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上說,現在已經進入新的一天了。

陳超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掛鍾樣式古樸,看來店主為了營造舊上海金迷紙醉的氛圍,真是下了一番工夫,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未曾放過。

不必再兜圈子了,已經是星期五了。賈銘基本上已經不可能在庭審前再去殺一個人了。

於是陳超拿起桌上的銀鈴,搖了搖。

白雲應聲走進包間。她已經換掉之前那身鄉下姑娘的裝扮,穿上了一件華貴的禮服,仿佛一朵美麗的夜來香。

“請問您有什麽需要嗎?”

“上今晚的主菜吧,”陳超說道,“不要忘記任何細節啊。”

“請您盡管放心。”

白雲離開之前,點燃兩根蠟燭擺到了餐桌上。

麵對這略顯詭異的情景,賈銘選擇了一言不發。

陳超點燃一支香煙,默默地吸著。整個包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靜到能聽見掛鍾時針走動的聲音。

忽然間,電燈全部熄滅。黑暗中,桌上兩根蠟燭發出昏暗的光。這時,包間的門再度被打開,白雲回來了。

她光著腳走進房間,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旗袍。那旗袍的開衩被撕破了,胸前的紐扣也都沒係。

賈銘站起身來,臉色煞白,仿佛見了鬼一般。

這一幕不禁讓人想起包公案中的一個傳奇故事:罪犯看到被他殺害女人的“陰魂”之後被嚇壞了,於是供認了全部犯罪事實。

看得出,賈銘頗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他低著頭,試著不去看這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人,並不停地用紙巾擦著額頭的汗水。

白雲端著一個小火爐,上麵坐著一個玻璃壇子。她把它們放到桌上,俯身點燃了爐火。透過那沒係扣子的旗袍前領,隱約可以看到她飽滿的雙峰。

玻璃壇子裏有一隻甲魚。它若無其事地在湯裏遊來遊去,兩隻眼睛不斷向壇子外麵張望,全然不知水溫正悄悄升高。水煮活甲魚,又是一道“猛菜”。爐中充其量隻能算是文火,所以這道菜要煮很久。

“壇子裏的湯是用扇貝和雞肉精心煲成的,”白雲介紹道,“隨著溫度增高,甲魚會在湯裏掙紮,這樣它的肉會別有風味。另外它掙紮的過程也會讓湯汁更加美味。”

“不同尋常的飯店,不同尋常的菜品啊,”雖說額頭直冒冷汗,賈銘卻依然保持著鎮定的神態,“連服務員的服裝都這麽不同尋常。”

“這座飯店曾經是一處私宅,而女主人是一位絕色美女,尤其她身穿旗袍的時候更是傾國傾城。”陳超說道,“我不知道她當年穿的是不是這樣一件旗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過這樣的菜。難道您不覺得這道菜跟那個凶手殺人的過程很像嗎?看著受害者絕望地掙紮,並從中獲得精神上的快感和滿足。”

“您真會聯想。”賈銘冷笑道。

事實上賈銘也麵臨著相似的命運。陳超望著壇子裏的甲魚,仿佛看到它幻化成一個小男孩兒的模樣,徒勞地掙紮著……

陳超忽然感到胃裏一陣翻滾。

但作為警察,他必須堅持下去,將殺害了包括曉紅在內幾名年輕姑娘的凶手繩之以法。

“很殘忍是嗎?”陳超喃喃自語道,“我也會做……”

“陳隊長,您走火入魔了吧?”

“沒有。”

陳超站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下他那件外套,給白雲披上,說:“小心著涼。謝謝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這兒沒你的事了,不早了,你該回去跟家人團聚了。”

“不,我不回去。”白雲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為她披上外套的男人,無限溫柔地說道,“我在外麵等你。”說完,她離開了包間。

陳超轉向賈銘,說道:“賈先生,說句實話,今晚實在不適合講故事,更不適合吃大餐。”

“您的意思是冬至應該與家人團聚吧。”

“首先我感謝您為我填充了故事裏的那些漏洞,”陳超說道,“不過我覺得咱們也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您這是什麽意思?您之前說是要講個故事的。當然我也明白這故事裏可能涉及一些別的東西,可怎麽說著說著就說到紅色旗袍連環殺人案上來了?!”

“咱們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賈先生,你就是我所講的故事裏的主人公,也是紅色旗袍案的凶手。”

“陳隊長,您可以隨心所欲地寫你的小說,但這樣的指控完全是不負責任的。您既沒有物證也沒有人證。”

“證據早晚會有的,但說句實話現在它們的意義已經不大了。即便沒有證據,凶手早晚也會開口的。”

“憑什麽?我覺得您真的有些走火入魔了。從一個讀者的角度看,我覺得您根本就不能把故事裏寫的這些情節訴諸真實的法律程序,”賈銘依然竭力保持著鎮定,擺出一副旁觀者的架勢,“如果您真有那份自信,早就不寫小說,改寫結案報告了。”

“你提到了‘小說’這個詞。我倒要提醒你,這還是一部紀實文學。如今紀實文學更受歡迎。”

“你所說的‘紀實文學’是什麽意思?”

“這是一篇關於梅老師母子的真實故事,這座老洋房見證了這故事中提到的一切。這樣的故事很多人都會感興趣的,我甚至暫時都不用提及紅旗袍案的事,隻要隨便點上幾筆,這本小說的銷量就肯定會很不錯。”

“難道為了書的銷量,你就這樣自甘墮落嗎?”

“我要寫的是‘**’時期的悲劇以及它對現在這個時代的影響。作為一名警察和一位作家,我不覺得這有什麽自甘墮落的。如果這書的銷量不錯,我會把所有的稿費和版稅收入捐給南京的一家私人‘文革’博物館。”

“你可別忘了,寫紀實文學也許會因為誹謗而惹上官司。”

“我是一名警察,我以警察的方式創作。我所寫的細節都是以事實證據為基礎的,幹嗎要擔心惹上官司?這本書一定會引起公眾的關注,還會吸引很多記者,他們會仔細分析書中所有與紅旗袍案有關的內容的,別指望他們遺漏細節。另外,除了文字,我還有一些吸引眼球的東西呢。”

“你到底還有些什麽底牌沒亮出來?”賈銘問道。

“還記得我在電話裏跟你提到的那些照片嗎?哦,對了,不好意思我忘了早點兒拿出來給你看。當時那個攝影師用了四五卷膠片,對吧?我會把它們全部發表出去的。”說完,陳超拿出照片,攤在桌上。

看上去賈銘用盡了全部意誌力才忍住沒去碰桌上的照片。他裝做漠不關心地瞟了一眼,淡淡地說道:“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些什麽照片。當然,是否發表它們,是您的權利。”

“其實這權利不在我,而在那位攝影師的遺孀。對於一個生活困苦的老婦人來說,發表這些照片換點稿酬,對她維持生計也能有點兒幫助。”陳超舀了一勺湯,然後再次拿起那本《中國畫報》,“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想到的是《奧賽羅》裏的一段話:‘要是我現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為我怕我的靈魂已經嚐到了無上的歡樂,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有同樣令人欣喜的事情了。’怎麽樣,挺荒謬的吧?不過我後來漸漸理解了你給每個受害者都穿上紅色旗袍的原因。你要記住母親最幸福的時刻,因為那同時也是你最幸福的時刻。公正地說,你殺人的那一刻,或許也想讓那些受害者們體驗那種幸福和美麗吧。

“所以我會作出暗示,讓人們注意到這些照片與紅色旗袍殺人事件之間存在聯係。有幾張照片上梅老師的旗袍領口是沒係扣子的,而有幾張照片上她是光著腳的,更不用提旗袍相同的款式、麵料和做工了。我谘詢了一位旗袍方麵的權威專家,他會為我做旁證的。再看看照片拍攝的背景,是一處私家花園。除了最後一位死者之外,其他死者的屍體都是在有花有草的地方找到的。而這種帶有象征意義的相似性也是不容忽視的。還有,發現第一名死者的那個花壇正對著音樂學院大門!”

“你這明顯是在誤導別人……”

“不,我有必要去誤導別人嗎?”陳超說道,“這座老洋房飯店的前身就是明宅,而當年明宅美麗女主人的照片就能說明一切。我手頭上現在一共有大概八十張照片,除了用在我這本小說裏,我還會提供給報刊媒體一兩張——這樣能引發不少關注吧。還有,咱們給小說起個名字吧,叫《最初的紅旗袍》怎麽樣?我想人們很快就會弄清楚所有細節。肮髒的細節、聳人聽聞的細節、**靡的細節,到時候最高興的肯定是那些記者了。當然,我也會盡全力幫助他們……”

“陳隊長,我覺得咱們已經沒必要再談下去了。您以談創作講故事為由邀請我來這裏,而我非常耐心地聽完了您的故事。現在您卻忽然開始說起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甚至指控我是殺人犯。我覺得我沒必要再待在這兒了。我幹了這麽多年律師,知道自己的合法權利。”賈銘盯著陳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完全可以明天拿著逮捕令來抓我,無論是在開庭前開庭時還是開庭後,隨你便。”

“賈先生,先別走,”陳超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耐心點兒,“我這本小說還有個賣點沒跟你講呢。為了給故事增加一些浪漫色彩,我會把對夏小姐的采訪內容也加進去的。”

“什麽?你去見了夏季?!”賈銘看上去很是驚訝,“好吧,也是。為了西九區那個案子,你們什麽都幹得出來!”

“不不不,你誤會了。一個成功律師和一位頂級模特兒之間的愛情故事是這本書的賣點之一。”

“我告訴你,你這麽幹是徒勞的,我們很早以前就分手了。不論你的書是小說也好紀實文學也罷,跟我和她的事都扯不上關係。”

“男女之間相遇或分手,旁人都無能為力。但是為什麽要分手呢?人們總會議論紛紛。夏季可以選擇坦白,也可以選擇沉默,但我相信她躲不過那些狗仔隊。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了解到很多你私生活的細節,然後把這些細節與變態殺手的心理特征一一對號入座。他們一定非常願意搞清楚一件事:為什麽凶手要把受害者的衣服脫光,還給她們穿上紅色的旗袍呢?其實之前那些記者們就已經在關注這個問題了。”

“你錯了!”賈銘拍案而起,高聲喊道,“在你成功吸引到記者們的眼球之前,也許會再出現一兩個受害者的!恐怕人們不會為一個不負責任的警察寫的三流小說叫好的!”

俗話說,狗急跳牆。陳超明白,這是**裸的威脅,必須加以重視。賈銘既然這麽說了,就肯定幹得出來,就像當時他在警方重兵包圍的百樂門夜總會依然從容作案一樣。

白雲又一次來到包間,她依然穿著那件紅色旗袍。

“對不起打擾了,該給湯加佐料了。”她往壇子裏倒進一些佐料,又幫陳賈二人更換了一套碗碟。做完這些,她對賈銘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請您再坐下等一會兒。”

其實白雲剛才就站在包間門外。隔著門上半透明的玻璃,她應該已經聽到或者看到包間裏發生的一切。

壇子裏的湯正慢慢被煮沸,那隻甲魚徒勞地掙紮著,想從漸漸接近沸騰的湯汁裏逃出來。

當著白雲的麵,陳賈二人都沒說一句話。她輕輕地轉身離開了,房間再一次陷入寂靜,隻有那隻煮著甲魚的玻璃壇子伴著爐火嗞嗞作響。

“今天是祭奠先人的日子,也是家家戶戶團聚的日子,”陳超打破了沉默,“我母親希望我回家陪她。不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別無選擇,我不想看到又有一位姑娘身穿紅色旗袍被人殺害。這是我的職責。”

“在這裏拉著我胡說八道的工夫,真凶早就溜走了。到時候你更得負責。”賈銘冷笑道。

“不,真凶此刻就像這甕中之鱉,不可能再溜走了。”陳超望著那玻璃壇子,“讀者們一定會很喜歡那段關於兒子對母親性幻想的描寫的。”

“你是說‘戀母情結’嗎?很可惜,讀者可能對這個詞沒興趣。”

“你說得沒錯,但是讀者們不會糾結於這些概念性的東西。他們會這樣去解讀:‘這小子隻愛他母親的身體,所以他沒辦法跟其他女人**,所以他用極其變態的手法殺死那些姑娘,並把她們幻想成自己母親的樣子,以此獲取快感和**。’”

賈銘沒有說話,而是看著爐火上的玻璃壇子。那隻甲魚還在掙紮,隻是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了。

“我曾經翻譯過一本恐怖小說,”陳超繼續說道,“裏麵有個連環殺手,他對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並不在乎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隻要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不受傷害就可以了。咱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本案,你願意讓自己的母親再度受到傷害嗎?如果那些給她帶來傷心屈辱的往事再次被放到桌麵上,每一處細節都被完整曝光,你覺得那些記者們會怎麽做?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情,局勢可就不是我這小警察能控製的了。”

“反正你現在都已經編出一個這麽荒謬的故事了,到那時你肯定會不顧警察的職責而去推波助瀾的,”賈銘盯著陳超說道,“但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陳隊長。西九區房地產案是一件備受爭議的案件,任何針對控方律師的行為,都有可能被視為意圖掩蓋貪汙罪惡的政治陰謀。你知道,媒體一直在追蹤這件案子的進程。”

“賈先生,我想我也得向您表明一下我的態度。一個月前,市政府有人找到我,希望我調查西九區案,我拒絕了。為什麽?因為我也想讓那些貪官汙吏受到製裁。不過上麵還是一直給我傳送案件最新進展的材料。還記得剛才我接的那個電話嗎?上麵已經就這件案子如何判決達成了妥協。這一點,我相信你通過關係也了解到了。”

“妥協?所以你也知道這裏麵水有多深了吧?”賈銘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件案子牽涉到上麵不止一名官員,而他們卻還在爭權奪利!陳隊長,我覺得你並不太懂政治。如果上麵真的想了結這個案子,就不可能容忍我一直跟進到現在了。所以說,你覺得在這節骨眼上他們真的願意出岔子嗎?”

“其實我也聽說上麵有些權力鬥爭。”陳超說道。

“在正常情況下,律師必須盡全力維護當事人的利益。所以有些暗地裏的交易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西九區案的審理受到幹擾,一切結果都有可能出現。所有涉案的官員都會被揪出,所有見不得人的事都會被曝光,甚至包括那些上層的權力爭鬥。那將會是一場政治災難!想必這已經超越了你們警察的職責範圍。陳隊長,你得好好考慮一下這些後果。”

“賈先生,這些我已經考慮過了。但無論如何,對無辜者的殺戮必須停止。待到人們讀了這個故事並看到那些照片之後,自然會有公論。”

“西九區案的內幕我知道一點點。一些記者的消息很靈通的,一旦他們知道整個事件幕後的政治背景,你覺得就憑你那個故事還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嗎?”

“賈先生,我敢說,即便他們知道了那些所謂的政治背景,就憑我手上的照片也能繼續抓住他們的眼球。”

“你現在說的又是些什麽照片?”

“二十多年前那個下午的照片啊,片警老範在現場拍的。他懷疑那是謀殺,所以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拍了那些照片。當時醫護人員還沒到,死者還光著身子……”

“你是說她死時的照片……”

“沒錯,她死時的照片。她光著身子,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知道,雖然你當時不在場,但那個場麵你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了。”

“不可能……我是說不可能會有那些照片,老範從未對我提起。不,這不是真的!你在唬我!”

賈銘之前一直裝成一個無關的外人,否認自己與故事有關。而這一次他沒有。

“我給你看一張,”陳超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賈銘,“這照片挺小的,不過我已經去照相館放大了。所有照片我都有放大後的版本。”

這是一張梅老師一絲不掛地躺在樓梯拐角地板上的照片。也正是賈銘當年沒敢回頭看的一幕,這一幕在之後的這些年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手中拿著這張照片,賈銘沒有質疑它的真實性。

湯裏的甲魚再一次瘋狂地掙紮起來,絕望地想從玻璃壇子裏爬出來,卻不斷地滑回去。這是毫無意義的垂死掙紮。

“很恐怖是嗎?”陳超拿起筷子伸向玻璃壇子。

的確如此。賈銘已經清楚地看到這照片上的情景,他很清楚,一旦照片被讀者們看到之後他們會怎麽想。

讓死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非常令人難以接受的,更不必說死者身上一絲不掛了,這也是老範這麽多年來一直隱瞞這些照片的原因。然而這是陳超最後的底牌。

“老範拍攝的這些照片,還有那位老攝影師在明宅後花園拍攝的,再加上警方在紅旗袍案棄屍現場拍攝的那些,一旦都落入記者手中……”

“好了……你不覺得自己這麽做很卑鄙嗎?”賈銘說話的時候似乎很費力,嗓音有些沙啞,“難道你就是這種人嗎?”

“作為一名警察,為了破案,我覺得這算不得卑鄙。”陳超說道,“提到卑鄙,我寫論文的時候倒是見識了一些卑鄙的事,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些古典愛情故事裏對女性前後矛盾的描寫。依我看,那是男性對於女性和**的錯誤觀念的具體化產物。這是一種我們民族文化潛意識裏典型的錯誤觀念,我稱其為‘對女性和**的妖魔化’。我知道,現在不是講這些理論的時候。我想說的是,你正是被這種觀念綁架了。”

說完,陳超揭開玻璃壇子上的蓋子,為賈銘盛了一碗湯,然後給自己也盛了一碗。

“當你被關在居委會小黑屋裏的時候,你母親去找過老範,她很擔心你。絕望之中,她對老範說,隻要能救你,她什麽都願意做。老範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絕了。他告訴你母親,隻有老田才有權力放了你。很遺憾,你母親接受了他的建議。老範一直都相信,你母親是為了救你才委身於那個老田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或許你曾經也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卻一直不願接受。當時在小黑屋裏,支撐你堅持下去的是那段純潔美好的回憶,那段在後花園與母親手牽手的回憶,那段被定格成一張照片的回憶。即便你失去了整個世界,母親也隻屬於你一個人。

“所以當你回家的時候,家裏那一幕把你徹底嚇壞了。母親從聖潔的女神一下變成了**,而且還委身於迫害你們一家的那個人。在你心中,這是不可饒恕的背叛,正是這一幕把你推到了懸崖邊上。

“但是你錯了。根據我的調查,老田是想盡辦法才混進音樂學院的。跟別人一樣,他大概也是看了你母親的演出之後,被她的美貌和氣質迷住了。‘**’給了他機會,他參加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借機接近她。但你的母親卻不畏權勢,與他保持著距離。如果她屈服於他的**威,老田根本就不會去主持那個調查組。如果你沒惹上麻煩,他根本就沒有機會。知道嗎,你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就是你,她對你的愛,是一種無私的忘我的愛。即便在那種情況下,她先去求助的也是老範,而不是那個老田。

“過了幾天之後你突然被釋放了。如果你的母親和老田之間發生了什麽,也就是那短短幾天的事,而且是為了救你!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想想,你母親委身於老田的時候,心裏該有多麽絕望多麽痛苦!”

“可她沒必要那樣做。就算她不那麽做我也不會被……”賈銘說不下去了。

“你是想說即便她不那麽做,你也不會被怎麽樣,對嗎?我對此深表懷疑。在那個年代你很可能被當做政治犯而判刑,會被槍斃也說不定。你母親很明白這一點,她知道那個老田什麽都幹得出來!

“而你卻一直隻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這一切,根本不理解她的苦心。她在其他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樣子激怒了你,使得你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愛與恨交織在一起,你為了宣泄這些情緒,最終走上了連環殺人的道路……”

陳超的話音未落,他的手機鈴聲便再次響起。這次打來電話的是於光明。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陳超站起身來,走開一段。

“頭兒,他車裏什麽都沒有,”於光明說道,“我查了那個停車位。他的確能從那裏通過側門進辦公室而不被別人發現。前麵有一片小竹林,能擋住別人的視線。所以我用夏小姐的那把鑰匙開門進去了。”

“在他辦公室裏有什麽發現嗎?”

“他那房子真挺大的。除了辦公室還有專門的接待室、書房,另外還有一個帶浴室的小臥室。”

“這倒沒什麽值得驚訝的,聽夏季說他經常在那裏過夜。”

“也許他就是在那個浴室裏清洗了田陌的屍體。”

“應該就是這樣。”

“不過我在那裏並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地毯後來肯定被洗過了,有一股清洗劑的味道。我還看到了一部真空吸塵器,這就有點可疑了,一般像這種高檔寫字樓,都有專人負責打掃衛生的,為什麽一位律師要自己幹這些活兒?”

“的確很可疑。”

“我還發現了一些線索,頭兒。還記得第三個死者腳趾上的纖維嗎?和這裏地毯的顏色一樣。”

“他當時一定是把她帶到那兒了。但他並沒有發現死者腳趾沾到了地毯上的纖維。”

“要等到明早才能拿到相關的對比檢測結果。再說類似纖維這樣的物證在謀殺案中一般是不采信的。”

“那也夠拘留他幾天了,足夠我們做詳細調查。”陳超說道,“起碼他被拘留的時間沒法再去作案了。”

“今晚動手嗎?”

“別急,等我的消息。”

掛斷電話,陳超坐回到桌邊。此刻,那隻玻璃壇子裏的甲魚已經四腳朝天一動不動了。

“作為一名警察,”賈銘說道,“您真的是慈悲為懷了。”

陳超不知賈銘說這句話到底是出於譏諷,還是他的內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慈悲是人類的本能,”陳超說道,“你或許認為沒人能理解你,沒人在乎你在‘**’期間遭遇的那些屈辱和不幸。你就像是由那些事件編成的程序,按照你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方式運行著。但是我想要說的是,我一直試著去理解你。了解到你的那些經曆之後,我一直對自己說:我很幸運,否則發生在賈銘身上的那些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不禁與照片上的那個小男孩兒產生了共鳴。多麽幸福的情景啊,牽著母親的手,就像擁有全世界一般,卻對不久後將要發生的災難全然不知。我曾經試著從你的角度思考這一切,我覺得我都快瘋了。

“母親死後的那段日子裏,無論鄰居們對你投來怎樣的目光,你都覺得他們是因為看見了你母親光著身子追你而恥笑你。這就像是一個夢魘,讓你無法自拔。於是你選擇搬家,想要忘掉這一切,後來你甚至改了自己的姓名。可是這世間事就是這樣,‘不思量,自難忘’。

“無論我是不是警察,我都真的不願去指責你。因為你想用自己的方式討回公道,起碼一開始是這樣。我明白,複仇的怒火是盲目的。我的一位年輕同事也死在了你的手上。我曾在靜安寺發下誓願,為了給她報仇,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你慢慢失去了理智。你意識到自己有性方麵的障礙,而原因很明確。作為一名以涉足政治敏感案件而聞名的律師,你非常不願意去看心理醫生。所以你隻能一直忍耐,就像當年在小黑屋裏一樣。唯一的區別是,那時年少的你,心中懷有希望,因為你相信母親在家中等你。

“但發現田陌要出國的事之後,對複仇失敗的惶恐使你變成了一個殺人犯。當你雙手掐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多年來被壓抑的情緒在一瞬間爆發了。至於其他的,我覺得沒必要再重複了吧。

“我並不想像一個法官那樣審判你,賈先生,但我不得不盡一個警察的職責,這就是我今晚約你到這兒來的原因。希望以一種不同的方式和你談一談……”

“不同的方式?就像你剛才所說,我是一個對人生絕望的人。對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麽不同……”賈銘緩慢地說道,“你想得到什麽?”

“作為一名警察,我想得到的結果就是,停止對無辜者的殺戮。”

“好吧,如果明天的庭審能按計劃進行,如果沒有意外發生……”

“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明天的庭審不要節外生枝,”說著,陳超看了一下手表,“希望一切順利。”

“現在已經是星期五了,你不用擔心了,”賈銘頓了一下,仿佛在思索著什麽,“你能把所有照片都銷毀嗎?”

“全部都會銷毀的,包括底片。我保證。”

“那你還打算寫那本小說嗎?”

“不寫了,除非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候。即便要寫,也不會寫成那種紀實文學。”

“請不要寫成紀實文學,也不要涉及那些細節。不過說起來,至今也沒有一本關於‘**’的好書啊。”

“是啊,很可惜。”

“我個人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請說吧。”

“請不要改行。這句話從我嘴裏說出來可能辱沒了你。但是,你這樣的警察十分罕有,你知道很多情況下都不是簡單的黑與白,很少有警察能達到你的境界。”

“謝謝你的評價,賈先生。”

“也謝謝你給我講故事,陳隊長。我想我該回去準備明天的……哦,不對,應該說是今天的庭審了。”賈銘站起身來,說道,“庭審結束之後,你想怎麽做都可以。我會全力配合。”

兩人走出包間。白雲依然在外麵等待,隻是已經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光著腳,依然穿著那件淩亂不堪的旗袍,似乎沒穿內衣。

賈銘愣了一下。當一切幻想都煙消雲散之後,眼前的情景反而嚇了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