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自古,除了皇家,還沒有誰家的當家主母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入一家的。

那時,母親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裏在想什麽呢?王熙鳳認真的回憶。許久都記不起分毫,想必那時的她心裏滿是憧憬羞澀,滿滿的裝著與良人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的期盼,這句母親鄭重交代過的話終是沒有認認真真嚼碎了放到心上。聽過就忘,就連事後都沒有想一想為何母親單單說這句。所以,成了如今這副不得不打碎牙和血吞的境地?

不患寡而患不均,十根手指頭尚且有長短,何況是人心。女生外向,入了別家少不得為自己打算。當兩姐妹相互算計之時,娘家又該如何自處?尋常官宦人家妯娌間就少有和睦的,何況是國公府這等潑天富貴處。親姐妹嫁人後尚且相互算計,何況她們隻是姑侄?

何況,她們隻是姑侄!是她想茬了啊!要是她嫡親婆婆還在,想必不會是現在這幅田地吧?

想起當初到王家求娶的溫婉夫人,王熙鳳心中一陣悵然。

平兒瞧王熙鳳心神恍惚,不由心裏發急。等過了這個點,二太太的話一站住腳,得罪人的可就成了自家主子了。當下也顧不得那些規矩,直接了當的向賈政求情:

“二老爺可體諒體諒我們奶奶吧,今兒忙了一天,茶都還沒吃上一口呢。外人瞧著二太太丟了東西,我們奶奶上趕著幫忙找東西,怕還以為我們奶奶得了什麽好處呢!其實內裏呢?當真是什麽好都沒落著,還受了這一肚子的氣。趕明兒個還得給各位主子賠不是,想想心裏就鬧得慌。”

王夫人臉色一沉,恨了平兒一眼,皺眉喝道:“主子們說話,你插個什麽嘴?仗著自己在主子跟前得臉,便不知自己骨頭有幾斤幾兩了?當真是鳳丫頭將你給慣壞了。”

聽到王夫人的話,平兒心裏一喜,極其幹脆利索的認錯:

“是奴婢該死,忘了本分。”

王熙鳳回過神來,看平兒既要將她摘出去又怕壞了她大事的樣子,心裏突然就覺得有些暖。

這麽些年,好也罷,歹也罷,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桂嬤嬤和這丫頭了。

“你這小蹄子,越發慣得你不知深淺了。這個月的月錢就扣了吧!你服還是不服?”

“奴婢遵命。”

瞧王夫人皺眉還想說什麽,王熙鳳瞟了一眼木頭樁子周姨娘,意有所指的道:“太太,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還是正事要緊。早些翻完也好早些歇息,免得闔府都不得安生。”

“老爺,你看?”

和王夫人打了陣機鋒,鬆懈了精神的賈政越發疲倦,嗬欠道:“你們自去忙吧,我去書房歇息。”

王熙鳳心裏一緊,要是二老爺現在就離開了,那待會兒誰敢說抄檢二太太院子的話?可她一個侄媳婦怎麽也管不到叔公去哪兒歇息。鳳眸一轉,恰巧看到周姨娘神色不怎麽自然,王熙鳳計上心來。扯了扯王夫人的袖子,猛給王夫人打眼色,示意王夫人瞧周姨娘。

王夫人眼神一暗,自己下套是一回事,別人本身就不安分又是另外一回事。壓下心中惱火,心思轉了轉,須臾便在心裏轉過好幾個打壓周姨娘的法子。

“老爺,左右不過兩柱香的時間。你去書房這會兒功夫,估計這廂都收整妥當了。何不舒舒服服的在這兒等上一盞茶的功夫,也免得去吹那晚風。”

等賈政同意了後,王夫人才轉頭指派周姨娘院子裏的丫鬟。

“你,對就是你,你帶著這些婆子去瞧瞧。”

那丫鬟估計是新來的,後院裏的忌諱還不甚清楚。王夫人吩咐之後,第一反應不是幹脆應下而是去瞧周姨娘。

周姨娘瞧福兒眼看過來,就知道要壞事。果然,不等她開口,就聽得王夫人極其慈善的語氣。

“你這丫頭,莫不是不清楚這院子裏的正經主子不成?”

忍了忍王夫人紮在她心上的軟釘子,周姨娘方才為那丫鬟說情:“那丫頭年歲還小,又是新進府的,規矩還不是很清楚呢。”偏頭吩咐那丫鬟:“福兒,還不給太太賠罪。好在太太大度,要是碰上別人還這般不懂規矩,少不了你一頓板子。”

“太太,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周姨娘的話一落腳,福兒便朝王夫人跪了下去,不住的磕頭。不一會兒,額頭上便起了紅印子。

王夫人上前兩步,親自將福兒拉了起來。“名字倒是俏得很,你跟你們姨娘倒是一個性子,都這般實誠。既然你們姨娘都這麽說了,今兒就算了,再有下次,定是不饒的。”

王熙鳳眼風掃到被比作丫鬟的周姨娘的臉色,心下舒坦了些。她可不信什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話,就是有了這些姨娘,後宅才多了這許多事端。心思轉了轉,她雖說想知道她那好姑媽給周姨娘安排了什麽後招,但要是把自己攪進去就不美了。

“二太太,怎麽著也沒有晚輩插手長輩院子的理兒,待會兒平兒她們就不去了吧。”

王夫人輕蔑一笑:“她算你哪門子長輩?”,不過王夫人也沒在這上麵細細追究,她還是自信將賈政的院子把持得比較嚴密的,便也沒一定要拖王熙鳳下水。點頭允了王熙鳳的話,王夫人轉而吩咐一眾婆子:“你們手腳放幹淨些,要是回頭周姨娘找我哭訴碎了什麽東西、少了什麽擺件,看我不給你們瓜落吃。”

眾人躬身應答:“是,太太且放心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周姨娘也隻得眼睜睜看著懵裏懵懂的福兒帶著烏泱泱一大幫子人朝她剛剛出來的主屋去。長吸一口氣壓下心驚肉跳,周姨娘牽強著笑臉詢問:“太太,要不去暖閣去歇歇腳?雖說裏麵窄小,可好歹能擋擋風。”

王夫人瞥了瞥一旁心不在焉、神色疲倦的賈政,有心想刺她兩句,又擔心惹了賈政的眼。在心裏冷笑一聲,且看她能橫行到幾時!整整衣袖,王夫人答:“那就去那地方歇歇腳吧,老爺乏極了呢。”

隨著賈政進了西暖閣,王夫人眼風一轉,看盡暖閣裏的陳設。雖說不得富貴奢華,可也算得上清麗雅致,想必是紅袖添香的極佳去處。王夫人眼尖,還瞟見了紅木書桌上攤開的宣紙。似笑非笑的撇了周姨娘一眼,做到賈政的旁邊。

有小丫鬟端著托盤進來奉茶,周姨娘上前親自端給賈政和王夫人二人。

賈政輕抿了一口提神,對周姨娘說道:“你也坐下吧!”

周姨娘瞧了瞧王夫人的臉色,換了換腳緩解久站後的疲乏。她深知深院內宅裏,有時候要寸土必爭,有時候又要退一步求海闊天空。“老爺和夫人在此,哪兒有奴婢坐的道理。”話說完,果然瞧見王夫人臉上的不自然稍稍散去。

東拉西扯了半晌,賈政都隻是精神來了支應兩句。到後麵,王夫人越來越提不起勁找話題的時候,外麵終於有些喧嘩聲響起了,王夫人留神細聽。

‘這不是我們姨娘的!’

‘你說不是就不是啊——這十幾雙眼睛看著我從周姨娘庫房裏翻出來的還能冤枉了不成?’

隨後就是七嘴八舌的附和聲、議論聲,剛開始說話的那丫鬟辯解不過,反正就咬死了‘這不是我們姨娘的’這句話不鬆口。

喧嘩聲越來越大,驚醒了正在打盹的賈政。似是想起了什麽,賈政懷疑的瞧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周姨娘。

“叫她們進來吧。”賈政對進來通報的小丫鬟說道。 周瑞家的當先打了簾子進來,後麵跟了幾個臉熟的婆子,還有神色憤恨的福兒。

“怎麽回事?”王夫人瞧賈政沒有開口的意思,知道他是不打算插手內宅的事情,忙問道,“吵吵鬧鬧的,偌大的國公府被你們鬧得跟菜市口有什麽區別?”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國公府眾位主子麵前都有幾分臉麵,這種情況自然是她最先開口:“太太,丟的物件沒找著,卻翻出了好些東西。”說著便叫後麵的人向前將手上捧著的東西展示給王夫人看。

王熙鳳定眼瞧去,後麵的婆子捧著個托盤,盤子上擺著香爐和香片香灰等。看清那婆子的臉時,王熙鳳才算是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真心笑容。而站在她前麵恰好擋住那婆子和托盤的是周瑞家的,而周瑞家的旁邊站著的婆子手上擰著個包袱,從漏出來的布料看是好的錦緞,雖說難得,可憑著周姨娘在賈政跟前的臉麵倒也不是穿不上,可要命的卻是那錦緞的顏色是正紅色。

唯有正室方可穿大紅,妾室便是大婚時穿得也隻是銀紅、粉紅的嫁衣。

周姨娘屋子裏有大紅色的衣服,以妾室之身妄想主母之位,其心可誅。王熙鳳瞧著王夫人沉下去的臉色,暗自佩服不已。身為主母,賢惠是做給別人看的,心裏怎麽想的恐怕也隻有自己才能知道。而她姑媽居然能親自將大紅色送進姨娘的院子,當真是能幹。憑著這幅寧願自己咽下這口氣也要除掉姨娘的忍勁兒,她就輸得不怨。

賈政睜開眼,眼裏精光大盛:“周姨娘,怎麽回事?”

賈政是文人,骨子裏有著文人的通病,頑固、迂腐,單憑著王夫人將庶子養廢卻沒說什麽就可見一二。娶妻娶賢,納妾納顏。妾室可以無理取鬧,但卻不能恃寵生嬌,更何況是挑戰正室的威嚴。

周姨娘看見那婆子包袱裏衣服的顏色的時候就知道她今兒要遭,別人不給她活路,她便要活給別人看,就算是不能做什麽,膈應她礙她的眼都是好的。她琢磨賈政喜好多年,怎麽看不出賈政什麽是真怒什麽時候隻是假嗔。她深知現下說什麽都是錯,不如不說,以退為進。忙跪下道:“老爺,奴婢盡心服侍老爺和太太這麽多年,奴婢什麽為人老爺還清楚不過?”

賈政神色一緩,問道:“你們在那兒找到的?”

周瑞家的忙答道:“就在偏廳裏的櫥櫃裏,很容易就瞧見了。”

周姨娘心底一喜,忙給她的奶嬤嬤打了個眼色。那嬤嬤福至心靈,忙跪下道:“老爺容稟”

“說”

“老爺,奴婢孫女今年剛配了小子,奴婢正給她準備嫁衣呢。”

周瑞家的心底暗恨,這也太巧了。忙堵道:“那可不是新嫁娘穿的!”

那老嬤嬤心裏倒是鬆了口氣,打趣道:“周嫂子怕是忘了自己做新姑娘那會兒了,嫁衣那哪是能天天穿的啊。況且那還是給她準備的回門的衣裳。”

新嫁娘剛到婆家,為了喜慶,同時為了告訴親戚街坊誰是新媳婦,基本都著紅,尤其是三朝回門的時候。

“那這錦緞可不是誰都用得起的!”

周姨娘心現在可算是鬆了一半,忙說道:“這是我賞的,青丫頭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夫家小有薄產,更是正經人家,青丫頭嫁過去,日後兒子也能考秀才。我怕她受氣,特意將攢了多年的緞子拿出來給她長臉麵。”

“那怎麽放在周姨娘的院子裏?”

周姨娘忙對疑惑的賈政解釋道:“青丫頭嫁人我是不能瞧見了,便想著叫青丫頭穿來給我瞧瞧。也好提前沾沾喜氣。”

王夫人差點咬碎一口銀牙,當初她為了顯示那確實是周姨娘自己的衣裳,繡線花樣都采用的是普通的規格。現在能證明那賤蹄子和那老虔婆胡說的竟是沒有。

瞧周瑞家的還要再說,王夫人忙打眼色。趕得好不如趕得巧,今兒恰好叫她碰上,她就不信下次還有這樣的好運氣。

站在周瑞家的後麵的婆子火急火燎的,從縫隙裏瞧見王夫人難看的臉色,一陣心喜,她的機會可算是來了。今兒要是幫著太太打壓了周姨娘,那可不就是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周瑞家的不就是仗著她是太太的陪房麽,居然敢教訓她老婆子。至於周瑞家的說要先稟報太太再從長計議,誰知道周瑞家的會不會搶了她的功勞。

打定主意,那婆子越過周瑞家的,忙跪到王夫人跟前。至於周瑞家的打的眼色,她怎麽管得了這麽多。

“太太,您瞧。”那婆子將托盤抬高,遞到王夫人眼前,滿臉的幸災樂禍。

“這是?”王夫人想要伸手去拿那香爐,就聽得那婆子大喊一聲:“太太且慢”頓了頓,那婆子等滿屋子的眼光都聚集到她身上之後,難掩得意的瞧了周瑞家的一眼之後大聲說道:“這可不是什麽正經東西,好人家出來的姑娘瞧一眼怕也是要沉塘的。太太,你說是不是?”

王夫人心裏是又羞又惱又怒又恨,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個該死的老東西!

‘啪——’賈政一拍桌子,臉上驚怒交加。罵道:“什麽好的壞的都往主子麵前送?誰交的規矩?”

那婆子瞧屋子裏眾位主子臉上神色不對,知道說錯話了,忙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便打便罵道:“叫你嘴笨,叫你嘴笨。”

王夫人的臉更黑了,她清楚的知道,今兒她怕是招了賈政的眼了。賈政這麽大年紀了,畢竟比不得年輕小子。周姨娘用旁門左道助興,賈政怕是默許了的。她一個正室自是不能學那些賤蹄子自降身份,趙姨娘又是個扶不上牆的。這可不就叫周姨娘鑽了空子,虧得賈政幫忙瞞著,要不然她哪能現在才知道。掃一眼滿屋子打量同情的眼,王夫人恨不得親自上前去扇那婆子兩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