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睜開眼睛,夜空中的月亮懸得很高,在氤氳的雲層裏,像一道潰爛掉的傷口。四周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人聲,聲音時大時小,咿咿呀呀的,好像遙遠古國裏的咒語。她側了側身,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個很窄的盒子裏。她撐了撐懨軟的身子坐起來,然後就看到了四個裝束怪異的人圍著她,或者說是圍著那個盒子,載歌載舞。她從盒子裏邁出來,那四個舞蹈的人似乎都沒有發現她,他們臉上都蓋了一張相同的麵具,一個人的腰間環了一隻小鼓,每跳兩步,就拍拍鼓。她突然回過頭去,心裏一緊,那盒子原來是一口棺材!她被嚇得連步退後,一下撞在一個跳舞的人身上。她站定,伸手摘下那人的麵具。看到那張臉的同時,她被驚得叫出聲來,過了很久,她又壯著膽子去摘另一個人的麵具,可不論她摘下多少張麵具,那麵具下麵藏的始終都是同一張臉——她那失蹤多年的父親。

天空響開一個炸雷,沈伊伊從**猛坐起來,額頭上的汗已經浸濕了她的劉海,她對著漆黑的房間,呼呼地喘著粗氣。

又是這樣的夢,已經將近一個月了。沈伊伊在心裏想著,伸手去探床邊的水杯,此時的嘴巴像是被烤過一般,都裂開了皮。

這一個月來,沈伊伊幾乎每天都會做這樣的夢,各式各樣的夢境總會與那舞蹈有關。夢裏的那種舞蹈叫做喪舞,也被稱作跳喪鼓。興起於隋唐時的巴山一帶,起初是土家族一種喪葬儀式,沿襲到後來,成了一種民間藝術。

沈伊伊起初並不知道什麽叫喪舞,這些都是林超告訴她的。遇到林超那天,她上完課回家,在學校門口旁邊的那個十字路口看到一家新開的畫室。她想了想,邁了進去。整個房間很大,擺滿了展板,上麵都是一些色彩濃烈的油畫。遠遠地,她看到一個身穿黑紅格子的男生背對著她正很專注地畫著。沈伊伊壓低了腳步聲,在他身後站定。那副畫裏,有各式各樣的舞蹈姿勢,每個人的腰間都係了一個鼓,從他們身上的裝束不難認出是土家族。

過了很久,男生緩緩收筆,整幅畫就成了彩色的。

“你畫的是什麽啊?”沈伊伊突然開口問。男生似乎並沒有留意到身後站了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抖掉了手裏的畫筆。他回過頭來,對沈伊伊上下打量了一番,過了很久,嘴邊才**起一個笑。他問:“同學你是來報名學畫畫的嗎?”

“我隻想知道你畫的是什麽。” 沈伊伊搖搖頭說。這時,她才注意到男子的外表,二十出頭的模樣,眼睛藏在黑色邊框眼鏡底下,頭發不長不短,看起來很精神。

男子笑了笑,說:“嗬嗬,這叫喪舞,我準備畫一個係列的。”

“畫得挺生動,你一定親身體驗過吧。”

“嗬嗬,從小看到大呢,這是我家鄉的一種民間藝術。”

那個下午,他們談了很久。後來,沈伊伊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林超,大學剛畢業,在這裏開畫室教人畫畫。這樣一來二去熟絡之後,沈伊伊感覺到林超是個很沉穩的人,對任何事都能處變不驚。沈伊伊還一直覺得林超很特別,連送的花裏都會夾一朵小蘑菇,而且每天都如此。

沈伊伊就是看了林超的畫之後,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喪舞的場麵,而很多場麵都和失蹤的父親有關。而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和他的一個朋友照的,沈伊伊一直覺得父親比他朋友帥,至少他的嘴角幹淨,不像他那朋友一般滿臉的胡渣子。慢慢的,沈伊伊開始在記憶搜尋父親的影子,十五歲以前,父親一直都在身邊,她還記得,父親是一名警察,小時候經常跟她玩捉賊遊戲。可十五歲以後,她就沒再見到父親了。至於父親為何失蹤,都根本沒有一點印象。而且在父親失蹤之後,母親就帶著她搬了家,來到這西南的小城。

至於十五歲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許隻有母親才知道。這樣想著,窗外的雨停了,這個夜晚變得又黑又靜,真像一口蓋得嚴嚴實實的棺材。

林超的係列畫《夜喪》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他說剩下的要回老家去畫。走之前,他邀沈伊伊一起,沈伊伊猶豫了很久,雖然她很想親眼看看的所謂的跳喪到底是怎樣的,但她始終過不了自己,在她心裏,還沒有對林超相信到可以完全交出自己。

那天她從林超的畫室回到家,母親已經準備好了午飯。她看看沈伊伊,問:“怎麽了,一臉的失落?”

沈伊伊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母親笑了笑,問:“丫頭,是不是談戀愛啦?”

沈伊伊被母親的話問得有些懵了,連忙否認:“才沒有!”

母親心領神會地笑了笑,然後伸手去夾菜。

“媽,爸爸到底上哪兒去了啊?”

一聽這話,母親扒飯的手突然僵在原地,臉上的笑容立馬收起,變得僵硬了不少。她說:“不是告訴過你嗎,出去做生意去了。”

“那為什麽都六年了,他也不回來?而且,我們為什麽要搬家,到底在躲什麽?”

“你別管,這都是為你好。”母親望著她。沈伊伊本想繼續問,卻被母親的眼神生生嚇了回去。

那一整個中午,沈伊伊覺得腦子越來越亂,母親到底在掩藏什麽?父親真隻是失蹤這麽簡單?她越努力去想十五歲那年的事,就越是覺得腦子亂亂的。

這時,母親出了房門,聽到她關門的聲音。沈伊伊腦子一轉,說不定母親的房間裏藏了什麽呢。這麽想著,她手臂使勁兒想從**起身來,卻不料全身像一軟,又倒了回去。她覺得很奇怪,這段時間,時不時就會渾身發軟,就像醫學上的重症肌無力一樣。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從**站起來,在牆邊靠了一會,然後過去推開了母親的房門。整個房間很整潔,基本一眼就能看個通透。她從床頭的櫥櫃翻起,除了一些簡單的衣物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正當她泄氣地轉身想要退出房間,突然停住了,她記得,母親以前有一個習慣,就是愛把怕被她看見的東西藏在床底。小時候,母親把她藏在書包裏的零食搜出來後,就是這麽幹的。

她拿了手電筒,彎腰下去,床下並沒有什麽東西。她伸手在床沿裏端探了探,突然碰到了什麽,好像是一本書。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那東西從上麵掰下來。原來是個筆記本,黑皮的。

剛準備翻開,她突然愣住了,門口站了一個身影,是母親。

她就那麽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沈伊伊,表情很複雜,許久她問:“你真就那麽想知道?”

沈伊伊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點了點頭。

母親吸了吸氣,終於開了口:“其實,你父親並沒有失蹤,而是死了。”

沈伊伊腦子像是炸開一個響雷,把她擊得呆若木雞。

母親繼續說:“你十五歲那年,他外出執行了一個任務,成功搗毀了一個人販集團,可回來之後,他卻完全變了一個人,成天精神恍惚,還經常大半夜醒來,非要說家裏有人跳舞。我想帶他去看醫生,他卻打死不肯出家門,說是什麽人死了是不能離開墳墓的。後來,我決定去給他找個心理醫生到家裏來,結果就在我帶著醫生回家的時候,卻看到樓下圍滿了人,撥開人群,你爸爸就躺在地上,鮮紅的血漫了好大一片。而你就站在他麵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死去的他,沒有哭沒有鬧,就那麽冷冷地看著。那之後,你就再沒有說過話,不管我怎麽哄你,你都不張口,連眼神都沒有半點情緒。大概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你敲開我的房門,突然問我爸爸上哪兒去了。可把我嚇壞了,我找來醫生,醫生說你因為刺激過大,患了選擇性失憶症,以至你連那一年的事情都忘了。於是,我就順水推舟,騙你說父親出去做生意了,還搬了家,盡管我知道這瞞不了你多久。”

沈伊伊覺得頭痛起來,記憶像水一樣漫過她的腦際。

“父親當年執行任務的地方在哪兒?”沈伊伊突然問。

“西嶺鎮,靠近巴山土家族那邊。”

她給林超打了電話,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車站。”

“你等我,我跟你一起去西嶺鎮。”

趁母親出門之後,她就收拾東西去了車站。她還帶走了那個筆記本,也就是父親的日記本。

沈伊伊坐車上,腦子空空的,身旁的林超一直在跟她講話,可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漸漸的,眼皮越來越沉,最終睡了過去。

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裏是父親死去的那一年。那天她放學,拿了學校考試的成績單興高采烈地往家走,每走兩步,又看了看手裏的成績單,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考了第一名。她無法想象,父親看到這成績會高興成什麽樣。

這麽想著,她的嘴角揚起一個得意的笑,剛要跨進小區大樓,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在她身後發出一聲悶響。她一回頭,臉上的表情立馬僵掉,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那一瞬間,她的整個身子像被抽空了一般,向前邁了兩步。父親的臉貼在地上,整個頭邊全是血,一點點蔓延開去,染紅了她那雙白色的帆布鞋。那一刻,整個世界裏就隻剩下如潮的人聲,和知了刺耳的鳴叫。

沈伊伊猛地驚醒過來,額頭上的汗珠滑落下來,滾進她的眼角。

“你醒啦,剛好到站。”林超笑盈盈地說,“嗬嗬,走吧。”

沈伊伊擦掉臉上的汗,提著包隨著林超下了車。她感覺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頭上飄起了細密的雨絲,天空陰沉沉的,七月裏,竟能讓她感覺涼津津的。她抬頭,看到前方木牌上寫著兩個醒目的字——西嶺。

希望我能找到父親自殺的秘密。沈伊伊想著,跟了上去。

西嶺鎮旁邊有一條河,鎮子不大,街口有很大一個牌坊,上麵的字已經被衝刷得有些模糊,沈伊伊凝神看了半天,可怎麽都看不清。

整條街上的建

築基本都是吊腳樓,木製的房屋在暗下來的黃昏裏,像一群佝僂的老人。沈伊伊穿行其中,甚至能嗅到那陳舊木屑的味道。

林超在突然停下來,說:“今晚你就住這兒吧。”

她扭頭看了看,麵前的吊腳樓前有一塊很大的招牌,也是用木頭做的,上麵用工整的楷書寫著:來福客棧。

這名字讓她想起了武俠小說裏的那些暗藏殺機的黑店。

“不好意思,這地方不比城裏,這已經是最好的一間了。”林超說。

沈伊伊回過神來,說:“嗬嗬,有地方住就不錯了。”

說著,林超帶她進了樓。

沈伊伊把腳放得很輕,踩在樓梯上,依舊有“嘎吱嘎吱”的聲音。林超打開了二樓第二間房,側身將沈伊伊的包拎了進去。

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勉強能支撐視線的燈光。

林超幫忙把東西收拾好準備離開,沈伊伊送他出門,他叮囑道:“記住,晚上有人敲門的話,先問是誰?”沈伊伊點點頭,看著他叮叮咚咚下樓的之後,正要進門,樓梯口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

他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戴了帽子,把頭埋得很低,身上的黑色風衣跟這七月的大熱天一點也不相配。

沈伊伊疑惑了一會兒,剛要退回去,那黑影一步一步朝她邁過來。她看著他,心慢慢地懸了起來。

黑影突然停了下來,就在沈伊伊的麵前。他側頭朝這邊看了看,沈伊伊低頭想要看清那人的臉,可昏暗的燈光隻給了她那人的一個嘴角。當時她真恨不得一把揭開那人頭上的帽子。

沈伊伊一愣,那人就與她擦肩而過,走到最裏間,也就是她的隔壁,用鑰匙開了門。

沈伊伊關了門,心底暗暗生出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說不清什麽時候到底,就會粉身碎骨。

她一躺下,就覺得全身酥軟,眼皮一點點沉下來,最終陷入了睡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將她驚醒。她腦子裏立馬躥出個大問號,這麽晚會是誰呢?她剛要伸手開門,突然想起林超走時提醒她的話。她壓低聲音在門縫邊問:“誰?!”

“是我。”是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很濃的地方口音。

她把腦袋貼在門縫前看看了,原來是客棧老板。開了門,女老板走進來,一臉媚笑地將茶壺放下,說:“廁所在樓下,最好不要半夜上,走路聲會吵到其他客人。”

沈伊伊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剛要把她送出門,她突然停下來,合上門,壓低聲音說:“對了,小姑娘你要當心,剛剛客棧裏來了個很奇怪的人,就住在你隔壁。”

“謝謝,我知道的。”雖然這麽說,沈伊伊的心裏還是沒底。送走了老板娘,整個房間又安靜下來,窗外的雨還沙沙地下著。她沒了睡意,目光掠過行李包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掏出那個深黑色的日記本,在昏暗的燈光下,翻開了第一頁。

7月18日。

今天,我終於如願來到了西嶺鎮。提交申請之間,我已經向上司保證過,一定要端掉這個害人的人販窩。這絕不僅僅出於警察這個身份,更多是出於我也是個父親,每當我看到報上那些女孩幹淨的笑容,真不敢想象她們被賣到國外會過什麽樣非人的生活,這時候,我通常會想起我的女兒伊伊。

西嶺鎮是個民族雜居地,這裏有土家族,苗族和少數的漢族。剛一下車的時候,我就注意到街口那道大石雕,上麵刻了幾個字,可能因為年代的原因,已經看不清了。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四個字是——貞節流芳。原來是個貞節牌坊。

7月20日。

我住到了街尾一戶人家裏,為了不泄露身份,我扮成了一個旅遊者,成天拿著相機四處跑,這不但能有助於尋找線索,還可以滿足一下我對這地方的好奇。

不知是不是背靠大山的原因,這裏的天氣一直不好,天空陰沉沉的,時不時就會飄起小雨。

下午的時候,鎮上來了三個小姑娘,十八九的年紀,跟在一名男子身後,臉上寫滿了笑容。我知道,她們都是被釣來的魚。

7月23日。

那三個姑娘住在街頭的那個來福客棧裏,這兩天玩得瘋了。今天下午,鎮上死了人,很多人都去湊熱鬧,之所以說是熱鬧,因為這裏有個習俗,就是每當死了人,都會有很多人一起,圍著棺材跳舞,那種舞被稱為喪舞。

那三個女孩也去了,換了土家的服裝,在人群裏跟著跳。可跳著跳著,一個女孩突然暈倒了。大家都圍過去,我混在人群中間,聽到她躺在地上,一直念:棺材裏的人活了,活了!可當時在場的很多人並沒有一人看到過棺材裏死人有反應,為什麽就她一人看見了呢?

7月25日。

這幾天,我總感覺自己四肢無力,每走一小段路就要靠在街邊休息老半天,難道真的是人老了?也或許與晚上的睡眠有關,我連續兩天一直重複著相同的夢,夢裏我竟然對著我的寶貝伊伊跳起了喪舞。這可是為死人跳的!

我想我是想她了。

這兩天,案子有了新進展,原來那個帶三個小姑娘來這兒的中年人就是人販窩的頭目。可之前我問鎮上的居民時,他們為什麽撒謊說不認識呢?難道這裏每個人都是那個人販組織的成員?這種感覺太可怕了。

7月27日。

今天我借住的這戶人家出去探望在外地的兒子去了,大姐人很好,居然把房子的鑰匙給了我。有個有出息的孩子就是好,這種心情應該隻有為人父母的人才能體會吧。

房子原本是空落了的,不過,我總是能在暗暗的樓道裏見到一個陌生的人影,可每次我一上去,人影就不見了。我暗暗感覺到,房子裏還住著一個人。

7月30日。

這個人販窩終於被端掉了,這還多虧了那三個小姑娘,要不是她們察覺到不對勁,想要離開,以至於逼得老狐狸露出尾巴。警車駛進來的時候,我終於鬆了口氣。可惜,這時周慶不在。要是讓他看見,看他還會不會說我們這些警察無用。我就要告訴他,你們這些私家偵探才是真正一心隻知道錢。

也顧不得這麽多了,我現在隻想立馬回家,看看我的乖女兒。

8月16日。

已經半個多月沒寫日記了,我終於回了家,女兒還是老樣子,快期末考試了,現在正忙著複習功課呢。

不過,這些天我總覺得有很多地方不對勁,半夜我時常聽到她的房間有聲響,昨天我忍不住去看,結果把我嚇了一跳,她居然穿著一條白色的睡裙在臥室裏跳舞,而那個舞居然是喪舞!我懵了,我不知道伊伊怎麽會這種舞,要知道這可是跳給死人的舞。

而且很奇怪的是,一到白天,她就恢複正常了,問她什麽都不知道。這到底怎麽回事?難道是我觸碰了什麽禁忌,以致惹禍到女兒身上?噢,不,我是個警察,應該保持清醒。

8月24日。

我覺得這一切越來越不對,家裏好像還藏著什麽人,半夜的時候,我聽到聲音了,鼓聲,腳步聲,還有一些聽不懂的語言。可是,妻子好像什麽也聽不見。我打開門去看,客廳中央居然躺著一口朱紅色的棺材!旁邊還有幾個男人跳著歡快的舞步,喪舞,喪舞,喪舞。為死人跳的舞,可究竟誰會死呢?我想我瘋了。

日記到這裏戛然而止,之後父親遭遇了什麽,看到了什麽?而父親究竟為什麽會變得這樣?沈伊伊知道,這些疑團都隻能在這西嶺鎮上去尋找。

夜深了,窗外的雨還沒停,沙沙沙,像蟲子啃噬心髒的聲音。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雖然這裏沒有明晃晃的天,但街上嘈雜的人聲也能提醒她該起床了。

這時,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伊伊,是我,開門呐!”是林超。

進了門,沈伊伊注意到他懷裏的那捧花。他先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嚕咕嚕地喝掉,然後說:“昨天太倉促,所以沒有給你送花。”

沈伊伊望著他,其實她一直想問,到底為什麽要送花給她。但是他擔心,這樣一問,就把隔在他倆之間的薄膜捅破了,如果林超順水推舟說喜歡她,她還真的會不知所措。

林超伸手在她定定的目光錢晃了晃,見他回神,說:“今天鎮上死人了,晚上跳喪舞,一起去吧,我想把你畫進我《夜喪》的最後一幅畫裏。”

沈伊伊看得出他很高興,不過這種高興讓她覺得別扭,死了人,他還這樣興奮,好像他就是殺人凶手一般。

林超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樣,解釋說:“噢,這是我們這兒的習俗嘛,按傳統的觀念認為,人死了,我們應該高高興興地送他走。”

沈伊伊勉強地笑了笑,簡單的洗漱之後,就隨著林超一塊兒出去了。

那天她又在西嶺鎮上逛了半天,路過街尾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街尾總共有三家吊腳樓,根據父親的日記上記載,六年前他曾在這裏住過,究竟是哪一家呢?沈伊伊這樣想著,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這家是我親戚,他兒子在國外做生意。”林超指著中間那家說,“六年前,這裏來過一個警察,他成功搗毀了這裏的一個人販窩,可厲害了。”

沈伊伊一驚,原來是這裏。她出神地望了很久,扭頭問:“對了,你們土家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巫術,比如蠱。”

林超突然笑起來,搖搖頭說:“蠱是苗族的,土家族可沒有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習俗上說,喪舞和擺手舞就是最大的特色。”

她點了點頭,心裏實在想不明白,父親當年為什麽會發瘋,難道觸犯了什麽禁忌?這樣想著,她剛上去一步,就被林超拽住:“你幹嘛?這房子裏沒人了,屋主都搬到國外去了。”

沈伊伊有些不甘,離開的時候,還不時地回頭望,感覺好像父親還被困在裏麵。

那晚沒有下雨,月亮躲在雲層裏,發出朦朧的光。

整個儀式是在一個土壩上舉行的,棺材是紅色的,在跳曳的火花中閃爍著詭異的紅光。林超在人群後麵架好畫板,調好了要用的顏料,對著人群裏的沈伊伊笑了笑。

沈伊伊坐在人堆裏,親眼目睹了整個儀式的流程。

棺材放定之後,大家圍著棺材坐成一個圈,主持的人在人群裏找出二到四個出來跳舞,不過這四人不能為女性。主持者腰間掛著一隻小鼓,他每敲一下,就唱一句歌詞,然後其餘幾人跳舞,周邊圍坐的人就跟唱。沈伊伊在一旁聽了半天也沒聽懂一句歌詞,而且那四人的舞蹈姿勢極為奇怪,時剛時柔,一些像猛虎,一些像長蛇,一些如同鳳凰展翅,一些又好像猴子攀岩。可謂是千姿百態。

儀式結束持續了大概三個小時,當棺材蓋上之後,沈伊伊心頭一凜。她回過頭去看林超的時候,他正看著畫板滿意地點頭。沈伊伊起身,走過去,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她眯起了眼睛,一會兒,她問:“哪個是我啊?”

“你仔細找找。”林超扭頭朝她笑笑。

沈伊伊在畫麵中挨個找過去,一張張臉閱過去,都沒發現哪個是自己,當她的目光移到那口棺材的時候,大叫著後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都沒事先問問你。”林超臉上有些歉疚,“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從新再畫一張。”

沈伊伊心裏毛毛的,看著這張畫,她的腦子裏立馬就聯想到了遺照,盡管真實的遺照和這並不太象,可這幅畫著實讓她感覺到了對死亡的恐懼。不過那一刻,她還是扯著嘴角笑了笑,尷尬地說:“沒事兒,沒事兒,都是藝術品嘛。”

那晚,林超將她送回了來福客棧,客棧樓下,跟她道別,說:“今天的畫還多虧了你,這樣吧,明晚到我家吃飯。”

沈伊伊愣了兩秒,想要說什麽,還沒開口就被林超打斷:“不準推辭哦。”

沈伊伊無奈地點點頭,然後就目送林超拐進了影影綽綽的木樓群裏。她剛回身,突然聽到身後“唰”的一聲。

“是誰?!”沈伊伊回頭,眯著眼睛迅速地掃了一圈,可並沒有發現什麽人,剛朝前跨了一步,就撞在了一個人身上。她抬頭一看,黑色風衣,黑色帽子,頭埋得很低。

“你到底是誰?為什麽一直跟著我?”沈伊伊朝他質問到。

黑衣人並不理會,轉身跨上了樓梯,吱嘎吱嘎地上了樓。

沈伊伊隻淺淺地睡了一覺,一閉上眼睛的時候,她就會看到父親,那張臉沒有作為一個父親的慈愛,沒有作為一名警官的威嚴,有的隻是頹廢和無助。

她從**坐起身來,幹脆不睡了。她又將父親的日記本拿出來,再仔細閱讀了一遍。天漸漸亮起來的時候,她才感覺到眼皮很沉,脊骨像被抽掉了,整個身子都軟下來。

倒在**,她又開始整理思路,父親是從西嶺鎮回去的時候,才經常見到“不該看的東西”,而且在日記中曾經提到,他有過全身突然就懨軟的狀況,而這種狀況她也遇到過。還有就是,隔壁的黑衣人究竟是誰,他又為什麽要跟蹤她呢?

這些問題糾纏在她的腦子裏,像一團團絲線將她包裹起來。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還是灰蒙蒙的,沒有半點生氣。

她下樓上廁所的時候,注意到隔壁房間的門虛掩著,又扭頭看了看,這二樓上很清淨,並沒有人,於是,她蹬掉腳上的拖鞋,光腳朝那道門靠了過去。

她貓著身子,在門縫錢朝裏望,房間和她的差不多,人也並沒有在房裏。她吸了口氣,壯了壯膽,伸手推開了門。

這時,一隻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的心一顫,愣在原處,慢慢轉過身來,在她目光看到那人的時候,鬆了好大一口氣,原來是林超。

“你鬼鬼祟祟地幹嘛呢?”林超問。

沈伊伊連忙將他拉到一旁,解釋說:“沒什麽,咱們走吧。”

兩人下樓的時候,那黑衣人正好上來,他靠在窄窄的樓梯上,側身讓他們。沈伊伊與他擦肩的瞬間,目光斜了一下,不過,除了他嘴角欷歔的胡渣,還是沒看清那張臉。

林超的家靠近河邊,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可以看到蜿蜒的河水。

沈伊伊在這座吊腳樓上逛了一圈,腦子裏生出一個大問號,怎麽會每個房間都是空的?林超的父母呢?

她連忙下了樓,進了廚房,看到忙碌的林超,想要問,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是想問,為什麽這麽大的房子隻有我一個人吧?”林超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我父母都死了,被人害死的。”

沈伊伊漸漸覺得林超的眼神有些不對,他舉著手裏的刀,朝菜板上的肉狠狠地剁。不過很快,他就笑起來,說:“不過,也沒什麽,大人的恩怨,不幹我們的事兒,待會兒吃完飯,就給你看我的《夜喪》,你一定會喜歡的。”

這時,沈伊伊突然覺得他變了個人,仿佛他以前的沉穩和溫文爾雅都是偽裝出來,而藏在那副皮囊下的是一張扭曲的麵孔。

沒過多久,房間的長桌上已經擺滿了食物。沈伊伊抽了抽鼻子,突然嗅到一陣非常熟悉的香味。可她想了很久 ,還是無法在腦子裏搜出那香味的來源。

“坐吧。”林超拉出凳子說。

沈伊伊心慌慌的,看著林超的笑容,遲疑地坐了下來。

林超笑著,一邊給沈伊伊夾菜,一邊說:“多吃點,很好吃的。”

沈伊伊一點點往嘴裏送,沒有一分鍾,她就站起來,說:“我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我看我還是先回客棧吧。”

“沒事兒,要是你覺得不舒服,你可以先到樓上睡會兒,反正房間也是空著的。”

沈伊伊不知該怎麽把對話接下去,這種氣氛讓她覺得無比壓抑,每次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遲疑了很久,她還是坐了回去,盯著碗裏的食物,這時她才發現她的碗裏全是同樣一種食物——蘑菇。難怪剛才聞到的氣味這麽熟悉,原來是這種蘑菇。

林超又給她夾了一些菜,說:“吃啊,把他們都吃光,你父親也很愛吃呢!”

沈伊伊腦子裏閃過一道光,她問:“你知道我父親?”

這時,林超從凳子上站起身來,在沈伊伊身後轉了一圈,說:“你一定在想為什麽你父親會突然瘋掉吧?你也一定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從遇到我之後就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經常會四肢發軟吧?嗬嗬,我告訴你吧,就是因為這個。”

沈伊伊看到他手裏突然多了一朵小蘑菇。

“當年你父親到這裏來辦案,住在我姨媽家,每天吃的就是這種小蘑菇。而你呢,每天枕著這小蘑菇睡覺,而且我每次在花裏夾一朵這樣的蘑菇,你居然都不問我為什麽。嗬嗬,還真是單純。”林超得意的笑了笑,“這蘑菇呢,就是我表哥從國外帶回來的,迷幻蘑菇,嗅一嗅,你就會有輕度迷幻,要是天天吃,你便會被幻覺控製。”

林超的表情突然變得狡黠無比。

“難道當年人販窩的頭目就是你父母和你的姨媽?”沈伊伊問。

林超點點頭,眼眶中噙滿了淚水,說:“對,當年我姨媽感覺到不對,自己逃到了國外,也就是你爸害死了我父母,害他們入獄,害他們被槍斃,也害得我成了孤兒!”

沈伊伊這才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她剛起身,隻覺得後頸一疼,便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捆在一張椅子上,整個房間很暗。

“當年是你父母觸犯了法律,我爸爸隻是依法執法而已。”沈伊伊喊道。

房間漸漸亮起來,她的腳邊燃氣了一團火光,是盞油燈。視線清晰起來之後,她看到擺在她麵前的畫,數了數,總共十三幅。第一幅是沈伊伊遇到林超那一天在畫室裏見到的。第二幅畫的是一個女生在床邊支撐著身體,一旁的花被染成血紅色。第三幅還是那個女生背著包站在一塊牌坊下,仰著頭看牌坊上麵字。直到最後那幅畫,沈伊伊見過,就是昨天在喪葬儀式上畫的。而每一幅上出現的那個女生都是她,而且每一幅裏麵的場景,她都親身經曆過。

“嗬嗬,很熟悉吧?”林超從畫板之後走出來,指著最後那一幅畫說,“這就是你最後的結局,躺在這麽漂亮的棺材裏。”

這時,沈伊伊才注意到他手裏拽著一根細長的鐵絲。沈伊伊想叫,可那鐵絲已經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就在她的眼皮快要合上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目光漸漸黑下去,居然是他,來福客棧裏的神秘黑衣人。

醒來的時候,她的視線都是白色。

“伊伊,你醒啦!”是母親的聲音。

沈伊伊扭頭一看,竟然是那個來福客棧裏的神秘黑衣人。

“沒事兒,沒事兒。”母親這才闖進她的視線,“這位是周叔叔,是我發現你不見後,給他打的電話,他是你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

“你好,我叫周慶。”說著,他摘下頭上的帽子。

沈伊伊的嘴巴變成了O型。她當然記得這張臉,每次翻看父親的照片時,這張臉也在裏麵,最大的標誌就是滿嘴的胡渣子。

“叔叔,您是私家偵探吧?”

“對啊,你怎麽知道?”周慶問道。

沈伊伊笑笑說:“昨晚爸爸告訴我的,他還讓我轉告你,警察可是很厲害的!”

“嗬嗬,那你也替我轉告他,說你是我救的,下次喝酒得他請,哈哈。”笑著,他轉身出了病房。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非常耀眼。

是已經很久沒見過陽光了。沈伊伊這樣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