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板模樣的清俊男子,看見他們進門,迎上來,微笑,“先生,小姐,兩位?”

謝焱似笑非笑點一點頭,“兩位。”

“兩位這邊請。”謝磊頭皮一麻。

最近哥哥謝焱在他生活中來來去去,十分頻繁。

以他對謝焱的了解,他一向不做無用功,每一件事都深思熟慮,務求完美。他記得小時候,學校手工課發飛機模型給每個男生,要求一周後,將拚裝好的飛機模型交上去。

有男生一拿到模型,便急不可待,當場拆開來,恨不能立刻將模型拚搭出來。然而謝焱並不,他在一旁留意別人,怎樣拚裝,過程中會遇到怎樣麻煩,如何才能避免……

等到胸有成竹,才開始動手。

一周後交上去,果然是所有人中,拚裝效果最好的飛機模型。

父親知道後,笑著說,“謀定而後動,好!”

而他卻總是隨性而為。

可是此時此刻,善於深謀遠慮的謝焱,正坐在他的粥記裏,帶著一位十分陌生的高挑女郎,謝磊不是不迷惑的。

謝焱同他的交際圈,向無重疊,各有各世界。謝焱的女伴,一貫美麗優雅,拎小巧到隻能放下一支唇膏大小的手包,穿八英寸高跟鞋,路都不肯多走一步。約會總選在五星級酒店,燈光曖.昧,音樂迷離,食物昂貴。

謝磊覺得其中大有文章,隻是一時找不到頭緒。

謝焱看一眼弟弟掩飾得不算十分成功的困惑顏色,微笑,“老板,有什麽好介紹?”

謝磊將菜單遞過去,“我們店裏最近新推出一款海鮮火鍋粥,以生滾白粥做火鍋湯底,四色海鮮做涮料,鮮美清甜,十分好喝。”

謝焱一邊翻菜單,一邊問女伴,“你喜歡吃些什麽?”

女郎四下環顧,然後在謝焱謝磊兩兄弟臉上來回掃了兩眼,最後笑一笑,問謝磊,“老板,有沒有能使人喝下去,驅散一身寒意的粥?”

謝氏兄弟不由得都往女郎望去。

女郎抱一抱肩膀,“在水裏泡太久,到現在仍從骨子裏覺得冷。”

並不抱怨,隻陳述事實。

謝焱合上菜單,“我來一個海鮮火鍋粥,一個蒜泥時蔬,一份魚香三絲煎餅。麻煩老板給小姐推薦一個祛寒暖胃的粥。”

“臘八粥最宜。”謝磊見女郎一副似懂非懂表情,耐心向伊解釋,“我們家的臘八粥選用的都是甘溫原料,本草綱目上記載能益氣生津,養脾胃,治虛寒,正適合調理脾胃,驅寒強身。推薦小姐選臘八粥套餐,含一碗粥,兩款點心,四樣小菜,價實又美味。”

那女郎點點頭,“就這樣好了。”

謝磊唱過單,便將單子遞進廚房去。

廚房裏遠之正給小武打下手,接過單子看一眼,然後貼到一旁點餐板上,朝小武喊一聲,“臘八套,海鮮火鍋,蒜泥時蔬,魚香三絲煎餅!”

小武回喊,“知道了。”

遠之便拉開廚房裏的大冰箱,將所需材料一一取出來,摘菜洗菜切菜一氣嗬成,放到小武觸手可得的流理台上,又去將海鮮火鍋粥所需的色海鮮按分量一一清洗幹淨,盛在白瓷梅花盤裏,中間放一小撮嫩薑絲同香蔥絲,隨後拉開廚房的玻璃窗,喚一聲:“八號桌海鮮火鍋粥。”

服務員走過來,接過白瓷梅花盤,送到謝焱坐的八號桌。

遠之隨後捧著小小電火鍋走過來,看見謝焱,也不由得微微挑眉。

可是即使心中詫異,遠之也還是麵帶微笑,將手中的小火鍋放到桌上,確認,“八號桌點的海鮮火鍋粥?”

謝焱向遠之頜首,“是我點的。”

遠之便將小火鍋上的電線放長,彎下腰去,在桌下找電源。

“我來罷。”謝焱輕輕從遠之手中,抽過電線。

遠之頓一頓,方笑,“麻煩你了。”

退開一步,遠之對謝焱和與他同來的女郎說,“其他菜請稍等片刻。”

女郎目不轉睛,注視謝焱微微推開些椅子,側彎身體,在桌下找了片刻,尋到電源,將火鍋電線插頭推進電源接座裏去,不由得若有所思。

過不多久,謝焱這一桌的粥點小菜上齊。

女郎說一聲“我不客氣,開動了”,拿起勺來,開始喝粥。

粥裏有葡萄幹,大抵還放過些冰糖粉,所以喝到嘴裏,甜絲絲,暖融融,令人忍不住發自肺腑地,想“哈”一聲。

然而教養不允許她這樣做。

臘八粥落肚,精致小巧可愛一份隻得三隻的蟹粉小籠,夾一隻,蘸一點點薑醋,咬破一個小口,將裏頭鮮到眉毛掉下來的湯汁吸到嘴裏,即使燙,也吸著不放,然後一口塞進嘴裏,細細咀嚼。

女郎的表情鮮活靈動起來。

謝焱一邊喝粥,目光卻追隨廚房裏,遠之纖細的背影。

正是晚間最忙碌時候,點餐的單子一張張遞進去,伊在廚房裏,忙得腳不點地,偶爾服務員走不開,還跑出來充當跑堂,一張麵孔因忙碌而顯得紅通通的,額角鼻尖有一層薄汗,既不時尚,也不優雅,然而出奇美麗。

謝磊時時隔著廚房窗口,同裏頭的遠之交談,兩人表情寧和,有種使人安然的力量。

謝焱蹙眉,頭靠得那麽近,臉幾乎貼到一處去了。

過一會兒,又鬆開眉心,若有似無地笑,看見遠之在廚房裏拈起一塊什麽點心來,偷偷放到嘴裏去,一副眉花眼笑模樣。

謝焱的女伴吃到七、八分飽,便放下調羹。

做模特一行,一年之中,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吃不飽,今天她已經比平時格外多吃不少。

這時候胃中和暖,那種仿佛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寒意,漸漸退去,周圍平靜寧和的氣氛使她放鬆下來,她開始留意到對麵與她同來的這個男人,雖然對她維持最起碼的紳士風度,然則他的注意力,卻全然不在她身上。

她循著他的目光望去,視線便落在廚房裏。

這時候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小小粥店裏漸漸沒有他們來時那麽熱鬧,客人多數已經吃過晚飯,結帳離去。隻得那麽一兩桌客人,許是不趕時間,一邊閑聊,一邊喝粥吃點心,十分閑逸。

隔著透明玻璃,能看見廚房裏廚師與先前送火鍋過來的女孩子,一起在收拾流理台,將各色器皿歸置到一處,廚具各歸各位。

她一向覺得白色是很難駕馭的顏色,穿得不好,極容易令人覺得廉價,灰蒙蒙的髒,並且顯胖。可是白色廚房製服穿在裏麵那女孩子身上,幹淨筆挺,找不到一絲褶痕,在廚房裏進進出出,竟還能保持那種透徹幹淨的潔白。

她轉而觀察坐在她對麵的謝焱。

他的眼神始終追逐著那女孩子的背影,七情上麵,卻並不自知。

她倏忽微笑,驀然明白,他帶她來此間,不過給他自己找一個來見她的借口罷了。

她垂睫,謝焱的眼神,是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而不自知的顏色。

可是,她不打算戳破。

她不過是謝焱感情世界裏的路人甲,有幸目睹他卸下麵具的真實刹那。

而現在,魔法時刻結束,她是時候起身走開。

她禮貌微笑,“謝先生,時候不早,我明天還有工作。”

謝焱收回視線,“我送你回去。”

她搖一搖頭,“不用了,這裏出去就是地鐵站,我公司宿舍離這裏不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不麻煩謝先生了。”

謝焱也不堅持,隻取出自己的名片,遞給麵前這個先前凍得瑟瑟抖,也不曾抱怨過一句的女郎,“遠大明年秋冬成衣廣告拍攝最近在找模特,我覺得你不妨去試一試。”

女郎沒有推辭,欣然接過,然後挽起手包,踩著高跟鞋,翩然離去。

謝焱再轉頭望向廚房,卻發現遠之已不在廚房裏。

謝焱三兩口將最後一點海鮮火鍋粥吃完,取出男士手帕抹嘴,然後折好放回口袋裏去,這才揚手,“結帳。”

謝磊忙拿著帳單走過來,“先生一共一百零八元,滿五十可以打八折,去掉零頭,共八十六元。”

謝焱笑看弟弟一眼。謝磊以前最不耐煩這些生意經,父親要求他穿正裝一同出席商業活動,他一向能推則推,實在推不掉,也極力躲在人群後麵。可是現在,他做生意算帳駕輕就熟,有模有樣。

“先生如果經常光顧小店,不妨辦一張卡,每次消費都有優惠,還可以參加新品試吃活動。”謝磊不放過任何推銷機會。

謝焱不由得想起謝磊小時候,除了母親,和誰都不親近,隻愛默默在房間一角地板上搭積木。與他說十句話,有八句得不到回應,還有兩句話,多半也隻是“哦”一聲,表示他知道了。

他一度以為謝磊會就這樣,冷淡疏離一生。好在後來謝磊考進工科大學,住在學校,漸漸開朗一些。然而母親過世,他才打開的世界,便又封閉起來。

如果不是遇到盛遠之,和他一起將粥記開起來,謝焱不曉得謝磊是否有一日,會徹底將感情封鎖,再不肯走出來。

所以,盛遠之,是謝磊要的幸福嗎?

謝焱在心中問。

然而心中,無人回答。

謝焱一邊付帳,一邊狀似不經意問:“盛小姐下班了?”

謝磊接過百元鈔票,點頭,“是,遠之今天上早班,其實五點已經應該下班。”

可是遠之留下來加班到九點,晚市高峰過去,這才到休息室換衣服回家。

謝焱等謝磊將發票與找零一同交到他手裏,這才起身,“你也別太辛苦,休息時候多回家來陪陪爸爸。”

謝磊“唔”一聲,算是應承。

“替我辦一張卡,我下次來時給我。”謝焱套上大衣,走出門去。

外頭小馬路街燈暗暗,冬夜寒風中,法國懸鈴木樹影搖曳,沙沙做響。

謝焱緊一緊大衣襟口,走向自己的汽車。

忽然聽見不遠處,有女性柔和的聲音,帶著一點點無奈乞求:“拜托給姐姐點麵子,姐姐每天請你喝最好的汽油,定期給你做保養,對你比對姐姐自己都好,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給姐姐臉色看啊……”

他聽得笑起來。

那邊聽見他笑,倏忽便沒了聲音。

謝焱循聲走過去,在街兩旁各家小飯店的光影裏,看見遠之,站在一輛綠色雪佛蘭邊上,如同一副印象派油畫。

夜色裏,遠之穿一件杏子色開司米大衣,戴一條淺杏色格子圍巾,將口鼻都捂在圍巾下頭,隻露出一雙眼睛,這時正微微彎著腰,雙手交握胸.前,站在車旁,小碎步跺腳。

謝焱覺得有趣且可愛。

二十多歲,卻仍然天真,會得對自己的車自言自語,並不氣急敗壞。

“車子壞了?”謝焱明知故問。

遠之點點頭,十二月的夜晚,車發動不起來,叫人鬱悶已極。她個多月前,才將車送修,這才過了多久?

謝焱抬腕,借著街燈光線,看一眼手表,已經九時半超過,這附近最後的公共交通工具,最後一班,都在十點中前後。

“有沒有相熟的修車廠?打個電話,先讓他們把你的車拖回廠裏,我送你回家。”

遠之猶豫,這輛小車,她開了已經將近四年,最近小毛病不斷,送去維修養護,略好一點,隔一陣子,便又罷.工,讓人十分煩惱。不曉得是修車廠技術不到位,亦或是這輛車真的已經到了退休時候。

“我有家熟識的修車廠,技術尚可。”謝焱奇怪自己竟然能看得懂她大眼裏的遲疑顏色,“車先拖過去,你早點回家休息要緊,修理的事,明天再說。”

遠之想一想,低低說一聲“謝謝”。

遠之深心裏,並不想再一次接受謝焱援手,可是這麽晚,她也不願意打擾哥哥遠誌休息,隻好妥協。

謝焱征得遠之同意,取出手機,撥打相熟修車行電話,對方問明地址,約好大約二十分鍾後過來。謝焱結束通話,對遠之微笑,“要過二十分鍾,先到我車上等罷。”

遠之其實想坐回自己車裏去,可是總不好向前一秒才方對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做出一副“我們不熟,保持距離”的樣子來。

對著謝焱,遠之有種小動物對獵手的天生警覺,總想有多遠,離多遠。

隻可惜,事與願違。

遠之跟在謝焱身後,坐進他那輛黑色本特利車裏。

“冷不冷?”謝焱問遠之,“要不要開空調?”

遠之搖頭,能節省能源,少排出一些廢氣,也是好的。

謝焱便從後座撈過一條千鳥格圍巾來,“新的,還沒有戴過,蓋上罷,車裏和外頭差不多冷。”

“哦。”遠之訥訥接過,老老實實蓋在膝上。“謝謝。”

頓時冷場。

謝焱伸手搗住口鼻,強忍著,才沒有教自己笑出聲來,隻好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的笑意。

倘使換成其他與他有過往來的女性,接過這塊全新千鳥格圍巾,或者會“嘩”一聲,溫柔得如同撫摸情.人一般,輕輕撫過,亦或笑著問:送給我嗎?

他回答“送”,多半會獲得香吻;他答“不送”,那麽女伴會嬌嗔,輕捶,務必令他改口。

然而遠之不是他交往過的任何女性,她淡淡“哦”一聲,再無下文。

謝焱怕遠之覺得氣氛尷尬,打開車載音響,按下播放鍵。

男歌手醇厚好聽聲音流淌出來。

對我好對我好

好到無路可退

可是我也很想有個人陪

才不願把你得罪

於是那麽迂回

一時進一時退

保持安全範圍

這個陰謀讓我好慚愧

享受被愛滋味

卻不讓你想入非非

就讓我們虛偽

……

遠之極喜歡這男歌手,除大愛歌神,這是她的次愛。

隻是這歌中吟唱的感情,保守如遠之,卻接受不能。

在遠之觀念中,一個人倘使不能全心全意喜歡另一個人,就不要給對方虛無縹緲的曖.昧錯覺,然後蹉跎了歲月,最終天各一方。

遠之想要父母那樣的感情,從未濃烈到欲生欲死,然而卻可以相互扶持,無懼風雨,一路至今。

隻是這個世界太功利市儈,女孩子年輕時總懷有不切實際幻想,期待遇見王子,成就灰姑娘一夜麻雀變鳳凰的童話。一朝童話夢醒,即刻向著現實狂奔,要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遠之做不來,所以單身至今。

謝焱默默觀察坐在自己身側的女孩子。

伊聽音樂聽得極認真,身體放鬆下來,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眼神專注,有絲絲縷縷的白色霧氣,透過遮住口鼻的杏色圍巾,緩緩釋放到車內空氣中,連同他的呼吸,漸漸氤氳了汽車玻璃。

車窗外的街燈透過這氤氳霧氣,顯得格外朦朧柔和,將她露在圍巾外的一雙眼眸,映襯得如同星子,迢遙,並且美麗。

謝焱忽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由輕淺,而深重。

一刹那間,謝焱明白自,這個女孩子,即使不言不語,隻是坐在那裏,已經擁有令他心動的力量。

他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又倏忽垂下睫毛。

現在說什麽,還太早。

這時候,有閃爍的橘黃燈光,從前頭大馬路轉進小馬路上來。

謝焱看看時間,隻用了不到十五分鍾,他推門下車,朝汽車修理廠的拖車方向招手,未幾拖車在他引導下,將遠之的雪佛蘭車拖走,約好次日過去,討論具體事宜。

“現在送你回家。”謝焱返回車上,對遠之說。

“好,謝謝你。”

謝焱笑一笑,同話不多,又不主動的遠之在一處,看起來他要好好想一想,怎樣才能引起她談話的興趣嗬。

謝焱將遠之送到小區樓下,停了車,等遠之下車,按下車窗,微微探出頭去,“你如果放心,不若將車鑰匙給我,我有時間去修車廠,替你把把關。”

遠之哪裏肯麻煩他,“不用了,我白天休市的時候,可以自己過去。”

謝焱也不堅持,目送遠之上樓,這才升起車窗,打算回自己住處。眼角餘光,掃見剛剛遠之覆在膝蓋上那條有雙C標誌的千鳥格子圍巾,被她折疊得齊齊整整,靜悄悄放在副駕駛座上,柔和溫暖,一如稍早坐在其上的遠之。

謝焱微笑起來。

這條圍巾是妹妹謝淼,前段時間自法國帶回來給他的,謝淼調侃說:哥哥什麽也不缺,獨缺一個家煮婆,她這條圍巾,是送給未來大嫂的。

他當時接過來,便一直放在車上。

不料今晚圍巾有幸,能臥在遠之膝上。

他最後望一眼遠之身影消失處,發動引擎,驅車回家。

謝焱的住處,就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區,離長潤集團辦公大樓不遠。工作日方便上下班,他都住在這裏,休息天和假日才住回別墅去。

回到家裏,已經將近十一點,他將從車上帶回來的圍巾放在門口壁龕上。

室內空****,他行走時甚至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音。

謝焱放任自己倒進沙發裏。

謝淼說得對,他這裏,缺少一個女主人。

工作之餘,與女性朋友吃飯,聽一場音樂會,看一場話劇,等回到家裏,喧囂熱鬧軟語溫存悉數退去,留下來的,仍是一室寂寥。

多數時候,他覺得這樣來去自由,瀟灑恣意,沒有什麽不好。

可是偶爾,一如現在,對著一室冷清,他也會幻想渴望,有一個溫柔女子,在家裏亮一盞燈,歡迎他回來,為他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吃過飯,兩個人一起擠在沙發裏,看電視聽音樂一夜纏-綿……

腦海裏,那從未具像過的女子,倏忽幻化出遠之的模樣。

謝焱閉一閉眼睛,嗬,竟著了魔似的。

遠之次日一清老早,便被鬧鍾叫醒。按部就班洗漱更衣,吃一碗酒釀蛋同兩隻小巧叉燒包,遠之挽起背包下樓。

車壞了,不是遲到借口,遠之打算早二十分鍾出門,步行去地鐵站搭乘地鐵上班。

才走出門廊,遠之抬眼就看見黑色汽車頭上的翅膀標誌,以及靠在汽車旁的謝焱,十分意外。

如果不是看見他已換了一身衣服,遠之會以為他整夜都沒有回去過。

見遠之臉上的詫異顏色,謝焱微笑,“我送你過去罷,順便去粥記吃早點。”

遠之就此按下心中疑惑,也不深究,坐上車去。

“要不要聽音樂?”謝焱問遠之。

“聽新聞罷。”遠之想起昨晚的那首歌,決定還是聽新聞更安全些。

謝焱依言打開收音機,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便回旋在空氣中。

“……東北風四到五級,陰轉多雲。感冒指數:易發。不適宜早晨鍛煉,上午不適宜洗曬,下午較適宜洗曬……”

“……政-府出台新一輪樓市調空政-策……二套房首付百分之六十……三套房停止發放貸款……”

謝焱注意到遠之聽得十分認真,七情上麵。聽到有人在公交車站疑因心髒病發作猝死,提醒廣大市民注意冬季出行防寒保暖,顏色惋惜;聽到有人為強占寡母房產,將八十歲老母送進精神病院,便露出義憤顏色;聽到被親生父母拋棄的病兒,已經痊愈,又神色欣然。

謝焱覺得十分趣致,她所流露的情緒起伏,全都不是為了她自己。

“新年臨近,衛生監督部門,加大對食品衛生的管理,務必保證市民們能吃上放心菜……”

“你們粥記,有沒有推出年夜飯的打算?”謝焱問。

遠之愣一愣,然後搖頭,“謝磊和我還沒有討論過。”

一年將盡,每個人都想早些趕回家去,與家人團聚,一起吃頓年夜飯罷?粥記裏的夥計亦不例外。

梅子小林家都在外地,小王小沈倒是本地人,然則本地人對過年講究十足,珠珠毛姐已經結婚,估計家人也都盼她們能和家裏一起過年。

將心比心,遠之想,粥記恐怕不會推年夜飯出來了。

“不知道謝磊有什麽安排沒有,他已經兩年沒有在家裏過年。”謝焱將車子轉進一條小馬路。

“不是往這裏開。”遠之出聲提醒。

“我知道,這條路更近一些。”謝焱將車穩穩駛在小馬路上。

果然,遠之比平時早五分鍾抵達粥記門口。

粥記裏,謝磊小武和早班服務員已經先後來了,正在清點剛送到的新鮮食材,分門別類放好。

謝磊見遠之推門進來,直起腰微笑,“遠之,早。”

隨即看見跟在遠之身後走進來的謝焱,微笑便漸漸斂去,“早。”

謝焱朝謝磊揚揚手,“早。我來吃早點,順便取你給我做的貴賓卡。”

遠之經過謝磊,拍拍他肩膀,順便將梅子小林和小武一起都拖進後頭休息室去,將外頭空間,留給謝氏兄弟。

休息天,遠之在家躲懶。

她的小綠送到汽車修理廠,休市時候,她根據謝焱給她的電話地址,約好時間前去。

當汽車前蓋打開來,修理師傅“嘩”一聲,“你這輛車進口Spark,五髒六腑,已經被人偷天換日。”

遠之傻眼。

這輛雪佛蘭由父母購置,贈於她,用做日常代步工具的。買來之後,一直都在她公寓附近那家汽車維修廠保養維護,這一年多來,車子狀況頻發,遠之總以為是自己車子保養不得法之故。

這時聽師傅一說,才驚覺自己進口車的零件已遭替換,可是那家汽修廠師傅從未同她提起過,隻說部件用得久了,逐漸老化,才會時時罷工,又說可以代她從原廠訂零件過來換上。

遠之還傻嗬嗬滿懷感激。

“從原廠訂零件,一時也沒那麽快到貨。何況這輛車是老款,零部件已經停產。”修車廠師傅見遠之茫然懵懂,便細細向遠之解釋,“我這裏有國產部件,先給你換上,我再為你到原廠去訂訂看,訂不訂得到,很難保證。”

遠之謝過師傅,打算付費,不料師傅擺擺手,“謝先生已經打過招呼,盛小姐的修理費用,都算在他帳上。”

遠之隻好收起皮夾。

回到家裏,遠之想與謝焱聯係,才發現並沒有他的聯係方式。

遠之鬱悶,又不好貿然去找謝磊,向他問謝焱電話。

總覺得欠謝焱越來越多,已經滾成一個巨大雪球,不曉得什麽時候會得“嘭”一下砸在頭上,粉身碎骨。

這使遠之忐忑。

遠誌看見遠之這樣懨懨窩在沙發裏,半天也不動一下,便坐到妹妹邊上,伸手拍一拍遠之頭頂,“臨界點?”

遠之“唔”一聲。

粥記走上軌道,生意興隆,一切井然有序,遠之卻有種失去前進動力的感覺,反而初時起早貪黑,累得賊死,精神倒更足些。

遠誌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勞碌命?”

外間大把女孩子的畢生追求,是找個富豪老公,每日不用為升鬥米折腰,有喝不完的美酒,穿不完的華服,參加不完的派對……

遠之將頭側靠在兄長肩膀上,“我覺得有事可做,人生才充實。”

“要不要我給你找點事做?”遠誌伸展手臂,繞過妹妹頸後,壓在她腦側。

遠之想一想,拒絕,“我會自己找事做。”

遠誌“嘁”一聲,不以為然。

有些人恨不能拉大旗做虎皮,偏偏有遠之這樣的,惟恐鶴立雞群,頂好同雜草一般。

遠之嘿嘿笑,忽然想起來,問“遠誌你認不認識謝焱?”

謝焱?遠誌瞥一眼靠在肩上的妹妹,“長潤集團的謝焱?”

遠之輕輕點頭。

“不熟,偶爾見過,點頭隻交而已。”謝氏經營服飾,盛氏經營餐飲,完全是兩個不同領域。“你認識?”

遠之抿一抿嘴唇,思來想去,便大致將前後經過,講給雙胞兄長聽。

“……哪裏想得到謝磊是謝焱的弟弟……”遠之對複雜人際關係束手無策。她以前呆在迅捷,人際關係也十分簡單,所以隻消有一點點被排斥在外的感覺,遠之都無法自欺欺人,假做不知。“……陸先生又是謝家東床快婿……好像很尷尬的樣子。”

“傻女。”遠誌啼笑皆非,“你想那麽多做什麽?哪怕同謝氏一門同處一室,你問心無愧,尷尬什麽?”

遠之聳肩,或者是她想太多。

遠誌見妹妹仍未開竅的樣子,不由得太息,拉一拉她的馬尾辮子,“就當成尋常往來的朋友好了。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為你修車,你便請他吃頓飯;他送你回家,你就做一盒點心回贈。也不必特地找他的聯係方式,直接請謝磊轉交好了。禮數周到,無忮無求,謝家其他人同你不相幹。”

遠誌在妹妹看不見的角度,挑一挑濃眉。

謝焱,是麽?

遠之沒有注意哥哥表情,隻點點頭,“唔,有道理。”

“現在沒心事了罷?走,陪我打遊戲去,最近新出一款網球雙打遊戲。”遠誌起身,將遠之從沙發裏拖走。

遠之哀哀叫,“讓我做沙發土豆!讓我做沙發土豆!”

兩兄妹一路拉拉扯扯,進起居室打遊戲去了。

等兩兄妹的身影消失在起居室門後,客廳陽台上,一直蹲著身.子,在伺候陽台裏兩盆花樹的盛爸爸,緩緩扶著陽台欄杆,站起身來。

長潤的謝焱?

盛爸爸的眼裏有銳光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