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農曆新年將至,遠之早早許諾店中諸人,小年夜便開始放假。家在本埠的服務員年初八開始上班,家在外地的服務員,可以過了正月十五再來複工。
遠之計算了收益,每人發一隻紅包,小年夜結束當天營業之後,遠之留下來同所有人一起將粥記裏裏外外打掃幹淨,關閉水電燃氣總閥鎖好所有門窗,貼上封條,最後才落下卷簾門,驅車回父母住處。
大年夜當天,盛爸爸盛媽媽早早起床,便到菜場買菜。
有些菜販已經回家過年,菜場裏顯得比平時冷清許多,好在許多容易貯藏的蔬菜,二老已提前幾天買好了,囤在家中,這時隻到水產攤前頭,買鮮活鱖魚同活蹦亂跳的竹節蝦回來,各自養在溫淡水與溫海鹽水當中,為晚餐備用。
遠之起來時,陽光已經透過陽台玻璃窗,灑進客廳裏來。
遠之摸摸睡覺時麵孔壓在枕頭花紋上,壓出來的奇形怪狀的紅印子,搖頭笑一笑,真奇怪,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便睡得格外安心爛熟,生物鍾仿佛自動停止運做。
遠之探頭進廚房,媽媽便揮手趕她出去,“去吃早飯去,這裏不用你幫忙。”
遠之就折回客廳去,與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的哥哥遠誌各據一隅。
隔不多久,盛爸爸招呼兩兄妹過去吃早點。
大年夜早晨,盛家慣常吃一種小小八寶香芋糕,裏頭包著花生沙,紅豆沙,棗泥,黑洋酥,綠豆沙,水果脯等餡料,外表看不出什麽來,每個吃到嘴裏,都有不同驚喜,配一碗盛爸爸熬的愛心粥,令兩兄妹吃得心滿意足。
吃過早飯,盛爸爸盛媽媽在廚房裏做蛋餃,打魚膠肉膠,做手造魚丸同肉丸。遠之便和哥哥遠誌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百葉結。
盛家人員簡單,遠之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俱已辭世,父親有個長幾歲的哥哥,早年支邊去了雲南,在當地結婚生子,並沒有在反城大潮時順勢回來,而是留在當地。
遠之記得小時候曾經見過伯伯幾麵,印象中同父親五官相似,可是皮膚黝黑,比父親消瘦得多,但精神極佳,能言善道。
遠之隱約聽母親提過一次,伯伯在雲南某個旅遊城市,官拜旅遊局局長,非常之風光。每到新春,都是他最忙碌時候,很少會回本埠來,與他們一家一道過年。
如今科技進步到可以通過視頻,與身在遠方的親人拜年,即使年年無法湊在一處,盛爸爸也沒有太多遺憾。
盛家的除夕便這樣忙碌而不喧鬧地拉開序幕。
中午盛家吃得非常簡單,不過是一人一碗陽春麵,配四樣小菜。
下午遠之趕爸爸媽媽回房間,照常午休,她同遠誌兩人進廚房裏,焯冬筍,切年糕,拌糖醋銀絲菜,燒四喜烤麩……先將年夜飯餐桌上的冷菜準備出來。
遠誌利落地將年糕切成一片一片,一邊對遠之說,“你和長潤的謝焱簽了供餐合同?”
遠之點點頭,現在她可以肯定,小武是哥哥安插在粥記的臥底,無疑。
遠誌轉頭看一眼毫無危機意識的妹妹,暗暗歎息,遠之哪裏會是謝焱對手?這樣曲折迂回,卻又教人無法抗拒的手段,隻怕等哪一天遠之落入謝焱觳中,還傻嗬嗬覺得謝大公子是謙謙正人君子。
遠誌覺得有義務給妹妹打預防針,免得小白兔遠之被大灰狼生吞活剝。
“……盛記裏有客人,同謝焱相熟。”遠誌將切好的年糕裝進一隻不鏽鋼漏盆中,又取過焯過一浦水的冬筍來,手起刀落,切切切,“謝焱於生意上,頭腦精明,頗有手段。隻是私生活風評不是最好。”
遠之抬眼看哥哥一眼,並不言語,等他下文。
遠誌幹咳一聲,“他同不少女明星和模特走在一起過,雖然事後雙方總會出來辟謠,但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遠之點點頭,她曾親眼目睹謝焱同高挑女郎一起到粥記吃飯。
“所以……”遠誌斟酌詞句,“……需要的話,你告訴我。”
同遠之對陸鄆的暗暗喜歡不同,謝焱已經開始慢慢侵入到遠之生活中來。
他不會留給謝焱玩弄遠之的機會,必要時候,他不介意出麵做惡人。
隻是,這些話,遠誌不會同遠之說。
遠之卻想起在謝磊婚禮上,見到父親的一幕來。
事後父親並沒有同她提起過,所以遠之始終不曉得,那一天到底是巧合,亦或是父親略有所聞,特地前去。
如今想來,隻怕父親也和哥哥一樣,擔心她遇人不淑?
遠之抿嘴笑,“我知道了。”
遠誌一見妹妹嘴角那一點點笑,就曉得這傻女根本沒有將他的話往心裏去。
忍了忍,到底沒有忍住,放下手裏的雙立人多用刀,伸手敲一敲遠之額角,“記牢,你有爸爸媽媽和我做堅實後盾!”
遠之微笑,是,她身後,永遠有家人溫暖的雙臂,做她的避風港灣。
初一早晨,遠之睜開雙眼,已經日上三竿,外頭有零零落落的爆竹聲。
遠之撫額,即使市中心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也不能遏止人們在傳統新年來到時,沿襲千百年的風俗。
大年夜晚上,盛家置了一桌豐盛晚餐,一家人圍在桌邊,邊吃年夜飯,邊看聯歡晚會。
雖然節目談不上精彩,然而遠之卻看得津津有味。
盛爸爸是大年夜的主廚,做了兩兄妹最喜歡吃的蟹炒年糕同糖醋小排,清蒸鱖魚,元寶蝦,素佛跳牆,又煮了餃子,連同下午時候已經準備好的八樣冷盆,一張台麵擺得滿滿的。
盛媽媽不忘給盛爸爸戴高帽子,“老盛你保持一貫水準,素佛跳牆有超常發揮。”
盛爸爸即刻挺胸抬頭,容光煥發。
遠之遠誌相視一笑。
“媽媽嫁給爸爸,最有福氣。”遠之舀一調羹梅醬鱔背到媽媽碗裏,又給爸爸也舀了一勺,“我和哥哥能做爸爸媽媽的孩子,也非常幸福。”
“以後誰娶了我們家遠之,肯定會更幸福!”盛爸爸笑眯眯地,若有所指地說。
遠之記得自己當即傻笑,隻管往嘴裏送蟹炒年糕。
一家人其樂融融,到十二時整點報時前,盛爸爸和遠誌到樓下去放爆竹。
遠之便陪媽媽在飯廳裏,收拾飯桌,將碗筷都放到水槽裏去,吃剩的飯菜,一一 放進冰箱裏。
等盛爸爸同兒子放完鞭炮回到樓上,飯桌已經收拾幹淨,遠之在廚房裏給在洗碗的媽媽打下手。
等一水鬥碗筷杯盤統統洗幹淨放進瀝水架上,遠之已經哈欠連天。
遠之現在想想,不免佩服自己,在農曆新年第一天震耳欲聾的喧闐炮竹聲中,她竟然能酣然睡去,一覺直到大中午。
遠之洗漱出來,家中靜悄悄一片。她在廚房冰箱門上,看見爸爸媽媽和遠誌留給她的字條。
盛爸爸盛媽媽吃過早飯,出門到老房子訪友去,留言告訴女兒,晚上不回來吃飯。
遠誌則要去盛記各處巡店,為節日裏仍堅持在崗位工作的員工派發紅包,以示感謝與獎勵,晚上也不回來吃飯。
遠之微笑,這樣看起來,她倒是家裏最輕閑的。
有一冰箱昨晚的剩飯剩菜,遠之打算在家躲一天懶。
正當遠之捧著一碗芝麻糊,打算看電視吃芝麻糊的時候,她的手機響。
遠之橫在沙發上,撈過放在一旁的背包,取出手機,有些意外看見謝焱的電話號碼。
遠之猶豫片刻,見對方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才按下接聽鍵。
電話一接通,艾琳娜甜糯可愛的聲音,便透過聽筒,傳進遠之耳朵。
“遠之阿姨,新年快樂!”聲音裏帶著孩童才有的奶味兒,歡快得讓人心都酥.軟下來。
“新年快樂,艾琳娜!”遠之笑吟吟地說。
“昨天晚上的鞭炮聲音好大!”艾琳娜模擬炮竹爆炸時發出的“嘭啪”聲,“爸爸給我戴耳套睡覺,我都聽得到。”
遠之想象艾琳娜戴著耳罩睡覺的可愛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那頭電話換手,謝焱聽見遠之的笑聲,“吃過早飯了沒有?”
遠之聽見謝焱聲音,慢慢收了笑,“正打算吃。”
其實算起來,已經是早中飯。
“那一起出來吃早飯罷。我在悅君訂了位子。”
悅君?遠之想起去巡店的遠誌來,本能地打算推搪。
那頭艾琳娜卻在電話旁歡聲說,“遠之遠之,我想吃酸奶草莓沙拉!”
遠之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沉吟片刻,提議,“艾琳娜和大伯伯去吃早點,遠之阿姨在家裏準備你喜歡吃的酸奶草莓沙拉,你們吃過早點,慢慢過來,到遠之阿姨家吃晚飯,你說好不好?”
小朋友一聽有酸奶草莓沙拉可吃,自然應好。
謝焱聽後,隻是笑,“那我們就不客氣,稍後上去叨擾了。”
遠之暗暗想,你什麽時候客氣過?
道過再見,遠之掛上電話,到冰箱裏去,找出從生態農莊送來的新鮮草莓,連同大年夜多做的涼拌銀絲菜,四喜烤麩,苔條花生等冷菜,裝了一個八色拚盒,然後驅車回自己公寓,為迎接謝大公子和小艾琳娜做準備。
拉開門的刹那,遠之以為自己看見從商店櫥窗裏走出來的中裝洋娃娃。
艾琳娜的小手,牽在謝焱的大手裏,身上穿一件大紅色緞子麵繡如意紋滾兔毛邊的唐裝棉襖,配黑色緞麵小棉褲,腳踩一雙可愛手工虎頭鞋,仿佛年畫中的胖娃娃進入遠之視野。
看見遠之,艾琳娜將手從謝焱大掌中抽出來,兩隻小胖手抱拳,奇腔怪調地說:“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遠之聽得大樂,“新年快樂!”
隨即從圍裙口袋裏摸出一隻紅包來,交到艾琳娜手裏。
艾琳娜小朋友還不知道紅包的意義,接過紅包,拆也不拆,直接塞到謝焱手裏,便撲進遠之懷中,“遠之遠之,我還要做唐納滋。”
謝焱跟在艾琳娜身後走進屋內,向被艾琳娜撲得一個趔趄的遠之聳肩,“淼淼教了她幾句過年常用的中文,她完全不曉得什麽意思,見人就說。”
遠之笑到半死,“一定收了不少紅包罷?”
謝焱攤手,“未來十年的奶粉錢不必發愁。”
遠之嗬嗬笑,牽著艾琳娜去洗手,又找出一副新袖套來給她戴上,“這樣不會把袖子弄髒。”
遠之對疑惑不解的艾琳娜說。
謝焱笑一笑,等遠之帶艾琳娜洗完手,向遠之揚一揚手裏的精致紙盒,“艾琳娜說要帶給你吃的點心,放在哪裏?”
遠之從茶幾下頭取出一盒拚圖,倒在茶幾上,給艾琳娜拚著玩,隨後起身接過謝焱手裏的紙盒,“謝謝。”
謝焱跟在遠之身後,看她將點心放在流理台上,然後自一旁架子上,拿下一隻白瓷闊口淺碗來,裏頭盛著新鮮草莓,上麵澆著厚厚一層酸奶酪醬,插著兩把小白兔造型手柄的水果叉,端出來給艾琳娜。
艾琳娜小鼻子頗靈光,遠遠已聞見草莓香,歡快地拍手,“酸奶酪草莓!”
“給你和伯伯兩個人吃,好東西要和大家一起分享。”遠之放下草莓碗,叮囑艾琳娜,“慢慢吃。”
“遠之阿姨一起吃。”
謝焱坐在艾琳娜身邊,伸手替她拚上一塊拚圖,笑看遠之猶豫一下,坐在艾琳娜另一側。
艾琳娜叉起一顆草莓,送到遠之嘴裏,隨後又叉起一顆草莓,往謝焱嘴裏送。
謝焱慢條斯理地張開嘴,將沾滿奶酪醬的草莓,叼進嘴裏,嘴角似笑非笑。
遠之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他們共用一柄水果叉,太過親密,麵孔便不由自主地“轟”一下紅起來。
遠之騰地站起來,“你們坐,我去廚房準備一下。”
說罷幾乎落荒而逃。
待遠之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後,謝焱眼裏的笑意才流瀉出來。伸手摸一摸艾琳娜頭頂,“做得好!”
小朋友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回他一個大大微笑,開始享受美味草莓沙拉。
遠之在廚房裏磨蹭半天,直到臉上紅-潮退盡,才端著醒好的麵團,走出廚房,招呼已經吃完草莓,正在搭拚圖的艾琳娜,“洗洗手,我們做唐納滋。”
醒好的麵團柔軟而富有彈性,謝焱覺得神奇,這樣柔軟的麵團,最後會變成可口的甜甜圈。
遠之茶幾下頭,有頗多美食雜誌,然而雜誌上頭精美的圖片,遠不及客廳另一頭,在餐桌上和艾琳娜一起揉麵團的遠之有吸引力。
從謝焱所在角度望去,能看見遠之柔和的側麵,頭發綰在腦後,半垂首,穿著一件半舊圓領大毛衣,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雪白頸項,不知恁地,竟讓他想起天鵝。
艾琳娜初時還認真在遠之指點下做甜甜圈,過不多久,已經開始自行發揮,將一塊麵團揉過來搓過去,麵粉抖得一天世界。
然而遠之並不出聲嗬斥,隻笑眯眯伸手,以手背擦去艾琳娜鼻尖上頭一片麵粉,然後繼續做點心。
一縷額發漸漸滑下來,遠之甩甩頭,將劉海甩上去。
隔不多久,那縷頭發便又慢慢掉落下來,擋在眼前,掃得眼睛有些癢,遠之隻好停下來,伸手用手背把那綹額發抿到鬢角去。
偏偏這綹頭發,仿佛要與遠之作對,沒一會兒就又垂在眼前,遠之鼓起嘴唇,朝那縷劉海吹氣,頭發飄起,隨即落下。
謝焱看得微笑,覺得自己的心隨著那縷頭發,起起伏伏。
終是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遠之身邊,伸手,輕輕替遠之撩起那撮不聽話的頭發,掖到遠之耳後去。
指尖在遠之耳後細膩的皮膚上,略略停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遠之一驚,隻覺耳後酥-麻,下意識側頭聳肩。
隨後聽見低沉笑聲。
遠之回頭,看見謝焱站在身旁,正垂睫凝視她,嘴角有笑,雙眼如同漩渦,要將她的靈魂吸進去般。
遠之怔忡,麵色迷惘,一雙清澈眼睛,仿佛有霧氣彌漫。
謝焱再忍不住,輕輕在遠之耳廓上,印下一吻。
遠之渾身一顫,如同受了驚的小動物般,拿肩膀頂開謝焱,跑進廚房,關上門。
艾琳娜抬起頭來,迷惑地望著笑得奇形怪狀的謝焱,“大伯伯,遠之阿姨怎麽了?”
謝焱摸摸小朋友的頭,“遠之阿姨害羞。”
“為什麽害羞?”小朋友爭大一雙天真的眼睛,繼續問。
“因為我喜歡她。”謝焱微笑。
“喜歡是很好的事,為什麽要害羞?”小朋友十分不解。
謝焱摸摸下巴,考慮是否要對侄女解釋,遠之是含蓄的東方女性,不似西方女性那麽熱情奔放。
最終他笑著對艾琳娜說,“因為遠之阿姨是棵含羞草。”
遠之不曉得自己在謝焱嘴裏已經變成一株含羞草,在廚房裏深呼吸好久,將混亂無措的心緒平靜下來,預熱了烤箱,才慢騰騰走出廚房,端著烤盤回到客廳裏,將做好的甜甜圈坯,還有艾琳娜天馬行空的作品,一一放在上頭。
艾琳娜跟在遠之身後,“唐納滋!唐納滋!”
遠之微笑,“馬上就好。”
始終不肯再看謝焱。
謝焱倒不覺得自己受到冷落,隻管微笑,偷了腥的貓似的。
遠之晚飯用新買的稻花香米,燜了一鍋香噴噴的米飯,然後攤平了,灑上肉鬆,卷在蛋皮裏,切成一塊一塊,碼在好看的柳葉盤裏,放在艾琳娜跟前。
艾琳娜一氣吃掉六七隻蛋皮壽司,喝光一碗豬腳黃豆湯,才拍拍小肚皮,表示飽了。
“還是你有辦法,她在家裏,從來不肯好好吃中餐。”謝焱看看吃飽飯跑到茶幾邊上搭拚圖去的艾琳娜,“在你這裏倒吃得不少。”
談到吃,遠之放鬆下來,“我小時候也最喜歡吃蛋皮包飯。其實飯還是同樣一碗飯,不過是包上蛋皮,裏頭夾一點點肉鬆,立刻變得無比美味。我想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迷上烹飪。”
謝焱凝視談到美食,目光熠熠,通身都似散發出光彩的遠之,一句“我們交往罷”幾乎脫口而出。
可是倒底還是忍一忍,咽下肚去。
遠之不是恨嫁豪放女,見他相貌不俗,條件尚可,認識三五七天,便把臂挽肩,走進民-政-局去,解決終身大事。
他要小心再小心,才不至於將遠之嚇跑。
“悅君樓下新開了一間清邁餐廳,裏頭的師傅連泰國白龍王都讚不決口,有時間一起去試一試?”他微笑問遠之。
遠之在謝焱注視下,一個“不”字,無論如何,講不出口。
謝焱見遠之並不直言拒絕,便笑一笑,“那麽我就去訂位子,到時候來接你。”
遠之腹誹謝焱狡猾,有艾琳娜在一旁,她要顧忌小朋友感受。
小孩子最敏感,即使言語不通,大人身上散發不愉快氣息,他們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
隻好點點頭,算是同意。
吃過飯,謝焱挽起袖子,幫遠之將碗筷送進廚房。
遠之不習慣謝焱站在她身後,看著她一舉一動,揮手趕他去客廳陪艾琳娜。
謝家男人一向奉行“君子遠庖廚”,他們兄弟雖然談不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然而於廚藝同家務一道,從來算不得精通。小時候有祖母同母親料理家務,燒飯做菜,待家中經濟條件有所改善,又請了阿姨來專職料理,以至於他們成年以後,都不通家務。
他平時也極少注意在家中打掃衛生,下廚燒飯的阿姨,可是這時候站在遠之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看她半垂著頭,戴著一條圍裙,挽高袖口,露出潔白手臂,一雙手穩穩拿住碗沿,以百潔布沾上洗潔精溶液,擦拭油汙,忽然感慨萬千。
“我從來沒有洗過碗。”謝焱低聲說。
正在洗碗的遠之一愣。
“小時候是祖母和母親負責家務,等我成年,家裏自有阿姨打理。”謝焱靠在冰箱上,“我自己也不開夥倉,家裏廚房一塵不然。”
語氣裏竟隱隱生出些許遺憾來。
“要不要試一試?”遠之稍微猶豫片刻,略帶遲疑地輕問。
“什麽什麽?我也要!”艾琳娜不曉得什麽時候,扔下拚圖,鑽進兩人之間,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在兩個大人身上掃來掃去,用英文大聲說。
遠之微笑,“好。”
便側開身體,讓出水槽前的位置,將小板凳勾過來,給艾琳娜墊腳。
謝焱走過去,接替遠之,手在落進滿是泡沫的水槽前,不由得停下來,懸在上方。
洗潔精溶液中透出一股油膩味道,讓他忍不住皺眉。
遠之見他皺眉,並不嘲笑,隻說,“還是我來罷。”
他卻不肯,“你教我。”
遠之見狀,柔聲說,“水裏有洗潔精,還有油,會很滑,要先抓住碗沿與碗底,免得滑脫,然後用百潔布……這樣擦拭碗壁內外,碗底,通通擦拭到以後,放到另外一邊水鬥的清水中浸泡……”
謝焱按遠之說的步驟,小心翼翼地,生平第一次,洗幹淨一隻碗。
遠之站在艾琳娜身後,護著她,幫她將浸泡在清水裏的碗一一取出來,疊在一處,最後由遠之放進消毒櫃裏去。
等洗完碗,謝焱衣襟前老大一片都被打濕,艾琳娜的袖套也濕嗒嗒的,可是兩人卻興高采烈,互拍雙手,表示慶祝。
遠之微笑,望著眼前這一幕,忽然覺得,這樣的謝焱,有些可愛。
遠之坐起身來,一手捂住胸口,心髒撲通通狂跳。
遠之夢見一場小而溫馨的婚禮,地點在一處開滿薰衣草的農莊裏,放眼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紫色,她挽著父親的臂彎,從花畦間的小道上,慢慢走向她要嫁的那個男人。
風中隱隱帶著花香,連空氣都仿佛被染成淺淺的紫色,她透過薄薄的麵紗,能看見不遠處男人的背影,頎長挺拔,教男人嫉妒,女人垂涎。
遠之覺得奇怪,她的理想,從來不是這樣英挺到一個背影已令人注目類型的男子。
她喜歡——遠之驀然發覺,記憶中那個身影,已經淡去,她竟然回想不起那個人的麵容來。
遠之努力回憶,試圖伸手抓取,那些片段反而愈加模糊,水一般自指縫間流逝,化成金色的細碎光芒,散逸在空氣當中,不複可尋。
遠之閉一閉眼睛,等睜開眼睛,她已經挽著父親的手,走到男人身旁。透過薄霧似的麵紗,遠之能看見他理著好看的鬢角,鼻梁挺直,唇角仿佛有笑,然而始終,看不清他麵容。
耳旁有聲音,疑幻似真,如同來自虛空,一字一句問:……你願意娶盛遠之為妻,無論貧窮或富貴,健康或疾病,都彼此相愛,互相扶持嗎?
男人用大提琴般好聽的低沉聲音回答:我願意。
來自虛空的聲音又問:盛遠之,你願意嫁給……無論無論貧窮或富貴,健康或疾病,都彼此相愛,互相扶持嗎?
遠之遲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將嫁給誰。
夢中的男人大抵察覺她的遲疑,緩緩,緩緩,轉過頭來。
遠之在一片紫色薄霧中,看見謝焱英俊的臉。
刹那從夢中醒來,就此失去睡意。
遠之深呼吸,覺得前所未有的荒謬。
由始至終,她所向往的,都是父母那樣的感情與婚姻,平淡溫馨,細膩寧和。
可是這詭異夢境裏,將成為她丈夫的,是遠之想都未想過的人。
遠之抱著被子,思來想去,隻好將之歸結於前兩天同謝焱一道,陪艾琳娜去看過一場迪斯尼夢幻公主舞台劇巡演之故。
整場舞台劇的最後,所有公主悉數同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舉行盛大而浪漫的婚禮,劇場上空有繽紛花瓣如雨一般灑落下來,美麗直似星辰的細小亮片在空中飄揚,教現場小朋友為之尖叫沸騰。
遠之承認,自己看得目瞪口呆。
一場真正婚禮,也不會比這樣一場舞台劇更浪漫奢華。
艾琳娜看完舞台劇回來,一路上都在苦惱,將來是要嫁給爸爸謝磊,還是伯伯謝焱,然後舉行一場這樣盛大的婚禮。
遠之當時聽得笑到半死。
可是這樣的事,落到她的夢境裏,遠之怎樣也笑不出來。
遠之納悶,這場古怪的夢境,到底算是春-夢,亦或噩夢?
直到春節過去,遠之都沒能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