座,寶貝。進去吧。你把衣服拉下來,皮革很燙。”西風比東風更幹燥。赫索格感覺敏銳,察覺到了這種差別。在神誌幾乎失常和思想混亂的日子裏,強烈的情感波動讓他變得更加敏感,或者說他向周圍的環境注入了一些自己的東西,仿佛他從自己的嘴裏、血液裏、肝髒裏、腸子裏、**裏取出了水分和顏色,畫了周圍的場景。於是,他通過這種怪異的方式重新認識了芝加哥,這個他三十多年來一直很熟悉的地方。用自己的器官作畫是一種特殊的藝術,而通過這種藝術,他繪製了一副獨特的芝加哥畫麵。黑人貧民窟厚厚的牆壁和彎曲的石板人行道都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再往西是工業區,芝加哥河南段水流緩慢,像汙水溝,閃閃發光,水麵上仿佛覆蓋著一層金色的外殼,牲口圍欄已經荒廢了,高大的紅色屠宰場孤零零的,已經破舊不堪,旁邊是單調乏味的平房和空空****的公園,接著是龐大的購物中心,再接著是公墓,那裏葬著赫索格的過去和現在,然後是森林保護區,保護區裏麵有跑馬場、野餐營地、情人小路,那裏曾經發生過恐怖的謀殺案,再過去是機場、采石場,最後是玉米地。地方各種各樣,活動也各種各樣,這就是現實。摩西必須看到現實。也許,他在某種程度上被排除在現實之外,因此他能看得更真切、更清晰,不至於昏昏欲睡。保持清醒的意識是他的工作,而延伸意識是他的本行,他的職責所在。他要保持警覺。如果他能“借到”時間帶女兒去水族館看魚,他會想辦法補上警覺的時間。這一天就像老赫索格下葬的那一天,他要有勇氣麵對那個現實。那時也是鮮花盛開的季節,有玫瑰花、木蘭花等。在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摩西哭著哭著,不知不覺睡著了,空氣中彌漫著邪惡的芳香,而他夢魘不斷,這些夢都很痛苦、邪惡,但豐富多彩,隻是被夜間遺精打斷了,總之,他似乎看到人死後就能擺脫本能的奴役,重獲自由。可憐的亞當子孫們啊,他們的思想和身體都會收到一些奇怪的信號,都必須加以應答。我大半輩子的生活,都在努力踐行更加明確而合乎邏輯的思想。我甚至知道是哪些思想。

“爸爸,該轉彎了。瓦爾叔叔都是在這裏轉彎的。”

“好的。”通過後視鏡,他發現她很難過,她發現剛才說錯話了。她又提到了格斯巴赫。“嘿,小貓咪,”他說,“不管你跟我說瓦爾叔叔什麽事,我都不會告訴別人。我也不會問你他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傻瓜。”

在凡爾登的時候,赫索格媽媽叫他不要跟人家提起他們家的酒廠,那時候,他就跟瓊差不多大。那個酒廠他記得很清楚。那些管子都很漂亮。還有臭烘烘的土豆渣。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老赫索格曾經把幾袋變質的黑麥麵包倒進了大桶。無論如何,保守秘密總是好事。

“人總是有些秘密的。”他說。

“我有很多秘密。”她站起來,挨在他的座位上,撫摩著他的腦袋。“瓦爾叔叔是個好人。”

“當然。”

“但我不喜歡他。他身上有臭味。”

“哈哈!真的嗎?我們給他買瓶香水吧,讓他香一點。”

他們登上水族館台階的時候,他一直抓著她的手。他覺得他作為爸爸,他的力量和判斷是值得她信任的。水族館的中庭被從天窗照射下來的陽光烘得很“暖和”,有個噴泉在噴水,植物繁茂,而空氣中彌漫著柔和的熱帶魚腥味,摩西不得不用力控製心神。

“你想先看什麽?”

“大烏龜。”

他們穿過昏暗的長廊,長廊裏閃著金色和綠色的光芒。

“這種遊得很快的小魚叫作胡目胡目—艾裏—艾裏,是夏威夷的魚。這個扁平的大家夥是刺鰩,有牙齒,尾巴上有毒刺。這些是七鰓鰻,與八目鰻有親緣關係,七鰓鰻會用嘴咬住別的魚,吸它們的血,直到把它們耗死。那邊是彩虹魚。這條長廊裏麵沒有烏龜,但你看看盡頭那些大家夥。是鯊魚吧?”

“我在布魯克菲爾德動物園看到過海豚,”瓊說,“它們戴著水手帽,會敲鍾。還會直立起來跳舞,會打籃球。”

赫索格把她抱起來。帶孩子去玩總是令人筋疲力盡,也許是因為孩子們都會非常激動。通常情況下,和馬可玩一天之後,摩西都要拿冷毛巾敷眼睛,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他命中注定是個隻能偶爾帶孩子玩玩的爸爸,在孩子們的生活中,他就像一個若即若離的幽靈,一會兒出現在他們的跟前,一會兒就要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他必須控製好對時聚時離的特殊感受。這是一種讓人顫抖的傷感,他想著弗洛伊德會怎麽定義這種情感:被壓抑的創傷部分回歸,最終可追溯到死亡本能?這種情感,也就是終生的死亡情結,不能傳遞給孩子。做學生的時候,赫索格就有了這種情結,這種情結一直藏在孕育城市的子宮裏,不管是在天上,還是在人世間,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親人,人們總是難以和他們分別。但是,對摩西?赫索格來說,他把女兒抱在懷裏看著綠色水箱裏的七鰓鰻和尖牙利齒、渾身光滑的鯊魚的時候,他幾乎難以抑製這種情感,這種情感實在是太強烈了。他首次對亞曆山大?赫索格給老赫索格辦葬禮的方式有了不同的看法。當時他們並沒有在教堂裏舉辦莊重的儀式。舒拉的那些朋友,包括銀行家和公司的總裁,個個身材肥胖,因為打高爾夫球被曬得黑乎乎的,這些人形成了一堵雄偉壯觀的肉牆,他們的肩膀、手掌和臉頰都胖嘟嘟的,但頭發卻十分稀疏。然後是送葬車隊。市政府派出一支摩托車隊護送,認可舒拉?赫索格對城市的重要性。警察開著警笛在前麵開路,把路上的汽車和卡車擋在兩邊,這樣,靈車就可以暢通無阻,不用管紅綠燈。沒人能這麽快到達公墓。摩西對舒拉說:“爸爸活著的時候,警察總是在他的身後追著,可如今……”聽到我的這句話,海倫、威廉和轎車裏的四個孩子都笑了。靈柩放下去的時候,摩西和其他人都哭了,這時舒拉對他說:“別嘮嘮叨叨,弄得像個該死的移民一樣。”我讓他和他的高爾夫球友,也就是那些公司總裁尷尬了。也許我不是完全正確。他是個美國好公民,而我仍然帶著歐洲的舊習氣,我被舊世界汙染了,心裏還裝著所謂的愛和孝道。那是古老而愚蠢的夢幻。

“烏龜在那兒呢!”瓊大喊。烏龜正從池底浮起來,披著角質的胸甲,腦袋懶洋洋的,眼神永遠那麽冷淡,鰭狀肢緩慢地搖著,腳掌拍著水池的玻璃壁,它胸前巨大的鱗片是粉黃色的,它背後的黑色甲殼上美麗的線條,和水波紋一樣。它身後拖著一團寄生青苔,像綠色的茸毛。

為了對比,他們回到中間的那個池子去看密西西比河龜,那些烏龜的側麵有紅色的條紋,有些正趴在原木上打盹兒,有些和鯰魚一起在池底優哉遊哉地遊著,穿梭在蕨類植物之間,池底有許多遊客扔的硬幣。

孩子看夠了,她爸爸也已經累了。“我們去買個三明治吧。該吃午餐了。”他說。

赫索格後來想,他們開車離開停車場的時候真是小心翼翼的。他是個小心謹慎的司機,習慣眼觀四方。但是,他把福特獵鷹開上主幹道的時候,他也許應該料到,有個長彎道從北邊過來,車子都開得很快。有一輛德國大眾的小型卡車緊貼著跟在他的後麵。他踩了一下刹車,向後車表明他要減速,準備讓對方超過去。但是,刹車太新,太靈敏了。福特獵鷹突然停了下來,小卡車追了他的尾,推著他的車撞上了一根電線杆。瓊尖叫著,緊緊抓住他的肩膀,而他被慣性向前推,撞到了方向盤上。孩子危險!他很著急。但他不用替這個孩子擔心。聽她的尖叫聲,他知道她沒有受傷,隻是害怕而已。他趴在方向盤上,感覺身體虛弱,非常虛弱,他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十分惡心,身體麻木。他聽到瓊在尖叫,但無法轉身去看看她的情況。他告訴自己他可能要暈了,然後果真暈了過去。

他們把他拖出來放在草地上。他聽到火車機車的聲音,很近,那裏應該是伊利諾伊中央車站。過了一會兒,它似乎跑很遠了,應該是在外環大道對麵的雜草叢中。他想睜開眼睛,但起初他的視線基本受阻,隻看到大塊的斑點,這些斑點很快就變成一連串小斑點,像彩虹。他的褲子破了。他感到雙腿有點涼。

“瓊在哪裏?我女兒在哪裏?”他站了起來,看見她站在兩個黑人警察中間,在看著他。警察拿著他的錢包,他們的手裏抓著盧布,當然還有那把手槍。好吧!他又閉上了眼睛。他考慮著他自己當下的困境,又感到一陣惡心。“她沒事吧?”

“她沒事。”

“瓊,你過來。”他俯下身子,她走進他的懷裏。他抱著她,撫摩著她,親吻著她驚慌未定的臉,這時他的肋骨感到一陣劇痛。“爸爸躺了一會兒,沒什麽。”但是,他躺在草地上,被她看到了。那裏就在博物館後麵的新大樓旁邊。警察在搜查他口袋的時候,他四肢伸直,綿軟無力,簡直已經是死人一個。他感覺自己的臉色蒼白,臉上毫無表情,肌肉僵硬,這讓他嚇壞了。他感到發根刺疼,覺得頭發肯定是一下子都變白了。警察給了他幾分鍾的時間,讓他自己清醒過來。警車上的藍色警燈不停地閃爍著,旋轉著。小卡車的司機正瞪著他,氣呼呼的。稍遠一點的地方,有幾隻白頭翁正在悠閑地散步、進食,和往常一樣,有個光圈在它們黑色的脖子上來回轉動。赫索格回頭仿佛看到了菲爾德自然史博物館。我是地下室裏的木乃伊就好了!他想。

警察盯上他了。從他們嚴峻的眼神,他就看出來了。因為他抱著瓊,所以他們耐心等著。他們可能還不會對他動粗。他已經拖延不少時間了,他一臉茫然,可能他自己也不覺得。警察很粗暴,他親眼見過。但那是在過去。也許時代已經變了。警局來了一個新局長。去年在一次禁毒會議上,他就坐在奧蘭多?威爾遜局長的身邊。他們握過手。這當然不值得一提,而且,如果跟那兩個黑人警察暗示說他認識局長,可能讓他們更加反感。對他們來說,抓到了他,今天算是有所收獲了,因為那些盧布和那把手槍,他不可能指望他們會輕易放他走。藍綠色的獵鷹撞在電線杆上,車頭撞癟了。路上的車輛風馳電掣,每輛車都閃著燈光。

“你叫摩西?”兩個黑人警察中那個年紀比較大的問他。終於來了,這是隻有在失去了自由之後才能聽到的口吻。

“對,我叫摩西。”

“這是你的孩子?”

“是的,我的女兒。”

“你最好拿手帕壓在頭上。你有一個傷口,摩西。”

“真的嗎?”這就解釋了他的發根為什麽會刺痛。他找不到“手帕”,也就是那塊毛巾,於是他解開絲綢領帶,折起來,把寬的一頭壓在頭皮上。“沒什麽。”他說。孩子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裏麵。“坐下吧,坐在爸爸旁邊,寶貝。坐在草地上。爸爸的頭有點疼。”她很聽話。她的溫順,她對他的關心,她的聰明和體貼,她的同情心,都讓他非常感動。他熱切地伸出寬厚的手放在她的背上,做出要保護好她的姿態。他身體略微朝前傾,把領帶壓在頭皮上。

“摩西,你這把槍有證嗎?”警察噘起寬厚的嘴唇,一邊等著我的回答,一邊用指甲向上捋著他的小胡子。另一名警察在和大眾小卡車的司機談話,那個司機非常生氣。他長著一張驢臉,鼻子又尖又紅,一直瞪著摩西。他說:“你們得繳了那個人的駕照吧?”摩西想,因為那把手槍,他的處境已經很糟了,這家夥居然想火上澆油!赫索格奮力壓住了內心的怒火。

“我問過你一次了,我再問你一次,摩西,你有持槍證嗎?”

“沒有,警官,我沒有。”

“裏麵有兩顆子彈。這是上膛的槍械,摩西。”

“警官,這是我爸爸的槍。他已經去世了,我正要把它帶回馬薩諸塞州。”他盡可能回答得簡短一些,語氣保持平和。他知道,他可能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講他的故事。

“這些鈔票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價值,警官。和俄國的鈔票長得比較像而已。道具。也是留著當念想的。”

從他的表情看,這位警察有點同情心,但他也顯得很疲憊,又有些懷疑。他垂著眼瞼,那張厚實的嘴唇上掛著一絲微笑。喜園盤問他還和哪些女人交往的時候,她的嘴唇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的。好吧,警察每天都會碰到各種各樣的怪事,所謂不在場證明、捏造情節、胡言亂語等。赫索格仔細做著盤算,盡管他心裏懷著沉重的責任感和恐懼,但他認為這個警察要給他定性可能不那麽容易。當然有適合貼到他身上的標簽,但像這樣的外勤警察想不到這樣的標簽。想到這裏,他居然還有一絲驕傲,大多數人類都是很愚蠢的。“主啊,讓天使讚美您的名字。人是愚昧的東西,人都是傻瓜。人類的曆史,就是愚昧和罪惡的曆史……”赫索格頭痛不已,想不起更多的“詩句”。他把領帶從頭皮上拿下來,已經快粘住了,沒理由再壓著,不然等會兒再拿掉,又要扯破頭皮。瓊把頭枕在他的腿上。他遮住她的眼睛,此時的陽光還是很刺眼的。

“我們得做一個事故記錄。”穿著反光褲子的警察蹲在赫索格的旁邊。他鼓鼓囊囊的大屁股上掛著一把手槍。金屬槍柄是褐色的,刻著斜格子圖案,還有彈帶,樣子都和老赫索格笨重的大左輪手槍大不相同。“我查不到這輛獵鷹的車主信息。”

這輛小車前後兩頭都撞爛了,引擎蓋翹了起來,像張開著的蚌殼一樣。引擎本身沒有受損,沒有**流出。“車是租的。我在奧黑爾機場租的。證件在雜物箱裏麵。”赫索格說。

“這些情況都要確認一下。”警察打開一個文件夾,拿一根黃色鉛筆在一張打印好的表格上寫寫畫畫。

“你從這個停車場出來……車速多少?”

“很慢。每小時五英裏到八英裏吧……我剛把車開出來。”

“你沒看見那個家夥在你後麵嗎?”

“沒有。我想可能是在彎道上,視線不好。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剛開進主車道,他就追了我的尾。”他向前彎下腰,想改變一下姿勢,減輕身體一側的疼痛。他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去理會它了。他輕輕撫摩著瓊的臉頰。“幸虧她沒有受傷。”他說。

“我是從後窗把她抱出來的。門卡住了。我檢查過,她沒事。”那個留著八字胡的黑人皺著眉頭,似乎想表明他無須向赫索格這個攜帶上膛手槍的人做任何解釋。如果說他有事,主要是因為這支裝了兩顆子彈的左輪手槍,交通事故倒在其次。

“如果她出了什麽事,我會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爛。”

那個蹲著的警察默不作聲,好像不關心摩西可能幹過什麽事情。他不該說起他會怎麽使用這把左輪手槍,即使是打他自己。但是,他仍然有些眩暈,他覺得這可能因為這幾天來一直匆匆忙忙,而這次撞車讓他感到驚嚇,甚至有些絕望。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他決定必須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否則情況會變得更糟糕。他這次來芝加哥,是想保護自己的女兒,結果卻差點害死她。他想來抵消格斯巴赫的影響,盡到自己作為男人和爸爸的責任,等等。可是,他竟然開車撞上了一根電線杆。然後,他的女兒眼睜睜地看著他撞得不省人事,頭破血流,被人家從車裏拖出去,左輪手槍和盧布從口袋裏滑落出來。不行,脆弱或者疾病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了,他一輩子都在用生病做借口,他不是軟弱就是傲慢,不是傲慢就是軟弱,這是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方法,即所謂的赫索格陀螺儀。他再也不能使用這種方法了。

身穿綠色套頭衫的大眾小型卡車司機正在講述車禍的經過。摩西看到套頭衫口袋的上方用黃線繡了幾個字,他使勁想看清那是什麽字。那個人是煤氣公司的嗎?看不出來。當然,卡車司機肯定是把全部罪責都推到了他的身上。故事編得很離譜,越講越離譜。自我辯護是一種巨大的動力,赫索格想。有了這種動力,尋常人,甚至是那些小醜,都會轉眼間變成難得一見的天才。這個家夥頭皮上的皺紋跟他額頭上的不一樣,因此他以前的發際線一目了然。他頭上的毛發已經曆曆可數了。

“他從我前麵插進來,沒有打轉向燈,非常突然。為什麽不給他做酒精測試?他肯定是酒後駕車。”

“好了,哈羅德,”那個年紀大一點的黑人警察說,“你的車速是多少?”

“天啊!這是什麽意思?我距離超速遠著呢!”

赫索格說:“這種開公司車的司機就喜歡欺負私家車。”

“他從前麵變道插進來,然後突然急刹車。”

“你撞他撞得夠狠的。這表明你貼得很近。”

“沒錯。我覺得……”那個警察用鉛筆的橡皮頭指了兩次、三次、五次,讓他們看看路麵的情況(赫索格似乎看到了“加大拉的豬群”,五彩繽紛,閃閃發光,正在奔向懸崖)。“我覺得確實是你在欺負他,哈羅德。他要變道,一下子還變不進去,所以他想減速讓你超車過去。可能是刹車踩得太用力了,結果你撞上了他。從你的駕照上來看,你已經有過兩次違章了。”

“沒錯,所以我格外小心。”

天啊!別讓你的怒火燒壞你的頭皮,哈羅德。他的頭皮紅得太厲害了,很不好看,就像狗的上頜。

“我覺得,如果你不是想欺負他,你就不會直接撞上去,撞得這麽狠。你會轉向,從右邊閃過去。我要給你開罰單,哈羅德。”

然後,他對摩西說:“我得帶你回局裏。你可能會被指控行為失檢。”

“因為這把舊槍嗎?”

“它上膛了……”

“沒什麽。我沒有刑事記錄,從來沒有進去過。”

大家都等著他站起來。那個鼻子尖尖的大眾卡車司機皺起薑黃色的眉毛,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怒衝衝地瞪著他。赫索格站了起來,然後抱起女兒。他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的發夾掉了。她的頭發散開,很長,遮在臉頰的兩旁。他彎不下腰去找那隻玳瑁發夾。停在斜坡上的警車為他打開了車門。他終於體會到了被拘留的感覺。沒有人被搶劫,也沒有人死亡,但他仍然感覺到有一個致命的陰影壓著他,十分沉重。“這是你活該啊,赫索格。”他自言自語道。自責是免不了。那支鍍鎳的左輪手槍,不管他昨天打算用它幹什麽,他今天都應該把它放在阿斯弗特沙發下麵的航空旅行包裏麵。他早上穿上外套的時候,胸口就有沉重的壓迫感,當時他就應該停止這個不切實際的行為。因為他不是堂吉訶德,對不對?所謂堂吉訶德式的人,都要模仿偉大的楷模。他模仿了哪些楷模?堂吉訶德是個基督徒,摩西?赫索格不是基督徒。這裏是後堂吉訶德、後哥白尼時代的美國,一個暢遊過太空的頭腦,可能會發現一個十七世紀的人在狹隘的世界中完全沒有想到的關係。這就是他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好處。隻是(他們穿過草地,朝著旋轉的藍燈走去)在他有生之年的十分之九的時間裏,他和古人沒什麽區別。他之所以帶上了那把左輪手槍(他的願望既強烈又很模糊),原因在於他是他爸爸的兒子。他幾乎可以肯定,約拿?赫索格害怕警察、稅務稽查員和流氓,他也不可能遠離這些敵人。他放任恐懼,挑釁他們,巴不得他們把他給炸了(恐懼:他受得了嗎?震驚:他活得下來嗎?)。古時候赫索格家族的人熱衷於唱聖歌,披著披肩,留著胡須,他們永遠不會碰左輪手槍。異教徒才有暴力行為。但是,古人已經不在了,煙消雲散了。約拿花一美元買了一把槍,今天早上摩西想:“得了吧,帶就帶上吧。”然後,他扣上外套的扣子,下樓上了車。

“這輛獵鷹該怎麽辦?”他問警察。他停下了腳步。但他們推搡著他,對他說:“你不用擔心。我們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