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有一輛拖車來了,拖車上有吊鉤。拖車駕駛室的上方也有藍燈在旋轉。“聽著,”他說,“我必須先把這個孩子送回家。”
“她會平安回家的,不用擔心。”
“按約定,我必須在四點之前把她還給她媽媽。”
“還有差不多兩個小時。”
“去警局要一個多小時吧?如果讓我先把她送回去,我會不勝感激。”
“走吧,摩西。”那個年長的警察推著他往前走,既冷酷無情,又好像很慈祥。
“她還沒有吃午飯。”
“先考慮你自己吧,你的情況比她還糟糕。”
“那就走吧。”
他聳聳肩,把弄髒的領帶揉成一團,扔在路邊。傷口並不嚴重,已經止血了。他先把瓊塞進警車裏,等他在熾熱的後座上坐好,就把她抱在膝上。赫索格,這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現實嗎?赫索格家的人就淪落到這麽平庸的地步?你自己無法確定哪個現實是真實的嗎?任何一個哲學家都會告訴你,這個判斷要基於共同的證明,所有的理性判斷都一樣。隻是這種方式是有悖常理的。這就是人類的做法。為了烤豬,人類會燒了自家的房子。人類就是這麽烤豬的。
他對瓊說:“我們要去兜風了,寶貝。”她點點頭,沒有說話。她的臉上沒有淚花,但陰雲密布,這比流淚還糟糕得多。他很傷心,簡直撕心裂肺。仿佛瑪德琳和格斯巴赫還不夠,他也興衝衝地跑過來,說愛她,擁抱她,親吻她,買潛望鏡送給她,也將焦慮的情緒傳染給她。讓她看到他頭破血流。他眼睛刺痛,他用拇指和食指遮住眼睛。車門砰地關上了。引擎發出一聲咆哮,車飛速前進,幹燥炎熱的空氣開始吹進來,裏麵混雜著汽車尾氣味。那就像鼓風機吹的風一樣,讓他更加惡心。警車離開湖邊後,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醜陋的第二十二街,整條街泛著黃色。那是他所熟悉和討厭的夏天景象。這就是芝加哥!他聞到了從多納勒工廠飄出來的化學物質和油墨臭味。
她看到過警察翻他的口袋。在她這個歲數的時候,他自己什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是美好的,還是恐怖的。他身上永遠髒兮兮的,不是血跡,就是臭烘烘的東西。不知道她是否會記得同樣清楚。他記得殺雞的情景,他記得雞被人家從板條雞舍裏拖出來時嘎嘎嘎的尖叫聲,他記得那些雞屎、鋸末、熱烘烘的雞臊味,他記得雞的喉嚨被割破,不停地流血,而雞就在鐵皮架子上拍著翅膀,不停地掙紮,爪子在鐵皮上不停地抓著。沒錯,那是在羅伊街,隔壁是一家中國人開的洗衣店,門口貼著紅紙,上麵寫著黑色的字,那時紅紙即將脫落,正隨風飄動。旁邊有一條小巷,想到這條小巷,赫索格的心就怦怦直跳,感覺像發燒了似的,那是一個討厭的夏夜,他被一個男人追上了,那個人從背後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那個人一邊拉下他的褲子,一邊跟他說了一些含糊的話。那個人的牙齒已經蛀爛了,臉上胡子拉碴。……後院的狗跳到柵欄上,汪汪汪地吠著,後來居然被自己的唾液給嗆住了,而摩西被那個人的胳膊夾住了喉嚨,根本叫不出來。他覺得那個人可能會弄死他。那個人可能會掐死他。他是怎麽知道的?他猜的。於是,他幹脆站著不動。然後,那人扣上軍大衣的扣子,對他說:“我給你五美分。但我得先把這張鈔票換成零錢。”他拿出來一張一美元的鈔票在他眼前晃一下,叫他在那裏等著。摩西看著那個人消失在泥濘的小巷中。那個人穿著長外套,佝僂著身子,像弱不禁風的樣子,腳也有點瘸,但走路很快。摩西記得,那個人的腳是瘸的,一瘸一拐,像走也像跑。狗不叫了,他站著等那個人,動也不敢動一下。最後,他穿上濕掉的褲子回家去。他在門廊上坐了一會兒,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再進去,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什麽事也沒有!他和威廉一起到水槽邊洗手,然後來餐桌吃飯。他喝了湯。
後來,他住院的時候,來了一位善良的女基督徒,她穿著係扣鞋,帽子上的飾針就像一根電車的“辮子”。她聲音柔和,表情嚴肅,叫他給她讀《新約全書》,於是,他就打開來讀了一句:“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然後,她翻到另一個地方:“你們要給人,就必有給你們的。並且用十足的升鬥,連搖帶按,上尖下流的,倒在你們懷裏。”
好吧,這是一條著名的勸諭,雖然是德國人說的,就是說忍受不了的就忘掉。意誌力強的人善於忘卻,能夠把某一段曆史屏蔽掉。非常好!說自己有意誌力,那是自我吹捧,即便如此,這些審美哲學家,他們總是擺出一副姿態,但是權力能把任何姿態都一掃而空。盡管如此,你的確也不能繼續把一個噩夢轉變為另一個噩夢,這是真的,對於噩夢,尼采說得肯定沒錯。意誌薄弱的人必須堅強起來。這個世界不就是一塊貧瘠的焦炭而已嗎?不,不是,世界有時就像是一種預防係統,否認每個人的認知。我愛我的孩子,但對他們而言,我就是這樣的世界,我給他們帶來了噩夢。這個孩子是我和敵人生的。我愛她。一看到她,聞到她頭發的氣味,我就渾身顫抖,我太愛她了。我怎麽會愛敵人的孩子呢?這很不可思議,對不對?但是,一個男人不需要為自己謀幸福。不,他可以承受任何折磨,有回憶,有他自己熟悉的邪惡,有絕望。這是人類的不成文曆史,是他看不見的消極成就,他是有能力做到的,隻要這個成就是偉大的,隻要他的存在,以及所有的存在,能夠為這個偉大的成就做出貢獻。隻要他的欲望是有限度的,他就不需要意義。不言而喻,這就是意義所在。
但這一切都必須停止。他是說像坐在警車裏這種事情。他居然帶著爸爸的醜陋而無用的左輪手槍,這是愚孝。要懂得去恨,要有所作為。仇恨等於自尊。如果你想在人群中昂首挺胸……
這裏是南州府街,過去,電影發行商常常在這裏張貼聳人聽聞的海報,例如“湯姆?米克斯墜入懸崖”,如今,這條街道空****的,隻有賣酒吧玻璃器皿的商店。但是,當代人信奉什麽哲學呢?不是“上帝已經死了”,這個觀點早就過時了。也許應該說“死亡就是上帝”。這一代人認為,任何忠誠、脆弱的東西都不會持久,也不會有任何真正的力量。這就是他們最本質的思想。他們認為,死亡等著這些東西,就像水泥地板等著燈泡掉下來。燈泡的玻璃外殼破裂,就失去了極小的真空。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我們教的形而上學。“你以為曆史就是博愛的曆史嗎?你這個傻瓜!看看那億萬死者。你要同情他們嗎?不可能!太多了。我們把他們燒成灰燼,用推土機把他們掩埋掉。曆史是鐵石心腸的曆史,而不是博愛的曆史,隻有軟蛋才會這麽說。我們對每個人的能力都做過試驗,看看哪種能力是強大的、令人欽佩的,結果表明沒有一種能力是強大的或者令人欽佩的。隻有實用不實用。如果世界上有神,那麽神一定是個殺人犯。唯一的真神就是死神。事實就是這樣,懦弱的幻想毫無價值。”仿佛是有人在赫索格的腦子裏慢慢說了這幾句話,他聽得挺真切的。他的手濕了,他放開了瓊的胳膊。也許使他暈倒的不是撞車事故,而是因為他有不祥的預感,預感到他會聽到這些話。他之所以惡心,隻是因為恐懼、興奮,承受不了這樣的想法。
警車停了。他仿佛是坐著一艘船從水麵上搖搖晃晃來到警局的,下車後,他在人行道上幾乎站不穩,搖搖欲墜。法國人蒲魯東說:“上帝是邪惡的。”但是,我們在世界革命的廢墟中尋找新的信仰,結果會找到什麽呢?勝利是死亡的勝利,不是理性的勝利,也不是理性信仰的勝利。我們自己關於殺人的想象才是決定性的力量,在我們人類的想象中,我們首先是指控上帝謀殺。災難的根源都在於人的怨氣,我不想再有什麽怨氣了。毀滅比指責上帝更容易,簡單得多,幹淨得多。不能再這樣了!
他們把女兒抱出來交給他,並陪著他們到電梯口,電梯間很大,似乎足夠裝下一個中隊。和他一起上去的有兩個被捕的人,還有另外兩個被拘留的人。這是第十一街和州府街的路口。他記得這個地方。這裏絕對不是什麽好地方。有武裝人員進來,然後又出去。遵照命令,他跟著那個粗壯的黑人警察從走廊裏走下去,那個警察有一雙大手,屁股肥大。他後麵還跟著幾個人。他可能需要律師,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桑德爾·希梅爾斯坦。想到桑德爾會說什麽,他就笑了。桑德爾自己也善用警察的伎倆,精通心理學,就像在魯比揚卡的案子中使用的,簡直全世界都一樣。首先他會采取強硬的手段,然後,等他得到了理想的結果,他就一下子放鬆下來,變成一個大好人,十分溫柔體貼。他說的話都令人難忘。他曾經大喊大叫著說他不想管他了,把摩西交給訟棍,隨便他們把摩西怎麽樣,把他鎖起來,把他的嘴封住,把他的肛門塞住,在他的鼻口放一個呼吸計量器,給他的呼吸收費。是的,沒錯,那些話都很讓他難忘,都是教“現實”的老師的口頭禪。確實是名言。“於是,你會很高興地想到自己的死亡。對你而言,棺材就像是一輛嶄新的跑車。”接著,他又說,“我也會讓我老婆變成一個有錢的寡婦,年紀不至於太大,還可以到處風流快活。”這句話是他經常說的。赫索格覺得很好笑。他滿臉通紅,雖然滿臉汙垢,襯衫上有血跡,但想到這裏,他還是咧開嘴笑了。我不應該覺得桑德爾是個粗人。這是他自己的人生觀,當然也是流行的人生觀,代表著美國人的生活方式,隻是他個人的版本比較野蠻而已。我的人生觀是什麽樣的呢?我喜歡小貓咪,它的皮毛很溫暖,如果我不傷害它,它是不會傷害我的,這是同一信條的另一麵,幼稚的一麵,但男人最終會被邪惡地喚醒,變成愛咆哮的現實主義者。學聰明點吧,笨蛋!陶貝阿姨的天真現實主義也不錯:“先夫卡普利茨基體貼周到。我什麽事情都不用管。”但是,陶貝阿姨不隻是可愛,她也很精明。我們做的那些事情和我們說的那些話,都似忘非忘……但是,他和瓊被帶進了一間很寬敞的房間,房間的門窗緊閉,等著他的是另一個黑人警官。他年紀很大,滿臉皺紋。他的皺紋是凸出來的,不是凹陷進去的。他的膚色是深黃色的、黑金色的。他與逮捕赫索格的警察交流了一下,然後看了看那把手槍,把兩顆子彈取出來,接著又小聲向穿著反光褲子的警察問了幾個問題,那個警察彎下腰,湊著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好吧,你!”他對摩西說。他戴上一副老花鏡,這副眼鏡很有年頭,兩塊殖民時期的鏡片裝在薄薄的金框裏。他拿起鋼筆。
“姓名?”
“摩西·赫索格。”
“中間名首字母?”
“E。”
“住址?”
“不住在芝加哥。”
這位警長相當有耐心,他又問了一遍:“住址?”
“馬薩諸塞州的魯德維爾。還有紐約市。好吧,好吧,馬薩諸塞州的魯德維爾。沒有門牌號。”
“這是你的女兒嗎?”
“是的,長官。我的女兒,瓊。”
“她住在哪裏?”
“在本市,和她媽媽在一起,在哈珀大道。”
“你離婚了?”
“是的,長官。我是來探望孩子的。”
“我明白了。你把她放下來吧。”
“不用,長官……警長。”他笑著說。
“你得做一會兒筆錄,摩西。你沒喝醉吧?你今天喝酒了嗎?”
“我昨晚喝了一杯,睡覺之前。今天沒喝。你是要我做酒精測試嗎?”
“沒必要。交通事故你沒有責任。是因為這把槍。”
赫索格把女兒的裙子往下拉了拉。
“那是留著當紀念品的。那些鈔票也一樣。”
“那是什麽玩意兒?”
“是俄國的鈔票,‘一戰’時期的。”
“把你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出來吧,摩西。把東西都拿出來,讓我檢查一下。”
他一聲不吭,把鈔票、筆記本、筆、破“手帕”、梳子、鑰匙統統拿了出來。
“你的鑰匙不少啊,摩西。”
“是的,長官,但每一把我都知道是開哪個門的。”
“沒事。有鑰匙不犯法,除非你是入室行竊的。”
“芝加哥的鑰匙隻有一把,就是上麵有紅色標記的這把。這是我朋友阿斯弗特公寓的鑰匙。他本來約我四點鍾在羅森沃爾德博物館見麵。我要把女兒帶過去交給他。”
“現在還不到四點,你還不能去。”
“我得打電話跟他打個招呼,別讓他幹等著。”
“好吧,摩西。那麽,你為什麽不把孩子直接交給她媽媽?”
“你懂的……我們關係不好。一言難盡。”
“似乎你挺怕她的。”
聽到這句話,赫索格很生氣。這句話明顯是在刺激他。但是,他現在不能發火。“不,長官,我不怕她。”
“那可能就是她怕你。”
“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個朋友居間聯絡。從去年秋天開始,我就沒有和這個女人見過麵了。”
“好的,我們會打電話給你的朋友和孩子的媽媽。”
赫索格大喊:“不行!不能打給她!”
“為什麽?”那個警長露出詭異的微笑,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好像該問的話已經問完了,他已經掌握了來龍去脈。“我們肯定要把她叫來,看看她有什麽要說的。如果她要控告你,那麽你的問題就不止是非法持有槍支。到時你的罪名就大了。”
“她不可能控告我什麽,長官。你可以查查文件,不用讓她大老遠跑過來。我一直在撫養這個孩子,每一筆錢都是準時付的。就算你把赫索格太太叫來了,她也隻會跟你這樣說。”
“這把左輪手槍,你是跟誰買的?”
又來了,警察天生的傲慢。他被激怒了,但他努力克製著。
“不是我買的,這是我爸爸的槍。這些俄羅斯盧布也是。”
“你是突然想念爸爸了?你的感情有這麽豐富?”
“沒錯。我是個多愁善感的渾蛋。隨你怎麽說。”
“你確實很多愁善感。”他拿起子彈輕輕敲著,一顆,兩顆。“好吧,該打的電話我們都會打。吉姆,你記下姓名和號碼。”
他跟帶赫索格來的那個警察做了交代。那個警察一直在旁邊站著,噘著嘴唇,用指甲在胖乎乎的臉上撥弄著胡子。
“你可以把我的通訊錄拿去,紅色的那本。通訊錄一定要還給我。我朋友的名字叫阿斯弗特。”
“另一個也姓赫索格吧?”警長說,“住在哈珀大道,對不對?”
摩西點點頭。他看著警察那粗重的手指翻動著他的通訊錄,他的通訊錄是在巴黎買的,包著皮革,字跡潦草,塗塗改改。“如果你們執意要通知我女兒的媽媽,我會很難過的,”他還在勸那個警長,“叫我的朋友阿斯弗特來不一樣嗎?”
“去吧,吉姆。”
那個黑人用紅鉛筆做了幾個標記,然後就走了。摩西特別努力地保持冷靜,沒有反抗,沒有特別的懇求,也沒有絲毫的情感外露。他記得,曾幾何時,他相信直接對視的魅力,哪怕是匆匆一看,他會排除立場的差異和意外,相信一個人會默默地向另一個人敞開心扉。這是本質對本質的認識。想到這裏,他暗自一笑。都是美夢!要是他膽敢和警長對視,警長就會給他加罪名。瑪德琳還是來了。她來就來吧。也許這正是他想要的,一個和她當麵對抗的機會。他鼻梁筆直,臉色蒼白,雙眼盯著地板。懷裏的瓊變了一下姿勢,他感到肋骨一陣疼痛。
“爸爸很對不起你,寶貝。”他說。
“下次我們去看海豚。可能是鯊魚不吉利。”
“你想坐就坐下吧,”警長說,“你的腿腳看樣子不大行,摩西。”
“我想打電話給我哥哥,讓他派個律師來。除非我不需要律師。我是不是要交保證金?”
“要的,但我還說不準需要多少。還有很多人等著交保證金呢。”他揮了一下手,頭也不回,也可能是隻揮動手腕。摩西轉過身,看見身後有各種各樣的人,都靠牆站著。其中,他特別注意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就在他的背後,他們衣著整潔,顯然是在等著交保證金。他冷靜地意識到,他們把他當成了威脅。他們看到過他的機票、鑰匙、鋼筆、盧布、錢包。他的車被撞壞了,此時還趴在外環大道上,否則可以抵一小部分保證金。但那是租來的車,也可以抵保證金嗎?一個外州人,穿著肮髒的泡泡紗外套,沒有係領帶,這樣的人交得起保證金嗎?估計他連幾百美元也交不起。他想,如果隻要幾百美元,我大概可以不用驚動威廉或者舒拉。有些人總能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始終沒有那種能力。可能是個人情感的問題吧。他太感情用事了,所以讓人覺得靠不住。如果有人叫我對自己做出實際的判斷,結果不會有任何不同。
他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有一次在沙地上打棒球,他隻能打左外野,球到他這個位置的時候,他沒有接住,因為他分心了,早就在擔心大家會這麽衝著他喊:“嘿!摩西!你在幹嗎呢?黃油手!怎麽漏了?你在看蝴蝶嗎?摩西就是個大漏勺!大笨蛋!”他雖然默不作聲,但也跟大家一樣,在嘲笑自己。
他把女兒緊緊抱在胸前,感覺到她的心髒在快速跳動,雖然力度不大。
“好吧,摩西,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帶著一把上膛的槍?是要打誰嗎?”
“不是,當然不是。拜托,警長,我不希望讓小孩子聽到這樣的話。”
“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是我。也許你隻是想嚇唬嚇唬人。你在跟誰置氣?”
“沒有,警長,我隻是想拿回去當鎮紙。我忘了把子彈取出來,但那是因為我不太懂,所以我沒想到。能讓我打個電話嗎?”
“等會兒吧。還有一些工作要做。你坐下,我先去處理一些別的事情。你好好坐著,等孩子的媽媽來。”
“我能去給她買一罐牛奶嗎?”
“把錢給吉姆,二十五美分。他會去買。”
“吸管要嗎?瓊,你想用吸管喝嗎?”她點點頭,於是赫索格說,“方便的話,幫我拿一根吸管回來。”
“爸爸!”
“怎麽了,瓊?”
“你沒有跟我講那個最最的故事呢。”
他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哪個故事。“啊?”他說,“你是說紐約的那個俱樂部,那裏麵的人是最最那個的。”
“對,就是這個故事。”
他坐在椅子上,兩腿叉開,騰出一個地方讓她坐。他使勁想把地方騰得大一些。“那個俱樂部的成員都是最最有特點的。像頭發最最茂盛的禿頂男人,禿頂最最厲害的頭發茂盛的男人。”
“最最胖的瘦女人。”
“還有最最瘦的胖女人。最最高大的侏儒和最最矮小的巨人。這些人都有。有最最弱的強者,也有最最強的弱者。有最最愚蠢的智者,也有最最聰明的笨蛋。甚至還有手腳殘疾的雜技演員和長相醜陋的美女。”
“他們在俱樂部裏幹什麽,爸爸?”
“周六晚上,他們會去參加晚宴和舞會。每次都會舉行比賽。”
“找不同嗎?”
“沒錯,寶貝。你要是能找出誰是頭發最最茂盛的禿頂男人,誰是禿頂最最厲害的頭發茂盛的男人,你就能得到獎品。”
幸虧她喜歡聽她爸爸胡言亂語,他一定要逗她開心。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微笑著,露出兩排小牙齒,昏昏欲睡的樣子。
房間裏又熱又逼仄。赫索格坐在一邊,端詳著和他一起乘電梯上來的那兩個人。有兩個便衣警察在做證,他很快就認出來,那兩個便衣警察是刑警。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女人。他剛才沒有注意過她。是妓女嗎?是的,顯而易見,盡管她的著裝和做派就像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赫索格好像忘了自己的麻煩,而是繼續觀察著,他發現自己的聽覺很敏銳。一個便衣警察說:“他們在這個女人的房間裏鬧,吵得很凶。”
“瓊,我的寶貝,你喝牛奶吧,”赫索格說,“冷嗎?好好喝,寶貝。”
“你是在走廊裏聽到的嗎?”警長問,“在吵什麽?”
“這個家夥大喊大叫,好像是關於一對耳環。”
“什麽耳環?是她戴的這對嗎?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買的,我向他買的。純粹的買賣關係。”
“說是分期付款,但你沒有付。”
“我一直在付啊。”
“他想反悔。我明白了。”警長說。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便衣警察陰沉著臉解釋說,“他帶了這個人來找她玩,他們完事後,他想抽成十美元,因為她還欠他耳環的錢。她不給他錢。”
“警長!”另一個人用懇求的口吻說,“我什麽也不知道!我是外地人。”
他是尼尼微人,眉毛彎曲,黑黝黝的。摩西饒有興趣地看著,偶爾和女兒耳語幾句,讓她不至於太無聊。那個女人看上去非常眼熟,盡管她化著濃妝,畫了綠寶石色的眼影,頭發染過色,還鼻孔朝天。他非常想問她一兩個問題。她在麥克金利高中上過學嗎?在合唱團唱過歌嗎?我也一樣!你不記得赫索格了嗎?那個在課堂上演講,講愛默生的赫索格。
“爸爸,牛奶吸不出來。”
“因為你把吸管咬扁了。把它弄好就行了。”
“我們得走了,警長,”那個賣首飾的說,“有人在等著我們。”
老婆!赫索格想。是他們的老婆在等著!
“你們倆是親戚嗎?”
那個賣首飾的說:“他是我的姐夫,剛從路易維爾來。”
他們的老婆都在等著他們,其中有他們一人的姐姐。他赫索格也在等著,等得頭昏眼花。那個女的真是合唱團的卡洛塔嗎?是那個在瓦格納《歡樂再來》裏唱女低音獨唱的女生嗎?這並非不可能。看看她現在的樣子。怎麽有人願意花錢上這樣的女人?為什麽?他很清楚是為什麽。看看她腿上的青筋,再看看她那對擠成一團的**!就像是剛洗過但還沒有熨燙的衣服。還有她那雙像鯡魚眼的眼睛,以及胖嘟嘟的嘴巴。他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有辦法,肮髒的辦法,這就是原因所在。****的知識。
* * *
這時瑪德琳來了。她一進來就問:“我的孩子在哪裏?!”然後,她看見瓊坐在赫索格的大腿上,就飛快走過去。“到我這裏來,寶貝!”她接過女兒手上的牛奶罐子,放在一邊,然後把女兒抱在懷裏。赫索格感覺耳朵裏有血液在激烈跳動,震**著耳膜,後腦勺也有強大的壓迫感。瑪德琳肯定看見了他,但她的眼神裏絲毫沒有親切感,好像根本不認識他。她冷若冰霜,眉頭緊鎖,轉過身去,背對著赫索格。“孩子沒事吧?”她問。
警長示意那兩個刑警讓路。“她沒事。哪怕她身上有破皮,我們都會帶她去見邁克爾·裏斯醫生。”瑪德琳仔仔細細檢查了瓊的胳膊和腿,雙手顫抖著摸了摸她。警長向摩西招招手。他走過來,在桌子邊坐下,和瑪德琳麵對麵。
她穿著淺藍色的亞麻套裝,頭發披在肩後麵。她的舉止動作十分幹練,可以說是很霸氣。房間裏麵本來鬧哄哄的,但她的高跟鞋踩出來十分清脆的腳步聲,大家都聽得見。赫索格久久地凝視著她,她身材筆挺,有點拜占庭的風格,藍眼睛,小嘴唇,雙下巴,肥肉已經頂住了下巴。她臉色發紅,顯然很激動。他看得出她臉皮增厚了一些,再接下去就要變粗糙了。他希望如此。格斯巴赫是個粗人,必然會影響到她。這不是很正常嗎?他還發現她的背部和屁股都比從前更寬厚了。他想原因可能在於不停地抓摸和摩擦。疼老婆的勾當,也許這樣說不大貼切,應該說是“色情的勾當”。
“女士,他是這個小女孩的爸爸嗎?”
瑪德琳仍然不願意看他一眼。“是的,”她說,“我和他離婚了。不久前的事。”
“他是住在馬薩諸塞州嗎?”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那不關我的事。”
她讓赫索格驚歎不已。他非常佩服她的自控能力,簡直完美。她非常果斷,從不拖泥帶水。從瓊的手裏接過牛奶的時候,她就很清楚應該把罐子放在哪裏,盡管她在房間裏隻待了一小會兒。此時,對於桌子上的所有東西,她肯定已經了如指掌,當然包括他的盧布和手槍。她從未見過這把手槍,但是,看到那個圓形的磁扣,她就認得那是魯德維爾房子的鑰匙,因此知道那把手槍是他的。他非常了解她,包括她的派頭——貴族的派頭,她的鼻子僵硬,偶爾會**,她的眼神瘋狂而又高傲。當警長詢問她的時候,摩西有點茫然,卻很緊張,無法抑製各種各樣的聯想,他在想她的身上是否還散發著女性分泌物的氣味,那種氣味很勾人,是一種很特別的混合氣味,既酸臭,又香甜。她那雙眼睛像藍色的火焰,被她瞥一眼,就會被她勾走了魂,她那張邪惡的小嘴隨時準備著罵人,但不會再對他產生什麽作用。然而,僅僅看她一眼,他就感到頭疼。他腦殼裏的脈搏又快又有規律,就像發動機的氣門挺杆裹著黑乎乎的油膜在往複運動。對於眼前這個女人,他看得一清二楚,她穿著低胸的連衣裙,露出白嫩光滑的胸脯,她的大腿也很光滑,顏色卻和印第安人一樣,是棕色的。她的臉光溜溜的,尤其是前額,不合他的口味,對他而言,多一些茸毛會更好。她的嚴厲全都體現在額頭。法國人說額頭就是“頂在前麵的炸彈”。在這個額頭裏麵,她到底在想什麽不得而知。摩西,看到了吧?我們彼此不認識。即使是那個格斯巴赫,你隨便叫他什麽都可以,江湖騙子,精神病患者,他的目光似乎很熱情,但都是假的,他的臉上布滿皺紋。他在想什麽也是看不透的。我自己呢,也差不多。但是,壞人既然對一個人采取了殘酷無情的行動,就表明他們認定已經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們羞辱我赫索格,就表明他們對我了如指掌。他們非常了解我!我同意斯賓諾莎的觀點,希望他不介意我引用他的話,他說要求任何人做到誰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不可能行使權力的地方行使權力,那就是專製。因此,對不起,先生和女士,我拒絕接受你們對我的定義。哎,這個瑪德琳是一個奇怪的人,她那麽驕傲,卻不愛幹淨,那麽漂亮,卻常常生氣,臉都變形了,她是一個天然鑽石和人造玻璃的混合體。格斯巴赫吸我的血。他就是一隻寄生蟲。是寄生蟲,也是垃圾。而她呢,就像廉價的糖果,味道像又甜又酸的化學品,讓人想到毒藥。但是,我不會做出絕對的判斷。如果有毒藥,那也是他們吃的,和我無關。我承認,我確實想過要害他們。但是,第一個流血的卻是我,所以我現在不幹了。別扯上我,除非牽涉到瓊。至於其他的,我會盡快消失。大家再見吧!
“那麽,他去騷擾你了嗎?”想得出神的赫索格聽到警長這樣問。
他對瑪德琳說:“不要胡說,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她不理睬他,說:“是的,他騷擾我了。”
“他有威脅你嗎?”
赫索格很緊張地等著她的回答。她可能會索要撫養費,會向我要房租。她很精明,是個非常狡猾、非常精明的女人。但她心裏也充滿仇恨,處在瘋狂的邊緣。
“沒有,他沒有直接威脅我。從去年十月開始,我就沒再見過他。”
“那麽,他通過誰威脅你呢?”警長追問她。
瑪德琳肯定會趁機打壓他。她知道她和格斯巴赫的關係不大正當,要打監護權官司會吃虧,所以,她會抓住他的把柄,這是他愚蠢的行為給予她的機會。她說:“他的心理醫生說有必要警告我一下。”
“有必要?有什麽必要?”赫索格說。
她仍然不理睬他,而是隻跟警長說話。“他說他很擔心。也許你想找那個醫生問話,他叫作埃德維格醫生。他覺得有必要給我忠告……”
“埃德維格是一個笨蛋,一個渾球。”赫索格說。
瑪德琳的臉色很紅,甚至喉嚨也發紅,像粉紅色的芙蓉石,眼睛裏呈現出詭異的色彩。他知道對她來說這意味著什麽:幸福!啊,是的,他心裏默默地說,他這個黃油手又在左外野弄丟了一個球。球向左飛。對手得分了,全壘打。她巧妙地抓住了我的失誤。
“你認得這把槍嗎?”警長把手槍握在發黃的手掌裏麵,然後用靈巧的手指把它翻過來,像翻一條魚一樣,一條鱸魚。
她目光落到手槍上的時候,臉上變得更紅了,跟她**的時候,他都沒見她臉上那麽紅過。“槍是他的吧?”她問,“子彈也是?”她眼裏流露出堅定而清晰的喜悅,他很熟悉。她嘴唇緊閉。
“他帶在身上。你知道嗎?”
“不知道,但我不感到驚訝。”
這時,摩西正看著瓊。她臉上又烏雲密布了,她似乎皺著眉頭。
“你來這裏控告過摩西嗎?”
“沒有,”瑪德琳說,“我沒有幹過這種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好像準備要大幹一場。
“警長,”赫索格說,“我剛才就跟你說,沒人控告過我。你問問她,我是否漏寄過一次撫養費。”
瑪德琳說:“不過,我把他的照片交給了海德公園警署。”
他覺得她太過分了。“瑪德琳!”他用警告的口吻說。
“你閉嘴,摩西,”警長說,“女士,你為什麽要交照片給警署?”
“我害怕他來我們家。讓他們有個戒備,如果他在我們家周圍出沒,就來抓他。”
赫索格搖了搖頭,有一部分是對自己失望。他今天犯了一個年輕時候的錯誤。到了這個年紀,他不應該再犯這樣的錯誤。但是,以前欠的債,他是要還的。他什麽時候才能與時俱進、把握自己!他問自己。那一天什麽時候才會到來?
“他在那裏出沒過嗎?”
“沒人見過他,但我知道他肯定來過。他心胸狹隘,特別愛計較。他脾氣很壞。”
“不過,你沒來控告過他呀?”
“沒有。但我希望得到保護,怕發生暴力,不管是什麽樣的暴力。”
她的音量急劇上升,而當她說話的時候,赫索格發現警長看她的眼光變了,好像他終於見識到了她的傲慢。他拿起那副鏡片像藥片的雙焦距眼鏡。“不會出現任何暴力的,女士。”
沒錯,摩西想,他漸漸就想明白了。“我從來沒有打算用那把槍幹什麽,隻是想拿回去當鎮紙。”他說。
這時,瑪德琳第一次和赫索格說話。她用僵硬的手指指著那兩顆子彈,盯著他的眼睛說:“這裏麵有一顆子彈是要給我的,對吧?”
“你是這麽想的?我不知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那麽,另一顆子彈是要給誰的?”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很冷靜,語氣很平和。他要設法引出隱藏著的瑪德琳,他所認識的那個瑪德琳。她盯著他,臉上開始褪色,不像剛才那麽紅,鼻子也開始軟化,微微動了起來。她似乎意識到了,她必須控製好表情,不能用那種惡狠狠的眼光盯著他。她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眼睛漸漸縮小,但還是冷冰冰的。他覺得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目前的這種表情,表明她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巴不得他趕快死掉。這遠不止是一般的仇恨。她希望他徹底消失,他想。他不知道警長是否看得懂。“好吧,在你的想象中,你認為另一顆子彈是要給誰的?”
她不再和他說話,隻是繼續盯著他。
“行了,就這樣吧,女士。你可以帶著孩子走了。”
“再見,瓊!”摩西說,“回家去吧。爸爸很快會再來看你的。來吧,親一下我的臉。”他感受到了孩子的嘴唇。
瓊趴在媽媽的肩膀上,頭伸過來親了他一口。“上帝保佑你。”瑪德琳大步走開,他又說,“我會回來的。”
“你的筆錄差不多做好了,摩西。”
“我要交保證金嗎?多少?”
“三百。是美元,不是這種東西。”
“我希望你能讓我打個電話。”
警長一聲不吭,用手勢指示他可以去用十美分硬幣撥電話,摩西注意到他的麵相很有警察的威嚴。他一定有印第安人的血統,也許是切羅基人,或者是奧薩奇人,祖上可能也有一兩個愛爾蘭人。他的臉色是金黃色的,皺紋很深,都是垂直的,鼻子筆直,嘴唇有點凸出,顯得很嚴肅,頭上有零星的灰色小鬈發,也展現了他的威嚴。他粗糙的手指指向電話間。
赫索格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去撥通了哥哥的電話,他實在累壞了,但一點兒也不消沉。總之,他認為他還是幹得很不錯的。是的,他還是老樣子,愛闖禍,但威廉必定會把他保釋出來。不管怎麽說,他一點也不感到沉重,反而感到相當輕鬆。也許是他太累了,反而不會悶悶不樂。可能就是這個道理,因為疲勞代謝出來的那種物質(他喜歡這種生理學的解釋,他看過弗洛伊德一篇題為“哀悼和憂鬱”的文章)會讓他暫時感到輕鬆,甚至快樂。
“你好。”
“威廉?赫索格在嗎?”
雙方都聽出了對方的聲音。
“摩西!”威廉說。
聽到威廉的聲音,赫索格頓時感到十分激動。那熟悉的聲音和腔調,那熟悉的名字,讓他百感交集。他愛威廉和海倫,他也愛舒拉,雖然百萬家財讓他變得疏遠了許多。他剛在那個密閉的金屬隔間裏麵待了沒多久,脖子上就冒出了汗珠。
“你去哪兒了,摩西?昨天晚上老太太打電話給我了。然後我一整晚都睡不著。你在哪裏?”
“埃爾亞,”赫索格喊了哥哥的小名,“別擔心。我沒犯什麽大事,但我目前在第十一街和州府街的路口。”
“在警察局?”
“就一起交通事故。小事一樁,沒人受傷。但他們要我交三百美元保證金,我身上剛好沒帶錢。”
“我的天啊,摩西。從去年夏天開始,就沒人見過你了。我們擔心死了。我馬上就來。”
他在拘留室裏等著,拘留室裏還有兩個人。有一個喝醉了,穿著髒兮兮的內衣睡著了。另一個是個黑人男孩,還沒到刮胡子的年齡。他穿著淺黃褐色的名貴西裝,腳上穿著棕色的鱷魚皮鞋。赫索格跟他打了招呼,但那個男孩沒有搭理他。他陰沉著臉,顯得很難過,目光剛碰上赫索格就轉開了。摩西也為他感到難過。他靠在鐵欄杆上等著。他本不該待在鐵欄杆的這一邊……他臉頰貼在欄杆上。拘留室裏麵有抽水馬桶,鐵**沒有床墊,天花板上有許多蒼蠅。赫索格覺得這不該是他受罪的地方。他隻是臨時的過客。外麵的街上,美國的社會,那才該是他受罪的地方。他平靜地在**坐下。當然,他想,他會馬上離開芝加哥,等到他確定能給瓊帶來好處,真的好處,他才會回來。他不會再像一隻無頭蒼蠅,搞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還落得這樣難堪的下場。他不會再撞車,不會再暈過去,不會再哭哭啼啼,不會再被警察質問。別的拘留室裏和走廊上都很嘈雜,看來是有不少和他一樣惹了麻煩的人,除了氣味難聞,他還看到了一張張可憐兮兮的麵孔,都不比裏麵這個穿著尿濕了的**、睡得昏昏沉沉的人更好過,這個人有眼睛、有鼻孔、有耳朵,所以他能聽到聲音、能聞到味道、能看到風景。他有才智、有感情,讓他靜靜思考吧。
赫索格忍著肋部的疼痛,盡可能舒服地坐著,與此同時,他甚至記下了一些想說的話。這些話不太連貫,甚至不大符合邏輯,但都是他此時的所思所想。摩西·赫索格就是這樣寫作的,他既高興又迫切地在膝蓋上寫著:粗製濫造的治安機器。借用那個人的話說,就是古老的工業產品。如果說一種常見的原罪是社會秩序的起源,這是弗洛伊德、羅海姆等人的主張,即一群原始兄弟襲擊並謀殺了他們的爸爸,然後吃掉了他的屍體,他們通過謀殺獲得了自由,並因為血腥的罪行團結在一起,那麽,監獄就有理由這麽黑暗、這麽古老。嗯,沒錯,兄弟、士兵、強奸犯有狂野的力量。但這些都不過是隱喻而已。我不能真的把自己的過失歸咎於那種原始的無意識。那種原始的血腥罪行。
一個人心中的夢想,無論我們有多麽不相信甚至憎恨夢想,它仍可以使生命以充滿意義的形式完成自身,即達到所謂的圓滿。不管怎麽都行,即使難以理解。死前圓滿。不是不合理,而是難以理解。希望這些愚笨的警察,所謂的保護者,能放過我們,讓我們有最後一次機會去認識正義、真相。
親愛的埃德維格,他很快就想到了埃德維格醫生。你跟我解釋說,精神病症可以根據模糊情境下的不容忍程度來分等級,這很正確,我付給你的錢算是花得值。剛才,我在瑪德琳的眼神裏看到了一個確鑿的結論:她隻看到了“懦夫,不存在的人!”她的精神錯亂是非常明確的。請允許我謙虛地說,現在我更善於應對模糊情境。不過,我想我可以這麽說,我有幸避免了困擾知識分子的一個最主要的模糊性,就是文明人憎恨讓他們得以生活的文明。他們所愛的,是一個他們利用自己的天賦虛構的人類情境,他們相信那是唯一真實的,也是唯一的人類現實。真奇怪!但是,在任何社會中,得到最好待遇、最受寵愛和最聰明的人,往往是最忘恩負義的人。然而,忘恩負義就是他們的社會功能。如今,你可能要麵對一種模糊情境!……親愛的拉蒙娜,我虧欠你很多。我非常清楚。我可能不會馬上回紐約,但我會盡量和你保持聯係。親愛的上帝!賜給我仁慈吧!我的上帝!您是生死的主宰……
* * *
他們離開警察局的時候,他哥哥說:“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難過啊。”
“我不難過,威廉。”
傍晚還有點熱,在馬路的上方,飛機在夜空中劃出了一條條長長的軌跡,就在第十二街北麵,廉價酒吧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五彩繽紛,那裏似乎就是街道的盡頭。
“感覺怎麽樣?”
“感覺挺好的,”赫索格說,“我氣色怎麽樣?”
他哥哥小心翼翼地說:“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我們去找一下我的醫生,讓他給你看看吧。”
“我覺得沒必要。我就這個小傷口,很快就止血了。”
“但你一直按著腰。不要犯糊塗,摩西。”
威廉是個不張揚的人,他精明、文靜,身材結實,個頭比弟弟矮,但頭發更濃密、更烏黑。他們家個個充滿**,像老赫索格和西坡拉姑媽很容易動感情,但威廉卻養成了沉默寡言、善於觀察的性格。
“家裏怎麽樣,威廉?孩子們都好吧?”
“挺好的。你最近在幹什麽,摩西?”
“不要隻看外表。我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其實我的狀態很好,真的。我們在旺達威加湖迷過路,你還記得嗎?我們蹚過泥濘,腳都被蘆葦叢割破了。你還記得嗎?那時候確實很危險。相比之下,現在不算什麽。”
“你拿槍幹什麽?”
“你知道我不會射擊,還不如爸爸。你拿了他的表鏈,對吧?我記得他在抽屜裏放了一些盧布,我想拿去當個念想,然後順手也拿了那把左輪手槍。我確實不應該拿。至少我應該把子彈取出來。一時糊塗吧,別再提了。”
“好吧,”威廉說,“我不是想責怪你,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赫索格說,“你在替我擔心。”他有點激動,不得不壓低聲音,這樣才控製得住。“我也愛你,威廉。”
“是的,我知道。”
“但是,我幹的事情不是很明智。從你的角度來看……好吧,從任何合理的角度來看,都是不明智的。我把瑪德琳帶到你的辦公室,讓你在我和她結婚之前看看她。我知道你不讚成。我自己也不怎麽喜歡她。她同樣不喜歡我。”
“那麽,你為什麽要和她結婚?”
“天曉得為什麽!上帝就喜歡隨便把兩根繩子係在一起,拉郎配。他肯定也關心我的福祉,覺得這對我有好處。隻能說是係錯了繩子,把一根紅色的繩子和一根綠色或藍色的繩子係在一起了。我也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後來,我花了所有的積蓄,到魯德維爾買了那棟房子。我就是瘋了。”
“也許不是,”威廉說,“那畢竟是房產。你想過賣掉嗎?”威廉對房地產很有心得。
“賣給誰?怎麽賣?”
“找一個代理人掛出去。我會找個時間去看看。”
“那就太好了,”赫索格說,“我覺得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買家都不會碰它。”
“我先給拉姆斯伯格醫生打個電話吧,摩西,叫他給你檢查一下。然後去我家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全家都會很高興的。”
“你什麽時候能去魯德維爾?”
“我下星期要去波士頓。然後,我和穆麗爾要去鱈魚角。”
“你路過魯德維爾的時候去一趟吧,離公路收費口不遠。你要是去了,我會十分感激的。那棟房子必須賣掉。”
“去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們邊吃邊談。”
“威廉……不行,我不能去。你看看我這個樣子。身上髒兮兮的,會讓大家掃興的。我就像一隻可憐的迷途羔羊。”他笑了。“改天,等我感覺更加正常一些吧。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剛偷渡來的移民。我們沿著巴爾的摩與俄亥俄鐵路從加拿大來到密歇根中央車站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當時,我們個個灰頭土臉的。”
威廉不像弟弟那樣熱衷於懷舊。他是個工程師、技術專家,也是承包商和建築商,是一個冷靜、理智的人,看到摩西這個樣子,他感到心痛。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通紅,顯得焦躁不安。他從剪裁考究的西裝內兜裏掏出一塊手帕,壓在前額和臉頰上,赫索格睜大眼睛,看著他擦汗。
“對不起,埃爾亞。”摩西說,他比剛才平靜了一些。
“嗯……”
“等我理順了再說吧。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很抱歉,讓你擔心了。不過我沒事,真的。”
“是嗎?”威廉看著他,有點傷感。
“是的。我現在的樣子確實很難看,灰頭土臉,因為幹了蠢事,剛剛被保釋出來。非常好笑吧。下周,到了東部,一切都會大不相同。如果你願意,我就去波士頓找你。到時我肯定麵目一新。現在,在你麵前,我就像一個渾蛋,一個淘氣的孩子。這樣不好。”
“我沒有強迫你。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你不必跟我回家。雖然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我的車在那裏,在街對麵。”他指了指那輛深藍色的凱迪拉克。“去讓醫生看一下吧,我要確保你沒有受傷。然後,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好吧,你說得對。沒問題,我自己很清楚。”
然而,在得知自己有一根肋骨骨折的時候,他並不是特別驚訝。“沒有刺到肺,”醫生說,“靜養六周左右吧。頭上要縫兩三針。這樣就行了。不要負重、舉重、推拉、砍劈,或者做其他的劇烈運動。威廉告訴我說你是個鄉紳。你在伯克夏爾有個農場,是嗎?還是一個莊園?”
那個醫生頭發斑白,梳著背頭,眼睛小巧而敏銳,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就是一棟破房子,距離猶太會堂有好幾英裏。”赫索格說。
“嗨,你弟弟真會開玩笑。”拉姆斯伯格醫生說。威廉微微一笑。他雙臂交叉站著,一隻腳實一隻腳虛,和老赫索格有點像,像個優雅的老人,但這不能算是怪癖。赫索格想,他沒有時間搞這種事情,他有一家大公司要管呢。他不會有這種“雅興”。他事情夠多的。他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但是,我感覺到人和人之間一種神奇的職能分工,我是這方麵的專家……我擅長的領域是精神的自我意識,或者情感分析,或者思想研究,或者胡說八道。也許除了維持某種原始的情感之外,沒有什麽真正的用處或者意義。他擅長的領域是攪拌水泥漿,在城裏蓋高樓。他必須有政治意識,有商業意識,要懂得算計,包括計算稅收。這種事情爸爸都幹不好,卻總是夢想著自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威廉話不多,但他很有責任感,生活有規律,他有錢,有地位,有影響力,為此,他樂於掩蓋個人或者說情緒化的一麵。看到我在這個世界的荒野裏“噴火”,他肯定很可憐我,可憐我這個脾氣。在舊的宗教製度下,摩西就是一個頭腦簡單、窮困潦倒的人,他沒有城府,需要保護,像一個病人,是精神世界的現代殘餘,按古老的軌跡,我是個需要保護的人。他會很樂意提供保護,畢竟他是個“洞察世界”的人。相比之下,像我這樣的人,卻因為驕傲的主體性,和人類的集體和曆史性進步絕緣。社會底層的情緒化男孩和姑娘也是如此,他們更追求審美,追求情感。常常在重壓下掙紮著維持自己的存在。就是馬克思所謂的“物質壓力”。他們把“個人生活”變成了一場馬戲表演,一場類似於古羅馬武士的格鬥。或者是更溫和的娛樂形式。拿自己的“羞恥”或者短暫的愚鈍自嘲,證明自己為什麽值得你的心疼。小診室裏的現代白色燈光在不停地旋轉。醫生在他的胸部纏上了有藥味的繃帶,赫索格感覺自己也在旋轉。好吧,這種虛頭巴腦的事情,該扔掉了……
“我覺得我弟弟需要休息一段時間。醫生,你說呢?”威廉問。
“他看樣子很難做到。”
“我會在魯德維爾待一個星期。”摩西說。
“我的意思是絕對臥床休息。”
“是的。我了解我自己的狀態。還不至於太壞。”
“不過,”赫索格的哥哥說,“你還是很讓我擔心。”
一隻可愛的畜生,也是一個敏感的人,一個被慣壞的人,但也還挺可愛的。誰能用到他呢?他很渴望人家用得上他。有哪裏需要他嗎?給他指一條明道吧,讓他能為真理、秩序、和平做出犧牲。這個赫索格啊,真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纏著繃帶,動作很不方便,哥哥威廉幫他穿上了皺巴巴的襯衫。
第二天下午,他坐飛機到奧爾巴尼,再坐公共汽車到匹茲菲爾德,然後叫出租車到了魯德維爾。前一天晚上,阿斯弗特給了他幾片安眠藥吐諾爾。他睡得很沉,感覺非常好,雖然他的胸上緊緊纏著繃帶。
房子在村外兩英裏的山上。夏天的伯克夏爾非常美麗,波光粼粼,溪流湍急,樹林茂密,一片翠綠,空氣清新。赫索格的那塊地似乎成了鳥兒的天堂。鷦鷯在門廊頂的旋渦形裝飾上做了窩。那棵大榆樹還沒有完全死掉,上麵還住著黃鸝鳥。赫索格讓司機停在長滿青苔的車道上,車道的兩邊是用鵝卵石砌的。他不知道這棟房子是否還能進去。但是,道路沒有被倒下的樹擋住,雖然許多碎石被融化的雪水和暴風雨衝走,但出租車還能夠通過,沒什麽障礙。然而,摩西並不介意爬一小段坡。他的腰部纏著繃帶,但腿腳很敏捷。他在魯德維爾買了一些食品雜貨。地窖裏應該還有一些罐頭,如果沒有被獵人或者小偷吃掉的話。兩年前,他用西紅柿、菜豆、覆盆子做了罐頭,在去芝加哥之前,他還藏了一些葡萄酒和威士忌。電當然是關了的,不過原來手搖的抽水泵也許還能用。再不行的話,還可以用蓄水池裏的水。他可以在壁爐裏燒飯,家裏有鉤子和三腳架。房子的四周都是雜草、藤蔓、樹木和花朵。他的心在顫抖。赫索格真是愚蠢!這是一座紀念碑,證明他是一個真誠而可愛的白癡,證明他的性格中有未得到識別的邪惡,也代表著他在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控製的美國紮根的努力。(那個愛說教的老人在總統就職典禮上讀了他的詩句:這片土地是我們的,然後,我們就屬於這片土地。)他想,我也攀登過社會的階梯,自命不凡,不把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放在眼裏,正是因為政府把這片大陸的大部分都讓給了鐵路,到了1880年前後,這些人才停止熬煮肥皂,開始去歐洲遊曆,然後開始對愛爾蘭人、西班牙人、猶太人說三道四。我的鬥爭是多麽艱苦啊!我是個左撇子,但很凶猛。不過,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我就在這裏!這裏今天多美啊!走進雜草叢生的院子,他就停下來,迎著深紅色的陽光閉上眼睛,聞著梓樹花、泥土、金銀花、野洋蔥和草藥的氣味。要麽是鹿,要麽是約會的情人在那棵榆樹附近的草地上躺過,因為那塊地方被壓平了。他在房子周圍轉了一圈,看看是否損壞嚴重。窗戶沒有破損。所有從裏麵鉤住的百葉窗都安然無恙。不過,他貼過幾張紙,說這棟房子受到警方的保護,但這幾張紙被人家撕掉了。花園裏長滿了荊棘、玫瑰、漿果,它們都相互纏繞在一起,纏成了一大團。沒得救了,連遺憾都沒有意義了。他再也沒有精力來幹這種活,敲敲打打、刷刷油漆、修修補補、修剪樹枝、噴灑農藥之類的活兒,他都無能為力了。他到這裏來,純粹是想來看一眼,知道是什麽狀況就行了。正如他所料,房子裏麵都發黴了。他走進廚房,打開幾扇窗戶和百葉窗。他拿了一把刷子,把裏麵的樹葉、鬆針、蜘蛛網、蠶繭、昆蟲屍體都刷掉。現在比較緊迫的是要生火。他帶了火柴。年紀大有一個好處,就是這種事情他會記得比較牢,有先見之明。當然,如果忘了帶什麽,他有一輛自行車,也可以騎車到村子裏去買。他當時很聰明,把自行車倒過來放,這樣輪胎就不會壞掉,不用著急換。輪胎的氣不多,但騎到埃索加油站還是可以的。他搬了幾根鬆木,弄了火種,先點起來一小堆火,看看通風效果怎麽樣。可能有鳥兒或者鬆鼠在煙道裏做窩。但後來,他想起自己曾經爬上屋頂,給煙囪套上了鐵絲網,這是他瘋狂高效工作的成果之一。他放了更多的木頭進去。木頭剛拿起來,老樹皮就掉了下來,裏麵的昆蟲一下子就都暴露了,蠐螬、螞蟻、長腿蜘蛛紛紛逃竄。他給了它們逃跑的機會。隨後,幹燥的黑色樹枝開始熊熊燃燒,冒起來黃色的火焰。他扔了更多的木頭上去,用鐵柴架把它們固定住,然後接著去視察他的房子。
他的罐頭沒有人碰過。有瑪德琳買的一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她買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有皮爾斯土鱉湯、印度布丁、鬆露、橄欖罐頭,還有摩西自己在軍隊剩餘物資大甩賣時買的食品,相比之下,這些東西樣子都比較醜,有菜豆、罐裝麵包等。他懷著一種夢幻般的好奇心清點著自己的財產,他曾經計劃獨自過自給自足的生活,他買了洗衣機、烘幹機、熱水裝置等,他爸爸辛辛苦苦、精打細算,終於攢下了一些花花綠綠的美元,死後被幾個子女瓜分,而他把自己分到手的錢都花在了這裏。好吧,好吧,赫索格想,他不應該讓我去上學,去研究那些已經死掉的帝王。“我是奧茲曼迪斯,萬王之王:仰望我的功績,梟雄們,絕望吧!”但是,自給自足、獨自一人、平靜而舒適的生活,這是多麽誘人啊,聽起來也沒有任何問題,是理所應當的,憧憬著這樣的生活,赫索格會情不自禁笑出來。直到後來他才發現看不見的天堂上有多少邪惡。失業的意識,他在食品貯藏室裏寫道:我成長在一個普遍失業的時代,從來沒想過會找到工作。終於,工作來了,但不知何故,我的意識仍然處於失業狀態。不管怎麽說,他在火爐旁邊接著寫,人類智慧是宇宙裏麵偉大的力量之一,不能閑置不用。可以這樣認定:許多人類安排(例如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都很無聊,有其曆史目標,就是解放新一代人的智力,讓他們進入科學領域。但是,一輩子的孤獨很可怕,那隻是利維坦作為食物的“浮遊生物”……必須重新考慮。靈魂需要激**。與此同時,美德讓人類厭煩。孔子的著作需要再讀一讀。世界人口這麽多,每個人都要做好變成中國人的準備。
赫索格當下的孤獨似乎不足掛齒,因為很快樂,對此他自己非常清楚。他透過盥洗室的縫隙向外麵張望,從前,他常常拿著他那本用十美分買的《德萊登和蒲伯》躲在盥洗室裏,那本書裏的名言讓他興趣盎然,例如“我是殿下在裘園的狗”和“有智慧就有愚蠢,彼此相隔僅有薄紙一層”。在和前幾年一樣的地方,有一株曾經讓他感到安慰的玫瑰,它一如既往地婀娜多姿,一如既往地紅(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紅)。有些好的事物確實會重現。透過磚石和木板交接的縫隙,他久久凝視著它。在這個用磚石和木板建起來的小房間裏麵,還生活著喜歡潮濕的蚱蜢(巨型直翅目)。他劃了一根火柴,就看見了它們在水管的中間。
他在參觀自己的家,這感覺挺奇怪的。在他自己的房間裏,他發現他的學術事業的遺跡散落在書桌和書架上。窗戶褪色嚴重,看起來好像沾染過碘酒,外麵的金銀花幾乎把紗窗扯了下來。在沙發上,他找到了有情侶來光顧過的確鑿證據。可能是因為**燃燒,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到臥室。但是,在瑪德琳買的這種用馬毛古董上**,他們肯定會弄彎脊柱的。出於某種原因,赫索格特別高興,村裏的年輕人居然看上了他的房間,不嫌棄與那一捆捆研究筆記為伴。他在沙發扶手上發現了姑娘的頭發,然後,他想象著她們的身體、麵孔和香味。多虧了拉蒙娜,他才不至於心生嫉妒。不過,對年輕人有一點點嫉妒心,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地板上有一張大卡片,上麵寫著:為孔多塞說句公道話……他沒有心思再讀下去,於是他把卡片撿起來,翻過來放到桌子上。反正,就目前而言,要為孔多塞辯護,得讓別人來幹,他是做不到了。餐廳裏放著嶽母坦妮想要的盤子,那是深紅色鑲邊的骨瓷,非常漂亮,非常貴重。他用不著這種盤子。蓋著一層薄紗的書沒有人動過。他掀起薄紗,看了一眼,但不是特別在意。參觀小浴室的時候,他看到了瑪德琳在斯隆洗浴用品店裏買的豪華掛件、扇貝形狀的銀色肥皂碟和閃閃發光的毛巾架,架子太重了,即使用了套掛螺絲固定,感覺在刮灰泥的牆上也撐不住,現在已經垂下來了,隨時會掉。為了照顧格斯巴赫,他還特地在淋浴房裏安裝了扶手,格斯巴赫在巴林頓郊外的家裏沒有淋浴房。“我們既然要弄淋浴房,就弄得讓瓦倫丁也能用。”瑪德琳當時是這麽說的。嗯,好吧,摩西聳聳肩。接著,他聞到馬桶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他打開木頭蓋子,發現了鳥兒的腦殼和其他遺骸,鳥兒肯定是在水排幹後在那裏麵做窩的,後來蓋子掉下來,那裏就變成了它們的墳墓。他沉重地看著,他為這場意外感到心痛。他由此推斷,閣樓上一定有窗戶破了,房子裏還有別的鳥兒來做了窩。的確,他在臥室裏發現了貓頭鷹,此時幾隻貓頭鷹正站在紅色的壁龕上,它們在壁龕上拉了很多屎。他沒有去抓它們,等它們自行離開後,他就去尋找它們的窩。在床正上方的大吊燈裏,他果然發現了小貓頭鷹,就在這張**,他和瑪德琳曾經曆過那麽多的痛苦和仇恨。(也有些歡樂。)床墊上有很多從鳥窩裏掉下來的垃圾,禾稈、毛紗、茸毛、肉塊(老鼠頭)和鳥屎。赫索格不想驚動這些扁平臉的小家夥,他把婚**的床墊拖到瓊的房間裏。他打開了幾扇窗戶,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鄉村空氣立刻進了房間。他的滿足感油然而生……滿足感?他真沒想到。他這麽開心,是在跟誰開玩笑呢?也許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擺脫瑪德琳、重新獲得自由的喜悅!他由衷感到高興!他被奴役的日子終於結束了,他終於擺脫了可怕沉重的束縛。她不在身邊,隻會讓他感到更幸福、更輕鬆。在警察局的時候,她看到他出了事是多麽開心啊,而對他來說,在魯德維爾,剔除了她的肉體存在,更是開心得很,她就像一根刺插在他的肩膀上或者腹股溝,使他的胳膊和脖子變得麻木,變成了沒用的累贅,如今終於拔掉了!親愛的聖人兼低能兒埃德維格。也許,疼痛的緩解對人類幸福相當重要。在最原始和比較愚蠢的階段,一個閥門關閉後可能會再次打開……赫索格棕色的眼睛經常覆蓋著一層憂鬱的薄膜,或者是保護層,那是他辛勤工作的大腦的副產品,如今,他的眼睛裏又開始放光了。
在瓊的房間裏,他好不容易才在地板上把床墊翻過來。他還得把她的一些舊玩具和兒童家具挪開,其中包括一隻藍眼睛大老虎,一隻坐便椅,一套紅色的風雪衣,這套風雪衣幾乎全新。他還看到了奶奶的比基尼、短褲和吊帶衫,還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一塊毛巾,菲比在上麵縫了他的首字母,送給他當生日禮物,可能是暗示他的耳朵不幹淨。他笑眯眯地把它踢到一邊。一隻甲蟲從他的腳下溜走了。赫索格躺在床墊上,就在敞開的窗戶下麵,讓陽光照在臉上。他的頭頂上有幾棵大樹,前院的雲杉,高低起伏,非常漂亮,針葉和樹膠被曬熱了,散發著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