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送走店裏最後一個客人,遠之並沒有先一步離去,而是與謝磊一道,和店裏的服務員一齊將粥記的衛生打掃幹淨,廚餘垃圾分類裝袋打包,扔到後巷的垃圾箱去。又將當天多餘下來的新鮮小點心,分別裝在環保打包盒裏,給每個服務員各帶一盒回去。

“大家今天辛苦了,都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準時來上班啊。”謝磊笑嗬嗬揮手同服務員道別。

終於店裏隻剩他和遠之兩人。

兩人對望一眼,心有靈犀似的,齊齊轉頭望向收銀機。

從籌備到開張,辛苦忙碌這麽久,不曉得一天下來,是賺是賠。

謝磊延手,示意遠之優先。

遠之不與他客氣,便走在他前頭,兩人三兩步走到收銀機跟前。謝磊取了鑰匙,輸入代碼密碼,打開收銀機抽屜。

抽屜中鈔票按麵額大小分別碼放,看起來竟頗有些數量。

謝磊伸手將鈔票取出來,仔細數了一遍,嘴角便咧開一個笑來,“七百九十四元五角。”

遠之將信將疑,將那一堆大大小小麵額的鈔票硬幣又數了一遍,果然是七百九十四元五角。

兩人財迷一般,相對傻笑。

隔片刻工夫,賺到錢的興奮勁頭稍褪,遠之取出帳台抽屜裏的計算器,劈劈啪啪一通計算,那興奮勁兒便散了大半。

“扣除早上放進去的三百元備用金,一天的人工一百八十元,水電煤材料成本三百元,我們隻賺了十四元五角的利潤。這還沒有算鋪麵和我們倆的人工呢。”遠之給謝磊算帳。鋪麵是謝磊出資買下的,暫且不論。可是六個服務員一個月的薪水,每天采買新鮮食物原料的成本,還有水電煤,連同其他雜七雜八的支出,這點營業額,非但不賺,而且虧了。

謝磊聞言,便是一愣。

近八百元的收入,竟然隻得不到二十元的利潤?

真的?他忍不住拿眼神問遠之。

真的。遠之鄭重點一點頭,再真不過。

謝磊的肩膀隨之一垮。“那豈不是要虧本?”雖然家中經商,奈何他是學理工出身,對商業經營一道,可以說是一竅不通。拚著一腔對母親的懷念,一時興起,經營粥館。饒是如此,倘若真的血本無歸,也是不甘心的。

遠之見了,將錢依然按麵額大小分別碼放整齊,然後找出一張白紙來,將營業款包起來,用膠棒四沿塗均勻,封好。又取過圓珠筆,在上麵工工整整地用大寫寫下“肆佰玖拾肆圓伍角”。

寫好了,遠之將之與三百元備用金一起,交到謝磊手裏,“老板,把它們鎖好。明天五金店開門,麻煩買一個小保險箱回來,到時候放在你後麵的辦公室裏,每天的營業額次日存進銀行去。”

想一想,遠之補充,“現在粥記剛開張,生意暫時未上軌道,收入支出尚簡單,我還能略略做一點出納的工作,記一點現金和銀行存款日記帳。等以後店裏忙起來,估計就管不過來了。”

說到這裏,遠之抬眸望進謝磊的眼睛。

開一家小店,遠沒有想象中那樣輕鬆簡單。

謝磊伸手抹一把臉,難怪父親那樣篤定地對他說出“給你半年時間,如果餐廳難以維係,就老老實實回家來給你大哥幫忙”的話來。

遠之哪裏看不出他的沮喪來,老好人脾氣發作,“要不然,我們去書店買一點財務方麵的書,先看看,能不能把財務工作自己兼下來。不行的話,再請一個專業的也不遲。”

謝磊的眼睛一亮,撲上來一把握住遠之的手,上上下下地搖了又搖,“遠之,你是老天派下來打救我的天使。”

謝磊離得這樣近,近得遠之能看清他眼睛上濃長的睫毛,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須後水味道,遠之臉微微一紅,掙開他的手。為免尷尬,遠之振臂。

“不行,我回去得好好想一想,怎樣拓展客源,增收節流。”

說完,遠之看一眼店裏她和謝磊一起在網上淘來的變形金剛外型的電子鍾,轉進後頭休息室兼更衣間,取了自己的圍巾背包出來,與謝磊道別,“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早起開門營業呢。”

“遠之等等我!”謝磊叫住遠之,進辦公室取了物品,“我開車送你回去。”

遠之的小小雪佛蘭終於壽終正寢,怎樣也發動不起來,遠之隻好打電話叫了修車廠,將她的小綠拖進廠去檢查維修,這些天她都是乘地鐵上下班的。

遠之擺擺手,“不用送我,你又不順路。”

兩人雖然住得離金融區都不算太遠,然而卻是一南一北,完全兩個方向。

遠之算一算時間,等謝磊送她回家,再回自己住處,恐怕已是第二天。大家一樣忙了一天,遠之不想貪圖自己方便。

謝磊還想說什麽,遠之已經背著包推開粥記的門,一邊向他揮手,一邊叮囑:“記得把卷簾門降下來鎖好。”

說完,一頭衝進夜色裏。

謝磊望著遠之穿淺橄欖色風衣的身影,在五光十色的夜色中一點點遠了,倏忽微笑。

遠之同他認識的大多數女孩子,並不相同。

多數女孩子,在遠之這樣年紀,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家裏有個與遠之同樣年紀的妹妹,自出生,便獲得一切最好的事物。父母從未要她做過一件家務,大學畢業,旁人要為尋找一份稱心職業上下求索,她一句“我要出國”,便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去往法國巴黎學服裝設計。

在法國期間,別的留學生課間忙於打工賺學費生活費,她則拿著父母給的錢,購物度假,看服裝發布會,羨煞旁人。等從法國留學回來,水到渠成地進自家公司,擔任服裝公司設計部設計師。從小到大,完全不識人間疾苦。

反觀遠之,一樣二十五歲年紀,沉靜獨立,穩重自持,做事有條不紊,讓人無由地信任倚賴。

謝磊笑一笑,也走出粥記大門,想起遠之臨走之前的殷殷叮囑,嘴角便始終都含著一抹笑,反身將兩扇玻璃門拉攏,拿鑰匙出來插.進鎖孔裏,順時針轉三圈,聽見“喀噠”一聲,這才拔出鑰匙。推一推,確認玻璃門鎖好,又後退兩步,站到人行道上,用鑰匙環上的遙控器將卷簾門緩緩降下來。

等卷簾門降到底,謝磊複又上前,上鎖。

等這一切都做完了,謝磊站在人行道上,不知恁地,升出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感覺。

雖然隻是他一時興起,可是現在店真的開起來,目前還看不出小店能否賺錢,然而有遠之與他並肩奮鬥,即使辛苦,他也覺得一定會事半功倍。

謝磊在深秋的夜風裏,學遠之的樣子,振臂,對自己說一聲:“加油!”

謝磊隔天便去五金店買了小保險箱回來,順路又去書城,在金融財會與工商管理類別圖書中,精挑細選,買了厚厚兩疊回來。

遠之在店裏,已早早將粥底熬得濃醇細滑,然後趁早市結束,午市還未開始的空暇,手把手地教店裏的服務員,怎樣根據客人要求,選取正確食材,做出一盅綿滑好喝的粥來。

見謝磊推門進來,遠之輕聲交代服務員,“休息的時候,兩人一組,輪流操作,按照我教你們的步驟,這樣順時針攪拌……”

然後在幹淨抹布上擦一擦手,轉出廚房,迎向謝磊。

小保險箱不過牛奶箱大小,可是分量著實不輕,兼之又拎了兩大口袋厚重書籍,謝磊已經累出一頭汗來。

遠之上前去伸手打算幫他拎書,謝磊閃一閃身,“我拎得動,你忙了一早,休息一會兒去。”

遠之哪裏肯自己休息,看他出苦力的道理,不由分說,去接他手裏的書城購物袋。

盛遠誌推開粥記的門,第一眼便看見妹妹遠之穿著雪白圍裙,微微彎著腰,正要自一個背對著他的男人手裏,接過一隻大口袋。

遠誌淡淡挑一挑眉,揚聲道:“遠之。”

遠之聽見兄長聲音,一愣,抬頭看見哥哥遠誌,手上動作一頓。

謝磊趁機對遠之說,“你來招呼客人,我進去放東西。”

說完,三步並做兩步,向後麵辦公室去。

遠之笑一笑,招待遠誌。

“怎麽有空過來?”一邊引遠誌走到一旁靠窗的位子落座。

遠誌坐進柔軟的靠椅裏,手掌撫過桌麵。掌心的觸感幹淨柔和,十分清潔。

遠之注意到哥哥的小動作,不由得笑,遠誌職業病發作。

遠誌自然看見妹妹笑他,並不介意,隻問遠之,“忙不忙?”

“早市剛結束,離午市還有一會兒。”遠之坐到他對麵,“你還沒回答我呢。”

“到悅君巡店,順便過來看看你。”遠誌見妹妹眼神明亮,顏色清朗,就此放下心來。

盛家在金融區中心地段一間商務大廈頂層開有一間悅君粵菜館,經營正宗粵菜,請的師傅都是粵港兩地頂級名廚,生意好得教人咂舌。

隻是悅君與粥記,在金融區一東一西兩隅,要說順便,離得卻不算很近。

遠之哪會不曉得哥哥這是特意來看自己,橫過桌麵,輕輕拉住遠誌的手。

“趕不趕時間?如果不趕,在我這裏喝一碗粥再走。”

遠誌反手拍一拍她的手背,“好,我喝一碗粥再走。”

謝磊放下保險箱,將書從購物袋中一一取出來,分門別類,一式兩份,碼在辦公桌上,這才坐下來歇一口氣,自桌角拿起保溫杯,擰開蓋子,喝一口裏頭的枸杞**紅棗茶,降降燥。

枸杞**紅棗茶是遠之用頂好的寧夏枸杞,山東大棗,同杭白菊自己配的,裝在一隻廣口大玻璃瓶裏,就放在休息室茶幾上,誰都可以進去抓一把,泡來喝。

遠之說秋天喝,最最解燥。

謝磊以前總覺得花草枸杞,是女孩子喝的。可是自從認識遠之,慢慢受她影響,開始喝起來。

漸漸便覺出它的好處來。

原本到了秋冬,早晨起床,總覺得口幹舌燥喉嚨癢,仿佛一口痰吐之不出,十分難受。

如今隻喝了一個月的枸杞**紅棗茶,便大有改善。

謝磊將微微清甜的茶水咽下肚去,覺得汗已經收得差不多,這才走出辦公室。

遠之這時已經送走遠誌,望一眼電子鍾,正打算坐下來休息片刻,補充些體力,應對等一下的午市高峰。

到底以前做白領做慣了,現在改行做廚師,從早到晚,幾乎一直站著,年輕如遠之,也有些吃不消。

看到謝磊從後頭出來,遠之笑一笑,“辛苦你了。”

謝磊朝遠之揚一揚手裏的兩張A4打印紙,“遠之,你來參詳參詳。”

兩人一起坐到快餐區,遠之接過打印紙,低頭細細閱讀,隨後抬頭對謝磊微笑,“你的想法同我不謀而合。”

“你也覺得可行?”謝磊眼睛一亮。因為體弱,且並不受父親重視,所以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家中生意。他的這些想法,不過是日常生活中自己的所見所聞帶來的啟發。

遠之點點頭,“我回家也做了一份計劃,不過不及你這份周詳縝密。”

兩人並肩而坐,低聲討論,並沒有注意他們身後廚房裏幾個服務員也在小聲議論。

“老板同老板娘感情真好。”

“我男朋友要是也這麽重視我就好了。”

“同人不同命,一看老板娘就是富貴命了。”

“你懂算命?”

“來來來,你給我算算,我能不能找個有錢老公?”

“哪裏來那麽多有錢老公?”

幾個女孩子小聲笑起來,十分歡快。

粥記開張一周後,門口掛出海報,推出多款商務套餐,一碗粥,任選一款特色點心,三碟過粥小菜,價廉物美;一次消費滿五十元,另有優惠券相贈,持券可以享受八折優惠。

謝磊又請人在中午到周邊十分鍾路程內的寫字樓門口,分發粥記的菜單價目表,招攬客源。

很快客人便多起來。

好在服務員已經上手,不至於手忙腳亂,高峰時候,都可以幫遠之一把。

謝磊自告奮勇,承擔起外送業務,騎一輛電動腳踏車,四處送外賣。

雖然忙,可是人人都覺得塌實。

到得月底,晚上關門以後,遠之與謝磊兩人在辦公室裏,取出帳本,從頭到尾,仔細核算一遍,得出幾組數字,加加減減,獲得最後數據。

兩人麵麵相覷,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隔一會兒,才想起來歡呼,相互擊掌。

倘使能保持這樣的月入,那麽粥記便開始賺錢了。

“遠之,這全是你的功勞。”謝磊誠心誠意地說。

遠之失笑,擺擺手,“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

謝磊想一想,撓頭,“是,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遠之看著眼前這個清俊得有些靦腆的男人,想起個多月前,他眼底的那淺淺悒色,附和,“是該慶祝一下。店裏的服務員也都辛苦了,老板要有所表示才行。”

謝磊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遠之忽然便想起陸鄆來。

陸鄆也是這樣,員工同他開玩笑,說老板你要請客啊,他總是好脾氣地說“好好好”,過不多久就組織出去吃飯唱歌。

“……你說好不好?”謝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遠之垂下眼睫,原來要放下一個在心裏住了三年的人,並不似她以為得那麽容易。隻一個不經意,記憶便會漣漪般在心底**漾開來。

“沒什麽慶祝方式,比多發點獎金更讓人高興。”遠之半開玩笑地說,強迫自己忽視心底的漣漪。

謝磊笑聲朗朗,“啊,是。”

兩人將營業額鎖進小保險箱,遠之陪謝磊一起關門落鎖,然後一路討論保留熱門粥品點心,推陳出新的方案,到小路一頭各自取車,道別。

謝磊的車跟在遠之車後,駛離小巷,遠之向右,謝磊向左。

十一點以後,金融區的街道十分靜謐,不複白天時候的繁華喧鬧。行道樹上,纏繞的彩色燈串閃爍迷離,遠處樓宇外牆有瀑布似的燈光飛泄而下。

路上車輛稀少,高峰時要走個多小時的路程,不到三十分鍾已經駛達。

謝磊住的公寓,在高檔住宅小區臨江苑的外緣,當初是開發商造來抵擋馬路噪音與風塵的。

臨江苑正是由謝磊當時任職的建築公司承接建造,小區竣工,謝磊便以內部價格,為自己購置了一套房型采光俱佳的兩室兩廳房子,以自己的喜好裝修,然後住進來。

謝磊在小區門前規劃的停車場,尋到一個空位,停車。

下了車,他將雙手插在風衣口袋中,慢慢往公寓方向走。

秋夜中,江風之背後拂過,帶著深秋的寒意。

走到樓下,謝磊抬頭望向自己家的窗口,裏頭黑沉沉一片。

原本,他買下這套公寓,是打算……可是,母親去世,父親一病不起,謝家遭到毀滅性打擊。

而母親辭世,同樣令得他的世界,完全顛覆。

隻不過,沒有人注意到罷了。

謝磊走到門廊前,輸入密碼,拉開玻璃門,乘電梯上樓,回到自己住處。

當他打開門,踏上口地墊的刹那,客廳裏的燈亮起。

他脫下風衣,掛在門旁壁龕衣帽架上。

對麵的壁龕上,玻璃缸裏的小烏龜,感覺到光亮,從烏龜殼裏探出頭來,慢慢爬動。

謝磊走過去,將房門鑰匙擱在壁龕上,取過龜糧,向裏頭投了幾粒。

小烏龜懶洋洋,無動於衷。

玻璃缸邊上的無繩電話,紅燈閃爍不停。

謝磊伸手,按下播放鍵,然後彎腰從壁龕下麵的鞋櫃裏取出拖鞋換上。

“謝磊……有空回家,和爸爸一起吃頓飯。”

“謝磊,有個項目,指定要你的設計,給兄弟個麵子,接一趟活如何?”

謝磊一邊走進衛生間洗手,一邊聽著空氣中,那些熟悉的聲音。

“……石頭……”空氣中,傳來甜美卻又遲疑的女聲。

謝磊微微一頓,自來水從手腕上蜿蜒而下,流進衣袖裏去。

“……石頭……你……好嗎……”那輕柔甜美的聲音,由遲疑而堅定,“我們談談好嗎,石頭。”

謝磊被流進衣袖裏的自來水激得打個寒戰,抬手關上水喉,取過毛巾擦幹手,又解開襯衫袖口紐扣,翻兩翻,露出一截手臂來。

左手手腕內側,那行細細的英文刺青,便這樣落入他眼簾中。

You are always in my mind。

謝磊驀地將衣袖擼下來,大步走出洗手間,按下留言機上的停止播放鍵。

他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想找些啤酒,觸目卻是遠之前晚下班時,用熬粥剩下的一段山藥,做的紅豆沙山藥盒。

謝磊想喝一杯的念頭,驀然便淡了。

拿出裝著紅豆沙山藥盒的環保打包盒,放進微波爐裏加熱,謝磊轉身去廚房吊櫃裏找出一包買來以後,從未拆開的檸檬紅茶,打算衝一杯檸檬紅茶,吃兩塊點心,然後洗漱睡覺。

這時門鈴丁冬響。

謝磊看一眼廚房電飯煲液晶麵板上的時間,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半。這個時間,是誰?

微波爐“滴滴滴”響過五聲,停止工作。

謝磊打來微波爐門,將點心取出來,放在廚房流理台上,這才慢吞吞走去接起對講機。

“哪位?”

“是我。”謝焱微沉的聲音傳來。

是大哥。

謝磊頗感意外,放謝焱上樓來。

謝焱帶著一身香煙味道,進門換鞋,隨後吸一吸鼻尖,“什麽東西,這樣香。”

謝磊微微一笑,“小點心而已。”

“還有沒有得多?”謝焱將隨身帶上來的一隻牛皮紙袋遞給弟弟,徑自走到客廳沙發前,長手長腳攤進沙發中。

謝磊接過紙袋,一掂,眉尾不由微挑,拉開封口一看,竟是一瓶一九八二年產的碧尚拉龍(Chateau Pichon Longueville Comtesse de Lalande )紅葡萄酒。

謝焱在沙發裏伸手指一指紙袋,“談生意,對方老板投我所好,送我一瓶。可惜我要開車,沒辦法開開來大家一起分享。”

謝磊小心翼翼地將紙袋捧進廚房。一九八二年份的碧尚拉龍,世界頂級葡萄酒中位列前十,這已經不僅僅是投其所好,而是不折不扣的賄賂。

而謝焱如此大咧咧用紙袋將這瓶千金難求的頂級紅酒裝醬油一般帶上來,不曉得紅酒有靈,是否會得自憐明珠暗投?

那邊謝焱在客廳中揚聲問:“點心呢?”

謝磊失笑,大哥的生意,大抵是談妥了罷?不然哪裏會放任自己以這樣麵目示人?

即使在家人眼中,謝焱也一貫是中規中矩,冷靜自持,疏淡有禮的模樣。

在謝磊印象中,謝焱似乎統共隻得兩次,卸下這副長子持重沉穩的樣子:一次是他大學畢業,一家人到瑞士旅遊,群山綠水間,他優遊自在;一次是母親大殮時候,他撲在母親遺體上,無聲痛哭。

謝磊輕輕籲出一口氣來。

母親過世,家裏每個人,都傷心至極。

謝磊將紅豆沙山藥盒盛在白色梅花狀盤子中,又取出兩把陶瓷柄不鏽鋼甜品叉,衝兩杯檸檬紅茶,一起放在托盤上,端進客廳,輕輕擱在沙發前麵的茶幾上。

謝焱大抵是真餓了,六塊紅豆沙山藥盒,他一氣吃掉四個,意猶未盡地吮一吮小叉子,太息,“哪裏買的點心,這樣好吃?”

謝磊笑起來,“粥記出品。”

粥記?謝焱想起弟弟開的餐館便叫粥記,不由挑一挑眉。

“你請的廚師,倒有一身好手藝。”謝焱隻記得那天,看見一個細瘦背影。

“是。遠之是上天派來打救我的天使。”謝磊對遠之,從來不吝讚美。

遠之?謝焱覺得這名字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一時想不起來,謝焱揮揮手,“謝磊,你很久沒有回家了。”

謝磊聞言,拿起玻璃杯,垂睫喝一口紅茶。

他不是不想回去。

他隻是——還沒有辦法,走進那座充滿母親音容笑貌回憶的別墅。

謝焱歎息,他何嚐不曉得弟弟的心結所在?

“月底爸爸五十六歲生日,在悅君定了一桌酒席,你帶朋友一起來罷。”謝焱想,有弟弟的朋友在場,爸爸和弟弟兩父子之間的氣氛,或者不會顯得太過僵硬。

謝磊聞言,一愣。父親已經五十六歲了?

原來父親都已經五十六歲了。

“我知道了。”謝磊點點頭,然後對謝焱說,“時間不早,大哥你早點回去罷,明天還要上班。”

謝焱挑眉,“趕我走?”

謝磊不語。

謝焱輕拍一下沙發,站起身來,“到時候記得早點過來。”

也不等謝磊起身送他,又如同來時般,匆匆走了,留下一室淡淡香煙味道。

謝磊忽然想起謝焱帶上來的紅酒還在廚房裏,站起身撲到門口,想叫住謝焱,卻隻來得及看著電梯顯示板五四三二一地降到底樓去了。

謝磊有些悵然。

他應該問問大哥的,今天,為什麽這樣高興?

可惜,他沒有問,大哥,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