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之醒來時,房間裏一片昏暗。

遠之伸手拉亮床頭燈,看一眼鬧鍾,已是六點鍾。她起**廁所,然後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扔進洗衣機裏,另換了一身居家衣服。

不曉得是心理作用,亦或是一瓶抗病毒注射液下去,藥物起效,遠之覺得她已經不像早晨起床時那麽昏沉,鼻子仿佛也通了。

這時候有人按門鈴。

遠之披多一件晨褸,跑去開門。

開門處,是拎著一隻女式背包同大環保袋的謝磊。

看見眉目惺忪,一副還未睡醒模樣的遠之,謝磊微笑,舉一舉手中的環保袋,“謝焱說中午已經送你回來,我那時實在跑不開,所以等到現在才上來,正好給你送晚飯。”

遠之將謝磊讓進門,回身看見客廳沙發上雜七雜八攤得一塌糊塗,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你隨便坐,我收拾一下。”

謝磊十分坦然,並無一點詫異顏色。

他讀大學時候,曾經偶爾去過一次女生宿舍,那“盛況”簡直空前絕後。況且他們男生宿舍,也沒有幹淨到哪裏去,不必五十步笑百步。

遠之的房間,不過是有些亂,其實還算幹淨。

遠之卻頗有些窘迫,讓了座,便草草將沙發上攤著的一應外套圍巾手袋統統劃到一處,捧在懷裏,抱進臥室裏,出來時順手關上臥室門。

謝磊將環保袋裏的不鏽鋼保溫桶拿出來,放到沙發前的茶幾上,隨後又取出一個小熊維尼造型的餐盒來,盒蓋上憨態可掬的小熊與粉紅色小豬麵麵相覷,十分可愛。

“餓不餓?我帶了店裏的粥和梅子小林特地做的薄餅。他們倆手藝比我好,薄餅攤得又薄又軟。”謝磊一邊說,一邊擰開保溫桶,“遠之拿個碗出來。”

遠之進廚房去,拿兩副碗筷調羹出來。

“一個就夠。”謝磊接過碗來。

“你也沒吃過晚飯罷?一起吃罷。”遠之的鼻音已沒有早晨那樣濃重。

謝磊聽了,略略放心,微笑,“你先吃,吃不掉我再吃。”

遠之望著謝磊,心中溫暖柔軟。

她何其有幸,總能遇見溫柔的人,陸鄆也好,謝磊也好,都是謙謙君子,待人以誠。

“好,我先吃。”遠之坐下來,接過謝磊遞給她的粥碗。

粥是熬得細滑的小米山藥粥,金黃色小米粒與潔白山藥如同雲層間的細碎陽光一般使人寧靜溫暖,冒著蒸騰熱氣。

遠之拉下口罩,拿調羹舀起一勺,小口吹一吹,然後送進嘴裏,那熱騰騰的粥仿佛有自主意識,不待細細品嚐,已經“咕嘟”一聲,滑下肚去,隨後整個人便都暖和起來。

謝磊聽見那“咕嘟” 一聲,十分歡喜,“慢慢吃,還有薄餅。”

他打開小熊維尼餐盒蓋子,裏頭分成上下兩層。上層是切成三角形的一疊薄餅,旁邊一小格裏是一小份醬料。將上層取下來,下頭是肉鬆醃青瓜同杭白菊拌雞絲,量不多,然而心意滿滿。

謝磊取過筷子,挑一點醬料,均勻抹在薄餅上,然後夾一箸杭白菊拌雞絲放在上頭,以筷尖夾住薄餅,卷兩卷,擱在另一隻幹淨碗裏,推到遠之跟前。

“趁熱吃。”

“謝謝。”遠之也不客氣,那杭白菊拌雞絲,隻看著已經十分清爽可口,且她中午隻喝一碗疙瘩湯,也確實餓了。

夾起薄餅卷,遠之輕輕咬一口在嘴裏,先是餅軟而筋道的口感與淡淡麵香,隨後有酸甜味道直逼味蕾,將整個口腔都喚醒,仿佛花朵驀然綻放時,“啵”一聲喚醒了春天,再細細咀嚼,便品出一絲杭白菊特有的清香來。

遠之慢慢咀嚼,然後咽下薄餅卷,“這是哪一家的梅子醬?好吃得讓人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

“好吃罷?”謝磊聞言眉花眼笑,“這是梅子的私藏。她說她生在梅子成熟的季節,家裏每到梅子收獲時候,都會自己釀老大一罐梅子醬給她從老家捎來。她以前不好意思拿出來,怕我們看不上。可是聽說你感冒,便拿出來給我,說是最消食開胃。”

他來之前,在店裏先試吃過一小塊薄餅,確然美味,想必能讓遠之胃口大開。

見遠之真的喜歡,他亦十分歡喜。

“嗬,美味之極。”遠之吃光一個薄餅卷,眉眼彎彎,又捧起粥碗喝一口小米山藥粥,假使不是因為感冒,喉嚨還有些痛,遠之真要舒舒服服地感歎一聲:這真是神仙也不換的生活嗬。

謝磊看遠之臉上有饜足表情,安下心來。

早上時候,遠之昏沉如死的樣子,教他五內俱焚。

他腦海裏浮現母親去時,臉上那種不正常的紅。她從昏迷中醒來,已經無法清晰表達,可仍竭盡全力,抓住他的手。

然後那種奇異的紅,倏忽盡數退去。

在那一刻,他知道母親去了。

那種即使痛哭即使破壞成個世界,也無法彌補的空洞感,在喝到遠之熬的粥時,才仿佛略略有一點彌合。

所以看到遠之昏沉不醒,他失去自製。

這時門鈴聲響。

謝磊看一眼遠之客廳裏掛的電子鍾,順勢起身,“時間不早,我也該回店裏去了。”

遠之放下手中粥碗,站起身來送謝磊到門口,開門。

門外,遠誌手裏提著大包小包。

門內,謝磊提著環保袋。

兩人四目相接。

遠之微笑,“謝磊,這是我哥哥盛遠誌。遠誌,這是我老板謝磊。”

兩個男人頜首為禮。

謝磊回頭向遠之微笑,“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店裏我會照應著。要是忙不過來,我們再請個廚師就好,你不要急著回店裏來。”

遠之點點頭,“回去路上,開車當心。”

謝磊朝盛家兄妹頜首,下樓去了。

遠誌與妹妹並肩站在門口,等謝磊的身影離開視線,才進屋關門。

“你老板,嗯?”

等看到茶幾上的粥碗與餐盒,遠誌淡淡“哼”一聲,“還算體恤。”

遠之自然曉得哥哥因她生病而遷怒於人。

“謝磊是好老板,並不剝削員工,是我一心求成,忘記勞逸結合。”

“盛遠之你這老好人!”盛遠誌怒其不爭。以前在姓陸的手下,也是動輒加班,從無怨言。可惜,男人有時候,絕看不見身邊埋頭苦幹的老黃牛。他們愛的,無非是花花世界裏的花花姑娘。

遠之縮一縮肩膀,然後上前挽住遠誌手臂,“有好吃的梅子醬雞絲卷,一起吃?”

遠誌捅一捅妹妹額角,到底還是坐下來,意思意思吃掉一個薄餅卷。

也不由讚一聲美味。

“是罷?是罷?”遠之笑起來。

遠誌將自己帶來的大包小包打開來,“這是嬰兒柔綿紙巾,擤鼻子不傷皮膚;這是放在空氣加濕器裏的中藥消毒液,殺菌消毒,預防感冒;這是一次性口罩,不要偷懶,口罩戴一天就要換;還有……”

遠之靠在哥哥肩膀上,聽他絮絮叨叨,心下溫暖。

“……你們老板不是說要請人?我明天就叫人過去應聘。”遠誌摸一摸遠之額角,已感覺不到熱度。

遠之蹭一蹭腦袋,不想說話。

遠誌接手盛記生意以後,有計劃的在本埠最大職業結束學校,委托培訓一個專業廚師班,所有學員畢業後都將進入盛記旗下的餐飲部門工作。

遠之約略知道一些,但不甚了了。

遠誌笑一笑,摸摸妹妹後腦勺,“你去洗漱,這裏我來收拾。”

遠之應一聲,慢吞吞回臥室洗漱。等她從浴室裏出來,遠誌已經將客廳收拾妥當,碗筷洗幹淨放進瀝水架上瀝水,正坐在她床尾的腳凳上,看她中午擱在一旁的財經書籍。

遠之捧在手裏,又厚又重的一本書,遠誌隻一隻手拿著,十分輕鬆的樣子。

聽見響動,遠誌抬起頭來,“都洗漱好了?趕快躺好。這幾天發燒,不要洗澡,否則加速血液循環,熱度可能反複。”

“哦。”遠之掀開被子,躺到**去。

“我今晚睡在外麵沙發上,你有事叫我。”遠誌低頭繼續看書。

“不用……”

“不然我請媽媽過來。”遠誌瞪一眼遠之。他沒有告訴家中父母,遠之生病的消息,不然二老老早衝上來。

遠之立刻扮鋸嘴葫蘆。

遠誌勾一勾嘴角,忍住笑,想遠之揚一揚手裏的書,“怎麽想到要看這些?”

以前遠之最恨看財經讀物,嫌枯燥乏味,艱澀難懂。

遠之嘿嘿笑,“我以前不曉得原來做生意如此不易。辛苦你了,哥哥。”

盛記偌大一爿生意,她一點沒有替哥哥分擔,反倒要他時時分心來照顧她。

“你知道我辛苦便好。”遠誌揚起手中磚頭般厚的財經書做狀要拍遠之腦袋,遠之縮頸,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兩兄妹一個看書,一個看電視,偶爾八卦兩句,遠誌盯著妹妹吃過藥,又量了體溫。

“溫度已經降下來,不可馬虎大意。”

時間過得飛快,將近九點時候,遠之掩嘴,開始打哈欠。

遠誌合上書,放在床頭櫃上,“好好休息,晚安,遠之。”

“晚安,遠誌。”

次日遠之醒來,走進客廳,遠誌已經將昨夜留宿沙發的痕跡整理幹淨,被子枕頭都收進櫥裏去。廚房間脫排油煙機正低低聲工作。

遠誌係一件米黃底子粉碎花的圍裙,端著兩副碗筷自廚房裏出來,看見遠之,忙招呼遠之,“快來吃早飯,吃完飯我送你去醫院打點滴。”

遠之本想說自己已經好多了,可以自行赴醫,奈何雙胞胎多少有些心理感應,還未等她開口,遠誌已經以口型對她說:媽媽。

遠之即時偃旗息鼓。怎麽好教媽媽為她操心奔波。

想想又不甘心,便拿眼睛瞪遠誌。

“你想自己去?你的車呢?”他昨天來的時候,並沒有在樓下看見遠之的小小雪佛蘭。

遠之“啊”一聲,想起自己的車還停在粥記門前的小馬路上。

“黃魚腦子。”遠誌哼一聲,又回廚房去了。

等他出來時,手裏拿著托盤,上頭有蔥香小花卷同冒著熱氣的甜湯。

“吃飯罷。”遠誌將托盤放到餐桌上,替妹妹拉開椅子。

“哦。”遠之乖乖走過去,落座。

蔥香小花卷鬆軟香甜,最叫遠之意外是遠誌做了酒釀蛋給她。

酒釀味道微甜,雞蛋軟而嫩,仿佛嬰兒吹彈可破的皮膚,稍微動一動碗,都能看見蛋白在微微顫抖。

“趁熱吃掉。”遠誌自己則是一杯熱牛奶,“盛櫻一位懷石料理師傅教我的,日本人用酒釀治感冒,效果不凡。”

遠之笑眯眯,即使不為治感冒,酒釀蛋也是她的心頭好。

吃過早飯,遠誌送妹妹至醫院掛點滴,再三叮囑遠之,掛好點滴即時回家,這才進公司上班去。

旁邊有獨自前來吊鹽水的女孩子,眼裏露出羨慕顏色來。

遠之卻並不曉得自己遭人羨慕,安靜坐在躺椅裏,捧一本新出版美食期刊,看得不知多投入。

三天過去,遠之感冒基本痊愈,將哥哥遠誌趕回家去,又再三保證周末一定回家彩衣娛親,遠誌總算放下心來。

遠之清晨起床,自己跑進廚房去做一碗酒釀蛋,想起三天來哥哥遠誌將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暗暗想,將來不曉得哪個女孩子有幸,能嫁給遠誌,被他捧在手心裏,關懷備致,一意嗬護。

這樣一想,難免有些悵然。

雙胞胎兄妹長大,終將有各自生活,並不是不再愛彼此,而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不再是對方而已。

遠之笑一笑,拍拍自己額角,果然生病使人多愁善感。

遠之收拾幹淨碗筷,抬頭看一眼時間,已快七點,趕緊抓起風衣同背包,一邊將駝色格紋大毛披肩圍在脖頸上,一邊七手八腳穿上風衣,套上平底鞋,匆匆下樓去。

好在地鐵站離得不遠,粥記離小區也不算太遠,三站路路程而已。

遠之總算趕在七點半前,推開粥記的門。

兩個早班服務員習慣性喊一聲“歡迎光臨”,等看清楚是遠之,齊齊迎上來。

“老板娘,你沒事了罷?”

“是啊,老板娘,身體好些沒有?”

“那天可把老板嚇得半死,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嘻嘻老板對老板娘真好。”

兩個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十分八卦。

謝磊正同人在廚房間裏,為早市做最後準備,聽見聲音,從廚房裏轉出來,看見遠之,心下釋然。

隻有謝磊自己知道,當他看見遠之昏昏沉沉,縮在沙發裏時,他心中的恐懼。

母親就是這樣,因為前半生太過操勞,同父親胼手胝足,打下謝氏江山,創建長潤集團,一生最寶貴的年華,精力悉數透支。不過五十出頭年紀,身體已經虛弱不已。一場感冒,母親並未放在心上,等家人注意到她情況有異,將她送進醫院,她已是心肌炎晚期。

一切救治措施,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謝磊回想自粥記開張,遠之幾乎從未休息過,全心全意撲在粥記上,起早貪黑,下班以後,還要額外充電,學習財會知識,分明蠟燭兩頭燒。

是他想得太簡單,以為有他同遠之,就可以撐起粥記。

可是遠之也好,他也好,並非無所不能。

這時看見遠之走進來,精神尚好,謝磊才略略放心。

“可全好了?不要著急回來開工,我已請了師傅,你多休息幾天,不會影響粥記生意。”謝磊迎上去,接過遠之的背包。

遠之頓一頓解圍巾的手,略略詫異,“這麽快?”

如今餐飲行業競爭激烈,好廚師可遇而不可求,謝磊自己都說他想請的,人家不肯屈尊,願意來的,他又看不上。

這時聽謝磊說已經請到人,如何不教遠之意外。

謝磊點點頭,“你生病第二天,我在門口貼出招聘廣告,一早他就來應聘。店裏恰好沒有客人,我想試一試罷,請他做兩款拿手點心來。想不到出人意料的美味。”

兩個服務員也湊過來,“老板娘,小武師傅做的點心,真的滿好吃。”

遠之微笑,能請到好師傅不易,她心中那一點點“即使沒有我,你們也過得如此好”的小醋意,轉瞬煙消雲散。

這時廚房裏的人,端著一隻小碗走出來,看見遠之,微笑。

“盛小姐,你好。初次見麵,我是小武,請多關照。”

遠之頗覺意外。

小武是個二十出頭年紀的年輕人,剪著幹淨而考究的短發,眉目十分俊朗,看上去竟不像是做餐飲行當的,反而更像某個偶像劇裏的男演員。

“請嚐嚐看,我熬的粥,可符合你的要求。”小武將手裏的小碗雙手遞到遠之跟前。

遠之卻之不恭,且的確想知道小武手藝如何,便接過碗來,就著碗邊,輕啜一口。

那是最簡單的白米粥底,厚薄適中,米香撲鼻,口感綿糯,潤口潤胃。

遠之不由挑一挑拇指,“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武聽見遠之誇獎,一張英俊臉皮,微微漲紅,向諸人頜首,回廚房去了。

兩個服務員雙眼放光,“小武師傅好帥。”

謝磊笑,悄悄對遠之說,“這兩天,附近頗多女白領慕名而來。營業額增加十個百分點不止。”

遠之駭笑。

“這算不算秀色可餐?”

謝磊聞言,向遠之霎眼睛。

二人心照不宣。

遠之總算有閑暇時間。

小武替她進廚房工作三天,已經上手。遠之隻在小武休息的兩天,披掛上陣,親自下廚。

客人非但沒有抱怨,甚至讚不絕口。

“小武的手藝,同老板娘倒有些一脈相承,考究,可是仍然質樸,能吃出食物本身的香味兒來。讓人欲罷不能,每天都要過來報到。”有老饕與店裏諸人混得熟了,這樣說。

遠之聽謝磊轉述,不由得微笑。這簡直是對廚師的最高讚譽。

轉眼又到月底,遠之與謝磊晚上關門,將帳本取出來,營業額減去成本支出,得到利潤數字,兩人“嘩”一聲。

英俊的小武簡直功不可沒。

“年底要給小武分紅,這樣人才,萬勿放他離去。”遠之同謝磊說。

謝磊大力點頭。

小武現在是粥記活字招牌。

有嘴叼客人來,隻喝一口粥,吃一塊點心,便說小武的手藝,很有些盛櫻懷石料理裏頭武藏師傅的風格。

遠之隱約猜想過,小武可能是哥哥遠誌叫過來的,隻是沒有憑據。

聽客人這樣說,遠之心裏已經有七、八分把握。

謝磊將營業款裝進信封裏,封好,鎖進保險箱,問遠之:“周六可有時間?”

“有事?”遠之同謝磊商量好,錯開來上班,兩人可以輪流休息。所以一周有七天,倒有四天見不到彼此。

“家裏長輩生日,想請你同我一起去。”謝磊簡單對遠之說。

遠之攤一攤手,“我周六固定回家彩衣娛親。”不然遠誌會得向爸爸媽媽打她小報告。

謝磊也不強求。

“那麽周一見。”

兩人在門口道別,各自驅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