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兒,他感到了內心的平靜和充實,於是開始認真考慮寫給另外幾個人的信,直到陽光從房間裏消失。

親愛的拉蒙娜:隻是“親愛的”?摩西,放開一點吧。我的寶貝拉蒙娜。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女人。他停頓了一下,想想是否應該跟她說他在魯德維爾。她開著車,三個小時之內就能從紐約來到這裏,她很可能會來。上帝賜給了她一雙粗短卻完美的大腿,一對結實、顏色誘人的**,一嘴整齊、有力的牙齒,還有吉卜賽人似的眉毛和鬈發。這是個會“吃人”的女人。然而,他決定先把這封信寄到芝加哥,再叫盧卡斯轉寄給她,發信地址就變成了芝加哥。他現在最渴望的是安寧,他不想再折騰了。我希望我的不辭而別沒有讓你生氣。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失約以後需要用一個月的時間來安撫的傳統女人。我想念我的女兒和兒子,我得去看看。我兒子在卡茨基爾附近的阿尤馬營地。這個夏天注定很忙。有幾個情況有點意思。我還不能做太多的斷言,但至少我可以承認,我對自己的判斷或者感覺,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的。真理之光從來都不遙遠,任何人都能夠進入其中,不會因為微不足道或腐敗而被拒之門外。我不明白我為什麽不能夠這麽說。但是,必須接受無能的現實,被放逐到個人生活中,困惑、混亂……赫索格,你為什麽不在隔壁的貓頭鷹身上試試,那些全身光禿禿、鼓著藍眼睛的小貓頭鷹。因為最後一個問題,也是第一個問題,關於死亡的問題,為我們提供了兩個有趣的選擇,一個是用我們自己的意誌來瓦解我們自己,證明我們的“自由”,另一個是承認我們欠這種清醒的存在一個充實的生活,對於虛無不予理睬。(畢竟,我們對虛無沒有確切的認識。)

我應該跟拉蒙娜說這些嗎?有些女人認為說得太誠懇就是在求愛。她會想要個孩子。碰到一個這樣和她說話的男人,她就會想和他生孩子。工作。工作。真實、有意義的工作……他停頓了一下。但是,拉蒙娜樂於工作,她心甘情願。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熱愛工作。麵對灑滿陽光的床墊,他笑了,笑得很燦爛,又含情脈脈。

親愛的馬可。我回到老家來看看,順便放鬆一下。雖然閑置的時間有點長了,但情況還算不錯。你願意的話,就來這裏和我一起住一段時間,隻有我們倆,條件是差了點兒,但你也經曆過營地的那種生活。雙親節我去看你,到時候我們再細聊。我好期待呀!昨天,我在芝加哥見到了你的妹妹,她一如既往地活潑可愛。她說她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到過斯科特船長航海去南極的探險故事,可憐的斯科特,居然被阿蒙森捷足先登,讓他先到了極點。你似乎很感興趣。這件事情總是讓我大惑不解。斯科特有一個隊員的腳被嚴重凍傷,他跟不上隊伍,為了不連累隊友,給他們留下生存的機會,他出走了,最終不知道死在哪裏。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發現了一堆冰凍的血,那是他們的一匹馬被宰殺後流下的血,他們如獲至寶,把那堆血解凍之後喝得一幹二淨。阿蒙森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為他用狗,而不用馬。弱者總是要被宰殺,成為強者的口中食。這是決定探險成敗的關鍵。我經常在琢磨一件事。那些狗雖然餓極了,但它們嗅一嗅,發現是同類的肉,就會掉頭走開。要把皮都剝了,它們才肯吃。

也許,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倆可以去一趟加拿大,去感受一下真正寒冷的天氣。你知道,我也算是加拿大人。我們可以去勞倫山係的聖愛葛沙山看看。我十六日一早就去,你等著我。

親愛的盧卡斯:辛苦你幫我轉寄那幾封信。希望你的抑鬱症已經好了。我覺得,你裝死的時候看到你的蕾阿姨被消防員救走了,看到**娘在打棒球,這是心理韌性的表現。你肯定會康複的。至於我……至於你,赫索格想,你不會告訴他你現在的感受,你說你現在很開心,是不會讓他的心情好轉的。如果你真的覺得很開心,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說出來。他會覺得你是個瘋子,胡說八道而已。

就算我真的瘋了,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梅爾斯坦教授。首先祝賀你的傑作出版了。有些內容被你搶先了一步,所以我非常難過,我恨你恨了一整天,因為你讓我的很多研究工作都白幹了(關於華萊士和達爾文的部分)。然而,我很清楚這項工作需要投入多少精力,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堅持到底,其中需要不斷地挖掘、學習、綜合、分析。我非常佩服。等你準備修訂這本書,或者準備撰寫另一本的時候,我非常樂意和你就其中一些問題進行探討。我確實有計劃出版一本書,這本書裏麵有一些內容我是永遠不會再用了,那些材料你可以隨便用。在我前麵的一本書裏麵(你參考了這本書),我用一章專門闡述基督教浪漫主義中的“天堂與地獄”。可能不合你的口味,但你不應該完全忽略。你應該看看那個胖乎乎的野蠻人愛格伯特·夏皮羅的專著《從路德到列寧:革命心理學史》。他那張胖乎乎的臉和吉本很像。這本書很有價值。其中有一章叫作“千禧年主義和偏執狂”,我對這個部分印象十分深刻。現代權力體係和這種精神病有些相似之處,這一點不應忽視。一個叫巴諾維奇的人也就此寫過一本書,說得讓人毛骨悚然。相當瘋狂,很不人道,充滿了對偏執狂的惡毒假設,比如說烏合之眾基本都是吃同類的,站著的人對坐著的人構成威脅,微笑的牙齒是解決饑餓的武器,暴君渴望看到(可能會想吃?)四周的屍體,等等。說實話,屍體的產生的確是(希特勒、斯大林等)現代獨裁者及其追隨者最重大的成就。赫索格做過試驗,想看看梅爾斯坦的身上有沒有斯大林強權主義的痕跡。不過,夏皮羅這個人有點古怪,我隻把他當作一個極端的例子。極端的情況,世界末日的啟示,我們都喜聞樂見,例如因為火災、溺水、窒息而死於非命的事件等。溫和、守德、穩健的中產階級越壯大,我們就越需要極端的刺激。溫和,或適度的真實,或準確,似乎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你看看我們現在的胃口!!(“一條狗即將溺水而死,你卻給它一杯水,叫它喝下去。”過去,我爸爸常常這麽說,他非常憤慨。)總之,如果你讀過我書裏關於末日啟示和浪漫主義的那一章,你就可能會正視你極其推崇的那個俄羅斯人,對他有更清醒的認識。是伊茲沃爾斯基,對吧?這個人把單體的靈魂看作被詛咒的群體,霧化、粉碎,是地獄裏的塵土,他警告說,魔鬼路西法必將控製人類,人類必然集體缺乏精神品格和真正的人格。我不否認其中有一定的道理,但對於這種思想,我非常擔心,因為其中那一點兒啟示性的真理可能會讓我們窒息,和古老的基督教堂乃至猶太會堂一樣。我覺得裏麵有些借用和引用不是很得體,就像“打一下就跑”,還把其他作家的嚴肅信念當作隱喻來用,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苦難的解釋”這一章我很喜歡,“關於無聊的理論”這一章我也很喜歡。這兩個方麵的研究都很有意思,做得很棒。但是,我覺得你關於克爾愷郭爾的闡述不是很嚴肅。我想冒昧說,克爾愷郭爾的本意是說真理已經失去了對我們的作用,可怕的痛苦和邪惡必將再次教我們認識真理,地獄裏麵永恒的懲罰必將重新抬頭,直到人類再次一本正經起來。我不敢苟同。說實話,自身安全舒適的人在危機、異化、末日和絕望時刻所表達的所謂信念讓我惡心,不過這個可以先不管。我們心裏不能藏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說這是一個注定要失敗的時刻、我們在等待著末日到來,等等,這些都是時尚雜誌的垃圾。沒有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遊戲,生活已經夠沉重的了。人和人互相恐嚇,這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關鍵在於,對苦難的鼓吹和讚美,把我們帶向了錯誤的方向,我們這些仍然忠於文明的人決不能往那裏走。你必須能夠駕馭痛苦,能夠懺悔,能夠覺悟,必須有這樣的機會和時間。對信仰虔誠的人來說,之所以熱愛苦難,是因為這樣就有了一個經曆邪惡並將其轉化為善的機會。他們相信,精神的輪回可以也必將在有生之年完成,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如果他經曆了痛苦,仁慈的上帝會讓他看到真理,這樣,他去世的時候就會改變形象,跟耶穌一樣。但這是一個特殊的情況。更常見的情況是,痛苦會使人崩潰,根本不存在會不會覺悟的問題。你知道人類是怎麽被痛苦摧毀的,他們活著的時候因為失去人性而遭受折磨,最終死亡的下場也是極其淒慘不堪,然而,你居然寫了“現代形式的俄耳甫斯主義”和“不怕痛苦的人”,感覺像參加雞尾酒會似的,充滿了歡樂。確實有些人想象力豐富,習慣於做深沉的夢,喜歡虛構奇妙的故事,有時會在幸福感中故意加入苦難作為刺激,因為他們都在做夢,需要掐自己才能保持清醒。我很了解我自己的痛苦,如果我可以這麽說的話,我的痛苦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種解藥,讓我保持清醒,消除幻覺,所以,我不會引以為榮。我願意敞開心扉,不再沉溺於苦難。我不需要闡述苦難的宗教學說。我們太喜歡末日學說了,我們太喜歡所謂危機倫理和花哨的極端主義了,那種語言確實很激動人心,很有煽動力。對不起,不要了。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苦難。人類曆史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你可以找一些人問問:“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我不想再要苦難了,我不要!我隻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人。我甚至願意把自己都交給你,任由你處置。你喜歡隱喻。如果沒有這些隱喻,你這本大作真的非常好。我相信你能為我找到一個極好的隱喻。但可別忘了說,我永遠不會向任何人販賣苦難,也不會呼籲重設煉獄,借此讓我們變得正經起來。我甚至認為,人類對疼痛的感知可能已經變得過於挑剔。但這是另一個需要長時間解決的問題。

很好,梅爾斯坦。算了,別再作惡了。赫索格也許覺得這種謾罵有點奇怪,有點過分。他從床墊上站起來(陽光正在後退),又走下了樓。他吃了幾片麵包,烤了一些菜豆,做了一個菜豆三明治,然後拿著吊床和兩把草坪椅子出去了。

就這樣,他開始了最後一周的書信寫作。他漫步在二十英畝的山坡上,構思著他將要寫的信,但這些信他都沒有寄出去。他不想騎車去郵局,路上碰到村裏人,他們肯定會問起赫索格太太和瓊的事情。他很清楚,赫索格家的醜聞早就被傳遍了,已經成了魯德維爾村居民的主要話題,大家發揮想象,另外編造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來。他打電話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壓低聲音,他太激動了,接近於狂躁。瑪德琳更是不食人間煙火,絲毫不在乎那些鄉巴佬是不是在偷聽。無論如何,她都是要把他趕走的。她並不覺得丟臉。

瑪德琳,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天曉得!你真了不起!!在餐館吃完飯後,她居然會用刀刃當鏡子塗口紅。他想起這件事還挺開心的。還有你,格斯巴赫,去找瑪德琳吧,我很歡迎。你要享受她的陪伴,從她身上找到快樂。不過,你不能通過她來找我。我知道,你在她的肉體裏尋找我的蹤跡。但我已經不在那兒了。

先生們,我路過巴拿馬城的時候,那裏的老鼠那麽大、那麽多,著實讓我吃驚。我看到一隻老鼠在遊泳池邊曬著太陽,還有一隻老鼠在餐館的牆上看著我吃水果沙拉。一根電線耷拉下來,穿過一棵香蕉樹,我看到一群老鼠在電線上來回奔跑,在忙著搬運糧食。它們來回跑了二十幾次,但沒有發生一次碰撞。我建議在誘餌裏摻一些能避孕的化學物質。毒藥根本不起作用(根據馬爾薩斯的理論推論,會有一些老鼠被毒藥毒死,但隨後數量的增長隻會更加強勁)。但是,經過幾年的避孕,鼠患問題也許就能徹底解決。

尼采先生,親愛的先生,我能提一個問題嗎?你說到了酒神精神的作用,有了酒神精神,人們就能從容麵對可怕、有問題的景象,享受毀滅的奢侈,見證腐朽、醜陋、邪惡。酒神精神之所以有這樣的作用,是因為它和大自然一樣,具有自我修複的力量,能從毀滅中恢複過來。我必須告訴你,你的表述當中有一部分帶有非常明顯的日耳曼色彩。像“毀滅的奢侈”這種措辭,絕對有瓦格納的風範,但我知道你鄙視瓦格納式的愚蠢和浮誇,你覺得那是病態的。迄今為止,我們已經見到了足夠多的毀滅,足以充分證明酒神精神的力量,那麽,從毀滅中恢複過來的英雄們在哪裏呢?現在,我就和大自然在一起,在伯克夏爾,沒有外人,這是我領會大自然力量的絕好契機。我躺在吊**,下巴抵在胸前,雙拳緊握,腦子裏充斥著各種念頭,有焦慮,沒錯,也有快樂,我知道你很看重快樂,真心的快樂,而不是伊壁鳩魯主義者表麵上的樂觀,也不是心碎的人們裝出來的輕鬆。我也知道,你認為深刻的痛苦會讓人變得崇高,即緩緩燃燒的痛苦,就像燒剛砍伐的濕木頭,對此我表示讚同。但是,要接受這種高級的教育,生存是必要的。你必須熬過痛苦!得了吧,赫索格,別再跟偉人爭吵了,別再挑釁他們了。不,真的,尼采先生,我非常崇拜你。十分同情。你是想讓我們都能夠與虛空共存。不要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是善良的,自己會信任別人,有普通人善於通融的情懷,而是要以鋼鐵般的決心,果敢地質疑從未被質疑過的東西,質疑邪惡,看透邪惡,克服邪惡,不接受任何屈辱的舒適。這是最絕對、最犀利的問題。不用理會人類,人類就是普通、現實、偷偷摸摸、惡臭、愚鈍的烏合之眾,不僅是從事勞動的烏合之眾,更糟糕的是,他們是“受過教育的”烏合之眾,他們有自己的書、音樂會和演講,有自己的自由主義,有自己浪漫、戲劇性的“愛”和“**”,都該死,都會死的。好的。但是,你們的極端主義者必須生存下來。沒有生存,就沒有命運之愛。你的背德者也吃肉。他們也坐公共汽車。不過,他們是最可能暈車的乘客。人類主要靠扭曲的思想生活著。扭曲。你的思想並不比你譴責的基督教教義更好。任何一個哲學家想和人類保持聯係,都應該提前扭曲自己的係統,看看幾十年後是什麽樣子的。此時夕陽西下,四周綠草如茵,我在此向你問候,並祝你幸福,無論你在哪裏。你的摩西·赫索格在摩耶的麵紗下致意。

摩根弗魯博士,你好。摩根弗魯博士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我是摩西·赫索格。這是在重新認識自己。我們在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打過台球。跟他多說一些吧。後來,有個叫作威廉·霍普的人來把我們打得一敗塗地。他真是個台球大師,那三個球簡直都聽他的,仿佛他隻跟它們耳語一句,然後球杆輕輕觸碰一下它們,它們就會先分開,然後再次碰頭。老摩根弗魯是個光頭,但臉型精致,很幽默,鷹鉤鼻子,有異域的魅力,喜歡鼓掌,會大聲叫喊:“好球。”摩根弗魯會彈鋼琴,彈著彈著自己就哭了。海倫彈舒曼的曲子彈得更好,但她沒有感情投入。她總是皺著眉頭,一臉嚴肅,似乎想說音樂是危險的野獸,但她可以馴服它。然而,穿著皮大衣的摩根弗魯則一邊按著鍵,一邊呻吟著。接著,他會邊彈邊唱,最後哭了出來,他情感太豐富,繃不住了。他是一個非常好的老人,不過他會騙人,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怎麽可能求全責備呢?摩根弗魯博士,根據最近從東非奧杜瓦伊峽穀傳來的消息,人們有理由假設,人類的祖先不是溫和的樹棲猿,而是從肉食陸居猿進化而來的,陸居猿成群結隊出去狩獵,用棍子和股骨敲碎獵物的頭骨。摩根弗魯,對樂觀主義者來說,對認為人性寬厚因此對人類充滿希望的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麽好消息。你經常提到索利·朱克曼爵士在倫敦動物園研究猿猴,但他的研究已經過時了。至於性衝動,生活在天然棲息地的猿猴並不如圈養的強,性欲不是它們最大的行為動力。因此,囚禁、無聊的生活定會滋生性欲,而領土占有欲比性欲更強大。願你的世界充滿光明,摩根弗魯。我會經常寫信給你。

盡管他在戶外待了好幾個小時,他覺得他的臉色還是很蒼白。這也許是因為早晨浴室門上的鏡子反射著綠色的草木,色調冷淡了一些。不對,他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他想,他太激動了,肯定消耗了很多力氣。而且,他腰上的繃帶一直有藥味,表明他的身體有問題。過了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他就不再睡在二樓。他不想把貓頭鷹趕出家門,不希望看到一窩貓頭鷹幼仔死在掛著三股銅鏈的吊燈裏麵。馬桶裏麵的那些鳥兒頭骨和遺骸,已經讓他很不舒服了。他搬到了樓下,隨手拿了一些有用的東西下來,一件舊風衣和一頂雨帽,還有一雙在明尼蘇達的聖保羅買的靴子,這雙靴子非常好,柔軟、漂亮,還能防蛇。他早就忘了他有這雙靴子。在儲藏室裏,他還找到了其他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有“快樂時光”的照片、幾箱子衣服、瑪德琳的信件、一捆捆作廢的支票、印製精美的婚禮啟示,還有一本菲比·格斯巴赫的烹飪指南。那些照片都是他的,別人的照片瑪德琳都拿走了。她的做派,實在很有意思。丟在那裏的衣服裏麵有她的孕婦裝,都是花大價錢買的。支票的金額都很大,其中許多是用來支取現金的。她有沒有偷偷存錢?這種事情她幹得出來。

看到那些婚禮啟事,他就笑了。上麵寫著:龐裏特先生和太太茲將女兒嫁給摩西·赫索格博士。

在一個壁櫥裏麵,他看到一塊硬邦邦的布,那塊布是他刷油漆的時候罩在家具上的,然後在這塊罩布下麵翻到了十幾本俄國作家的書。有舍斯托夫和羅讚諾夫的書,他相當喜歡羅讚諾夫,幸運的是,他是用英語寫作的。他看了幾頁《心靈獨語》。然後,他看了看他刷油漆時用的家夥什兒,幾把用過的刷子,稀釋劑已經揮發掉了,油漆桶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還有幾罐瓷漆,赫索格想,幹脆把那架小鋼琴漆一下吧,翻新之後可以寄到芝加哥送給瓊。這孩子很有音樂天賦。至於瑪德琳,不用管她,這個婊子,貨送到了,她肯定要收,要付運費。她總不至於寄回來吧。他覺得綠色的瓷漆正好,於是他馬上動手,找到了還能用的刷子,在客廳裏幹起來。你好,羅讚諾夫。他專心致誌地給鋼琴的頂蓋刷漆,刷成淡淡的綠色,很漂亮,像夏天的蘋果。你講述了一個讓人驚歎的真理,從來沒有聽哪個先知說過,這個真理就是私生活高於一切。比宗教更有普遍性。真理高於太陽。靈魂就是**。“我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頭腦塞滿了思想,那也是一種快樂。一個好人聽到別人在談論他自己的事情,他會耐心聽著。如果有人聽到這種話就覺得無聊,沒有耐心,那麽這種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上帝給我鍍了金,渾身閃著金光。我很高興。這個人很有感染力,雖然有時非常粗俗,腦子裏充滿了暴力偏見。瓷漆的覆蓋效果很好,但可能需要再刷一層,油漆可能不夠了。他放下刷子,讓鋼琴蓋子慢慢晾幹,而他則在考慮怎麽把這件樂器寄出去。他不會叫跑州際公路的長途貨車,大型貨車也可能爬不上山。他想到了村子裏的塔特爾,他的皮卡就行了。運費大約要一百美元,但為了孩子,他願意付出一切,而且錢也不是特別大的問題。威廉給了不少,夠他這個夏天花的。曆史意識增強會產生一個奇怪結果,人們會認為解釋是生存的必要條件。大家都要對各自的狀況進行解釋。解釋不通的生活不值得過下去,而解釋得清楚的生活又是無法忍受的。“要麽合成,要麽滅亡!”這是新的定律嗎?但是,隻要你發現人們的頭腦裏麵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觀念、幻覺、念頭,你又開始相信上帝了。要克服這些白癡的念頭……總之,知識分子一直是分離主義者。一個分離主義者怎麽做得了合成的工作呢?我是比較幸運的,因為我沒有那麽多錢,無法遠離我們共同的生活。我挺高興的。我想盡量和其他人混在一起,不要延續老樣子,毀掉我剩下的歲月。赫索格感到一種深沉的渴望,希望這樣的生活趕快開始。

他得去蓄水池取水。水井的抽水泵生鏽了,他除了鏽,試著搖了搖,但把自己搞得很累,也打不上多少水來。蓄水池是滿的。他用一根棍子撬起鐵蓋子,放下去一隻桶。桶掉進水裏的聲音很好聽。不管到哪裏,你都找不到比這裏更軟的水,但這裏的水也必須煮沸了才能喝。雖然打上來的水看起來很幹淨、很清澈,但總會有一兩隻花栗鼠,或者老鼠,死在蓄水池的底部。

他去樹下坐著。他的樹。他很開心,他在自己的美國莊園裏休息,享受著價值兩萬美元的鄉間清淨和隱居生活。他不覺得自己是這裏的主人。至於兩萬美元,那地方的價值肯定隻有三四千美元。沒有人會要坐落在伯克夏爾邊遠地區的這些老房子,這裏不是時尚地帶,沒有音樂節,沒有現代舞,也不能騎馬打獵,什麽高級的活動都沒有。山坡上也不能滑雪。外麵的人不會到這裏來。他隻有兩個溫文爾雅但腦子已經不大清楚的老鄰居,朱克斯和卡利克斯,他們整天不是在門廊上**秋千,就是在看電視,就像十九世紀的人躲到偏遠而風景優美的鄉下靜靜地等死。好吧,這個地方是他自己的,是他的家園,這些樺樹、梓樹、七葉樹都是他的。向往清淨,這是他腐朽的夢想。他想給孩子們留下的遺產,送給馬克馬薩諸塞州一個偏僻的角落,送給瓊一架小鋼琴,在上麵塗一層可愛的綠色,代表著他深沉的父愛。和平常一樣,這件事情他也可能會搞砸。但至少他不會死在這裏,他曾經擔心自己會死在這裏。往年的夏天,在修草坪的時候,他有時會靠在割草機上,一邊乘涼,一邊想著:要是我突然心髒病發作死了會怎麽樣?他們會把我埋在哪裏?也許我應該事先選好一個葬身之地。雲杉下麵怎麽樣?那個地方離房子太近了。現在想起來,瑪德琳肯定會把他燒掉的。這些解釋都是無法忍受的,但該解釋的還是要解釋。在十七世紀,對絕對真理的熱切追求停止了,人類想要改變世界。有思想的人們幹了一些實際的事情。精神也轉變成了現實。擺脫了對絕對真理的追求,生活就變得愉快起來。隻有一小部分狂熱的知識分子,或者說專家學者,還在追逐所謂絕對的真理。但是,我們的革命,包括核恐怖,又把形而上學的問題推到我們麵前。所有的實際活動都達到了頂點:文明、曆史、意義、自然等,一切都可以拋棄。一切都可以拋棄!如今,我們又要重溫克爾愷郭爾先生的問題……

致沃爾德馬爾·佐佐醫生:先生,大約是在1942年,作為海軍的精神病醫生,你在弗吉尼亞的諾福克給我做過檢查,你說我非常不成熟,實屬罕見。我自己心知肚明,但是專業的確診給我造成了極大的痛苦。我很痛苦,我並不是不成熟。我有豐富的曆史知識。那時,我覺得問題很大,也非常認真麵對。後來,我是因為有哮喘病才出院的,而不是我任性。我愛上了大西洋。啊,那一望無際的大海,海底山脈縱橫!但是,海上的霧氣讓我失了聲,對一個通信官員來說,這是非常致命的,意味著職業生涯的終結。然而,我光著身子,臉色蒼白,坐在你的小診室裏,一邊聽著水手們在操場上訓練,一邊聽著你描繪我的性格,因為南方天氣炎熱,我不停絞著雙手,這個動作肯定是很不恰當的。所以,我把雙手乖乖地放在大腿上。

起初是出於仇恨,但後來我確實產生了興趣,就通過雜誌留意你的職業發展。你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無意識中生存的動**》,我覺得這篇文章很有意思,真是相當經典的傑作。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用這種口吻和你說話。此時此刻,我的思維正處於異常狂放的狀態。“在人跡罕至的蹊徑上。”沃爾特·惠特曼如是說。“……避開了那種自我炫耀的生活……”哦,那是一場瘟疫,“自我炫耀的生活”,是一場真正的瘟疫!總有一天,亞當每個可笑的兒子都會希望在別人麵前炫耀自己,將所有的怪癖暴露無遺,包括他們自我欣賞並引以為榮的醜陋,露齒大笑,頂著尖銳的鼻子,瘋狂而扭曲的思想,極其自戀但自以為是的慈悲情懷,對大家夥兒說:“我在此斷言。我就是你們的榜樣。”可憐的糊塗蛋!……總之,要像惠特曼說的那樣,要避開那種自我炫耀的生活,“隻有芬芳的唇齒在對我談話”……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去年春天,我在第五十四街的原始藝術博物館看到了你,我一眼就認出來那個人就是你。當時我的腳好酸啊!我隻好叫拉蒙娜坐一會兒。我對和我一起去參觀的那位女士說:“那不是沃爾德馬爾·佐佐醫生嗎?”她碰巧也認識你,跟我介紹了你的一些情況:你很富有,收藏非洲古董,你的女兒是民謠歌手,等等,等等。我很強烈地意識到,我依然非常討厭你。我原以為我已經原諒你了。很有意思吧?你穿著白色高領襯衫和晚禮服,留著和愛德華七世一樣的胡子,嘴唇濕潤,頭發往後梳,蓋住禿掉的“地中海”,一個草包肚子那麽大,屁股也那麽大(你的代謝功能已經退化),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很高興地認識到,我是多麽討厭你。過去二十二年了,我還是那麽討厭你!

他的思維出現了一次很奇怪的跳躍。他在那本肮髒的筆記本上翻到幹淨的一頁,在爬滿了毛毛蟲的野櫻桃樹的斑駁樹影下,開始記錄一些靈感。他想要寫一首詩。他想為瓊寫一首類似於《伊利亞特》的昆蟲敘事詩。她還讀不懂,但瑪德琳也許會讓盧卡斯·阿斯弗特帶孩子去傑克遜公園,把這首詩一段一段讀給她聽。我可以把這首詩寄給盧卡斯,他的自然知識非常豐富。這對他自己也有好處。摩西被這個無聊的衝動折騰得臉色蒼白,他站著,棕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麵,垂著肩膀,拿著筆記本的雙手放到身後,苦思冥想著這首詩該怎麽寫。他可以將螞蟻寫成特洛伊人,把水黽寫成希臘人。盧卡斯會在瀉湖邊抓到蟲子給她看,那裏還有很多傻乎乎的女像柱。水黽長著細細的茸毛,沾了水珠,晶瑩發亮。海倫是一隻漂亮的大黃蜂。特洛伊末代王普裏阿摩斯是一隻知了,它從樹根吸食營養汁液,用鏟子形的肚子在洞裏抹泥。阿喀琉斯是一隻鹿角蟲,長著鋒利的尖刺。阿喀琉斯力大無窮,但注定生命很短暫,雖然他是個半神。他含著眼淚坐在海岸上,注視著深色的海水,呼喊著媽媽,叫媽媽忒提斯幫他:

阿喀琉斯在不停呼喊,

忒提斯在淤泥中聽到了他的聲音,

她的老爸爸就坐在她的身邊,

在那壯麗的廢墟中,不為所動。

但是,寫詩的念頭很快就被放棄了。這不是個好主意,真的不是。首先,他的精神狀態還不夠穩定,他不能夠保持頭腦清醒,不能保持專注。他的心理狀態太奇怪了,既有很強的洞察力,像有千裏眼,但脾氣又很大,他像是很有靈感、詩意,也像是在胡言亂語,得了感覺過敏症,他能聽到內心有清晰但又不確定的音樂,看東西的時候,最清晰的物體都有一圈紫色的邊緣。他的思想就像一個蓄水池,蓄水池的鐵蓋子蓋得緊緊的,水很柔軟、很幹淨,但要喝的話並不絕對安全。算了,他還是集中精力把鋼琴漆好吧。趕快走,把想象用在綠色的刷子上吧!快走!可是第一層瓷漆還沒有幹,他隻能在樹林裏溜達著,從風衣口袋裏拿一片麵包出來吃。他知道哥哥隨時都會來。威廉看到他的樣子,會很替他擔心。這是肯定的。赫索格想,我最好還是小心一點,有些人就是這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有些人甚至是故意裝的。我也想過要進去。我衷心希望埃梅裏希醫生認定我病了。但是,我現在不想進去了,我有責任,我必須保持理智清醒。那隻是一時衝動而已。我要對孩子們負責。他悄悄走進樹林,滿眼都是樹葉,有的在樹上,有的落在地上,有的是綠色的,有的是褐色的。兩邊有許多腐朽的樹樁,樹樁上覆蓋著苔蘚,菌菇成簇。他發現了一條獵人走的小路,那也是鹿常走的方向。他在這裏感覺很好,內心更加平靜。這主要是因為四周靜悄悄的,而且天氣很好,他感覺自己很容易被周圍所影響。他在筆記本上寫道:上帝是虛空的,他對繁雜的世事充耳不聞,也對遙遠的未來視而不見。二十億光年之外。超新星。

每日的光輝,都在腳下,

在上帝的虛空之中。

他給上帝寫了幾句話。

我一直很努力保持頭腦清醒,一直做得不大好。我渴望實現你不可知的意誌,我想聽你的話,而你卻不留下任何記號。意義十分重大。尤其是我被除掉的話。

他再次回到現實。過一會兒威廉到了,他必須小心應對,要用最具體的語言跟他聊最具體的事情,比如這個房產問題,他要裝得像一個平常人。他警告自己說,如果你的麵相還是充滿智慧,那麽你就會惹上麻煩,而且會很快。那種表情沒有誰受得了,自己的哥哥也不行。所以,管好你的那張臉!有些表情會讓人受不了,尤其是智慧流露的表情,會直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裏去。那是自己活該!

他在槐樹的旁邊躺下。槐樹開著花,花朵不大,但很香。他以前都沒有聞到過這個香味,有點遺憾。他雙手舉在頭頂,雙腿叉開,他突然意識到,不到一個星期以前,他躺在紐約肮髒的小沙發上,也是這個姿勢。剛剛過去一個星期,五天,對吧?難以置信!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他感到自信,甚至在興奮中有快樂,很穩定。苦難不久就會再來。目前的安寧和幸福都是暫時的,隻不過是生命和虛空之間一層莫名其妙的內襯,隨時可以更換。你給予我的生命一直很奇怪,他想對媽媽說,也許我必將繼承的死亡會更加奇怪。我有時會盼望死亡快點到來。但是,我還站在永恒的這一邊,和以往一樣,這也無妨,因為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希望能夠平靜一些。我原先的一些目標似乎已經溜走了。。但我有別的目標。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不會那麽簡單,不是一幅畫可以描繪得了的。我身上有各種可怕的力量,有欽佩或讚美的力量,還有愛的力量,愛的力量具有很大的破壞性,讓我幾乎變成了白癡,因為我駕馭不了這些力量。你和大家一樣都覺得,我自己也懷疑過,我可能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但也許不至於那麽糟糕。同時要擺脫一些長期以來折磨我的痛苦。這張臉不要再那麽活躍了,像有多動症似的。舒展一些,陽光一些。我想向你,以及其他人,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在這個地方,我隻能這樣,雖然大家領會不到。我隻能祈禱。祝大家……安寧!

* * *

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裏,也可能是三天吧,赫索格什麽也沒幹,而是一直在寫信,也把他經常想到的歌曲、讚美詩、言論用文字記錄下來,諸如此類的東西,礙於形式等原因,他一直悶在心裏麵,沒有表達出來。偶爾,他又在給小鋼琴刷漆,或者到廚房裏吃麵包和菜豆,或者睡在吊**,他總是有點驚訝地發現,他自己總是有事情要做的。一天早上,他看了一眼日曆,想猜猜那天是幾號,他默默地數著,更確切地說,他是在算自己經過了幾個白天幾個黑夜。其實,他的胡子比大腦更管用。他摸了一下胡子,感覺像是四天沒刮了,他覺得應當趁威廉還沒有到,趕緊把胡子刮幹淨。

他生起了一堆火,熱了一盆水,拿棕色的洗衣肥皂在臉頰上塗了塗。

赫索格把胡子刮得很幹淨,一下子讓人覺得臉色蒼白極了。他的臉也瘦了。他剛放下剃刀,就聽到山坡下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他跑出去,到花園的門口迎接哥哥。

威廉就一個人開著一輛凱迪拉克來。這輛龐然大物慢慢爬上山坡,路上凸起的岩石刮著底盤,路上雜草和藤條都長得很高,車子把它們碾壓得東倒西歪。威廉是個老司機。他個頭比較矮,但膽子不小,至於凱迪拉克漂亮的意大利李子色漆麵,他不是那種會為幾處刮痕而煩惱的人。汽車停在榆樹下的平地上,發動機怠速轉著,排氣管冒著兩股白色的水汽。威廉下了車,他那張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他看著房子,摩西趕緊走過去。威廉看到之後感覺怎麽樣?摩西心裏一直在琢磨。他一定嚇壞了。不然還能怎麽樣?

“威廉!你好呀!”他抱住了哥哥。

“你好,摩西。你感覺還好吧?”威廉的情緒控製得很好。麵對弟弟,他的真實情感是隱瞞不住的。

“我剛刮了胡子。剛刮完胡子,臉色總是有點白,但我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你瘦了。自從離開芝加哥,你瘦了估計有十磅,太多了。”威廉說,“你的肋骨怎麽樣?”

“沒問題。”

“頭上呢?”

“還行。我一直在休息。穆麗爾呢?我以為她也會來。”

“她先坐飛機走了。我去波士頓和她碰頭。”

威廉已經很善於控製情緒了。作為赫索格家的一員,他有很多東西要藏在心裏。摩西記得,威廉也曾經是一個情感外露,甚至是熱情奔放、極具爆發力的人,他經常大發雷霆,把東西摔在地上,等等。他摔過什麽?一把刷子吧!沒錯!是那把古董俄國大鞋刷。威廉把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背板都掉了,露出裏麵的縫線,那是上過蠟的縫線,很有年頭了,甚至可能是牛筋線。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三十五年了吧。威廉?赫索格的怒氣都去哪兒了?我親愛的哥哥,他已經變得十分沉著,有點幽默,他可能是修煉得儒雅了,也(可能)是被馴服了,變得溫順了。原來他會衝別人發火,如今變成了自己承受,隨著時間推移,曾經的光明已經被黑暗所替代。這些都無關緊要。一看到威廉,摩西對他的愛就油然而生。威廉好像很疲勞,他臉上的皺紋很明顯,他開車在路上跑了很長時間,現在需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他之所以跑了這麽長的路,是因為他關心摩西。他不帶穆麗爾來是對的,他考慮得真周到。

“威廉,路上車開得順利吧?你餓了嗎?我開一罐金槍魚吧?”

“我不餓。倒是你更像沒吃過飯。我在路上有吃東西。”

“好吧,那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領著他走向草坪椅子。“這個地方打理一下,還是很漂亮的。”

“那麽,這就是你的房子?不坐了,我不想坐,謝謝。我更想走走看看。”

“是的,這就是那棟著名的房子,所謂幸福快樂的房子。”摩西說。他接著又說:“說實話,我在這裏一直覺得快樂。我不至於那麽忘恩負義。”

“建築質量看起來挺好的。”

“從建築商的角度來看,是非常好的。現在要造這樣的房子,投入肯定要很大。地基非常牢固,幾乎撐得住帝國大廈。你看看那幾根栗色橫梁,都是用手工切割的。老式的榫卯。完全不用金屬。”

“取暖肯定很難。”

“沒那麽難。有電取暖壁板。”

“我希望我是來給你賣電力的。肯定能發財……但這是個好地方,很漂亮,這我承認。這些樹很不錯。這塊地有多大?”

“四十英畝。周圍都是廢棄的農場。兩英裏內沒有別的人家。”

“哦……這樣好嗎?”

“非常清靜,我是說。”

“要繳多少稅?”

“一百八十六美元吧,差不多這個數。不超過一百九十美元。”

“有貸款嗎?”

“不多。本金加上利息,一年要還二百五十美元。”

“很好。”威廉很滿意。“摩西,你告訴我,你在這地方花了多少錢?”

“我沒有算過總數。大約兩萬美元吧。有一半以上花在改造上麵。”

威廉點點頭。他雙臂抱胸,仰著頭,側著臉,凝視著這棟房子。他遺傳了媽媽的這種習慣動作,母子倆的差別在於他的表情很平靜,很堅定,顯得精明幹練,一點也不像在做夢。然而,摩西看得出威廉在想什麽,毫不費力。

他用意第緒語自言自語:虛無之地的邊緣。處在地獄的頂蓋上。

“房子本身看起來很不錯。可能很值得投資。不過位置有點偏僻。在地圖上找不到魯德維爾。”

“對,在埃索便利店賣的地圖上找不到,”摩西承認,“不過,馬薩諸塞州人都知道這個地方。”

兄弟倆都微微笑了笑,但彼此沒有對視。

“我們去裏麵看看吧。”威廉說。

摩西帶他進去。他們先進了廚房。“需要通通風。”

“有點黴味,但看起來很不錯。牆上的狀況還很好。”

“你需要養一隻貓來管管田鼠。它們都到裏麵來過冬了。我挺喜歡田鼠的,但它們什麽都咬。書都被它們咬破了。它們似乎喜歡膠水。還有蠟,石蠟,蠟燭,諸如此類。”

威廉對他非常客氣,他不像舒拉對他那樣嚴厲,舒拉對他總是上綱上線的。威廉比較溫文爾雅,海倫也一樣。換作舒拉,他就會說:“你真是個渾蛋,居然把這麽多錢扔進這個破房子裏麵。”沒錯,那就是舒拉說話的腔調。不過,摩西還是愛他的,這幾個哥哥姐姐摩西都愛。

“供水呢?”威廉問。

“山上的泉水。還有兩口老井。有一口被煤油汙染了。有人漏了整整一罐煤油,滲進去了。不過沒關係,供水絕對沒問題。化糞池也建得很好。住二十人也不成問題。不需要橘子樹。”

“什麽意思?”

“路易斯十四在凡爾賽宮種了橘子樹,因為宮裏排泄物臭氣熏天。”

“有學問真好。”威廉說。

“你是說我在賣弄吧。”赫索格說。他說話非常謹慎,他要給威廉留下一個好印象,讓威廉覺得他很正常。很明顯,威廉正在仔細觀察著他。威廉已經成了赫索格家族裏最小心謹慎、最善於觀察的人。摩西覺得自己頂得住,不會露出馬腳。他剛剛刮過胡子,臉色蒼白,顯得憔悴,這倒是對他有些不利。房子裏麵的狀況也不大好,馬桶裏的骷髏,吊燈上的貓頭鷹,剛刷了一遍油漆的鋼琴,剩下的飯菜,滿滿妻離子散的氛圍。他去芝加哥那一趟純粹是心血**,也很糟糕。非常糟糕。而且,他目前的狀態明顯有點異常,眼睛睜得那麽大,表明他非常興奮,也許從他的瞳孔裏就可以看到他的心跳非常快。為什麽我是個容易激動的人……但我就是這麽容易激動。我就是這樣的人,本性難移。我就是這樣的人,以後也不會變。為什麽要費力去改變呢?我的平衡是動態的平衡,源於不穩定狀態,不是條理,也不是勇氣,和別人不一樣。很難,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能體會一些事情。也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什麽樂器奏什麽曲子,隨遇而安。

“你在刷這架鋼琴啊。”

“刷完就寄給瓊,”赫索格說,“送給她做禮物。給她一個驚喜。”

“什麽?”威廉笑了。“你打算從這裏寄嗎?運費就要兩百美元。那邊收到之後必須修理、調音。這架鋼琴有那麽好嗎?”

“瑪德琳花二十五美元在拍賣會上買的。”

“聽我說,摩西,在芝加哥,隨便去一個倉庫拍賣會,就能買到一架很好的舊鋼琴。像這樣的舊樂器,到處都有。”

“是嗎?我喜歡這個顏色。”這個蘋果綠,或者說是鸚鵡綠,是魯德維爾特有的顏色。摩西眼睛盯著他自己的傑作,顯然是越看越喜歡。他已接近爆發衝動的臨界點,此時,他可能會突然暴露某個怪癖。這種事情絕對不能發生。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說出一句可能被解釋為不理智的話。情況已經夠糟糕的了。他把視線從鋼琴上移到花園裏清涼的樹蔭下,他想借此冷靜一下。他聽從了哥哥的意見。“好吧。下次去,我就給她買一架鋼琴。”

“你這棟房子是極好的避暑別墅,”威廉說,“有點偏僻,但很漂亮。如果你能清理幹淨的話就更好了。”

“我會把它弄得很可愛。不過,我們也可以把它變成赫索格家的避暑勝地。我們一大家子,每個人出一點小錢就行了。把樹砍掉,建一個遊泳池。”

“哦,當然可以。海倫討厭旅行,你知道的。舒拉喜歡清淨,這裏沒有賽馬,沒有紙牌遊戲,沒有其他大亨,也沒有女人,正適合他。”

“巴林頓集市那邊有賽馬。不,我想這樣可能不是最好的。我們可以把它改造成一個療養院。或者拆了,搬到另一個地方重建。”

“不值得。我見過大房子拆遷,在清理貧民窟或者修建高速公路的時候,拆得一塌糊塗。這棟房子不值得拆除。不能租出去嗎?”

赫索格隻是咧嘴一笑,用幽默的眼光盯著威廉。

“好吧,摩西,剩下的一個建議就是把它賣掉。花掉的錢肯定打水漂了。”

“我可以去工作掙錢。賺到一大筆錢,就可以保住這棟房子了。”

“是的,”威廉說,“你有可能。”他和弟弟說話的語氣很溫和。

“我現在這個局麵挺別扭的,威廉,你說對吧?”摩西說,“對我來說。對我們來說,我是說我們赫索格家的人。我折騰了這麽久,落得眼前這個局麵。在這個破地方,雖然外麵風景優美……我知道你在替我擔心。”

威廉很不舒服,但控製得很好,他那張臉是世界上最親切、最受喜愛的麵孔之一。威廉看著赫索格,他的眼神所表達的內容很明確,不容誤解。

“我當然在替你擔心。海倫也一樣。”

“好吧,你們不要替我擔心。我的情況有點奇怪,但不算太壞。如果我能找到門把手,我會向你敞開我的心扉,威廉。不必為我難過。說真的,威廉,我快要哭了!怎麽會這樣?我不會讓你們擔心的。我們之間隻應有愛。或者類似於愛的東西。大概就是愛。對於愛,我是無法抗拒的。我不希望你們有什麽誤會。”

“摩西,我為什麽要誤會你呢?”威廉低聲說,“我的內心深處也有愛,我也愛著你。我是承包商,做建築生意的,但這不代表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思。我不是來讓你傷心的,你自己清楚。好吧,摩西,你坐下。小心腳下。”

摩西在舊沙發上坐下,他一坐下,灰塵就從沙發上飛起來。

“希望你不要那麽激動。你得吃東西,好好睡覺。還得去找醫生看看。在醫院住幾天。別那麽緊張,沒什麽大不了的。”

“威廉,我隻是非常興奮,沒有生病。我不想被人家看作腦子有病的人。你來了,我非常高興。”他默默地坐著,硬挺著,強壓著想哭的衝動,那種衝動是那麽的強烈,甚至會讓人窒息。他的聲音很低,模模糊糊。

“別著急。”威廉說。

“我……”赫索格這回說話的聲音又亮了。“我想說明一點。我找你幫忙,並不是因為我有病,也不是我自己走投無路了。我倒樂意去醫院住幾天,放鬆一下。如果你和海倫覺得我應該去,我不會反對。醫院的床單幹幹淨淨,有浴缸,可以吃到熱的飯菜。可以好好睡覺。多好的事情啊!不過我隻能住幾天。我十六日要去營地探望馬可。那天是雙親節,他在等著我。”

“應該的,”威廉說,“你肯定要去。”

“就在不久前,在紐約,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自己被人家送到精神病院裏去了。”

“你是個明白人,”他哥哥說,“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還要有人看著。這叫作‘監護性休息’。我自己也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們都需要時不時地休息一下。現在,”他看了看手表,“我就讓我的醫生給當地醫院打電話。在匹茲菲爾德。”

威廉剛說完,摩西就在沙發上坐不住了,他身體向前傾。他想不到該說什麽。他隻是搖搖頭。看到他搖頭,威廉的臉色也變了。他似乎覺得他太著急了,這麽快就說到“醫院”這兩個字,太唐突了,他應該更謹慎一些,要先旁敲側擊。

“不去。”摩西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我不去,肯定不去。”

現在輪到威廉沉默了,他很懊惱,好像犯了一個戰術性錯誤。摩西完全想象得到,威廉把他保釋出來後跟海倫說了什麽,他們有多麽焦慮,商量了有多久。(“我們該怎麽辦?可憐的摩西!他可能是被逼瘋了。我們至少得找個醫生,征求一下專業人士的意見。”)海倫最熱衷於找專業人士。“專業人士的意見”經常掛在她的嘴上,摩西覺得很好玩。所以,他們肯定聯係了威廉的醫生,問他是否能在伯克夏爾地區做一些妥善的安排。“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威廉說。

“不,威廉。我不要去醫院。我知道,作為哥哥姐姐,你和海倫都很盡心盡力。你們想騙我去醫院,還編造‘監護性休息’這樣的說法。對我這樣的人來,這個說法還是很有**力的,我差點就想去了。”

“幹嗎不去呢?要是我覺得你的情況有所改善,我可能就不會有這種想法。”威廉說,“但是你現在的狀況……”

“我知道,”摩西說,“可是,我的精神狀態剛剛好了一些,你們就想把我交給精神病醫生。你和海倫找的就是精神病醫生吧?”

威爾又沉默了,他在想該怎麽回答。然後,他歎了口氣說:“這有什麽壞處嗎?”

“我結了這幾次婚,生了這兩個孩子,然後住在這個地方,有比爸爸販私酒更荒唐嗎?我們從來都不覺得他瘋了。”摩西笑了起來。“……威廉,你還記得嗎?他偽造了各種商標,白馬牌、尊尼獲加牌、翰格牌等,我們在餐桌上貼,糨糊鍋放在桌子上,他會拿著那些商標問我們:‘好吧,孩子們,我們貼什麽牌子呢?’然後,我們就喊‘白馬牌’‘醍池牌’。煤爐燒得很旺。還沒有燒盡的煤炭像通紅的牙齒,燒盡了就掉下來。他有許多深綠色的瓶子,都很漂亮。現在那種形狀的玻璃瓶已經不生產了。我最喜歡白馬牌。”

威爾也輕輕地笑了起來。

“去醫院也沒問題,”赫索格說,“但那樣肯定是錯的。我不想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我想,我會找到辦法的,我自己能解決。我很清楚我應該避免什麽。可是,突然間,我居然要和那個東西一起躺在**,還要和它**。感覺就像叫我和瑪德琳一起睡覺一樣。她似乎滿足了一種特殊的需求。”

“是什麽需求,摩西?”威廉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坐在他的旁邊。

“一種非常特殊的需求。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需求。她把意識形態帶入了我的生活。與大災難有關。畢竟,當今是一個意識形態的時代。也許她是不想讓她喜歡的人變成一個爸爸。”

聽到摩西的這個說法,威廉笑了笑。“那麽,這裏你打算怎麽辦?”

“我就再住一段時間吧。這裏離馬可的營地不遠。對,就這樣。要是黛西不反對,我下個月會帶他來這裏。你開車把我和我的自行車送去魯德維爾,我去叫人把電燈和電話修好。塔特爾會來割草的。也許塔特爾太太會幫我打掃衛生。這就是眼下要幹的事情。”他站了起來。“我會把水接上,去買一些糧食。走吧,威廉,送我去塔特爾家。”

“塔特爾是誰?”

“他什麽都管,什麽都幹。他是魯德維爾的精神領袖。高個子,樣子很靦腆,但那更證明了他的精明。他是掌管這片森林的精靈。他可以在一小時內讓這裏的燈都亮起來。他什麽都懂。他要價非常高,但總是表現得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 * *

威廉開車到魯德維爾的時候,塔特爾正站在他的老式加油機旁邊,那台加油機細細高高的。塔特爾也是瘦瘦的,滿臉皺紋,結實的手臂上汗毛白花花的,好像是漂染過的。他戴著一頂棉布油漆帽,假牙中間(戴假牙是為了幫助他戒煙,他曾經跟赫索格解釋過)插著一根塑料牙簽。“我知道你在那裏,赫索格先生,”他說,“歡迎回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看到你家的煙囪在冒煙,這是其一。”

“是嗎?其二呢?”

“有一位女士不停打電話來找你。”

“是誰?”威廉問。

“從巴林頓打過來的。她留了號碼。”

“隻有電話號碼?”赫索格問,“沒有報名字嗎?”

“哈蒙娜小姐,也可能是阿爾蒙娜吧。”

“拉蒙娜,”赫索格說,“她在巴林頓嗎?”

“你約了別人嗎?”威廉坐在車上,轉身過來問他。

“隻有你,沒別人。”

威廉繼續追問:“她是誰?”

摩西躲著大家的目光,不情不願地說:“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而已。”然後,他不再沉默,他何必那麽緊張呢?他補充了一些細節,“一個女人,開花店的,紐約的朋友。”

“你要給她回電話嗎?”

“要,當然要。”他看到塔特爾太太站在黑乎乎的商店裏,她臉色很白,很顯眼,她一直在側耳傾聽。“我想,”他對塔特爾說,“……我想在那個房子裏住一陣子,需要把電路修好。也許塔特爾太太可以去幫我打掃一下。”

“哦,我覺得可以。”

塔特爾太太穿著網球鞋,連衣裙的下邊露出了睡衣。她的指甲看起來塗過,但更像是抽煙久了發黃。在赫索格離開的這段日子裏,她胖了很多,他注意到,她原先漂亮的臉蛋有點扭曲了,平時懶得打理的黑發更加蓬鬆了,灰色的眼睛裏有一種奇怪的表情,顯得很冷淡,好像她身上的脂肪對她起到了鴉片的作用。他知道她偷聽了他和瑪德琳的通話,畢竟是同線電話。也許那些可恥、可怕的事情她都聽到了,她還聽到了拉蒙娜的咆哮和哭泣。如今他竟然要請她去家裏幫忙幹活、掃地、鋪床。她伸手拿了一根過濾嘴香煙,像一個男人一樣,很瀟灑地點上香煙,灰色的眼睛平靜地盯著煙霧。她說:“好吧,我也覺得可以。今天我剛好不上班。高速公路上新開了一家汽車旅館,我平時在那裏上班,當服務員。”

“摩西!”拉蒙娜在電話那頭說,“終於找到你了。你回到了自己的家,真好。巴林頓那邊的人都說,在魯德維爾,你想幹什麽都會去找塔特爾,打電話給他最管用。”

“你好啊,拉蒙娜。我從芝加哥給你發了電報,你沒收到嗎?”

“收到了,摩西。你真貼心。但我沒想到你會去那麽久,我一直想去你鄉下的房子看看。反正我在巴林頓有幾個老朋友,就開車過來了。”

“真的嗎?”赫索格說,“今天是星期幾?”

拉蒙娜笑了。“你真有意思。難怪女人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今天是星期六。我住在麥拉和愛德華多?米塞利夫婦的家裏。”

“哦,那個小提琴手。我認識他,在超市碰到會點頭打招呼。”

“他是很有魅力。你知道他在學習製作小提琴嗎?我早上都在他的店裏。我想我得去赫索格莊園看看。”

“我和哥哥在一起,威廉。”

“哦,太好了。”拉蒙娜說。她的聲音很洪亮。“他和你住在一起嗎?”

“不,他隻是路過。”

“我很想見見他。米塞利夫婦要給我辦一個小型派對。在晚飯後,你們來嗎?”

威廉站在電話亭旁邊,聽著我們通話。他的一雙黑眼睛透著焦慮,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是叫摩西不要再犯錯誤。我保證不了,摩西想。我隻能告訴他,目前我還不打算把自己交到拉蒙娜或任何女人的手上。威廉的目光流露著手足之情,那棕色的光芒所傳遞的信息,比任何文字都更明確。

“不用了,謝謝,”赫索格說,“我不參加派對。我沒那個心情。不過,拉蒙娜……”

“我去找你好嗎?”拉蒙娜說,“這樣打電話多傻啊。我們相隔隻有八分鍾的路程。”

“好吧,”赫索格說,“我突然想起來,我正好要去巴林頓買些東西,我家的電話得重新開通。”

“哦,你是打算在魯德維爾住一段時間嗎?”

“是的。馬可也會來。稍等一下,拉蒙娜。”赫索格捂著話筒,對威廉說:“你能送我去巴林頓嗎?”威廉當然答應了。

幾分鍾後,赫索格就看到了拉蒙娜,她正等著,笑容滿麵。她穿著短褲和涼鞋,站在一輛黑色奔馳車的旁邊。她穿著一件墨西哥風格的紐扣襯衫。她頭發閃閃發光,臉色通紅。她對見麵的渴望考驗著她的自製力。“拉蒙娜,”摩西說,“這是威廉。”

“你好,赫索格先生。很高興見到摩西的哥哥。”

威廉雖然對她有點警惕,但還是非常客氣。在外人麵前,他總是彬彬有禮。他對拉蒙娜那麽客氣,讓赫索格感激不已。威廉的眼中充滿同情。他笑了,但隻是微微一笑。

顯然,他發現了拉蒙娜的魅力。“他肯定以為他要見到一條狗。”赫索格想。

“摩西,”拉蒙娜說,“你是不是刮胡子的時候割破了皮?很明顯。整個下巴都破了。”

“啊?”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挺在意的。

“你和你弟弟長得很像,赫索格先生。頭型很好看,都有一雙淡褐色眼睛,眼神都那麽溫柔。你不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嗎?”

“我要去波士頓。”

“我倒是想離開紐約。伯克夏爾不正是個好地方嗎?這麽漂亮,綠油油的!”

“愛情強盜”。過去,小報常常用這樣煽情的標題。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拉蒙娜的樣子確實有點像當時那些性感、輕佻的女人。但是,她身上也有一種很讓人感動的氣質。她在掙紮,她在抗爭。她需要非凡的勇氣,才會像現在這樣從容不迫。在這個世界上,要做一個獨立自主、掌控自己命運的女人,可真是不容易!她的勇氣還不是很穩定,有時會波動。此時,她的臉頰就在抖動,為了掩飾,她假裝在錢包裏找東西。她肩上的香水味撲鼻而來。和往常一樣,他聽到了內心深處發出一陣低沉的、難以名狀的聲音,像一個花癡看到美女。那是本能的反應。**。

“這麽說,你不去參加派對了?”拉蒙娜問,“我什麽時候去你家看看?”

“不急,我還沒有整理好,正要請人幫忙呢。”赫索格說。

“那麽,我們……我們一起去吃晚飯怎麽樣?”她說,“你也一起去,赫索格先生。我燒的阿諾蝦相當好吃,摩西你說對吧?”

“何止是相當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麽好吃的東西。可是,威廉還要趕路,而你是在度假,拉蒙娜。我們不能叫你動手下廚。要不你去我那兒,和我一起吃吧?”

“哦,好啊!”拉蒙娜興高采烈地說,“你要招待我?”

“當然。我弄兩份劍魚牛排。”

威廉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

“妙極了。我帶一瓶酒來。”拉蒙娜說。

“什麽也別帶。六點鍾來。我們七點鍾吃飯,你吃完回去參加派對,時間還綽綽有餘。”

拉蒙娜對威廉說:“那麽就再見了,赫索格先生。希望我們會再見麵。”她說話的腔調像是在唱歌(這是她故意製造的效果嗎?摩西不能確定)。然後,她轉身準備要走,在鑽進奔馳車之前,她把手搭在摩西的肩膀上。“今天的晚餐,我很期待。”

她是想讓威廉意識到他們倆很親熱,摩西也覺得沒有理由加以否認。他把臉貼到她的臉上。

她開車離開後,摩西說:“我們在這裏分手吧。我可以打車回去。我不想耽擱你的時間。”

“不,不,我送你回魯德維爾。”

“我得進去買劍魚片,還要買點檸檬、黃油、咖啡。”

車開到了魯德維爾前麵的最後一個斜坡,威廉說:“摩西,我這樣一走,你會落到一個好人的手裏嗎?”

“你是說你能不能放心走?我想你可以放心。拉蒙娜挺好的。”

“好?你指什麽?她很漂亮。但瑪德琳也很漂亮。”

“我不會落到任何人的手裏。”

威廉覺得有點好笑,他的表情還比較溫和,但有一點點傷感,顯得他很疼愛這個弟弟。他說:“阿門!那麽,意識形態呢?她有什麽主張嗎?”

“到這裏就行了,在塔特爾的店門口停下吧。他們會開皮卡把我帶回去,還有自行車等。是的,我想她有些主張,性方麵的。她在這個方麵相當狂熱。但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