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謝磊對遠之說,當時他簡直以為遠之是上天派來打救於他的天使。
遠之聞言,一徑微笑,並不說話。
究竟誰是打救誰的天使,也還未可知。
謝磊同遠之簽了三個月的試用合同,言明遠之想離開的話,隨時可以離開。
遠之覺得謝磊實在不適合做老板。
蓋因其心腸不夠黑之故。
遠之與謝磊相約,次日開始上班。
回到家裏,父母都已經上班。
盛家私房菜館並沒有正式開在盛家四房兩廳的複式公寓當中,而是選在了離盛家現在住的房子不太遠的盛家老房子裏。
盛家的老房子是一幢為數不多的,留存下來的,位處於幽深弄堂裏的兩層樓石庫門房子,有著石頭製的門框,烏漆實心厚木製的門扇,保留了“亭子間”、“客堂間”、“廂房”、“天井”等一切石庫門文化中所特有的符號象征,與遙遙的外灘馬路一側,一幢幢哥特式、羅馬式、文藝複興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風格迥異的巍峨大廈相呼應,別有一番風情。
盛家發達以前,就住在這幢石庫門房子裏,樓上是一家老少的居所,樓下就是私房菜館的店麵。
隻有懂得吃曉得吃的老饕,才循香而來,口耳相傳,複又介紹朋友過來。
彼時盛遠誌盛遠之兩兄妹還沒有出生。
後來私房菜館的生意日漸興隆,忙得簡直應付不過來,在國營百貨商店做倉儲管理的盛爸爸索性辭職回家,幫助盛爺爺盛奶奶料理家裏的小館子。
盛媽媽就在那時候嫁給了盛爸爸。
盛媽媽是北方女子,有著大馬金刀大開大闔的爽朗性格,願意全力支持丈夫。盛家在城中開了第一家外送餐點的館子,盛媽媽即使身懷六甲,也在店裏打下手。
後來,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終於成就了現在的盛氏餐飲集團。
盛遠誌大學畢業,便接了父母的班。
而遠之,並不想借父母的光。
遠之不希望進了某個企業,然後有人在後頭戳著她的脊梁說,喏喏喏,伊是盛建國同柳折眉的女兒,盛氏的太子女。伊的一切成就都靠伊的爹爹姆媽,伊無須努力。
遠之也不打算同謝磊說明自己的背景。
遠之想看一看,當自己沒有被服盛氏太子女的身份時,能不能,成就一個合格的廚師盛遠之。
遠之脫去為了應聘所穿的職業套裝,換回居家衣服,穿戴上圍裙,進廚房去,為一家人準備晚飯。
即使已經發達,盛家總還是盡量在一起吃晚飯,除非有不可推脫的應酬。
遠之在廚房裏忙碌,父母年紀大了,要保肝養心,所以做一個玫瑰野菌煨魚頭,一個香椿拌豆腐,哥哥遠之常在公司上班,辦公室的環境嘈雜幹燥,要潤肺養胃,做一個竹筍雞最好,另燜一鍋雜糧米飯,隻等家人回來。
過了六點,遠之爸爸媽媽先到家裏,一進門便聞見撲鼻而來的香味。
“咦?遠誌今天倒比我們早到家。”盛媽媽一邊款去薄外套,一邊對丈夫說。
盛爸爸微微吸了吸鼻子,略搖了搖頭。
“這味道,不像是遠誌的手藝。”
盛媽媽仔細聞了聞,點頭附議。
“那會是誰?難道——”
兩老對望一眼,齊齊換了拖鞋,往廚房方向去。
遠之端著兩盤菜從廚房裏走出來,看見父母,微笑起來。
“爸爸媽媽你們回來了?洗洗手就可以吃飯了。”
說完,遠之將做好的菜端進飯廳裏去。
遠之媽媽洗了手,跟在女兒身後,“女兒啊——這都是你燒的啊?”
遠之看了母親一眼,要笑不笑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不介意了,哦?”遠之媽媽小心翼翼地問。
當年女兒多喜歡跟在他們後頭,哪怕摘個菜葉子給她玩,都是好的。
可是進了高中,有一年,突然就不喜歡進廚房裏,聞見油煙味兒都要繞道而行,簡直視如虎狼。
女兒不肯說為什麽,他們做父母的旁敲側擊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好放棄了培養女兒做接班人的想法。
那之後,遠之高考考去了外地,畢業又直接找了一間物流公司當秘書,盛家爸爸媽媽全以為女兒從此隻怕就跟盛家的這門手藝說永別了。
不料今次辭職回來,竟然肯再進廚房,這是不是意味著,那縈繞在遠之心底深處的某些事,終於散去?
其實二老不知道,遠之在外地讀大學,已經開始自己給自己做飯,隻是做飯的時候,頭上要包著圍巾,身上要穿著圍裙,免得沾染了油煙味兒。
當年那個叫程宏的少年無心的一句話,到底還是給年輕愛美的遠之留下了陰影。
“介意什麽?”遠之又進廚房去將煨魚頭端上了桌。
見女兒仿佛渾不在意的樣子,遠之媽媽暗暗悠悠地歎息一聲。
既然過去了,那就好。
這時盛遠誌也下班回來。
推門,看見父母妹妹都在,又聞見香味,便笑。
“燒了什麽好吃的?果然偏疼小的,燒了一桌好菜。”
盛媽媽拍了兒子一掌,“瞎說什麽?這都是你妹妹燒的。”
遠之看見母親足斤足兩的一掌拍在哥哥背上,惹得遠誌一陣呲牙,笑得半死。母親當年在北方可是插過秧犁過地挑過水的,氣力過人。
“我找到工作了。”遠之布好碗筷,盛出飯來,“所以親自下廚,慶祝一下,也謝謝爸爸媽媽哥哥這兩個月來對我的包容忍讓。”
一直沉默看報紙的盛爸爸移開報紙,看了女兒一眼,臉上露出一點微笑來,終於是長大了,懂得為家人著想。
“找到了什麽工作?”遠誌比較關心這件事。
“一個還沒有正式運營的小單位。”遠之說了個地址,雖然父母不會做那種跑去實地勘察的事,可是保不齊哥哥遠誌卻會去突然襲擊,遠之不打算騙他。
遠誌隻聽地址,已經挑起一邊眉毛。
他做的就是餐飲生意,城中哪裏餐館最多,商機最多,他一清二楚。
遠之說的這個地址——
遠誌看了看妹妹,遠之則坦然回望。
“我去取一瓶紅酒出來,為遠之找到新工作慶祝。”
萬家燈火的夜色裏,透過巨大透明玻璃窗,可以看見一家人,舉杯慶祝的溫馨場麵。
謝磊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納悶,怎麽就那樣衝動地,聘請了遠之呢?
遠之甚至不具備最基本的廚師資格,更加沒有一個從事服務性行業人員應有的健康證,伊人走進來的時候,甚至穿了一套價格不菲的名牌職業套裝。
可是,他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真是奇也怪哉。
也許,是因為遠之身上那種溫和淡定煦暖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遠之身上,那份家的氣息?
謝磊不得而知。
可是當遠之次日真確地來上班時,謝磊心裏卻是再高興不過的。
謝磊的店麵雖然已經裝修好了,可是謝磊打算再放一放有害氣體,然後才開業。
遠之舉雙手讚同謝磊的決定。
謝磊說鋪麵裝修他全程參與,所有裝修材料由他一手把關,裝修結束之後還請了專業空氣質量檢測隊來進行過測試,室內有害氣體含量遠低於最低標準。
然而謝磊願意再等一等。
遠之瞟了一眼謝磊的手,那並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
謝磊的手幹淨修長,指甲修剪得十分圓潤,中指同食指之間有一層薄而又薄的繭,分明是一雙拿筆的手。
謝磊看見遠之的眼神,也望向自己的手,隨後失笑。
“我是學建築出身的,可是原來學建築並不能使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的一雙手甚至救不了我最愛的人。”他趴在半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上,兩眼望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眼神裏有淡淡的憂鬱。
遠之想,這個斯文的男人,心裏一定有一些傷心往事罷?
所以放下了自己的筆,跑到這鬧市的一隅,開一間小小館子,隻為了,擺脫過去在他心裏劃下的,過於濃墨重彩的一抹痕跡。
兩人隔著流理台一人在廚房裏,一人在廚房外,研究菜式。
謝磊打算開粥館,主營各色粥品,搭配營養美味的各色小菜,以及小巧可愛的小點心。
遠之對於這個點子,也是舉雙手雙腳讚成的。
遠之記憶最深刻的,是讀大學時候,一次被重感冒擊倒,躺在宿舍**。宿舍裏的同學看遠之病歪歪的樣子,自告奮勇替遠之到食堂打了飯上來。同學是好心,可遠之聞見那油膩的味道,便吐了個稀裏嘩啦,把同學嚇個半死。
另一個同學回來見了,歎息,一個是病得稀裏糊塗,一個是沒有一點照顧病人的經驗,湊在一起,後果很嚴重。打掃了房間,又取出一個碗來,倒了一點即食粥在裏頭,用開水一衝,蓋上蓋子悶五分鍾。等揭開蓋子,一股淡淡的粥香飄了出來。雖然不及家裏熬的粥那麽香,可是,也好過紅燒大排骨和鹵蛋的那股子油膩味道。
同學又用涼開水洗了一點蕭山蘿卜幹,盛在碗裏,一起端給遠之。
遠之強撐著病體,接過粥碗,竟然一口氣將粥和蘿卜幹都吃了個幹淨。
小時候,遠之生病的時候,媽媽也會給遠之熬一鍋粥,炒一個清淡的小菜下粥。可是,關於粥的記憶,卻遠沒有這一次來得強烈。
隻覺得胃裏暖暖的,嘴巴裏的苦澀全都被蘿卜幹的味道驅走,人即刻有了精神。
打那以後,遠之在疲倦到骨子裏,難受到極點的時候,都喜歡喝一碗熱騰騰的粥,佐以一兩個清脆爽口的小菜。一碗粥下肚,整個人都覺得舒坦了。
遠之相信,這座深深的都市森林裏,勞累忙碌的人,吃慣了各色美食,會得走進粥館裏,放鬆和撫慰一下自己的胃部,享受一刻屬於家的溫馨的。
等遠之謝磊定下了菜式,國慶節已經近在眼前。謝磊招聘了六個服務員,以便可以早市午市晚市輪班,又連同遠之一起,八個人去檢查了身體,集體辦了健康證,便打算開張試營業。
遠之已搬回了自己的公寓,理由是自己上班早出晚歸,不想影響家人的休息。
遠之爸爸媽媽也習慣了女兒總不在身邊,並沒有阻攔,隻是叮囑遠之要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注意休息,雙休日記得回家來。
開張當日,遠之四點已經到了店裏,看著門楣上的“粥記”匾額,遠之有笑的衝動。
這樣言簡意賅,倒不像是有些多愁善感的謝磊的風格。
從小巷裏的後門進到店裏,有些意外地看見謝磊也已經到了。
兩人相視片刻,齊齊笑了開來。
“我睡不著。”謝磊老實承認。
“我不能睡。”遠之歎息,做這一行,是要起早貪黑的。
新鮮的食材有些是提前采買的,有些是晚些時候由批發商送過來的,統統按類別碼放在儲藏室裏。
遠之謝磊的菜單裏,先期推出五大類粥品:保肝養心潤肺養胃健腦,分別針對不同的顧客群體。如果反響熱烈,遠之和謝磊還打算推出降壓減肥等保健粥品。
遠之在廚房裏,用特別定製的窄口深底陶罐熬了兩大罐粥,用米粒大小的文火細細吊著,使得陶罐裏的粥被熬得極綿滑清甜,放在灶上待用。又切了幾條醃青瓜,改刀成拇指大小的小塊兒,拌上一點點糖麻油蘑菇精等佐料,稍微擱置一會兒,等入了味兒,盛了八碗,連同蒸籠裏的蟹粉小籠兩客,一起拿餐盤端到外間。
這時候店堂裏的大落地鍾的時針已經指向了六點。
服務員已經到位,將店內的衛生打掃幹淨——其實是不髒的,隻是大家幹淨都很足,所以又打掃了一遍。如今聞見香味兒,紛紛放下手裏的活兒,圍了過來。
“還沒有嚐過老板娘的手藝呢。”其中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說。
遠之大窘。
謝磊是老板,這是眾所周知的,怎麽她一霎眼的工夫,就老母雞變鴨,成了老板娘了?
謝磊聽了,隻是笑,不打算解釋,有些事總是越描越黑的。
“好了,大家忙了一早了,先吃早點,吃完了開工!”
“是,老板!”
眾人就著可口的醃青瓜和小籠,唏喱吐嚕將粥喝得一幹二淨,謝磊甚至還喝多一碗。
“老板娘的手藝真好。”
“是,以後每天的早飯有著落了。”
眾服務員嘻哈笑成一片。
遠之與謝磊見了,露出笑容來。
七點半的時候,粥記靜悄悄地開門試營業,並沒有大肆放炮仗,攪擾周圍的鄰居。
七點半過五分的時候,粥記的第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謝長潤今年五十五歲,正值當年的時候。
謝長潤出生在寧波,父親解放前在上海的製衣廠工作,有製衣裁片打版的好手藝。解放後謝長潤的父親回了寧波,在縣城裏開了一家裁縫鋪,因著一手好活計,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很是富足。
謝長潤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接過父親的一根皮尺一把剪刀同一台用得老舊了的縫紉機。可是,最最動**的年月裏,在資本家的工廠裏工作過的謝父還是受了波及,又因著謝家的小裁縫鋪生意極好,有人看了眼紅,一張大字報貼出去,說謝家的裁縫鋪是小資產階級業主,靠剝削勞動人民來富自己的口袋雲雲。
那十年歲月裏,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本著良心的。
自然有趁火打劫的人。
謝家就這樣被抄了家,一點點節蓄,謝父娶謝母進門時購置給妻子的幾件金飾和一點點老輩留下的東西,全都被一搶而空。
謝父當即氣得中了風,躺在**,再沒有能起來自理過。
謝母是寧波當地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婦女,還是解放後在掃盲班裏跟著一群人認得字,遇見這樣的事,隻曉得抹眼淚唉聲歎氣。
謝長潤是家中長子,家裏遭逢巨變,是年十五歲的謝長潤不得不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照顧中風的父親,全無一點頭緒的母親以及兩個弟弟妹妹。
謝長潤白天在地裏幹活,晚上回家還要燒飯燒菜,等一家人都吃完睡下了,他就在油燈下頭,拿過剪刀針線,將自己穿過的大衣服,改下了,給弟弟妹妹穿。
七三年的時候,二十歲的謝長潤與十八歲的謝招娣結了婚。
謝招娣家裏一共五個女兒,總算最後生了個兒子,一切都圍著那唯一的男孩兒轉。日子過得艱難,就把女兒嫁出去,可是萬萬不能虧待了兒子。
謝長潤從此放心地將家裏的事務交給妻子。妻子是個能幹的女人,將中風的父親和隻曉得燒香拜菩薩的母親,以及兩個正在發育中的弟弟妹妹照顧得妥妥帖帖。
十年動**結束的那一年,謝長潤的長子出生,家裏的經濟負擔一下子又重了起來。
謝長潤戰戰兢兢地觀察了一年時間,發現時代不同了,不再是那個一句話就可以將人的一生扭曲的年月了,就悄悄地取出父親那台被砸壞了的縫紉機,無聲無息地,重新開始了裁縫鋪的生意。
經過十年動**,一切百廢待興,人門又開始慢慢地相互走動,年節時候添置一兩件新衣,自然有老顧客又找上門來。
謝父自然是再不能動了,可是謝長潤耳濡目染,接過了父親的班。
謝長潤的手藝竟然也不差,針腳細密,衣服版型細致,一件衣服客人穿了合身,再不能給另一個人穿,因為肩寬臂長腰圍,竟然都是十分妥帖的。一來二去,謝長潤的手藝好,便傳了開去。
改革開放的春風在神州大地吹拂的時候,謝長潤看見了商機,也抓住了商機。
他盤下了一間因效益不靈而關閉的小製衣長,開始了來料來樣加工的生意,等略有了錢,就買了雜誌,根據雜誌上外國人穿的衣服駁樣批量生產。
漸漸生意越做越大,兩夫妻胼手胝足,才有了日後的長潤集團。
在最最忙碌的時候,妻子懷了第二胎,即使如此,謝招娣還是挺著個大肚子去學會計,在工廠和夜校家裏三頭奔波。
次子出生時候,身體便不好,可是兩夫妻都忙,這個孩子就隻能交給謝長潤的母親照看。
老太太封建迷信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孩子臍帶沒有長好,時時發炎,老太太就燒一張黃紙,然後抓一把紙灰望小孩子肚臍眼上一撒,若發燒咳嗽了,就燒一張黃紙,紙灰化在水裏給小孩子灌下去。
等謝長潤兩夫妻發覺的時候,次子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了。
謝招娣痛哭一場,留在孩子身邊照顧,等孩子身體好一些了,才繼續回廠裏幫丈夫的忙。
過了一年,最小的女兒出生,謝長潤已經盤下了多家製衣廠,開始大規模生產服裝,並且意識到要建立自己的品牌。這時家裏經濟條件已經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小女兒是由保姆帶大的,保姆很負責,總把孩子打理得白白淨淨的。
謝長潤已經開始有意識培養長子做自己的接班人,女兒自然是要寵的,所以有些忽視了次子。
等到他再一次發現的時候,次子已經同他十分疏遠。
當年那個虛弱的孩子,自己跑去學了建築,畢業之後進了一家建築公司當設計師,隻有過年過節才回家一次。
如果不是為了母親,謝長潤偶爾會想,也許他連過年過節都不會回來了罷?
去年年初的時候,同他一起拚搏奮鬥了三十年的妻子,猝然離世,給謝家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謝長潤不吃不喝長達十天之久,全靠輸液維持。
小女兒聞訊從法國趕回來,隻來得及給母親大殮。
長子在最艱難的時候,接過了全盤生意,小女兒則全天陪在他左右,怕他想不開。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二兒子,是否痛苦,是否在無人的時候哭泣。
謝長潤歎息,他不是個好父親,疏忽了次子。
今次聽說二兒子辭了公司裏的工作,跑去開餐館了,謝長潤胸口不是不憋悶的。
不進自己家的企業,也就算了,怎麽連自己的專業都扔了?
跑去開什麽餐館?
謝長潤對眾人說,不許幫他,讓他自己來!到時候開不起來,就給我回家!
想不到沒有人幫忙,這孩子的餐館竟然開起來了。
謝長潤推開幹淨的玻璃門,走進粥記。
這孩子,是懷念亡母罷?
謝長潤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潮濕。
亡故的妻子,在世的時候,總是會熬一鍋粥給這個孩子,然後才匆忙上班去。
“歡迎光臨粥記!”門內,穿著雪白製服的年輕人笑著迎客,看見謝長潤,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保持職業微笑,“先生幾位?”
謝長潤看著謝磊幹淨年輕的臉,也忍不住露出一點點笑來。
“三位。”
“三位,這邊請。”謝磊十分意外,粥記開張的第一批客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三位,難道大哥同小妹都來了?
說不緊張,到底是虛言。
等謝長潤落座,謝磊遞上菜單,這時候一個身材頎長,五官與謝磊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拎著公文包的幹練女郎。
男人走到謝長潤這一桌,朝謝磊點了點頭,坐進位子裏,女郎坐在了兩人對麵。
謝磊依次遞上菜單。
“何秘書想吃點什麽?”男人展開菜單,看了一會兒,又合上,問對麵的女郎。
“嗯——我要一個養胃的山藥甘筍羊肉粥,再來一碟四脆拌雞絲和蝦肉小籠一客。”難得老板開恩,請她吃早飯,何秘書決定好好犒勞自己,“不夠再叫好了。”
“謝焱你想吃什麽?”謝長潤問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他的長子。
謝家男人都有著相似的臉型與五官,深刻濃重,偶爾會給人混血兒的錯覺,謝焱則集中了父母的一切優點,加之企業家二代的背景,使得他身上有一種很低調的華貴感覺。
“胡蘿卜牛肉粥罷,據說這個補腦。”謝焱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充當服務員的弟弟,“不知道老板有沒有什麽特色介紹?”
兩兄弟關係一向並不親密,謝焱被父親帶在身邊刻意培養,謝磊幾乎是自生自滅,沒有勢同水火,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們店裏的芋絲臘味煎餅味道不錯,外頭吃不到。”謝磊經過了最初的震驚,已經平靜下來,十分坦**。
開門做生意,自然什麽客人都要接待的。
“那就也來一份罷。”謝焱挑了挑眉。
“我同謝焱一樣。”謝長潤對謝磊說。
謝磊唱了一遍單,確認了所有的餐點後,請三人稍等,轉進廚房去了。
謝焱看著謝磊走進半開放廚房裏去。
謝焱同弟弟謝磊之間的關係,一向不算親厚。
謝磊因少時體弱,又是由祖母帶大,所以性格十分內向,加之健康原因,也沒有似其他少年一樣,追在自己的哥哥屁股後頭,以一種敬仰想望的目光。謝焱則被父親謝長潤親自帶在身邊教導,更少有少年人的遊戲時間。
總之兩兄弟站在一處,雖然麵貌相似,可是氣質迥然,倒不像是一個家裏走出來的。
謝焱偶爾會產生淡淡的愧疚,自己這個做兄長的,對妹妹謝淼的關心,都多過對這個弟弟的關心。
母親猝然離世後,家裏亂做一團,父親幾乎斷絕了生存下去的念頭,妹妹全天伺候在父親的床頭,他一手接下了偌大一爿生意,雖然不至於手忙腳亂,可是也很費了些工夫,才叫那些老臣明白,從此一朝一天子一朝臣,再不是父親掌權的時代。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生活重新又納入正軌,謝焱才發現,沉默寡言的弟弟早已經辭去建築公司的工作,不知浪跡去了何方。
如果不是母親一周年忌日,謝磊回家祭奠母親,謝焱甚至一度以為這個弟弟已經用行動表示了他與謝家脫離關係的決心。
謝焱找謝磊徹夜長談。
母親去得突然,如今父親身體也大不如前,你不想再經曆一次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罷?
謝磊沉默良久,隻是點了點頭。
然後留了下來,卻沒有住在家裏,仍住在外頭兩室兩廳的公寓裏。
雖然父親嘴上不說,可是謝焱看得出來,父親心裏是高興的。
隔了兩年,聽說弟弟要開餐廳,謝氏一門跌碎了一地眼鏡。雖然父親在人前氣哼哼地說不許幫他,讓他自己來!到時候開不起來,就給我回家。然則私底下,父親淡淡一句,既然他喜歡,就由得他去,你們能在後頭幫他一把,就幫他一把,別讓他知道就是了,替毫不知情的謝磊解了圍。
就這樣,他在後頭疏通了工商管理和衛生監督等各方關係,使謝磊少受了許多刁難。可這畢竟隻是前期準備,這店開不開得起來,到底還是要看謝磊的。
不料,竟然真的讓他開成了。
看裝潢布置,幹淨雅致,既有供上班族來去匆匆吃早午晚飯的快餐區,也有供客人坐下來慢慢享受的用餐區域,十分合理。
隻不知道大師傅的手藝如何了。
謝焱想,眼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半開放式廚房。
那廚房與用餐區,以透明玻璃隔開,中間有兩道玻璃拉門,熱氣騰騰的粥品點心,便是從那裏頭遞出來的。
從他坐的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見裏頭的大師傅穿著一襲白色衣服同忙碌的背影,以及站在一旁跑單的謝磊的一小截側身。
大師傅的背影很細瘦,謝焱暗暗想。
廚房裏的脫排油煙機工作時的嗡嗡聲,掩蓋了兩人談話的聲音,謝焱在店堂裏聽不仔細他們在裏頭說什麽,可是看弟弟的肢體語言,卻是放鬆的,不像麵對他們時,那麽的緊繃。
謝焱心裏有一點點苦澀,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麵對自己時,還沒有麵對一個外人來得自在。
謝長潤這時候,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
謝焱轉頭看向父親,看見父親眼睛裏的光。
總算我們現在開始彌補,還來得及。
是。謝焱微微點了點頭。
何秘書對老總和少總之間微妙的互動視若未見,自顧拿著她的PDA上下翻看。
這時候,謝磊從廚房間裏出來,示意一個服務員上前,兩人一人端了一個大托盤來到謝長潤三人桌前。
“三位點的山藥甘筍羊肉粥,碟四脆拌雞絲,蝦肉小籠,胡蘿卜牛肉粥和芋絲臘味煎餅都上齊了,請慢用。”
謝磊和服務員退了開去。
三人取過各自的餐點,開始吃了起來。
隻那粥一入口,便鮮香清甜得仿佛一線流泉,連仔細品味都來不及,舌頭已仿佛有自主意識般,將那一口粥都咽了下去。
三個人的眼睛,俱是一亮。
何秘書幾乎要翹大拇指。
不是沒有在外頭的小吃店裏喝過粥,許多店家都是將隔夜的剩飯,合了水,咕嘟咕嘟煮開了,冒充米粥,那米粒不開絲兒,粥沒有香味兒,不似這粥記的粥,綿滑細膩之中,又帶了些難以言喻的輕快,使得人覺得含在嘴裏都是一種享受,等落了肚,暖洋洋的,竟是整個人都覺得溫暖了起來。
謝長潤隻喝了一口粥,便輕輕放下湯匙,微微閉了閉眼睛。
這就是謝磊聘請這個廚師的原因,是不是?
這樣溫暖溫和,使人仿佛回到了家裏,在忙碌了一天後,喝一碗愛人親手熬的粥。
謝焱垂下眼瞼。
這其實是最最家常的東西,可是,他又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近乎於家的溫煦?
自母親去後,妹妹忙於戀愛,父親忙於同老友走動,自己忙於公司事務,偶爾同女性朋友相約出來,哪一個是願意走進廚房裏去,為自己洗手做羹湯的?當然是五星級飯店的豪華包房,T骨牛排同頂級紅酒才能使女伴嫣然一笑的。
謝焱忽然就想見一見這個能燒出這樣溫暖味道的廚師,便向在一邊靜立的服務員招了招手。
服務員走了過來,微微彎腰,“請問先生有什麽事?”
“請問能不能請貴店的廚師出來見一麵?”
?服務員一愣。
這是什麽請求?
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連忙轉臉去看老板謝磊。
謝磊走了上來。
“請問客人有什麽需要?”
“我想見一見貴店的廚師。”謝焱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請求。
就在謝磊猶豫要不要答應的時候,粥記的門又被人自外而內地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粥記!小姐幾位?”
“兩位。”新走進來的客人好奇地環視店內,“新開的小店,環境滿舒服的嘛。”
她的同伴笑一笑,問服務員,“新開張有什麽優惠活動沒有?”
“試營業期間所有餐點一律八折,滿五十送十元抵價券。”服務員脆生生地說。
“現在暫時恐怕不方便,廚房裏就她一個廚師,以後罷。”謝磊看見有客人進來,隻好婉轉地拒絕了謝焱的要求。
謝焱點了點頭,並不強求,隻是微笑,“老板好象沒有告訴我們有優惠呢。”
謝磊笑了起來,“第一桌客人,六折優惠,客人可還滿意?”
等送走了父兄一行三人,小店裏竟然也接待了五六桌客人了,謝磊轉進廚房裏去,靠在門上,看著遠之忙碌的背影,長出一口氣。
“我緊張出一身汗來。”謝磊輕歎,想不到第一桌客人竟是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我忙出一身汗來。”遠之一邊攪拌客人點的皮蛋瘦肉粥,一邊笑了起來。“很好的開端,不是嗎?”
謝磊聽了,靠在門上,想了想,便也笑了。
真的呢。
真是一個好開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