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後,在國家建設的**期,保定二師也罷,縣政府也罷,各項工作千頭萬緒,每日裏人人都忙得腳後跟朝前,涉及婚姻問題的糾紛和告狀也非常之多。黃晉升既然實名寫了舉報信,保定二師和縣政府即使不感覺稀奇,也還是做了初步處理,他們都把告狀信轉到了河川鎮,請黃選朝書記主持調查此事,若屬實,再研究處理辦法。
河川鎮和其他鎮一樣,算是最低一級的政府機關。這個院子類似二進的四合院,有二十多間房子,一百多年前的清光緒年間在此設鎮。最早這是一家有錢鄉紳的祖宗祠堂。門廊,台階全是石頭的,房屋全是挑簷,青磚黃瓦,五脊六獸,雕梁畫柱,十分氣派。設鎮的時候這家當家人主動奉獻了出來,得到清政府嘉獎,當家人鬧了個七品頂戴,隻因為此時清政府經濟上已然捉襟見肘,沒有吃上皇糧。不過,榮耀已經有了。民國時期很多軍閥經過這裏的時候,都在院子裏住過。此時黃選朝在這個院子裏進進出出,遂感覺有兩分滿足。這種滿足算是一種精神上的曆史感,自己本來就是曆史中人麽。但顯然還有八分不滿足,即他對自己的評估,至少坐到保定府的一把手,乃至更高,才算人盡其才。區區河川鎮,不足掛齒。這種意念經常讓他斜睨旁人,目空天下。有一次他讀《道德經》,讀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時,將書摔到地上,道:“天地就是不仁,將俺做了芻狗!——這種封建文化的書必須燒掉!”便真的將書填爐眼兒裏燒了。在一次和柴金菱、黃晉升小聚的時候,他還訴說了這個意思。誰知遭到柴金菱揶揄:“爸,以後這種話可別再往外說了,哈句話的原意是‘天地看待萬物是一樣的,不對誰特別好,也不對誰特別壞,一切順其自然’。”黃選朝自然不會服氣,鬧嚷嚷地聲辯,漲紅了臉。兒子、兒媳便木呆呆地看著他不再言聲。
眼下門衛的老大爺將兩封信親自交到他手裏,說信兜挺厚,有些不同尋常,便不敢在窗口擺著。以往各方麵來信都是在窗口擺著,任由收信人路過時捎走。
黃選朝拆開信簡單看了,見是兒子寫的,拉拉雜雜,思路不清,文字也不很通順,這個不成器的玩意兒啊。遂在屋裏踱來踱去,思緒萬千。
前幾天,柴金菱抱著孩子來河川鎮找他,說是黃晉升懷疑這孩子的坐胎日子,與她大打出手,至今孩子沒有奶吃,天天用八寶粉熬粥喂孩子;她嚇唬黃選朝,若事情鬧大,她將把家醜弄到縣裏。黃選朝滿臉通紅,退後兩步,與柴金菱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方才開口:“稍安勿躁,咱們之間並沒越軌,既然如此,你怕什麽?更不應該胡言亂語。俺是正派之人,曆來做事講分寸。你說說看,自從黃晉升認識了你,俺和你聯係過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是白?你們兩口子生了孩子,咋會往俺身上聯想?黃晉升這生地瓜真真欠揍。你隻管安心過日子,你們的前途俺會安排得妥妥的。”
“俺對你卻放不下咧。”
“老話兒是咋說的——‘發乎情,止乎禮’?”
“俺現在想改善工作環境,天天在家帶孩子,夠煩的了,回到小學還是天天跟孩子打交道。受不了!”
“俺很快就想辦法,你放心。”
“俺婆婆(黃選朝老伴)‘坐’機關,俺也要坐。”
“俺明白,甭急。”
柴金菱得到了新的承諾,當然是高興的。遂向黃選朝飛了個吻,抱著孩子滿意離去。
這個水水靈靈的漂亮女人,生完孩子皮膚更細嫩,臉龐更滋潤了。看著就讓人心裏熨帖。黃選朝雖然心裏是甜蜜的,但還是堅決地斬斷了與柴金菱的心理牽掛。哈是一團亂麻,若是剪不斷,便自會理還亂,自會貽害無窮。心裏疼,但容不得優柔寡斷。他把兒子的舉報信也撕個粉碎,扔進垃圾簍。眼下全國正在開展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運動,不知道烈火會燒到誰的身上。既然自己不是無懈可擊,幹麽要做寫舉報信的事?舉報信這種東西是雙刃劍,不寫實名沒人搭理你,寫了實名就等於把你推到了風口浪尖,對手難道不會研究你?抓住你的小軟給你來一下子,你的前途不是也泡湯了?你知道縣政府哈個人是郭山河的內線?麽都不知道,寫個雞巴舉報信咧。待到與兒子見麵的時候,黃選朝破口大罵:“生地瓜玩意兒!俺教了你這麽久,也沒長進。記住,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這是戰爭年代的紀律,弄不好要掉腦袋;也是現在的紀律,弄不好仍然會死個雞巴的!”
前不久,縣城西邊的土崗子下麵,槍斃了一批“三反五反”運動中揪出的壞分子。你當哈個劈裏啪啦的槍聲,是過年放炮?哈個是震懾。震懾誰?震懾所有與國家發展不相適應而起反作用的人。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知道還寫哈個生地瓜舉報信?你所有的言行全能拿到陽光底下昂?惹起別人關注你,挖你的隱私咋辦?你怕不怕?黃晉升眨巴著眼睛,看著眼前表情嚴肅的父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既服膺又不服膺。不過,他現在麽也不敢說。自己的翅膀還沒硬,一切離不開父親啊。他默默點頭,檢討了自己做事莽撞,聲言今後一定改正。一切要按父親旨意行事。“回去和金菱好好過日子,甭去挖別人的隱私。你與金菱結婚,是一輩子的福氣,你若打錯主意離開金菱,這輩子諒你再沒有好日子過。”
黃晉升一邊點著頭,一邊思忖,父親的話是沒錯的,若柴金菱鬧翻,父親受處分,自己便是灰頭土臉,原本光明的前途變成了未知數。幾時還能翻身怎麽說得清。他急忙表態:“開始時俺疑神疑鬼,現在已經想明白了,已經跟她握手言和了。”
“不光握手言和,還要不斷生兒育女過正常日子。”
“是,父親。”
兒子雖然不成氣候,可終究是自己的兒子。他的前途還必須考慮。黃選朝經過反複權衡,還是把兒子調回鎮裏,繼續在鎮中學教書,時隔不久,以“在基層鍛煉過”為名,提起來做了副校長。繼而,柴金菱也讀完大學回到鎮裏,繼續做小學校長,半年後,被調到鎮政府教育股當股長。接下來,柴金菱就順順當當地接二連三地生了好幾個孩子。黃家真正做到了人丁興旺。柴金菱與公公天天在一個大院工作,出出進進打頭碰麵,黃晉升雖然想起這事心裏不是很舒服——不過他已經沒興趣計較哈個了。他對哈個事完全看開了。肉爛在鍋裏,一筆寫不出兩個黃字,再說,所謂人生,不就哈麽回事昂?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是耶非耶?
郭家堡沒有了黃晉升,村委會的人們出現了一麵倒,過去與黃晉升站在一條線上的人紛紛倒戈,全都向郭山河表了忠心。有人還這樣說:“黃晉升走了,郭山河一個人說了算了,以後可不能再喊‘鼻等罐兒’了,真給你穿小鞋的話,誰來幫你?”郭山河對這種事原本沒興趣,願意喊“鼻等罐兒”是你的自由,誰讓俺真是鼻等罐兒呢。但村風民風講究“站隊”,他也就聽之任之。有的村幹部孩子結婚或過生日過百歲請他吃飯,他也不拒絕,還會隨禮,與一般群眾無二,但在飯桌上必定會叮囑對方一句:“咱村可是呂正操將軍樹起的紅星村,任何時候不能讓這紅星變了顏色。”話說得很重,讓喝酒吃飯變成了一次宣誓和承諾。
……
到HB大學當了教授的陳之謙見侄女與郭山河終歸走到了一起,非常高興。打算送她們一件禮物作為紀念。可是送麽最合適咧?他想起目前在高層知識分子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兩篇經典文章《實踐論》和《矛盾論統一法則》(後來改名叫《矛盾論》),這是當年毛澤東在延安抗大時使用的講義,新中國成立後在知識分子中廣泛傳播,遂打算用小楷工整抄錄,作為禮物送給侄女陳玉妮。這天,他正在屋裏書桌前研墨,突然有人敲門。他走過去把門打開,卻見是原保定二師的老校長領著早年的校友梁斌來了。
“老陳啊,快看看你的校友,咱二師的驕傲,梁斌老弟!”
“哎呦呦!是梁斌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陳之謙急忙搬了椅子請梁斌和老校長落座,回身拿茶杯給他們沏茶。陳之謙的宿舍隻是一間屋,二十平米左右,書房兼臥室,還兼廚房。空間逼仄,擺得滿滿當當。他趕緊東一把西一把地歸置。老校長道:“沒外人,甭忙乎啦。咱梁斌這些年可不容易!哈個學潮,是1930年白,梁斌是積極參加者,鄰縣千裏堤一帶反‘割頭稅’也是骨幹咧,還親眼見證了‘高蠡暴動’。1934年就參加了左聯,還在北平左聯刊物《伶仃》上發表過作品。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一直擔任黨的領導職務,也一直沒停筆。後來隨軍南下,在湖北襄陽和武漢擔任宣傳和新聞方麵的基層領導。現在要回家鄉體驗生活,準備書寫大部頭著作咧!”
陳之謙把沏好的茶端給客人,也落了座,看著一臉敦厚的梁斌,點頭讚道:“推翻反動統治,建立新中國,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事,在這個過程中,湧現了多少高瞻遠矚的傑出領導,多少壯懷激烈的英雄豪傑,多少舉家參與流血犧牲的普通百姓!怎麽不值得寫,要大寫特寫!”
梁斌端著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熱茶,說:“兩位老大哥所言不差。俺自十六歲入團以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一棵荊棘;二師‘七.六’慘案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二棵荊棘;‘高蠡暴動’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三棵荊棘。自此以後,俺就下定決心,揮動筆杆做刀槍,同敵人戰鬥!”
陳之謙問:“你是大才,國家棟梁,能擔任更高職務不是可以幹更多的工作昂?”
梁斌搖搖頭,道:“今年,湖北省委書記李先念親自點將,讓俺由襄陽到武漢擔任新《武漢日報》的社長。工作雖然繁忙,但俺還是經常想起為解放全中國犧牲了的哈些戰友,睡不著覺啊!俺決心辭去正局級官位,用手中的筆記錄下曆史。俺的老戰友、北京中央文學講習所所長田間知道俺的想法後,把俺調了過去。俺以為中央文學講習所是個閑差,可以抽時間寫作了。誰知哈邊的講課和培訓也十分頻繁,每天接待和事務性工作很忙碌,讓人塌不下心來,於是俺找到華北局組織部副部長陳鵬,跟他說:‘俺要寫一部反映過去革命鬥爭生活的《紅旗譜》,故事發生在冀中,所以,俺要回河北去深入生活。’陳鵬是俺當年的同班同學,對俺很了解,便說:‘你早年參加革命,不能什麽職都不掛,到天津去吧,去當管文化的副市長,也可以同時搞創作嘛。’俺說:‘俺是想專心致誌搞創作,要當官,俺在河北或湖北就一直為官了’。這不俺推掉了一切職務,專心回家鄉體驗生活來了。”
老校長嘖嘖稱讚:“梁斌啊,你是個對曆史負責任的人,是個大寫的人。你青出於藍勝於藍,俺們老一輩不如你,應該向你學習咧!”
梁斌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道:“老領導謙虛,沒有當年您們的諄諄教誨,俺也不會順利成長。”
三個人在二師食堂吃了便飯,約定,待梁斌有了閑暇,一定到二師和HB大學為師生們做報告。陳之謙還提出,梁斌若在體驗生活中有什麽困難,隻管說話,而且,可以隨時來家裏住,擠是擠了點,但可以放開了談。
回頭陳之謙用蠅頭小楷抄完了《實踐論》和《矛盾論統一法則》,送給陳玉妮,告知說,老校友梁斌來保定府啦!這個學生實在不同凡響,領導讓他到天津當副市長都不幹,一門心思要寫革命曆史,為中國農民立傳!他來作報告的時候你和郭山河一定要來聽聽!看看一個有曆史責任感的優秀黨員是怎麽想、怎麽做的!陳玉妮自然非常高興:“叔,俺們見賢思齊,期待著老校友梁斌再次來學校!”
……
郭家堡的工作逐步向好,慢是慢了點,腳步卻沒停。保定二師的陳玉妮也為郭山河生了三個孩子。而此時,郭山河仍舊與沙荊花住在一個院子裏,隻是不在一間屋。吃飯時也仍然在一桌。眼下,兩個兒子都被陳玉妮辦到保定府讀中學,吃飯時,飯桌前就隻有郭山河和沙荊花兩個人。身邊沒有了孩子,隻是孤零零兩個大人,郭山河便想跟沙荊花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看起來誰跟誰好就甭提了——”後麵的話還沒說,便被沙荊花嚴肅製止:“咱倆現在是純粹姐弟關係,不可有一丁丁點旁不相幹的想法。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你老婆哈麽賢淑溫柔,知書達理,你還想麽?”郭山河鬧紅了臉,也不解釋,隻是點頭。因為,以沙荊花的性格,她根本不聽你的解釋。你隻管服從就行了。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郭山河幾乎一句話都沒有。但時間一長,沙荊花又嫌寂寞,於是,便把陳玉妮生的三個孩子全抱回村裏,由她照顧,說孩子該上學時再送回去。
這時,陳玉妮為郭山河聯係了一位老中醫,定期讓郭山河去保定府紮針灸,治療流鼻涕問題;同時,托人給郭山河辦了調動,要讓他到保定二師做後勤股長。先以農民身份工作(類似後來的“以工代幹”),待時機成熟再轉幹。因為郭山河曾經是縣大隊隊長,這個身份讓陳玉妮沒太費勁就把事辦成了。但辦事從不拖拉的郭山河,這次卻拖拖拉拉,一直沒有離開郭家堡。因為,他想起了老校友梁斌,哈種思想境界,相比之下讓他汗顏。他聽陳玉妮講了梁斌回訪二師的事以後,就整宿睡不著覺。他和梁斌的不同之處,是沒有文學愛好與特長,沒有用筆記錄曆史的念想;但他內心裏和梁斌一樣,原本是要做對國家對曆史負責任的人。唉!自己是怎麽走到今天這個樣子的?他不願深想。他也期待與梁斌見一麵,當麵討教人生真諦。此時,早已呼之欲出的合作化運動轟轟烈烈地到來了,郭山河對陳玉妮說眼下俺離不開,暫時不能去城裏。陳玉妮充分理解他,支持他,說你在郭家堡把架子搭起來以後再來市裏不遲。事情便暫時放下了。郭家堡因為有著良好的互助幫工的基礎,沒怎麽費勁就成立了互助組,繼而成立了合作社。
隨著郭家堡工作的蒸蒸日上,各生產隊的牲口在快速增加,郭山河便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每天早晨肩膀背起筐頭子,腋下夾了糞鏟子,各街道行走,萬柳堤上行走,田壟上行走,幹渠溝邊行走……撿拾牲口糞。以前村民自己養牲口的時候,往往在牲口屁股後麵拴個糞兜子,就為收糞,他們舍不得把自家的牲口糞丟在外麵。成立了合作社和生產隊以後,牲口歸了集體,村民們便不再重視給牲口戴糞兜子了。郭山河為此專門召開大會,反複強調,但作用並不明顯。現在他以自己的身體力行告訴大家,牲口糞是農家寶,“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
如此一來,村委會委員們都跟著拾糞了,很多村民也開始拾糞了。而郭山河並未就此放鬆,隻要往外走就背著筐頭子,包括到鎮上開會,也背著筐頭子去。鎮上的書記黃選朝看到他來來去去都背著筐頭子,先是開玩笑:“好啊,村書記背著筐頭子,隨時拾糞,不忘勞動人民光榮本色。”待郭山河走遠了,就自言自語:“瞧‘鼻等罐兒’哈個揍性,也就是泥腿子的命吧。”
村裏也有人勸他,說:“書記,你天天背著筐頭子拾糞,讓俺們難堪咧。”
“俺拾俺的糞,你們難堪麽?”
“顯得俺們都懶白。”
郭山河不再說話,暗想,當村書記就不該拾糞,這算哈家的規矩?現在你們自覺就好。待你們拾糞都形成習慣,可能俺就放下筐頭子了。就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格局業已形成,郭山河千方百計增加公共積累的時候,河川鎮一帶再次出現幹旱。
郭家堡實現集體化以後,全村的土地都歸了大隊,三千來口人三千多畝土地,其中有兩千多畝是鹽堿很重的低窪地。旱時澇時都沒有好收成。吃飯真成問題。以前土地私有,郭山河可以號召大家去各自想辦法,現在土地歸集體所有,自己作為一村之主,就必須承擔起改造土地的任務了,甭管這任務有多難,難,還能難過打鬼子除漢奸?
而目前改造這些土地的有效辦法隻有打機井,用地下水灌溉壓堿。村委會開會研究時,大家議論紛紛,說眼下縣裏有打井隊,是不是派人去打聽一下,若打一眼井的話需要多少錢,多少時間?條件不是太苛刻的話,咱郭家堡勒緊褲腰帶,先打上一眼井用著。郭山河點頭同意,派出一個幹部奔了縣打井隊。誰知,這個幹部上午走的,天快黑了才回來,說:“打井隊沒有人,隻有一個門衛,俺跟他聊天等人,連中午飯都沒吃,直等到下午四點鍾才見打井隊的人回來,他們見俺問詢給村裏打井事宜,便說,你們現在先排上隊,也許明年能排到。”
郭山河道:“哈俺們的農時不是錯過了?老百姓沒有口糧,也交不上公糧,誰負責?”
“他們說,沒辦法,打一眼井需要兩個月,哈麽多的村子等著打井,總該有個‘先來後到’白?”
郭山河甩了一把鼻涕:“奶奶個腿!俺去看看。麽個鳥玩意兒,打一眼井要兩個月?是打井還是繡花?”
轉天一早,郭山河騎上自行車奔了縣打井隊。正趕上打井隊十幾個人集結隊伍,拉著幾輛板車和設備要下村去打井。郭山河不聲不響推著車子不遠不近跟在後麵,一直跟隨打井隊進了東河川的沙家店村。沙家店村的村幹部早已在劃定的地界等待,地頭搭起了臨時席篷,席篷裏擺著方桌,桌上擺著一把碩大的紫泥茶壺和好幾隻茶碗,桌子旁邊的地上穩著臨時鍋灶,一個老者坐在灶前正拿著一把幹秫秸往灶眼兒續火,同時一隻手拉著旁邊臨時搭建的風箱,呼噠呼噠有節律地響著。風箱的旁邊有人用長凳支起架子,上麵放了案板,一人在揉麵,一人在切菜。打井隊的人來了以後,停好板車,還沒顧上卸家什工具,沙家店村的幹部先滿麵笑容迎上來請大家喝茶。於是一幹人圍住桌子,端起茶碗吸溜吸溜喝起茶來。
郭山河站在遠處,支好自行車,眯起眼睛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從腰上解下煙袋荷包,用煙鍋剜出一袋煙末,用火鐮火絨“啪啪”打燃,吱吱地抽起來。暗想,怪不得打一眼井要兩個月,喝完茶幹不了倆小時就得吃飯,是不是還要喝酒尚不可知,時間就這麽荒廢了。唉。
正感歎間,打井隊的人們喝過茶開始卸工具家什,往劃定的地界擺放,議論一番便開幹了。郭山河急忙磕了煙鍋,掖進腰裏,湊了上去。他要離得近點,否則看不清楚。沙家店村的村幹部有認識他的,急忙走過來和他握手,他便趕緊捂住對方的嘴,不讓對方說話,示意他要看看怎麽打井。村幹部點頭明白,遂退到一邊。
郭山河是讀過保定二師的,雖不是學者型人才,也沒拿到畢業證,可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理科的一些基本定理公式平時用不上,但對比較原始的機械原理還是觸類旁通的。他站在一旁看著,偶爾會問兩句,如“哈個工具叫麽?”“這兩個機械怎麽銜接?”有時就幫著搭把手。打井隊的人以為他就是沙家店村的人,對他也不保守。而且見沒花錢就送上門個幫忙的,還挺高興。便指使他幹這個幹哈個。郭山河不吭聲,叫幹麽就幹麽,還保證幹好。很快,別人一伸手,他就能遞上應該遞的工具;幾個人推杠子下鑽,他便成為其中一個,配合默契。完全像個圈裏人了。喘口氣休息的當口,打井隊的人挺知心地小聲問:“夥計,你是來偷藝的白?現在打井都歸公了,私人打井要受罰的,你可小心點!”
郭山河輕聲笑笑:“說哈的話,俺可從來沒想幹私活。”
打井隊的人納悶地看著他,遞給他一碗茶水,他擺擺手,離開工地,推起自行車,騙腿騎上去,上了土路走了。沙家店的村幹部走近打井隊的人說:“你們知道他是誰昂?”
“誰?總不會是縣長縣委書記白?哈些人俺都認識。”
“哈倒不是,不過,他可是原來的縣大隊隊長咧。”
“郭老鐵?”
“哈可白(那當然)。”
“現在是郭家堡的書記?”
“哈可白。”
“恐怕是想在村裏打井,咋不早說咧?”
也許郭山河早早對打井隊亮明身份,打井隊真的會提前給郭家堡打井。原來縣大隊隊長的麵子,總是會給的。眼下鎮裏已經修好烈士陵園,中小學的學生們三天兩頭前來吊唁、宣誓、開少先隊隊會鬧招的,已經有些生疏的縣大隊的名號被重新提起,柴大樹、郭尚民、黃國賢、魏雨征等英烈大名如雷貫耳,為曾經的縣大隊隊長村打眼井難道不是應盡義務——打井隊既樂意幹,還很可能不收錢!
但郭山河不願意做哈種事。回村就召開了村委會,說:“俺看明白了打井的全部原理和工序,就哈麽點活,根本用不了兩個月!讓裹腳的老太太幹也用不了哈麽長時間。”
“照你說,得用多長時間?”
“俺估摸,也就十天半個月。”
“這麽短的時間就能打出井來?哈今年的農時耽誤不了了?哈咱趕緊幹起來白?”
“技術上不難,難的是咱沒有工具。”
“剛才接到縣裏通知,要各村書記明天去參加抗旱會議。”
“好,這個會正當其時。俺打聽一下打井工具的事。”
“太好了,需要錢,咱這邊先備下。”
“對。”
晚上,郭山河在家裏吃飯,在飯桌上說起打井抗旱的事。正是青黃不接時節,他這個大隊書記的飯桌上,也隻是玉米麵餅子就鹹菜條。三個孩子埋頭吃飯,鹹菜條咬得哢哧哢哧響。沙荊花說:“自己打井倒是好事,當年咱們挖得了地道,現在就打得了井。不過,哈既是技術活,又是重體力,你是領頭人,多出主意,別事事打衝鋒,累壞了身子。”
“知道。打井隊為麽用的時間長?歇著的時候多,幹活的時候少,喝碗水得半個鍾頭,撒泡尿比吃飯時間還長,照這麽個幹法,實現‘水澆地’不得等到猴年馬月了?”
“明天你去縣裏開會,說說你的想法;順便給孩子捎點好吃的,他們離開保定府跟著咱們過鄉下生活,見不到啥葷腥。”
“行白——你們喜歡吃啥?”郭山河看著他與陳玉妮生的這三個孩子,挨個撫摸他們的腦袋,也是兩男一女,比他和沙荊花生的哈兩男一女要文弱得多。都是他的兒女,看哪個都喜歡。孩子們這個說要吃餜子,哈個說要吃核桃酥,老三鬧著要吃驢肉火燒。沙荊花便回身從躺櫃裏取出一個布兜,從裏麵抻出一張五塊錢的黃票子,遞給郭山河:“老鐵,給孩子們買,別疼錢。”
自打郭山河與沙荊花共同生活以來,吃的穿的用的全是沙荊花一手安排和打理,至於怎麽安排和打理的,他從來沒問過。反正大人孩子全都安排打理得妥妥的。雖說衣服和鞋子該打補丁還要打——別人家不是都在穿補丁衣褲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是普遍現象。村民們不會因為穿了補丁衣服而被人小看。
郭山河把五塊錢揣進兜裏,吃完飯就進自己的西屋看書去了。前不久,已調到保定府工作的沙耕讀知道堂妹沙荊花曾經念過幾天私塾,識得一些常用字,於是,寄來一套《毛澤東選集》,讓她和郭山河共同學習使用。這些年來,縣委偶爾會對各村的書記下發一些毛澤東或中央其他領導的文章的單行本,而這種成套的書籍還沒發過,市麵上也沒見到賣的。沙耕讀始終不知道這夫妻倆已經分開,來信還是籠統地問候他們夫妻安好。沙荊花在回信的時候也隻字不提。事情的原委都是她一人決定一手操辦,自然是有著她的設計,而她對這種設計深埋心底,對誰都不講。
在縣裏抗旱分組討論會上,河川鎮這組的村書記們說來說去,集中起來就是一點:打井難,時間又長,實現水澆地有困難。會議氣氛十分沉悶,人人低著頭抽煙。主持會議的書記黃選朝正襟危坐,敞開衣領的灰色製服,露出裏麵的白色襯衣領子,偏分的頭發一絲不亂。這是當下幹部十分規範而時髦的裝束。漫說女人會喜歡,男人看了也會舒爽。他表情嚴肅,用一支紅藍鉛筆“得得”地敲著水杯,點了郭山河的名:“老鐵,你是麽意見哎?”
“俺還沒想好。”郭山河雖說恨不得立即開幹,卻不想在黃選朝麵前立即敞開胸襟,他還要看看黃選朝有什麽高招,如果黃選朝黔驢技窮,他便會把想法和盤托出。這時縣委書記齊登科手裏夾著一支煙走進了河川鎮這個組,抽兩口煙,往腳下撣撣煙灰,掃視大家一眼,也點了郭山河的名:“誰是郭老鐵,你站起來。”齊登科書記是剛從外縣交流過來的幹部,對很多人都不熟悉。
郭山河嚇了一跳,立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齊書記您好,俺是郭老鐵。”
“聽說你是個‘鼻等罐兒’,俺看你挺正常嘛!”
“時有時無的,您瞧,又來了——”郭山河順手甩了一把鼻涕。
眾人哄堂大笑。
齊登科搖搖腦袋:“你昨天到沙家店看打井隊打井了?”
“是。”郭山河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這樣的事,怎麽會傳到縣委書記耳中咧,況且齊書記還是剛剛調來沒幾天的新書記。
“你肯定胸有成竹咧,說說白。”
“齊書記,您真是將了俺一軍。不過,既然您點將,俺就把計劃說說——俺郭家堡現在正在組織打井隊,人員已經物色差不多了,技術也掌握了,隻差打井設備和工具。隻要設備和工具到位,立即就可以開幹。”
“打井隊還有一套備用設備,先借給你們使用,行白?”
“太行了白!您現在把設備給俺,俺今天回去就把井架子支起來!”
“好,你到打井隊去吧,俺已經跟他們商量過了。你打一眼井要多少時間?”
“十天。”
人們發出“轟”的一聲感歎,似乎是驚訝,也是質疑。主持會議的黃選朝猛的一拍桌子:“俺最討厭說大話吹大牛,俺且問你老鐵,吹牛不上稅白?——表決心是可以的,不過要實事求是,不能冒!”齊書記接過話來:“老鐵,你說實話,這個‘十天’冒沒冒?”
“沒冒。”
“俺信你。你十天真的打出一眼井,俺給你請功,掛紅花!”
眾人劈裏啪啦鼓起掌來。人人目光轉向齊書記。哦,這個齊書記不簡單咧,工作好深入咧。郭山河見此,不敢耽擱,抬腳就往外走,黃選朝當著眾人叮囑:“老鐵,注意安全第一!”透著貼心的關懷。而郭山河仿佛沒聽見,沒回話,徑直走了出去。他現在心底裏對黃選朝是相當抵觸的。齊登科書記接下來道:“俺剛到咱縣,就碰上幹旱,大田返堿返得厲害。昨晚,俺約打井隊的人們吃個便飯,想聽聽他們的工作量,他們就提到了郭家堡的郭山河郭老鐵,說如果給郭老鐵一套設備,他準能組織一支打井隊,就給咱縣打井隊減輕壓力咧。看起來這‘鼻等罐兒’可不是一般的‘鼻等罐兒’!”眾人又是哄笑。
郭山河回到村裏,立即帶著隊伍,拉著板車,到打井隊來取設備。一幹人興高采烈,議論紛紛。打井隊的人說:“這些設備你們要借多久?”郭山河道:“一年。”“哈個咋行,俺們還得用咧。”“你想啊,打一眼井兩個月,俺們要打五六眼井咧。”打井隊的人不再說什麽了。前麵齊書記已經打過招呼,多用些天就用白,用壞了找齊書記。
郭山河的人馬進了村,立即在大田裏支起井架,搭起席棚,將所有的設備都組裝起來,此時,郭山河問大家:“如果今晚就開幹,你們同意昂?”
“同意,有麽不同意的,哈邊秧苗快幹死了,俺們還四平八穩邁方步昂?”
“好,大家都回家取馬燈,順便告知晚上送飯送水來。”
郭家堡的人們就這麽不舍得耗時間,當晚就開幹了。井架子周圍掛滿了馬燈,不下三十盞。眾人拾柴火焰高,眾燈齊明天地亮。郭山河給大家分了工,一天兩班倒,吃在工地,嚴密分工,嚴格把關,鉚足勁兒幹了起來。晚上沙荊花腋下夾著一卷毛氈和一件棉襖給郭山河送來,她預想到郭山河是不會回家睡覺了。還挎著一個小竹籃,帶來了烙餅炒雞蛋,這是多年來郭山河最愛吃的飯食。大家都吃飯時,兩個人說起悄悄話:“老鐵,你答應好的給孩子們從縣裏買好吃的來,咋沒買?”
“姐,你看這架勢,容俺工夫幹哈個事昂?”
“可孩子們這一天就眼巴巴等著咧。”
“姐,你告訴孩子們別急,俺這當爹的一定讓孩子們吃上好吃的。”
“好白,但願你說話算話。”
郭山河一連十天沒回家,不能當麵向孩子們道歉,而且,沙荊花一走,他馬上就把哈個事忘了。工地上幹得熱火朝天。夜深以後,十分疲憊的郭山河在席棚一角剛鋪好毛氈,蓋上棉襖,就立即打起呼嚕了。十天之後,郭山河派一位村幹部到縣裏報喜:“請齊書記來為俺們第一眼井剪彩!”
齊登科書記當然高興,通知了鎮裏黃選朝,一起來到郭家堡。第一眼井的水龍頭上蒙了紅綢子,齊書記讓黃選朝跟他一起揭紅綢子,誰知黃選朝不去,說:“俺不夠級。”齊書記便高高興興兀自揭了紅綢子。郭山河一鼓作氣,連續在村裏打了好幾眼井,全村兩千多畝低窪鹽堿地全部得到壓堿改造,輔以抬田加固措施,也一舉成功,全村當年受益,糧食、棉花的產量有了大幅度提高。過後齊書記又叮囑黃選朝:“你讓鎮裏的筆杆子寫份報道交上來。”黃選朝也遲遲沒布置。齊書記十分著急,隻得讓縣委秘書寫了報道送到省城,發表在省報上。轉過年來,郭山河被評為省級勞動模範,參加了全國農業先進生產者代表大會。郭家堡獲得了由周恩來總理親自簽名頒發的“國務院獎狀”。
哈次開會回來的時候,村委會全體人員、沙荊花、陳玉妮帶著他們全部的孩子到保定火車站去接他,簡直是“浩浩****”的一支隊伍。村委會人員控製不住喜悅,急於見到獎狀,當即就要郭山河趕緊拿出來讓大家看看。於是,就在火車站的空地小廣場,郭山河拿出卷成一卷的獎狀,打開展示給大家。當時正是晴空萬裏,陽光燦爛,隨行的省報記者急忙拿出照相機,把簇擁著獎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幹人照了下來,隨後在省報上刊登了出來。
此時,郭山河方才想起來給孩子們買點好吃的,便對陳玉妮說了這件事。陳玉妮道:“你真逗,正月十五貼對子!俺早就買好了,孩子們都吃過了。還品嚐了保定府的涼粉,哈是最有特色的小吃之一,由綠豆製作而成,孩子們愛吃,不光味道美,還消暑、開胃,維生素和其他多種營養豐富,外觀也好看。俺這還有一兜子驢肉火燒,給村委會各位老哥嚐嚐白。”知識分子就是愛咬文咂字。
“嚐嚐,嚐嚐!”郭山河帶頭喊。
“嚐嚐,嚐嚐!”村委會成員們跟著喊。
……
哈是周總理親手簽名的獎狀啊,甭眼氣,甭咬牙,有本事你也掙一個白!
有麽哎,把領導蒙住了白,誰不知道“鼻等罐兒”哈兩下子!
你也蒙一把試試白!
俺光明正大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用不著蒙誰,他評上先進也得去麵朝黃土背朝天,俺不評先進也在城裏坐辦公室,吃商品糧。
鎮中學黃晉升供職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發生一場小小爭論。黃晉升因為在屋裏咬牙切齒,被同事搶白,而他不甘示弱,又反唇相譏。
不論如何,郭山河再次出名了。當年縣大隊的戰友黃大想來找郭山河求援,他們黃召莊的四千多畝土地也是鹽堿地,如果排隊等著縣裏的打井隊,至少還要排一年。郭山河在工作非常緊張忙碌的情況下,安排了隊伍前去援助。這樣的生死之交,即使再忙,也要支援。
保定府的妻子陳玉妮帶著孩子歇暑假,來郭家堡團聚。一方麵為丈夫祝賀,另方麵跟他協商:你的工作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全家應該進城,著手調動事宜了?郭山河道,再等等,忙過這一段,一定考慮。
在外省擔任領導職務的郭來福也來向郭山河祝賀了。合作化以後一直在村裏低調生活的郭相臣老兩口病重,郭來福來郭家堡既看望父母,同時帶來兩瓶酒,要和郭山河喝一盅。郭來福現在非常忙,不能長時間照料父母,委托郭山河代為照顧,撂下了一筆錢。這都不算麽,關鍵是郭來福與郭山河小酌時說了這麽個情況:當年哈個失蹤的古德高,離開河川鎮後就投奔了郭來福。在國民黨部隊與郭來福一起同小鬼子拚過刺刀,還在戰場上把身負重傷的郭來福背下火線,等於救過郭來福的命。後來郭來福帶著隊伍向解放軍投誠,古德高就和他分手了,哭著說:“來福,俺對不住共產黨,俺犯過罪,投過去也是被槍斃。”然後就繼續遠走他方了。大概是去了新疆。郭來福問郭山河:“你記得抗戰時期曾經有個老太太交給你一封信昂?哈個老太太就是古德高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