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太太,您怎麽過來了?這兒鬧騰騰的,可別吵著您腦仁疼。”

周姨娘低眉順眼的站在台階上,平常木頭似的臉有些酡紅,依稀可辨年輕時姣好的顏色,在房簷上掛著的紅燈籠的掩映下,頗有一番別樣滋味。

之前還沒怎麽注意,沒想到還真有兩分好顏色,難怪二太太一直不放心無子的她!看這樣子,怕是剛剛······

王熙鳳將打量的目光撤回來,低垂著頭,嘴角微勾,側眼不經意去瞅王夫人的臉色。

旁的不好說,論到把持後院,整個榮國府,王夫人絕對能排到第二。談及王熙鳳,旁的人誰不道一聲精明能幹?可要在把持內宅這上麵拚比,王熙鳳可是差了她姑媽好大一截。

賈政有四子,嫡長子賈珠英年早逝,周姨娘生的哥兒沒長成,還剩下的就隻剩了庶子賈環和嫡子賈寶玉。趙姨娘生的賈環又被養成了懦弱卑劣的性子,或者就算是賈環很能幹肯上進,在賈政的心裏將來能繼承家業的,怕是自長子賈珠死了之後就隻能是賈寶玉了。而榮國府內外說起二老爺的兒子,眾人想起的怕也隻有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吧。這裏麵要說沒有王夫人的功勞,誰信?

賈政過了明路的姨娘現在就兩個,周姨娘和趙姨娘。兩人姿色都不錯,可惜周姨娘自她的哥兒死了之後就成了如今這副木頭樣,就算是周姨娘她一心想折騰,也還有考慮考慮晚景。而趙姨娘的女兒探春養在了王夫人身邊,不為旁的,就為著王夫人身邊的探春,趙姨娘也不敢去給王夫人添堵,何況還有一個今後需要傍著賈寶玉過活的賈環。庶子墮落,不會礙著自己兒子今後前程,姨娘也聽話得很,不敢給自己添堵。王夫人的日子,實在是清順得很。日子閑了,就有心思去操心旁的了,所以林璟玉就不得不千方百計的想著如何守住自己和小姑娘安身立命的本錢。

說起來,這裏麵還有一段故事。

某一日,沈嬤嬤給黛玉講解好如何與京城裏的家族走禮,當時就是拿的榮國府作比,不可避免的就根據榮國府的情況解說了一番榮國府各位主子的偏好。當時沈嬤嬤是這樣說的,‘姑娘,您瞧二太太將內宅就打理得極好,庶子姨娘都極本分,所以這象征家宅和睦的擺件就送不到二太太的心坎上去。’

還沒等沈嬤嬤說什麽類型的禮才能送到王夫人的心坎上去,一邊舒緩心情過來旁聽的林璟玉就極其順嘴的接了一句。‘就是因為周姨娘和環兄弟她們太過省心了,所以舅母才有那個閑心思操心你的嫁妝。’林璟玉看沈嬤嬤眉頭皺了起來,回想一下,立馬意識到這話說得極是不妥,而之前他又答應的絕不幹涉沈嬤嬤,忙趕在沈嬤嬤勸誡之前補了一句,‘由此可以證明,內院沒人敢鬧騰了,你才有空去打旁的主意。’。

沈嬤嬤和黛玉相顧無言半晌。

話轉回來。王熙鳳在這上麵就弱了許多,煙柳沒生下玦哥兒之前,賈璉就巧姐兒一個孩子,這說起來,賈璉直接算得無後。而榮國府長房就賈璉一個,王熙鳳這差不多是叫長房絕嗣了。不知多少嘴碎的年輕媳婦子醉酒之後和交好的人嘀咕,雖說老娘旁的比不上二奶奶,可百年之後,老娘能心安理得的進那死鬼家的祖墳。至少我那死鬼死後有人給他摔盆啊!

王熙鳳還能安穩的當著長房媳婦,一來是運氣,賈赦不管事,和內宅不怎麽接觸。而清楚其中厲害的邢夫人又是繼室,而邢夫人和賈璉又不親。二來靠的則是王家女兒的身份,賈史王薛四家同氣連枝,而現在四大家族裏掌著實權的也就隻有王熙鳳的爹王子騰了。要不然,就算王熙鳳能幹到能無米而做粥,怕也隻有被打發回娘家的下場。要知道女子七出,王熙鳳可是占了三條。無後,妒,占其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再加上不孝父母。

總的來說,同為王家女兒,王夫人比王熙鳳更會當人媳婦。

所以,王熙鳳能估摸到的事情,王夫人又怎麽會看不明白。況且,王夫人畢竟多吃了這麽多年的飯,這明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情,她又怎不知周姨娘和賈政之前在做什麽。這旁的時候還好說,今兒當著這麽多下人的麵,周姨娘這話是在暗諷她苛待姨娘?或者,還在說她平常的慈悲樣都是做出來的?再者,這些不僅是說給在場的婆子,沒準壓根就是說給屋子裏麵的老爺聽的?

這可是明晃晃的上眼藥了。王夫人不可自己的上前兩步,雙目帶火的看著臉龐如春花照水的周姨娘,冷笑道:“你這意思,是嫌這地方鬧騰?明兒我就給你騰一處清靜些的院子,東邊那小院可是清靜的很。”

東邊有一處院子,原本住著的本是老太爺一房受寵妻妾,後來不知為何,那姨娘在這院子懸梁了。府裏伺候的老嬤嬤語焉不詳的還傳出些話來,說那姨娘死的時候肚子裏的孩子都顯懷了,看形狀極可能是個哥兒。從處理受寵姨娘生的庶子上來看,王家姑娘的段數明顯比不上史家的姑娘,所以在陰私手段、把持內宅上,整個榮國府沒人比得上賈母。單看賈赦和賈政兩兄弟如今沒有一個庶出兄弟姐妹就能看出一二來。反正自此那地方就邪乎得很,雖說後來又特意翻新了幾回,可眾人都嫌那地方不吉利,久而久之那地方就閑置了。要說東邊院子,最清淨的莫過於那一處了。

周姨娘俏臉一白,整個人又成了一幅木頭的摸樣,仿佛剛開始那句暗諷王夫人假模假樣的話不是她說的一樣。

“怎麽?啞巴了?”

“太太折煞奴婢了。”

王夫人火氣更重,冷笑看著深埋著頭的周姨娘:“有什麽折煞不折煞的,反正我這地方廟小,裝不下你這尊大佛。”

“大晚上的,你這火氣是衝著誰來?啊——?”

賈政整齊的穿了一件中衣,外麵披了件長衫的走出來,提著長衫下擺的手還沒放下去就聽見王夫人的話,半夜被人從睡夢中吵醒,是個人心裏都有些疙瘩。況且賈政正和周姨娘鬧騰在興頭上就被生生打斷了,心裏就聚集著一股子抑鬱之氣。而賈政又是不需要忍著這份氣的人,直接就嗆出聲。

王夫人正準備繼續說教周姨娘,就被賈政滿含著怒氣的問句給驚著了,忙收斂了自己的語氣和臉色,和善的說:“老爺,您想多了。”

賈政環視了一圈呼啦啦一大幫子的人,冷笑一聲:“也怪不著人想多,當家主母帶著這麽大杆子人上趕著到姨娘屋子裏來,要說裏麵沒個什麽事端誰信?內宅不寧,你這是嫌我最近在朝中的日子太安生了不是?”

越說到後麵語調就越高,到最後都差不多是在質問了。

王夫人臉色沒繃住,當場就變了。她和賈政少年夫妻,雖說不上情投意合,可也算得相敬如賓。自打她為賈家生了個寶貝疙瘩之後,賈政在外人麵前都會顧著給她留兩份顏麵。可卻是沒想到,賈政會當著這麽多下人直接落她麵子,還將外麵的事情也牽扯進來

看著站在賈政後麵麵露擔憂神色的周姨娘,王夫人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要你這狐媚子假好心,裝成這摸樣給誰瞧?狠掐了自己一把,王夫人才沒當場厲聲發問賈政。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她就不信還能為這麽個玩意兒怎麽著她。強壓下心中的怒火,閉眼喘了好一會兒氣,王夫人才覺心口沒那麽疼了。緩了臉色,王夫人直看著賈政委屈的說:

“老爺,我為這個家勤勤懇懇操持這麽多年,不說功勞,苦勞總能落得著一個吧?今兒老爺這一通埋怨,我這些年不是白過來了?”

王夫人越說越覺得委屈,隻是還念著在場這麽多婆子丫鬟,不好當場發作起來,才堪堪忍著。

賈政性子偽善,在外人麵前常和王夫人裝作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樣子,要不是半夜被吵醒兼之這些天被同僚擠兌心口本就堵著一團氣,怎麽著也不會當著這麽多下人和王熙鳳的麵前給她沒臉。現下王夫人示弱,給他個台階,他便也就順著下了。

“我不過就抱怨一句就平白招出你這兩車的話來,罷了罷了,我也不管了,你自己掂量著些吧。”

王夫人估摸著,雖說老爺現在口上不說,可事後想起來心裏怕是不甚舒服。剛剛老爺已經將話說到這份上了,要是她再接話就顯得有些得理不饒人了,況且後麵的話要是她去說的話就平白顯得瓜田李下了。她可絕不能去撞這個當口!打定主意,王夫人連忙給王熙鳳打眼色。

王熙鳳垂首木然站著,活脫脫又一個周姨娘,好像是壓根就沒看清楚王夫人的意思。眼瞧著賈政臉上有些掛不住,而王夫人豁出去打算自己開口了,王熙鳳才慢騰騰的接過話口:“二老爺,這可怨不得太太。”頓了頓,王熙鳳才繼續說道:“這各種緣由侄媳婦也給二老爺道明了,可別叫二老爺不清楚其中內裏而冤枉了好人。”

“我倒是聽聽這其中能有什麽冤情。”

王熙鳳斟酌了一下語氣,側眼目光莫測的瞧了一眼已經鎮定下來的王夫人,恭敬的回道:“前兒個太太丟了兩瓶玫瑰露,別的也不值當什麽,隻是這兩瓶還是寶兄弟孝敬的,所以格外得太太心些。”

王夫人本隻是在一旁聽著,之前她和王熙鳳拿著丟珍貴物件兒做幌子時並沒有明白說丟的是什麽,王熙鳳派人查抄院子的時候,她雖然沒有在場,可還是知道個大概的。有那性子不羈猖狂的和討好賣乖的問丟的是什麽,都被查抄院子的管事婆子含糊著打發了。現在王熙鳳居然清楚明白的點出具體的物件兒卻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倒是不怕有人暗地裏去打聽核對,她還就不信有人敢到她跟前去插科打諢。隻是······

王夫人擔憂的看了一眼沉下臉色的賈政,鳳丫頭何苦將寶玉牽扯上?老爺平常對寶玉就極其嚴格,恨不得寶玉整天整天的待在書房裏用功。可寶玉正是好玩鬧的年紀,怎麽坐得住?這不是平白給寶玉招禍嗎?

果然,聽到王熙鳳說這個話口,賈政冷哼一聲:“那孽障也就在這上麵費心些。”

王夫人責怪的看了一眼王熙鳳,忙幫腔道:“老爺,寶玉年紀輕,論穩重怎比得了你?況且這左右都是寶玉的一片孝心不是?”

王夫人明晃晃的奉承,賈政心裏頗是受用。雖說臉色還是難看,到底語氣和軟了下來。“他多讀兩句書就是最大的孝心了!”頓了頓,賈政感歎道:“你再看看璟玉那孩子,年紀輕輕就有功名在身不說,難得的是不驕不躁,就連這在府上做客的這幾天都恨不得書不離手。到底是妹夫的造化,寶玉就是被你給慣壞了!”

賈政這話就差不多明晃晃的說,你不如我妹妹會教導孩子了。賈政這一句恰好戳在王夫人肺管子上。

她從還在閨閣雲英未嫁之時就被人拿來和賈敏作比,父兄千挑萬選選了新科探花林海,正準備去找中人去說,外麵就傳出了新科探花和國公府嫡小姐的天作之合。後來嫁的又是賈敏的哥哥,一個是待嫁的小姑,一個是絲毫根基皆無的新婦,在婆家,新媳婦又怎麽會比得上即將出門的小姑子?所以她在婆婆跟前立規矩、丈夫跟前不得臉時就瞧著賈敏如何被賈家上上下下珍視的。之後林如海待賈敏幾十年如一日,京城裏的貴婦誰不歎一聲賈敏好命。賈敏死前一直壓在她頭上,賈敏死了,她兒子壓在她兒子頭上,她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況且,大丫頭還在家裏的時候,老太太嫌冷清將大丫頭接到了她跟前教養,雖說這是她和大丫頭的體麵,可母女分離之苦又豈是那麽好嚐的?她忍過來了。受了幾年白眼閑氣,生了珠兒,珠兒也是成器的,可惜讀書太用功,被生生熬壞了身子,年紀輕輕就去了。後麵她受盡了老太太的氣才生了個有造化的哥兒,正想著總算是苦盡甘來了,還沒高興兩日,寶玉的住處就被安在了老太太的院子裏。平常她說寶玉兩句,老太太都護得緊。要是寶玉在她身邊,說寶玉是她慣壞了的,她認。可現今這摸樣,她就算是想慣著寶玉,老太太給她機會了嗎?

王夫人在心底啐一句,有本事,你到老太太跟前去說,都是你把好好的寶玉給慣壞了!。在心底罵了幾句,心裏鬆緩了些,王夫人才接話道:“老爺,是我的不是。寶玉常在老太太身邊盡孝道,我念著寶玉時常在老太太跟前插科打諢,老太太也鬆緩些,便沒下狠功夫。”

賈政也是知道老母是如何護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的,自己這個兒子都在老母那兒討不到什麽好,還能指望媳婦不成?賈政張張嘴,終究還是沒有那個膽子抱怨兩句自己的老母親。

王夫人暗恨自己和賈政這麽多年的夫妻,在賈政的心裏還是不如早逝的賈敏,便不開口,幹晾著賈政。

賈政在外頭受些閑氣尷尬也就是了,回了府裏,自己夫人都敢給自己擺臉色,賈政心裏甚是不舒服。再將自己隨時在內維斯混的兒子和同僚成器的兒子一比,心裏一頭火亂起。不說遠的,單就將住在自己府裏的表侄子和自己兒子對比,當真是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要說度量人心,王夫人差王熙鳳的可不止是一截兩截,尤其是在王熙鳳下了狠功夫的時候。這世上最難受的事情不是心口堵著一團氣,而是那團氣要一直堵著。作為這整個大家子的管事奶奶,她深有感觸。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王熙鳳才不急不緩的開口解釋。

“二老爺,這事情瞧著簡單,裏麵的門道複雜著呢。今兒這賊子敢伸手到太太屋子裏了,明兒她就有膽子拿老太太的東西了。今兒她拿了一兩瓶玫瑰露看主子沒發落,她就會想明兒要是拿了私章印信庫房鑰匙的話,主子是不是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她一馬?況且誰知道旁的不知事的丫鬟婆子會不會有樣學樣?再則,太太屋子裏都敢伸手了,那下麵的這些的姑娘們的東西怕也丟的差不多了。姑娘們麵皮兒薄,不好將這事兒宣揚出來,自就忍了。可這股邪風必須得壓下去,所以借著這事情將整府裏的下人都敲打一番。”

賈政心口梗著一口氣,忍了吧?咽不下去。發出來吧?又不知如何發作。管事婆子忍不住好奇,半眯著的眼睛在衣衫不整的周姨娘和賈政身上打量的行為更是火上澆油。忍了好半晌,賈政才以他覺得已經變得正常的語氣說道:“那你們自去發落人就是了,深更半夜的,在自己院子吵吵鬧鬧的成什麽體統?”

王熙鳳看了一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開口的王夫人,心裏止不住的愉悅。姑媽,同為王家女兒,就是不知當初教導你的劉嬤嬤技高,還是教導侄女的柳嬤嬤藝絕?

“二老爺,整個府裏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其它的院子都翻了,還真翻出些新鮮的事情來,拿著主子名號吆五喝六的,私下傳遞東西的,將府裏的東西偷拿出去典當的,還有瞧著姑娘臉嫩,借了主子珠釵首飾去賭錢的等等等等,不知凡幾。”瞧賈政似是聽進去了,王熙鳳才不聲不響的給王夫人下套:

“雖說效果顯著,可府裏的主子們難免會覺得麵上下不來,怎麽說下人不知事打的也是主子的臉。要說闔府都翻了,單一個院子不翻的話,不止下人會嚼舌根子,主子們私下裏估計也會暗自嘀咕,何況借的還是太太院子裏的事情。所謂瓜田李下,說的就是這個理。太太便想著將這院子也翻上一翻,要是真的有這些事情呢,可以順道敲打敲打下人,免得那些奴才們忘了奴才的本分。要是院子清順,也是向闔府裏的主子們表態,順道也給下人們做個好樣兒。”

“既然隻是做個樣子,明兒一早也是使得的,這大晚上的折騰,誠心讓人不睡了?”

“二老爺,這闔府裏的院子都是今天翻的,單留一處等到隔天再翻。就算是本來沒有什麽,出了這院門口也就變了樣了。”

王夫人看王熙鳳將個中緣由都給賈政說清楚了,而賈政臉上因為被吵到而難看的臉色似乎也好轉了,才接話道:“鳳丫頭忙裏忙外的折騰了一天,總不能讓她在我這兒遭坎了吧?橫豎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老爺想想府裏的幾個丫頭和在府裏借住的親戚們就忍了吧。”

這話才是說得極妙,別人都說榮國府的二奶奶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兒,這榮國府的二太太才是能指黑說白的人吧。王熙鳳狠狠擰了擰帕子,都說她聰明伶俐,有一顆七巧玲瓏心,現在才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供人取笑的傻子。她心心念著,她們兩同為王家女兒,在這榮國府裏腳跟不穩,最是該同氣連枝的。現在可算是瞧清楚了什麽叫人心隔肚皮。

她突然就想起她出嫁前夕,她母親告訴她的那句話:鳳丫頭,你要記著,在婆家當媳婦和在娘家當姑娘是兩碼事。自古,除了皇家,還沒有誰家的當家主母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兩親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