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忽而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艾青。“青兒,你再說一遍……”
“太醫給孫姑娘診斷出了喜脈,她已是懷孕近兩個月了……”和方才一模一樣的一句話,艾青卻是說得小心翼翼了許多。
她看到宇文邕的神色驚大過喜便是想到,自己先前猜測的事情隻怕坐實了。
艾青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很為宇文邕和孫漣漪開心的,可是宇文神舉卻麵色凝重,然後艾青才忽而想到,孫漣漪此次打定主意要隨軍走,似乎並不止是為了照顧宇文邕,而可能是為了那天她無意中提到的高延宗。
“皇上……”艾青有些躊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是輕聲地問道。“奴婢……是否應當恭喜皇上?”
“恭喜朕?”宇文邕已是過了驚訝的時刻,這會兒聽到艾青的問話,居然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朕倒是當真希望,青兒要恭喜的人是我……”
“皇上?”艾青看得出,宇文邕的笑容苦澀非常,她想試著出言寬慰他,可又怕因為不清楚整件事的經過,而不小心說出什麽話反而使得他更難堪,便是好半天都無言以對。
“青兒,你先下去吧。”宇文邕得知此事,心緒混亂,難以安寧,“給朕拿些酒來……”
“皇上,您手上還有傷。”艾青本想勸宇文邕不要喝酒,可看著他如此頹然的模樣又不忍心連個借酒澆愁的機會都阻止,便就是提議道。“皇上若是想喝酒,也別一個人喝,奴婢去找宇文將軍來陪您同飲?”
“是呀,叫神舉一起來!”宇文邕好似真的酒癮上來了一般,興致衝衝的,“還要更多的人來才好!給朕擺個酒宴,把北齊高氏的人,都給朕找來!”
艾青一聽宇文邕這麽一說,就是更覺得難受了,可又不好直說,便是領命,退了出去。
過了沒多久,酒宴就擺好了。
北齊高氏已是亡國之臣,進入周國之前本來膽戰心驚,害怕宇文邕一個不高興就取了他們的性命,可這幾日吃住卻是極好的,他們便就漸漸放了心,還因為能這麽白白被養著而怡然自得。
尤其是這會兒宇文邕設下酒宴,獨獨就隻邀請他們,高氏子孫一個個都還覺得受到重視,喜笑顏開。
隻有高延宗,始終鬱鬱寡歡。
酒桌宴席原本是他最擅長的領域,可此時此刻,他怎麽能高興的起來?
亡國之仇無力可報,就是吃好喝好,也不過隻是個渾渾噩噩的階下囚罷了,連自由都沒有了,錦衣玉食、山珍海味還能有什麽意義?
“諸位無須拘謹,今日隻須痛飲,來!”酒過三巡,宇文邕已是漸漸地有些醉意了。
“謝皇上!”席間坐著的其他人都跟著喝了起來,還有人好奇地詢問道。“皇上這般開懷暢飲,又紅光滿麵的,定是遇見什麽喜事了吧!”
“是喜事呀,還是大喜……”宇文邕朗聲笑了起來。
他高高在上,笑聲在絲竹之樂和喧囂人氣的最頂回**,顯得尤為寂寥。“朕最寵愛的女子,要為朕誕
下皇兒了,朕怎麽能不高興呢?你們說,這是不是大喜呀?”
“確是大喜呀!”堂下的眾人都是起身,恭維地向著宇文邕敬酒。“恭喜皇上,恭喜娘娘!這新來的皇子,必定是好福氣的呀!”
“借各位吉言了!”宇文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居然拿過了身邊宮女手中的酒壺,自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在眾人的驚訝之中起身,走下來,站到了高延宗的麵前。
高延宗坐在席間,卻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
他一直沉默地獨坐著,不與身邊的人喝酒,直到麵前一片陰影投下,高延宗才微微地抬起了頭。
宇文邕見高延宗看著他了,才是忽而笑道。“難道安德王,不肯恭喜朕嗎?”
高延宗愣了一下,他方才在出神兒,隻隱約聽到好像是有哪位得寵的娘娘懷有身孕了。
他不明白宇文邕為何獨獨挑他這兒來要恭喜,許是因為方才隻有他沒有站起來說話,有些失禮了。
高延宗這才連忙起身,朝著宇文邕端起了酒杯,語氣平淡,微微一笑。“恭喜皇上……”
“安德王一句恭喜,勝過其他人十句百句呀。”宇文邕這一句話說得好似輕歎,甚至帶著一絲自嘲。
高延宗正疑惑著,宇文邕卻已是將酒一飲而盡,還倒轉了酒杯,示意他一滴都沒剩下。
高延宗便沒再問,也仰起頭喝光了杯子裏的酒。
宇文神舉將一切看在眼裏,心裏五味雜陳。
他見宇文邕喝完了酒仍是站在高延宗麵前沒有動,其他人也都往這邊看了,他才連忙上前去提醒道。“皇上,您喝醉了……”
“朕哪裏有喝醉?嗓子都還是幹的……”宇文邕輕笑了一聲,這才不在高延宗麵前停留,而是走到了旁邊高緯的位置前,“這光有樂聲,沒有歌舞也是無趣呀!朕聽聞,高兄善舞的,不如,給朕助助興?”
“這……”高緯麵色為難,竟是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好像並未感受到屈辱,隻是不好意思當眾獻舞而已。
高延宗瞪大了眼睛望著高緯,他的拳頭緊握著,咬緊牙關,倔強地搖著頭。
宇文神舉似乎也沒有料到宇文邕會有如此提議,一愣之後便也是微微蹙眉。“皇上若是想看歌舞,臣去找……”
“宮裏的那些歌舞,朕早就看厭了。”宇文邕不肯妥協,仍是望著高緯。“朕就想看看高兄的!”
他這麽一聲,已經一改方才和善的口吻,透出了一股命令的意味。
“皇上既然堅持,臣也就不怕獻醜了。”高緯也看出來此時氣氛不對,連忙請宇文邕上坐,然後他還真的和在場的樂師們說了幾句,便就走到席中開始獻舞了。
其他的高氏子孫也生怕宇文邕再有不悅,連忙捧場地鼓掌叫好起來,沒一會兒氣氛又熱鬧了。
隻有高延宗,看得悲傷不能自持,他的手握成拳後還越來越用力,指甲都幾乎是陷進了掌心裏。
宇文邕關注著高延宗的神色,對
方越是覺得悲痛恥辱,他就越是覺得痛快得意,可是這些微的快意之後,剩下的,隻有滿心的蒼涼無力。
酒宴到了深夜才結束,可高氏子孫散去之後,宇文邕仍然還留在原地自斟自飲。
他不要任何人伺候,艾青隻得帶著其他宮女和太監們退了出去。
又過了許久之後,將人全部送回去的宇文神舉才是折返回來,走到了宇文邕的身邊,輕聲勸道。“皇上,今日已經喝了不少了。”
宇文邕這會兒倒是真的聽進去,沒再喝了。
他放下了酒杯,抬起頭望著宇文神舉,然後忽而問道。“神舉是否覺得,朕今日為難高緯一事有所不妥?”
宇文神舉輕歎了一口氣之後,才幽幽地說道。“恕臣多言,這的確不像是皇上會做的事情。”
“那……”宇文邕似乎是真的有些醉了,說話的語速都放慢了不少。“你以為,朕會做的事情,是哪一種的?”
“皇上剛拿下北齊,卻不殺高氏子孫,還給他們優渥的生活,是穩定民心的上上之舉。畢竟兩國都剛經曆過戰爭,皆是不願再見更多的殺戮了。這些利國利民的抉擇,就是皇上會做的事情。”宇文神舉一番話皆是發自肺腑。“以皇上的智謀,必定是會等到時局穩定了,再慢慢想如何處置高氏子孫,可是臣的確沒想到,您今日會……”
“會當著高延宗的麵,羞辱高緯?”宇文邕忽而一笑,上揚的嘴角卻是看得出苦澀的。“那也是因為朕沒辦法了,若是如此羞辱高延宗,隻怕能逼著他當場自盡,那朕心裏頭這口氣,就再也無處可發了。”
宇文神舉可以明白宇文邕的意思,可在孫漣漪和宇文邕之間,他站在哪一邊都不對。
宇文神舉想了半天無話可勸,便是又沉默了。
“朕情場失意,就拿戰場的勝利來泄私憤,這做法是不是很小人?”宇文邕雖然是這樣在問,卻好似並不是要宇文神舉勢必回答。
他等了片刻對方仍是不做聲,他也就笑了笑,自己起身,要往寢宮裏麵走去。
宇文神舉看宇文邕走路有些不穩,連忙扶住了他。“皇上,臣送你回去。”
“不必了,沒有幾步路,朕自己走過去就行了。”宇文邕擺了擺手,然後忽而朝著宇文神舉問道。“神舉,你恨朕嗎?”
宇文神舉愣了一下,他看宇文邕的神情嚴肅,眼神裏還帶著一絲愧疚,他便即刻就明白,宇文邕說的是騙了他和孫漣漪,讓他們以為有神醫可以給茉兒解毒這件事。
宇文神舉並沒有立即作答,他微微頷首,沉思了片刻,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我隻恨老天,為什麽要讓茉兒受這些苦?我也恨我自己,沒有能一直保護她,若是早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會帶她走了……”
“你所鍾情的,心在你身上,人卻不在了;我所鍾情的,人在我身邊,心卻走丟了……”宇文邕看著宇文神舉,輕輕地歎道,“若是這世上,能有一門奇術,讓人能回到過去,改變懊悔之事,就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