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記生意興隆,遠之放下心來。
人一鬆懈,即時病倒。
整個人昏昏沉沉,鼻塞眼痛聲啞,遠之恨不能就此蒙主召喚,再不醒來。
隻是思及粥記夥計到底還未出師,清晨五點,鬧鍾響時,遠之還是強打精神,起床洗漱,自己蒸一碗蛋羹,勉強自己吃下去補充體力。
一碗熱呼呼軟嫩蛋羹落肚,遠之覺得身上好受許多,鼻子仿佛也沒有那麽塞了,這才穿上夾絨外套,換上平底鞋,下樓取車,趕往粥記。
清晨五點多,路上行人寥寥,街燈仍亮著,可繁華夜色裏的景觀燈光已經悉數滅去,正是這座城市最最靜謐時刻。
遠之按下車窗,清晨的風拂進車廂,使人精神一振。
遠之到粥記時,謝磊已經在廚房裏,將每天熬粥底所需的不同種類穀物分別用小磅秤秤好分量,裝在不鏽鋼淘籮裏,正低頭淘洗。
聽見遠之推門進來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淘籮,迎向遠之,接過遠之中的背包。
“不是讓你在家裏好好休息?”
遠之戴著一次性口罩,整張麵孔,隻露一雙眼睛在外頭,聞言一雙眼睛彎成月芽一樣。
“我把粥底同點心準備好,就到後頭休息。”遠之聲音沙啞,不由得暗暗想,這大抵便是豆沙喉了罷?
謝磊並不信遠之的保證,“這裏我能應付,你先去休息。”
遠之想想也好,她總歸要漸漸脫手,否則她日日不得休息,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早晚會吃不消。
“那我先進去坐一會兒,昨天做好的麵團和餅坯在冰箱裏,要先拿出來略緩一緩。”
“噎死賣燈!”謝磊腳跟一碰,“保證完成任務。”
遠之啞啞地笑出聲來,慢吞吞地走到後頭休息室,和衣窩進小沙發裏,閉著眼睛,傾聽外間謝磊淘米時嘩啦啦的水聲,開關冰箱時的門聲,點火時燃氣爐哢噠噠的脈衝聲……各色各樣的聲音匯在一處,如同一曲令人安心的熟悉旋律。
遠之漸漸盹著。
外間廚房裏,謝磊將各色穀物按不同比例裝在大肚深底陶罐中,加入適量水,以大火燒開以後,轉文火慢慢熬煮著。
好聞的米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耳邊能聽到粥在陶罐中“咕嘟咕嘟”細細沸騰的聲音,知道一堵牆之後,有遠之在,謝磊心情寧靜。
哼著不知名的歌曲,謝磊把從冰箱裏取出來緩好的麵團,揪一塊下來,放在不鏽鋼流理台上,先搓成細細的長條,然後揪成一個個大小相當的小麵團,用擀麵杖擀成巴掌大小的長麵皮,在麵皮上均勻地抹上酥油,又撒一把蔥花在上頭,捏起一頭卷成一卷,將麵卷兩頭一壓,便壓成象棋子大小的酥油麵團。
謝磊退後一步,端詳自己的作品片刻,覺得兩個麵團大小相差無幾,便又上前用擀麵杖將酥油麵團擀成圓圓的酥油餅。
六點半當天上早班的服務員推門進來,看見在廚房裏的,竟然是老板而不是老板娘,有膽大的,笑嘻嘻地同謝磊開玩笑,“老板,老板娘和你吵架罷工了啊?”
謝磊聞聲回頭,豎起一根手指在鼻尖前,“大家輕一點,遠之不舒服,正在休息。”
眾人悉數放輕腳步,小小聲講話。
“老板娘感冒還沒好?”
“今天我們多給老板娘搭搭手,讓老板娘多休息休息。”
三人走進休息間裏,一眼望見遠之窩在斑點花紋小沙發裏,閉著眼睛,已經睡著。
三人交換眼色,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避開遠之,盡量避免發出聲音吵醒遠之,放下各自物品,換上製服,然後開工。
七點半開門營業時,已有老顧客上門。
往半開放式廚房裏一望,不見遠之,忍不住詢問:“今天怎麽不見老板娘?”
服務員已同老顧客熟稔,一邊送上消毒幹淨的碗碟筷子,一邊解釋:“老板娘有點不舒服,在休息呢。今天老板掌廚。”
客人好奇,“咦?你家老板也會下廚?味道怎麽樣?”
服務員笑,“是老板娘手把手教的,味道不差。”
客人倒不挑剔,“那就老樣子,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碟脆瓜,兩張蔥油餅。”
“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碟脆瓜,兩張蔥油餅,稍等。”服務員唱過單,將單子遞進廚房。
謝磊在廚房裏,看見今早開張第一單,暗暗對自己說,加油,不能給遠之創出來的粥記好口碑抹黑!
然後按照遠之教的步驟,先從陶罐裏舀一勺白粥上來,盛在不鏽鋼奶鍋裏,開火煮沸,同時剝一隻皮蛋,將蛋清切成碎粒,連同漿過的裏脊肉絲,蔥花一起撒進奶鍋裏,捏一小撮鹽灑在上麵,順時針攪拌,等到再一次沸騰,即刻倒進粉彩粥碗裏。
餘下的皮蛋蛋黃,盛在小碟子裏,旁邊放一勺肉鬆,連同滾熱的皮蛋瘦肉粥與一碟脆瓜一道,交給服務員送到客人桌上。
客人拿瓷湯匙,從麵上刮一層,微微吹涼了,送進嘴裏,然後點點頭,“味道可以的嘛。”
謝磊這才籲出一口氣來,取過小平底鍋,燒熱,放一勺油,將他稍早擀好的酥油薄餅放進平底鍋裏,開小火煎得兩麵金黃酥脆。
煎第一張餅火候沒掌握好,一麵煎得有些焦了,到第二張餅時已有長足進步。
待餅煎好,謝磊親自送到客人桌上,“抱歉,今天第一次做,有些焦了,兩張餅算我的。”
客人擺擺手,“哪個廚師不是從新手過來的?老板你手藝算不錯的啦。”
謝磊笑一笑,回到廚房,才發現自己背上,已出了一層汗。
不由得想,平常遠之在廚房裏忙得腳不點地,該有多辛苦?
謝磊看客人來得還少,抽空從廚房出來,到休息室去看遠之。
他走近遠之,已覺得異樣。
初見遠之時,遠之的皮膚曬得有些發黑,最近已經曬黑已經漸漸褪去,露出遠本白皙的膚色來。眼下遠之小動物般窩在沙發裏,雙臂交叉橫在胸前,淺駝色外套的領子豎起來,擋住遠之下巴,一次性口罩遮住遠之口鼻,他隻能看見遠之閉著眼睛。
隻是遠之的眼皮,都呈現成一種異樣的紅色來。
謝磊大驚,搶上前去,伸手撩起遠之額前的劉海,探她的體溫。
觸手已是一片火燙。
遠之在發高燒。
謝磊再顧不得其他,將遠之打橫抱起,走出休息室。
服務員看見,忙上前來,“老板,老板娘怎麽了?”
“遠之發燒,你們看店,我送她去醫院。倘使你們忙不過來,先同客人打聲招呼,每個客人送兩張優惠券,請他們見諒。”
“知道了,老板你趕緊送老板娘去醫院。”
謝磊胡亂點點頭,抱著遠之走出粥記,迎麵碰上正從車上走下來的謝焱。
謝焱今天心血**,想起弟弟店裏廚師做點心的好手藝,特地早起,到弟弟的粥記來吃早點,哪想到,剛一下車,抬眼便看見弟弟謝磊橫抱著一個女孩子,從店裏頭出來。
謝焱不由得眉心微蹙。
謝磊沒空察顏觀色,一徑對謝焱說道:“大哥你來得正好,遠之發燒,我要送她去醫院,你來開車。”
謝焱聽見遠之兩字,腦海裏靈光閃過,一邊返身走向自己的汽車,一邊問身後抱著遠之的謝磊,“她是你店裏的廚師?”
謝磊“嗯”一聲。
“你送她到醫院裏去,那店裏誰在照應?”謝焱用遙控器開鎖,替謝磊拉開車門,又伸手擋住門框,免得謝磊將遠之抱進後座時,撞到遠之的頭。
謝磊搖搖頭,“有三個服務員在。”
“胡鬧!”謝焱低斥,“廚師病了,老板也不在,三個服務員能照應得了什麽?餐廳賺口碑不易,倒牌子卻是再簡單不過。”
謝磊抿一抿嘴唇,他知道大哥說得再正確不過,可是,遠之燒得這樣厲害……
謝焱看看弟弟顏色,揮揮手,“你趕緊回店裏去!我替你送她去醫院。”
“大哥……”謝磊欲言又止。
謝焱拍一拍謝磊肩膀,“我沒有遇上也就罷了,既然正好讓我碰上,你就交給我罷。她想必也不希望你們粥記的招牌砸了罷?”
謝磊愣一愣,終是點了點頭。
是,遠之頂重視粥記,廢寢忘食,隻為打響粥記的牌子。
“麻煩你了,大哥。”謝磊伸手,為遠之係上保險帶,“隨時保持聯係,這是我店裏的電話。”
謝磊從白色廚師外套口袋裏摸出一張粥記外賣單,交到謝焱手裏。
未到早晨八時,地麵交通車行已有些許緩慢,一段路開開停停。
謝焱蹙眉。金融區寫字樓上班時間多數在八點三十分,此刻正是早間高峰時候。且有大量車輛要駛經金融區,穿過隧道,到一江之隔的地方去上。
謝焱趁紅燈間隙,自後視鏡中觀察半靠半躺在後座上的遠之,奈何被口罩與流海遮擋,全然看不清楚。他想起謝磊臉上的焦灼顏色,微微捏緊方向盤。
謝磊幼時,健康狀況堪憂,生下來小貓一樣大,連哭聲都細細如貓叫。彼時醫療技術落後,醫生隻說謝磊先天不足,具體卻語焉不詳。
母親隻在家坐了五十六天月子,就繼續工作,將謝磊留給祖母照顧。
祖母是那種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在她觀念裏,隻要給小孩子吃飽穿暖便好,哪裏來那麽多講究?
謝焱曾親眼目睹祖母將飯菜放在嘴裏嚼爛了,然後吐出來,也不用筷子調羹,就拿手指刮了,塞進弟弟嘴裏。
倘使謝磊哪裏不舒服,發燒咳嗽,祖母就燒一張黃草紙,將灰燼化在水裏,給謝磊灌下去。
他那時候已經上小學,小大人一樣,對祖母說:“阿娘,這樣不衛生。”
祖母聞言笑起來,“你爸爸姑姑小叔叔,我都是這樣喂大的,什麽衛生不衛生,去去去,做功課去。”
換到現在,誰家長輩如果這樣喂養孩子,兩父母哪個肯將孩子交到她手裏去?
然而謝磊就是這樣喂大的。
謝磊三歲多一點送進幼兒園去,不過兩天,便上吐下瀉,半夜到醫院去看急診。
也查不出什麽具體原因,醫生說大約是忽然換了環境,適應不良,打針吃藥在家休息一周,才略好一點。等送到幼兒園,不出兩天,就再一次病倒。
如是往複幾次,祖母舍不得,抱著謝磊說,不送去了,送去就生病。
母親也心疼他動輒打針吃藥,苦頭吃盡,便也妥協。
謝磊就這樣由祖母一直帶到四歲,妹妹謝淼出生,祖母年歲已長,身體羸弱,無力照顧兩個孩子。這時家中條件已頗有起色,便由父親做主,請保姆來照顧謝磊謝淼。
那保姆有些文化,見謝磊的樣子不大妥當,即時向父親反應。
父親母親放下手中工作,帶謝磊到兒童醫院去做全麵檢查,結果已是重度貧血,微量元素缺乏,導致營養不良,發育遲緩。
母親痛悔不已,一手接過謝磊的飲食,再忙再累,也要早起,為謝磊熬一鍋熱粥,搭配新鮮營養的小菜,務必令他營養均衡。
如此這樣養了兩年,謝磊的身體才略有起色,可是總不能吃力。所以謝磊比同齡人入學晚,人家六歲入學,謝磊卻已經將近八歲。小朋友上體育課,出一身汗,照樣繼續上課,可是謝磊卻弱不禁風,即刻傷風感冒,時時請假,性格日漸內向孤僻,放學在家也不愛同小朋友一道玩,隻自己在家,反反複複,搭樂高積木。
謝焱常常會想,謝磊後來一聲不響,跑去學建築,是否也同他小時候這段經曆有關。
後來青春期,謝磊開始發育,身體才漸漸好起來,然而始終瘦,總也吃不胖。
大抵由於童年不愉快的經曆,以及母親辭世的陰影,謝磊是極反感醫院同醫生的,可是剛才,他抱著遠之,不管不顧,要送她去醫院的樣子……
謝焱再一次自後視鏡裏望了昏沉當中的遠之一眼。
這個遠之,是否對謝磊,有非同尋常的影響?
謝焱驅車到醫院,交足停車費,下車打開後座車門,解開扣在遠之身上的保險帶,遠之失去支撐,軟軟栽倒下來。
謝焱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遠之身體,一手摸一摸遠之額頭,果然燒得火火燙。他彎腰探身進車廂,一手繞過遠之後背,一手托在遠之雙膝下頭,打橫抱起遠之,一路跑進急診大廳。
大抵因為天氣變化,急診大廳竟人滿為患,噴嚏咳嗽聲不時在候診室裏響起,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味道。
謝焱抱著遠之先到預檢台前谘詢。
護士見英俊男子抱著昏沉不醒的女子進來,已經十分留意,等謝焱大步走過去,便問:“什麽症狀?”
“發燒。”謝焱隻得這一點有用信息。
“有醫療保險卡麽?”預檢台護士繼續問。
謝焱搖搖頭。
護士便甩一張病曆卡出來,“先填一下,然後到掛號窗口付費。”
謝焱輕輕將遠之雙腳放到地上,一手攬住遠之腰腹,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摸過病曆卡,打算填寫。
這時謝焱才發現,自己對遠之一無所知,既不曉得她的年齡,亦不曉得她可有重大病史,是否藥物過敏,更離譜的是,他連遠之姓什麽也不曉得。
謝焱苦笑,這是否,就叫做關心則亂?
謝焱隨便將病曆卡填寫好,仍抱起遠之去掛號窗口排隊掛號。
有好心阿姨提醒他,“你先同護士要一張吊鹽水用的床,把小姑娘放下來,不然你抱著她跑來跑去,付費取藥,累也要累死。”
“是,謝謝阿姨。”謝焱並不放心遠之離開自己視線,隻是好心阿姨言之有理。
掛完號,謝焱帶遠之在候診室裏坐下,等叫到他的號,將遠之抱進診療室,醫生先問症狀,又量了量遠之體溫,最後開具化驗單,打發他帶遠之先去驗血。
整個抽血過程,遠之隻發出過一次不適的呻-吟,卻並未醒來。
等待二十分鍾,謝焱帶遠之回到診療室,醫生看一眼化驗單,輕描淡寫道:“病毒性感冒,掛點抗生素罷。有沒有什麽藥物過敏史?”
謝焱一問三不知。
醫生頗不耐煩,“什麽都不知道,我怎麽給她用藥?先掛點中藥抗病毒注射液罷。”
說完開出藥方,並不解釋怎樣用藥,就朝門外喊下一位。
謝焱冷冷看一眼醫生胸口掛著的名牌,不同他理論,先抱遠之到注射室,向護士要了一張躺椅,將遠之輕輕放在上頭,又脫下自己的風衣,蓋在遠之身上,兩隻袖子攔腰係上,免得從她身上滑下來。
謝焱有些不放心。
一旁一個帶老人來打點滴的中年阿姨古道熱腸,“你快去,這裏我替你看一歇歇。”
“謝謝。”謝焱趕緊去付費窗口排隊,然後到藥房取藥,等他回到注射室,已經半小時過去。
遠之是被尿憋醒的,迷迷糊糊手上用力一撐,打算起身去上廁所。
倏忽覺得手背上一陣刺痛,然後有人輕輕按住她膝蓋,一手拉住她的手,隨即有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不要動,手上有針。”
遠之低頭看,果然被握住的左手手背上,埋著一支針,針尾有細細透明管子,以膠布固定,因剛才用力,所以稍稍有些回血。
遠之抬眸,發現自己身處醫院,一時有些迷茫。
隻是遠之尿意盎然,隻想快點解決個人生-理需要。
遠之側頭,看一眼剛才在她耳邊說話的男人,抿一抿嘴唇,“不好意思……我……”
男人十分知機,放開遠之的手,站起身,替遠之拎高點滴瓶,“我送你過去。”
遠之隨後站起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腰上,係著一件深灰色男式風衣。
遠之看向站在她身側,高出她一頭的陌生男人。
男人卻並不打算即刻向她解釋什麽,而是一手將她腰上的風衣解下來,擱在躺椅扶手上,然後拎著點滴瓶,一手護著她,慢慢向洗手間方向去。
洗手間一樣人滿為患,隊伍一直蜿蜒到洗手間門外。
遠之從洗手間出來,仍由謝焱扶回躺椅去。
遠之原想自己走的,然而在洗手間裏已經覺得頭重腳輕,情知實在不是逞能的時候。
謝焱等遠之坐下,將點滴瓶掛回架子上,檢查剩餘劑量,然後問遠之:“餓不餓?想不想吃些東西?”
遠之搖頭。醫院小賣部裏,無非就是供應一些方便麵餅幹,實在勾不起她一點食欲。
謝焱並不強求,隻向遠之笑一笑。“鄙姓謝,謝焱,謝磊的哥哥。你發高燒,謝磊不便走開,所以托我帶你來看醫生。”
遠之想不到這個眉目深刻,看起來似混血兒般的英俊男子,竟是謝磊的哥哥,不由得刹那錯愕,然後脫口而出:“該不會,還有個妹妹,叫謝淼罷?”
謝焱微笑默認。
遠之閉上嘴,抿一抿嘴唇。
她想起同陸鄆站在一處的那個明麗女郎來。
謝焱見遠之沉默不語,隻當她仍不舒服,“你再眯一會兒,等點滴掛好,我叫你。”
遠之聞言,閉上眼睛。
原來他就是謝氏的執行總裁謝焱,城中屈指可數的公子哥。
彼時遠之還為陸鄆工作,曾聽幾個客服小姑娘工間閑聊說,京城四少算什麽?謝大才是真公子,不似京城四少,說起來不過是寓公與“負少”罷了。
遠之聽幾個小姑娘八卦謝大公子,怎樣將長潤集團旗下遠大公司的服飾出口到歐洲去,怎樣邀請世界超模為旗下品牌拍攝廣告,怎樣將高級定製服裝發布會開到巴黎時裝周去,怎樣與國際影後並肩坐在頭排看秀,怎樣成為未婚女性眼中數一數二的金龜婿人選……
遠之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真正見到謝焱本人,遠之卻無法將之同八卦中那個教一幹女孩子為之尖叫垂涎的謝大公子聯係到一處去。
遠之閉著眼睛,暗暗想,原來八卦如此不靠譜。
掛完點滴,謝焱送遠之回家。
車子駛到遠之住的公寓樓下,遠之委婉拒絕他送她上去的提議。
謝焱也不堅持,他一時衝-動,上午的日程悉數被壓縮到下午,何秘書已經使出奪命連環Call,要他務必在下午一點前抵達公司。
遠之目送謝焱汽車上英文字母B與一雙窄窄翅膀的標誌消失在視線當中,才步履蹣跚乘電梯上樓。
一梯兩戶的樓道靜悄悄毫無聲息,遠之能聽見自己的腳步在走廊上激起回音。
遠之走到門前,才發現自己錢包鑰匙手機,統統不在身邊,隻得從醫院帶回來的一隻塑料袋,裏頭裝著醫生開的抗病毒口服液和後兩天的袋裝注射液。
遠之靠在門上苦笑,這時候難免懷念老房子的時光。
放學忘記帶鑰匙?
沒關係。
隔壁鄰居家阿公阿婆會收留她,讓她在客堂間做作業,給她從廣口瓶裏抓一把鬆子粽子糖吃,直到爸爸媽媽下班,或者哥哥放學回來,才笑眯眯目送她回家。
可是在公寓樓裏,沒人留意鄰居死活,各家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這便是都會,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遠之隻得拎著塑料口袋,慢吞吞下樓去,龜速走到小區門口保安室,同裏頭的保安打招呼:“師傅,我忘記帶鑰匙,能不能借我打個電話,讓人送鑰匙過來?”
保安見遠之氣色不佳,忙推開門讓遠之進到保安室裏,“沒問題。”
遠之打電話給哥哥遠誌,遠誌在彼端無奈地笑,“你等我,我立刻過來。”
“我在樓下小花園裏等你。”
遠之結束通話,向保安道謝出來,在樓下小花園的長椅上坐下來。
正午的陽光由頂至踵灑下來,有小朋友在大人帶領下在小花園中跑來跑去,有兩個老阿姨一邊上下翻飛織絨線衫,一邊不停數落媳婦如何不稱心意。
“……衣服一件都不洗,統統扔在洗衣機裏,攢一個禮拜交給我洗。”
“……雙休日也不肯自己帶一帶孩子,隻管自己逛馬路買衣服。”
“你兒媳婦算好的,我兒媳婦拿我兒子的錢,補貼她娘家的日用開銷,一到休息天就大包小包往娘家跑。她每個月在我們這邊吃飯,一分錢都不交的……”
遠之聽得目瞪口呆。
難道不是歡歡喜喜地娶進門來的?
怎麽聽上去個個都有深仇大恨似的,動輒討伐?
怪不得那麽多女性,漸漸對尋找另一半不抱希望,寧可吃吃喝喝四處遊山玩水。
原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更難得是有一個寬容的婆婆。
遠之想起以前公司裏客服小姑娘之間的玩笑話來:找老公,要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條件不是不刻毒的。
然而未嚐不是經曆過血淋淋的教訓得出的結論。
遠之垂睫苦笑。
這時有人自後頭拍遠之肩膀。
遠之回頭,看見哥哥遠誌。
大抵走得急了,遠誌額角有薄薄的汗。
看見遠之手邊有醫院十字標誌的塑料袋,遠誌皺眉。
遠誌攙起妹妹,一手接過塑料袋,兩人一道上樓。
開門換鞋進屋,遠誌對沙發上堆疊的外套圍巾不予置評,徑直將遠之攙進臥室裏去。
“吃過飯沒有?”遠誌款去呢大衣,搭在遠之床尾的腳凳上,掀開被子,扶遠之上床。
遠之搖搖頭。
遠誌周身氣壓很低,遠之不敢開口。
遠誌瞪妹妹一樣,“這麽大了,還不曉得照顧自己身體,你一個人住在外邊,怎麽叫家裏放心?”
遠之唯唯諾諾。
遠誌進浴室,絞一把熱毛巾出來,“擦擦臉,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遠之接過毛巾,摘下口罩,將毛巾捂在臉上,在後頭偷偷吐吐舌頭。
啊,遠誌大魔王發脾氣了,後果很嚴重。
遠之擦完臉,重新將口罩戴上,覺得人精神許多。
遠誌從廚房返回來,將她手中的毛巾收走,“新口罩放在哪裏?”
遠之指一指梳妝台,“左手第一格抽屜。”
遠誌走過去,拉開抽屜,找到新的一次性.口罩,拆開外包裝,交到妹妹手裏,“病得這麽重,也不打電話給我。”
他剛才在客廳裏,將遠之帶回來的塑料口袋打開來,看了一眼裏頭的病曆卡。上頭是陌生的筆跡,並非由妹妹遠之自己填寫,姓氏處竟然空白。
如果不是她忘記帶鑰匙,恐怕都不會讓家裏曉得她生病的事。
遠之換上新口罩,舊口罩扔到床頭櫃上的小垃圾桶裏,嘿嘿笑,現在絕對不是替自己辯白的好時機。
隔不多久,遠誌端著托盤回到臥室裏,將托盤放在梳妝台上,然後走到床邊,將遠之扶起來,在她背後塞個靠墊,又在遠之膝上鋪一塊大餐巾,這才將托盤端過來,輕輕放在她雙腿上。
遠之看見威治伍德骨瓷金邊描薔薇花碗裏,盛著一碗麵疙瘩,一撮碧綠的歐芹葉末,隨意撒在上頭,嫩嫩黃芽菜同肉糜用油煸香,同麵疙瘩下在一起,雖然她現在嗅覺失靈,可是隻看著,也胃口大開。
遠之隻早晨吃過一碗蛋羹,眼下餓得賊死,當即雙手合在一處,說一聲“我開動了”,拉下口罩,取過調羹,唏哩吐嚕吃起來。
不一會兒已將一碗麵疙瘩吃個精光,連碗裏的疙瘩湯也不放過,捧起來喝得涓滴不剩。
遠誌的眼裏,露出笑意來。
待遠之將碗放下,遠誌又絞了把熱毛巾給她擦嘴,收走托盤。
等他重新回到遠之臥室,坐在腳凳上,將臉一板,遠之識相,立刻做洗耳恭聽狀。
“創業是至辛苦不過的,事必親躬,可以理解。”遠誌看一眼妹妹眼下的青痕,“可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不能忘記,該工作的時候工作,該休息的時候休息,勞逸結合才對。”
遠之聽得點頭如搗蒜。
遠誌無奈,“再找個廚師罷,可以輪流休息。”
遠之笑一笑,“這得老板批準。”
“你們老板要是不批準,你也不用再替他賣命!你給我回家來!”遠誌怒道。
遠之趕緊傾一傾身體,拉住哥哥的手,“我知道了,知道了。”
遠誌抬腕看一眼手表,“我等你吃過藥再走,你好好休息,實在無聊,就看看電視。我下班以後過來給你做晚飯。”
遠之在口罩後頭笑眯眯,“遠誌,你以後結婚,我可怎麽辦?”
“怎麽辦?!”遠誌哼一聲,“趕緊找個人把你嫁了,接替我繼續管著你才行。”
遠之聽了哀哀叫。
遠誌留到遠之吃過藥,見她精神尚可,再三關照遠之好好休息,這才離開遠之的公寓,回公司去了。
遠之坐在**,看了一會兒書,大抵醫生開的藥有嗜睡的副作用,沒多久遠之已昏昏欲睡,便放開書,鑽進被筒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