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和評判曆史事件,不能離開彼時彼刻的時代背景和真實內幕,既不能虛掩,也不能虛無;全盤否定,一棍子打死,要不得;因為話題“敏感”回避不談,假裝沒這回事,也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戰爭年代沒有鑽研學問打算的郭山河,放下書本時間太長,疏遠和忘記了很多知識,但終歸具有一定文化底蘊,終歸不是白丁,業已形成的思考習慣、思維方式,與真正的白丁也是決然不同的。彼時彼刻他所做的一切,就帶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不論對錯都十分正常,後來的記述者也完全沒有必要為他遮掩。
沙荊花回到家,該幹麽還幹麽,麽都不說。
郭山河回家吃飯,順嘴問候了兩聲,她還是麽都沒說。直到最後該睡覺了,沙荊花提出,她不能再與郭山河同床了。她要搬到孩子們的屋裏去睡了。郭山河方才發現,隻怕家裏要有變化了。隻是這種變化究竟是麽,他也不知道。但他也十分納悶,這些年來,沙荊花對他像妻子,更像親姐,萬事有求必應,很多事並沒有得到郭山河授意,都是她主動幹的。譬如鎮上開郭山河和郭相臣的批鬥會,就是沙荊花親自跑到縣裏打電話搬來的救兵。這樣的事多得很。也因此郭山河早已把沙荊花看做左膀右臂和主心骨,須臾不可離開。
“姐,難道你——”郭山河是一直稱沙荊花為“姐”的。
“俺知道你想麽,沒錯,俺是‘另有所愛’了,不過,俺愛的不是別人,還是你的偶像和曾經的前任柴大樹。”
“大樹哥早已作古,你不能陷進這種情感,這是死胡同。”
“麽都甭說了,俺想要烈士遺屬的精神和物質待遇。”
郭山河十分吃驚地看著沙荊花,表情僵住,根本想不到沙荊花會有這種念想。三個孩子年齡都不小了,都懂事了,當娘的卻要這麽做,怎麽對孩子們解釋?
“老鐵,你別忘了,咱倆可始終沒扯結婚證。”
“是啊,當時沒地方去扯結婚證,抗戰勝利後俺說去補辦一下,你又始終拖著不去,卻原來你另有打算?”
“不可以昂?俺陪同你生了好幾個孩子,是聽了你的話,為延續民族做的貢獻,並不是俺的本意。”
“姐,是不是俺對你關照不夠——”
“不。”
“是不是你嫌俺是個‘鼻等罐兒’丟麵子?”
“不,俺從來不小看身體有病的人。俺隻是覺得應該對得住為抗戰而犧牲的柴大樹一家人。”
唉!郭山河一聲長歎。他完全明白了。但不能完全理解。難道這些年來沙荊花對自己這麽好,卻並沒有建立割舍不開的真情?對自己全是虛與委蛇?是應付,是屈就,是湊湊合合,是勉勉強強,是忍氣吞聲?果真如此的,自己便絕對不能死賴在沙荊花身邊,而應該果斷作出理智的退讓。
兩個人分床睡了。沙荊花是不是睡得著,郭山河不知道,反正他這一宿睡不著。眼前全是沙荊花的好,沙荊花幾乎是他見過的最完美的女人。他對沙荊花的愛,其實更多的是尊敬,是佩服,是愛戴。當初他硬拉著沙荊花結婚生孩子,有一多半屬於“共赴國難”的需要,還不是單單男女私欲。而沙荊花配合他做了該做的一切,想必是在激烈思想鬥爭之後的理智選擇,否則,便沒法解釋。
既然如此,郭山河打算還沙荊花“烈士遺屬”的實際身份。
天亮以後,他和沙荊花深談了一次,表示願意聽從她的安排。但他需要向鎮領導匯報一下,請求批準。然後要在村子裏張貼布告——既然還沙荊花原有的身份,這種事絕對不能藏著掖著,不能怕“醜”。再說,一切都是戰爭使然,談不上醜不醜。沙荊花對這種安排非常滿意,摟住郭山河做了最後一次告別式親吻。
郭山河騎上自行車,心事重重地來到鎮上,找到了書記,此時,黃選朝已經兼了書記,原書記上調到縣裏做副縣長了。郭山河見了黃選朝,心裏必然疙疙瘩瘩的,不是很情願說出這種事。但事情逼到眼前不說也不行。便吭哧癟肚地說出自己麵臨的問題。黃選朝先是冷靜地聽著,繼而,微微哂笑,道:“老鐵,俺尊重你,還喊你大名,不喊你‘鼻等罐兒’,俺權且相信你說的是實情,但俺還需要去郭家堡一趟,找沙荊花核實。如果你說的與事實不符,就說明你的品質太惡劣了。多年來你一直欺騙組織,擅自行動,否則,以你的文化、魄力、能力,早該提起來擔任更高的職務了。”
一番話氣得郭山河什麽都不想說了,撥頭便走了。出了門狠狠地將一把鼻涕甩到門上:“鬧他個媽的!”他沒有回村,來到鎮上的一家小酒館,坐下,要了兩個菜,一壺酒,慢慢飲起來。多年來,他從沒進過小酒館,包括戰爭年代,即使工作需要,也隻是做做樣子,並不真的消費,因為,過去縣大隊根本沒錢,每個人都想盡辦法節約開支,絕不會為了完成任務而真的破費買酒買菜。眼下是沙荊花給他出了難題,而黃選朝又讓他如此鬧心。沙荊花堅持把陳玉妮的錢分給他一部分,使他口袋裏破天荒地有了零花錢。以往沙荊花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口袋裏根本用不著裝錢。
這時,一個過去縣大隊的戰友走了進來,哈哈笑著坐在他對麵,又對服務員喊:“夥計,再來兩個菜,一壺酒!”
“黃大想?你現在幹麽了?”
“大隊長,俺回黃召莊當書記了。”
“好啊,正在忙麽咧?”
“左不過村裏哈個點子事昂。嫂子、孩子都好?”
“嗨,甭提了!”
“咋咧?”
“是這樣……”
……
此時,黃選朝騎上自行車,哼著小曲奔了郭家堡。他不屑於去郭山河的家,而是來到村委會,讓村委會的人叫來了沙荊花。讓他沒想到的是沙荊花真的和郭山河匯報的一樣,竟是她主動做出的這種選擇。
“你幹麽要這麽做?”
“俺要的是烈士遺屬的待遇。以前,你作為鎮領導,可以隨意給俺穿小鞋,欺負俺,以後,俺恢複了烈士遺屬身份,你還敢昂?”
“你這個女人咋說話這麽難聽?你若真這麽想的話,俺不批準你的要求。”
“你愛批準不批準,俺與郭山河原本也沒扯結婚證。”
“這也不是麽好理由,俺完全可以宣布,多年來你與郭山河亂搞男女關係。”
“無恥,無賴!”
“你若繼續汙蔑俺,俺以後會對你們更加嚴格要求。”
“好啊,咱走著瞧!”
如此強硬的女人,把個黃選朝氣得吹胡子瞪眼,無計可施。灰頭土臉地紅著臉出了門,騎上自行車沒走多遠就摔了下來,把腿磕得疼得不行,簡直不能再上車了,遂坐在路邊生悶氣。心裏想著怎麽整治這樣的女人。不整治的話,沙荊花會更猖狂,還會把他的狼狽相到處傳揚,哈時候對自己更加不利。他曾經在一本書裏讀到過這種說法:他人即陷阱,或叫他人即地獄。黃選朝也有自己比較信服的人,他的前任,現在到縣裏做副縣長的解麥收,就讓他十分賓服。當然,這種賓服來自解麥收多年來對他的關照和提攜。其實,解麥收比黃選朝小十幾歲,差不多小了一代人,但解麥收是大學生,是早年HB大學肄業的地下黨員。這樣的資曆和學曆,比黃選朝提職快,就很正常了。
黃選朝來到縣裏向解麥收訴苦,說基層的工作真難幹,“窮鄉僻壤出刁民”這話是沒錯的,“他人即陷阱”這話也是沒錯的。解麥收雖名字起得有點“土”,卻有文化,在縣裏主管文教,目前正在操持抗戰以來的資料收集與整理,籌建紅色根據地河川鎮的烈士陵園。解麥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給黃選朝點上一支煙,讓他息怒,給他沏了茶,讓他消火。然後說:“甭說這種喪氣話,你和他們來自同一鄉鎮,難道你也是‘刁民’?你說的哈個‘他人即陷阱’,也太消極。”
解麥收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黃選朝說:“這是個劇本,借給你看看。”他說這是最近一位歸國華僑、中學教師朋友送給他的劇本,是法國一個叫薩特的哲學家寫的,名字叫《禁閉》。啥內容咧?全劇隻有四個人物,除一名不參與劇情的侍者外,其餘三人,不分主次,在情節和台詞中平分秋色地演繹故事——報社男編輯加爾散生前是個臨陣逃脫的膽小鬼,因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堅持反動的和平主義觀點,於一月前被抓獲後槍決;郵政局女職員伊內斯,生前是個同性戀者,因心理變態,唆使表嫂拋棄丈夫投入自己的懷抱,致使表哥慘遭車禍死亡,表嫂也為戀情所迷,於一星期前的夜半打開煤氣管,雙雙中毒氣絕;貴婦艾斯黛爾,生前是個熱戀男性的色情狂,她蒙騙丈夫另求新歡,並淹死私生女兒,氣死情夫,她因患肺炎也已死去。這三個死人在地獄裏被囚禁於一室,又都本性不改,形成三角關係,並爭風吃醋、嫉妒挑撥、互相猜忌、各不相容,“他人就是地獄”,成了薩特的名言。
“喔,娘哈腿,劇本寫得複雜,說明人的複雜。”黃選朝道。
“薩特這麽寫,想表明啥意思咧?俺看至少有三層意思。這一,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他人,那麽他人便是你的地獄;這二,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他人對你的判斷,那麽他人的判斷就是你的地獄;這三,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自己,那麽你也是自己的地獄。人生旅途,出差錯是常見之事,但人們往往去找社會原因、客觀原因和他人原因,看不到自己的原因,正確對待自己常被忽略。在薩特的人學觀中,這一點卻極為重要。《禁閉》提出這一問題,深層意蘊正在這裏。《禁閉》描寫了關在十八層地獄裏的永受煎熬的三個活死人,是要喚醒人們不去作惡,以免扭曲與他人的關係;還要喚醒人們,不要依賴別人的判斷,作繭自縛,製造樊籠,成為“活死人”;而且要喚醒人們,嚴肅認識自己,超越自己,衝破人為的靈魂牢籠,為自由的心靈開拓出一片新天地來!
黃選朝非常讚佩解麥收的見解,怎奈他不能完全苟同。他沒有覺出解麥收與他的高下立現,而隻覺出解麥收在賣弄學識。將劇本收進自己的挎包,暗中便撇了撇嘴,滿麵笑容地聲稱老領導用一把思想的金鑰匙打開了自己的這把生鏽的思想舊鎖,感謝你這年輕有為的老領導,以後有了煩心事還會前來討教。然後客客氣氣地退了出去。及至走出縣政府老遠了,才將一口粘痰狠狠地射向一棵大柳樹。他感覺自己真的有些自討沒趣。這個劇本他是不會看的,過幾天送回來就是。
……
沙荊花一不做二不休,馬上就又搭了村裏的驢車來到縣裏,向主管這項工作的一位副縣長匯報了自己的情況。這位副縣長也正是剛剛為黃選朝排解過心緒的解麥收。解麥收對柴大樹、郭山河自然都十分了解,並非常欽佩。英雄總是讓人敬仰的。尤其柴大樹哈樣的英雄,慷慨悲壯,氣壯山河。他看了沙荊花的兩手後,感歎得熱淚盈眶。
縣政府的資料員解佩珍(黃選朝老婆)與解麥收是一個村的,都是河川鎮解家營人。解麥收上任以後,她感覺來了個老鄉,非常高興,解麥收要什麽資料,她都保質保量完成,而且,還往往多加些可供參考的文字,以備解麥收不時之需。她剛剛交給他一份資料,上麵這麽交待:中國古老的燕趙文化造就了世代相傳的燕趙俠風。《隋書.地理誌》中就說:咱燕趙之地“悲歌慷慨”,“俗重氣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更有“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名言傳世。宋代大文豪蘇東坡亦曾讚歎:“幽燕之地,自古號多豪傑,名於圖史者往往皆是”。這一切,都是形成華北抗戰時期英雄輩出的文化背景。中國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和新文化的李大釗;“士為知己者死”的俠士豫讓;“千場縱博家仍富,幾處報仇身不死”的邯鄲遊俠;“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刺客荊軻;以“胡服騎射”抗擊匈奴的趙武靈王;“當陽橋頭一聲吼,喝斷了橋梁水倒流”的猛張飛;渾身是膽,長阪坡單騎救主的常山趙子龍;火燒草料場雪夜上梁山的好漢林衝;血染沙場舍身報國的狼牙山五壯士……重義氣也是一大特點,劉關張哈義薄雲天的“桃園三結義”,名將樂毅、神醫扁鵲以及敢於直諫的魏征和宋太祖趙匡胤……而且,咱燕趙人文武兼備,擁有寫出千古名作《紅樓夢》的曹雪芹和寫下竇娥千古奇冤的關漢卿,有最早把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後七位數的祖衝之,有主張“實文、實行、實體、實用”“經世致用”的顏習齋和李恕穀,有“滿清第一才子”紀曉嵐,還有滿清中興重臣、湖廣總督張之洞……“創於宋,成於明,盛行於清”至今長盛不衰的五曲河兩岸的“搏腿功”,圍繞此功湧現了無數英雄豪傑,譬如俺們身邊柴大樹、郭尚民、黃國賢、魏雨征諸位英雄,血液中早已帶有燕趙俠士之風,是後起之秀,堪與前賢媲美。簡而言之,“經世致用”的學問和“搏腿功”的武術這一文一武在咱五曲河萬柳堤一帶的普及與流行,功高蓋世……
有了這些資料與記載墊底,解麥收對建好烈士陵園胸有成竹。而且,他還突發奇想,要爭取資金,建一個燕趙文化的紀念館。哈麽多的曆史人物與事件,為麽不向全社會宣傳,不向年輕人傳承?這不就是愛國主義教育,英雄主義教育,民族主義教育昂?一個民族怎能沒有英雄,怎能不愛國?當坐在麵前的沙荊花把自己要回歸烈士遺屬身份的想法和盤托出以後,解麥收幾乎沒有猶豫,當即決定:俺支持你,需要辦什麽手續,隻管說。
解麥收說到做到,為沙荊花開出了與郭山河“解除共同生活”的證明信。沙荊花與郭山河原本沒有正式結婚,隻是一起生活,所以,沒必要開什麽“離婚證書”。解麥收還為沙荊花登記造冊,使她成為縣裏第一位烈士遺屬,以後會享受屬於烈士遺屬的各種待遇。特別是享受解麥收的個人崇拜:“柴大樹是俺的偶像,你是他的遺屬,自然也是俺的偶像”。沙荊花臨告辭的時候,解麥收竟然還把自己剛剛發的工資拿出一半塞到了沙荊花的口袋裏。沙荊花拒絕說:“俺不缺錢,你這麽做讓俺心裏不好受。好像俺沒本事。”
“嫂子,你千萬別這麽想。這仨瓜倆棗是俺對烈士的小小表示,不成敬意。以後可能還會給你其他補助,你都不要拒絕。”
“國家給的,俺自然會接著,你自己的錢俺無論如何不能要。”
“就算俺給大樹兄的一卷燒紙錢,可以吧?”
沙荊花不得已收下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沙荊花在飯桌上對郭山河和孩子們說起了這件事,還拿出了從縣裏開來的證明信。一家人都詫異地看著沙荊花,不明白她為麽這麽做。三個孩子都七八歲、八九歲了,懂事了,知道父母親之間出現了裂痕。但他們不明白,這些年來父母親根本沒吵過架,兩個人恩恩愛愛,和諧得如同一個人,怎麽就突然要變卦咧。一個個臉上現出疑惑和無奈的表情。大兒子和二兒子都默默吃飯,一聲不吭,隻有三閨女不吃飯,卻猛地發出了“嗚”的哭聲。沙荊花抱住女兒肩膀,說:“孩子,你們現在畢竟還小,有些事隻有等到你們也結婚生子,才能明白。俺和你爸雖然不在一起住了,但你們所有的事情,我們倆都會一管到底。俺娘家也沒啥親人,你爸就是俺親兄弟,俺就是你爸的親姐。老鐵,是不是這樣?”
“是的是的。”郭山河急忙答應。木已成舟,說別的都沒用,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她想做什麽,由她好了。郭山河在鎮上與戰友黃大想喝酒時,已經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眼下最好的選擇,就是順應沙荊花。滿足她的一切想往。雖然她的想往背後隱藏著什麽,他也並不知道,而且他也懶得去猜——在以往的日子裏沙荊花已經為他做了哈麽多,這輩子他是還不清這筆賬的——就算猜出來,又能怎樣,你好意思拂逆她,舍得拂逆她?
轉天一早,郭家堡的村子中街牆上貼出了布告:“沙荊花與郭山河解除共同生活”。文中簡單講解了分開的原因,即沙荊花願意恢複烈士遺屬的身份,而與郭山河共同生養的三個孩子,是抗戰中對國家民族人種延續的貢獻,將來會與郭山河共同將孩子們撫養成人,分手之事經過了沙荊花與郭山河的友好協商,得到了縣政府的支持和批準。特此布告。
村子裏一時間對這件事沒有反應。戰爭給村人們遺留下了太多的創傷。精神的,物質的,肉體的,心靈的,還有很多冥冥之中看不見摸不著短時間不易覺察的。有人要把丟失的東西撿拾回來,別人看在眼裏自然不便多言。郭山河怕沙荊花為了孩子在田裏過於用功,他是知道的,沙荊花必然會這麽做,於是,他就把大量時間花在了田裏。這一年萬柳堤河川鎮一帶幹旱,五曲河也水流減少,幾乎斷流,郭山河組織村民們用腳踏水車,從五曲河淘水,加之自家的田地需要澆灌,就更忙了。
郭山河家的田地抓鬮的時候抓的是五曲河邊的一塊地,灌溉起來比較方便,但若決了口子鬧水災,也是最先遭殃。但村裏另一個一貫表現良好而家裏女孩多的老哥看中了這塊地,說他家孩子體力都差,願意離河邊近一點,車水方便。郭山河便跟他換了。這老哥的地恰恰在本村中離河邊最遠,要把五曲河的水車上來,輸送到哈塊地裏,需經過很長的水溝。眼下天氣嚴重幹旱,郭山河車水就要費更多力氣。沿途水溝幹得冒煙,水流甫一經過就嗤嗤滲進土裏,需要車很多水才能讓水溝內的水往前流。這就給郭山河增加了太多的工作量。沙荊花必然會前來幫忙,郭山河便與她發起火來:“這樣的體力活你不要管,累壞身體讓俺怎麽向縣領導交待?”
“老鐵,這和縣領導有麽關係?你莫不是因為哈個證明書對縣領導有意見?”
“姐,不是哈個事,你若不聽俺的,俺就把你扛回家。”
“好,俺就走,老鐵你把這罐水留下,慢慢喝。”
沙荊花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的背影是遲遲疑疑的,卻依舊是窈窕,健康的。是啊,她才剛剛三十幾歲,從生理上講,正可以生育,隻要她願意,再生兩、三個也沒問題。但她果斷地終止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兒孫滿堂,人丁興旺,曆來是莊稼人的追求,甚至是中華民族的追求啊。唉。費解啊。郭山河頭頂烈日蹬水車蹬得滿頭大汗,要喘口氣歇息一下的時候,到田邊搬起水罐裏喝水,咕咚咕咚一陣子以後,方才感覺嘴裏甜甜的,是兌了糖的綠豆湯。此一時期,國家經濟十分困難,鄉下基本買不到糖,綠豆更是少見。沙荊花莫不是享受了烈士遺屬的待遇,而她又把這種待遇轉移到自己身上了?郭山河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這些年來,吃過多少苦,遇過多少危險,見過多少死人,甚至最要好的戰友死在懷裏,乃至他的精神偶像柴大樹與叔叔郭尚民一同犧牲,都沒讓他哭過。眼下,他已經完全控製不住眼淚了。
這一個夏天,郭山河一點農活也不讓沙荊花幹。而且,也不讓孩子們幹。他讓孩子們專心讀書,目標是保定府的中學和大學。車水本是重體力活,一般情況下應該幾個人輪著幹,一個人蹬一陣子,累了就換人,因為一個人連續蹬幾分鍾就會氣喘籲籲。家裏勞力多的,會不感覺太難,但也往往會在這樣的日子裏加大飯量,加酒加菜,仿佛過節。自己家裏隻有一個壯勞力,沒辦法啊。這時,他就突然想到,如果村民們組成小組,合夥幹,不是要好得多昂?(在以後實現合作化的過程中,郭山河非常積極,因為他感覺很有必要)但眼下沒有這樣的政策,村民們基本都捆在自己的土地上,若要“借工”,等於雇工,自己沒有哈個實力。所以,隻能自力更生,苦熬苦做。
但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的黃晉升就來精神了。黃晉升因為是鎮上的戶口,在郭家堡沒有土地,他還吃著鎮中學的工資。有父親罩著,而且父親在步步高升,沒有人對黃晉升身在鄉下而吃著鎮中學的工資提出異議。他時間富裕。便拿著一份報紙,田裏來找郭山河了。見郭山河正滿頭大汗吭哧吭哧地蹬著水車,便招手讓郭山河下來,郭山河擺擺手不肯,說:“夜黑你去俺家找俺吧。”
黃晉升無奈,便蹲下身子,搬起沙荊花送來的水罐,掀開蓋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然後一抹嘴,愣了一陣,說:“嘿,俺說郭老鐵,現在國家這麽困難,你怎麽會有加了糖的綠豆湯喝?敢不敢說是誰給你的?”
郭山河不理他,繼續使勁蹬著水車,心裏異常氣憤,但他實在懶得與他計較。誰知,黃晉升竟然再次搬起水罐,一口氣將剩下的綠豆湯全部喝光了。然後說:“夜黑俺去找你啊。”腋下夾著報紙,打著飽嗝,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田埂走了。郭山河兩眼冒火,額頭繃起了青筋。但他明白,他眼下不具備與黃晉升較量的精力和能力,而且,也沒哈個必要。這些日子以來,他經常把沙耕讀送給他的哈本油印小冊子拿出來閱讀,幾乎可以隻字不漏地背下來了,哈就是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尤其其中的幾句話,時時在他腦際回旋:“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麽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隻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古人雲:“吾日三省吾身”,大概也是這個意思白。他時時做著自省,不願意與黃晉升這類人對抗。天黑以前,他終於收了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裏。此時,沙荊花已經為他和孩子們做好了飯,都擺上了桌,隻等他的到來。
正吃著飯,黃晉升晃晃****地來到了郭山河家,手裏依舊拿著哈張報紙。他進了堂屋,見一家人仍然像過去一樣,圍在桌前吃飯,就說:“哎,俺說郭老鐵,你們不是解除生活關係了昂,咋還在一起過咧?”
沙荊花道:“你的嘴別瞎卟嘰,俺們生活早就分開了,隻是在一起吃飯。”
“哈個也不行,一起吃飯就是共同生活。”
“閉嘴,年輕輕的,懂麽哎!”
“老娘們家,俺不是找你來的,你才該閉嘴——郭老鐵——”黃晉升把報紙塞進郭山河的手裏。
郭山河一看,是《人民日報》,第一版醒目位置刊登著《加強黨在農村中的政治工作》一文,便湊近煤油燈,細看起來(《人民日報》1951年6月29日,第1版)。裏麵講了一個叫“李四喜”的湖南省的農民,解放後,享受“翻身、分田、娶妻、生子”四喜,於是隻顧自家農業生產,不顧黨的工作種種。湖南省在報紙上展開了一係列嚴厲的批評教育,參與討論的人甚多,《人民日報》和國家領導也表了態。
“你是麽意思哎,看俺像‘李四喜’?”郭山河把報紙折起來還給黃晉升。黃晉升不接。
“這張報紙送給你吧,你多看兩遍,會明白自己像不像‘李四喜’。一個村書記,咋能隻把精力都放在自家的田地上?”
“今年幹旱,俺不淘水澆地,秋後吃麽哎,交公糧拿麽交哎,你給出糧食?做任何事情不都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你自己的事,憑麽讓俺出糧食?這種話是一把手對二把手說的昂?”
沙荊花實在看不下眼,用筷子“啪啪”地敲著碗邊道:“二把手同誌,你還讓不讓俺們吃飯了?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你在這沒完沒了,麽意思哎?”
“好好好,你們吃飯要緊,反正該說的話俺都說了,你這一把手看著辦吧:是在村委會做口頭檢討,還是在村裏貼布告檢討。”
郭山河和沙荊花都低頭吃飯,不吭聲。沙荊花見黃晉升不走,扔出一句:“鷹有時比雞還飛得低,但雞永遠飛不了鷹哈麽高;願你做鷹不做雞。”黃晉升歪著頭想了一下,訕訕地走了。郭山河連聲“慢走”的客套都沒說。待黃晉升出了院門,郭山河便“哐”的一拳砸在飯桌上,讓他的粥碗跳了起來,稀粥灑了半桌,沙荊花“唉”地一聲歎息,又給他的碗裏添了一勺粥,就拿抹布擦桌子,說:“樹林子大了,麽鳥都有,甭生氣。”誰知這時黃晉升突然腳步踢踏踢踏地返了回來,一進屋就雙手叉腰,表情嚴肅地嘶吼:“俺剛才隻說正事,忘了說你家屋裏——兩口子既然解除了共同生活,為麽還在一桌上吃飯?瞧你們倆哈個親熱勁兒,像分開昂?是不是半夜還要鬧一哈?這件事也要檢討!”
郭山河撂下飯碗,一把揪住了黃晉升的衣領,舉起了另一隻拳頭,沙荊花急忙站起身抱住郭山河。三個孩子嚇得一齊叫喊:“爸!媽!”
郭山河鬆了手:“俺倆感情好,願意在一桌吃飯,你管得著昂?”
“‘鼻等罐兒’(此時黃晉升已經沒有耐心再喊郭山河大號了),這可是你說的!鐵板釘釘,是你說的!”黃晉升突然哈哈大笑,拍手跺腳,然後揚長而去。
郭山河在背後大喊:“俺們就要在一起吃飯!”這年郭山河剛剛三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黃晉升還不到三十,也是容易頭腦發熱的時候,而比郭山河大兩歲的沙荊花也是不甘示弱的年紀。怎奈沙荊花經曆過的事情,已經讓她成熟老到了很多。還是比郭山河更沉得住氣,她一再地按著郭山河的肩膀,讓他落座:“老鐵,用不著急麽嗬眼,麽人麽對付;先學不生氣,再學氣死人。”沙荊花主張郭山河抽空召開村委會——用不著貼布告,就開會講這些事。名義上是做檢討,實際是做解釋,順便把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告知大家。
於是,郭山河真的召開村委會了,會上由幹旱車水澆地累死活人,談到了村民們可以互助、幫工的建議,這是在實際問題麵前的一種出於自願的選擇,但並不是唯一選擇,因為農活忙不過來你還可以借工、雇工,都無所謂,自願是前提,村裏會支持,但不強求,不做具體規定,不搞一刀切。
黃晉升眨著眼睛聽著,感覺這郭山河不光總是流鼻涕,做事確實技高一籌,在檢討會上竟能先聲奪人,反客為主,反敗為勝,實在厲害。他一邊嘬著牙花子,一邊想對策。於是,一下子又計上心來了,遂開口道:“郭老鐵,照你的幹法,不是又回到解放前了?”
“種地需要勞力,幹不了就需要別人幫忙,這和解放前、後有麽關係?”
一句話引來村委會眾人的熱烈掌聲。本來村委會裏麵有好幾位黃晉升的好朋友,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策應黃晉升,但他們都麵臨天天累得臭死,幹不完活,而且沒時間坐在屋裏讀報紙的問題,如果能夠互相拆兌幫工,不是太好了昂?你黃晉升即使是俺的好兄弟,也不該鬧這個驢性,尥這個蹶子不是?後來全國實現合作化,郭家堡走在最前麵,其實也是水到渠成;而再後來又分田到戶,也是水到渠成。而不搞強製性一刀切,一切出於自願,才應該是最得體的,這是郭山河的體會。
黃晉升徹底孤立,尷尬異常,遂自打圓場:“好了好了,今天就算郭老鐵有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大家在大旱之年多想辦法,不能沒糧食吃,也不能交不上公糧。”算是了事,散會。會後從村幹部開始就互相串通,出現了幫工現象。別人給郭山河幫過工,郭山河也給別人幫過工。村幹部裏隻有黃晉升一個人天天有時間坐在村委會讀報紙,見別人都忙得夠嗆,他也沒法叫別人來陪他。
這時,陳玉妮通過和沙荊花反複溝通,鋪平了與郭山河來往的道路。還通過協商和沙荊花達成一致,把他們的三閨女接到保定府去住,和陳玉妮作伴。既讓三閨女享受城裏良好的教學條件,又和孩子培養感情。陳玉妮已經想好了,既然要進入這個家庭,就要對這個家庭曾經發生和已經既成的一切,全盤接納。
一切都做妥了。當沙荊花送三閨女離家的時候,郭山河才剛剛得知。他一手拉住三閨女,一手拽住沙荊花:“姐,你們這是幹麽?為麽不征求俺的意見?”
“好兄弟,姐怕你不同意,所以先自做主了。”
“這,這……”郭山河滿臉通紅,不知所以。他愛自己的孩子,舍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但沙荊花哈樣的身份和性格,自己沒法拂逆,再說,孩子去了保定府,總比在郭家堡強,隻會成長得更好,自己為麽非攔著不讓去咧。遂放了手,親了親孩子腦門,說:“去白去白,跟著陳姨好好學習,長本事,將來為國家做貢獻。”
三閨女緊緊攥著沙荊花的手,衝著郭山河連連點頭,高高興興跟著走了。看三閨女哈個高興勁兒,郭山河感覺到,沙荊花在孩子們的心裏,是比自己位置更高更起作用的。
而陳玉妮似乎在欲擒故縱,並沒有立即來找郭山河談婚論嫁。雖然雙方通過沙荊花這個中介,都已知己知彼,但兩個人還沒有當麵鑼對麵鼓地敲定。陳玉妮通過半年時間,把三閨女調理得順順當當,而且已經開口不叫陳姨而叫“二媽”了。
陳玉妮見時機成熟,才在星期日約了郭山河在保定二師的食堂見了麵。她讓廚師炒了幾個菜,拿來一瓶衡水老白幹,時下的衡水老白幹口味醇正,價格也便宜,人們都認。三閨女口口聲聲喊著“二媽”,讓郭山河十分被動和臉紅。喝酒的時候他就不好再推讓再扭捏了,便以“先幹為敬”的名義,自己先幹了三大杯。差不多喝掉了半瓶酒。陳玉妮看在眼裏,隻是嗤嗤地笑。而當著陳玉妮的麵,郭山河不好意思甩鼻涕,便向陳玉妮伸出手去。陳玉妮心領神會,及時將自己的手帕遞到他手裏。因為她看到他的鼻涕已經冒頭了。兩個人曾經是哈個默契地相愛,除了同床共眠,早已有過多少次的卿卿我我,誰不知道誰呀,所以,陳玉妮也不勸阻,隻是一個勁笑,一個勁給三閨女夾菜。
待一瓶酒全部被郭山河幹掉,滿臉通紅,嘴裏仍然笨拙地不知怎麽開口時,陳玉妮夾了一筷子菜送到郭山河嘴裏,方才說話:“山河,你一個勁喝酒,俺也不勸,為麽咧,因為你畢竟背著俺娶了沙荊花,所以,你心裏是內疚的。當然,現在是沙荊花高風亮節解脫了你,讓你能夠回到俺身邊。而俺對這一切也十分理解,是戰爭,造成了這一切,不可抗拒。俺認命。但俺有句話要告訴你,俺是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不管一會兒你說出要娶俺,還是不娶俺,俺都是你的人。這輩子俺不會再看上任何男人。即使他是市長省長也不行。”
“玉妮,你說的都對。俺都同意。俺恨不得現在就和你結婚,來補償俺對你的虧欠。但眼下不行,村裏的事太多,忙不過來,而且,身邊還有個二把手天天盯著,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對俺搞批判。咱倆的婚事需要俺慢慢洇著,待周圍都接受了再辦。再有,俺還有一層顧慮,你現在是做學問的知識分子,俺是土裏刨食的農民,你跟了俺不感覺吃虧掉價昂?”
“一切都不是問題。俺叔叔陳之謙是個學養深厚高瞻遠矚的人,他告訴俺,今後是紅色政權掌管天下,不是四大家族和蔣家王朝,跟了你會搭上無產階級和革命戰士的順風車,未來的道路暢通無阻。反之,是逆是順就不好說了。請你原諒俺這麽考慮問題,好像有些自私和算計。可是,俺不這麽說的話,你就對娶俺有顧慮。”
“俺真不知道你想這麽深。”
“哈麽,你愛不愛俺?”
“哈可白(哈當然),愛。”
“哈就結了,別提哈個深不深的問題了。”
這時,三閨女插話了:“爸,俺二媽可好了,她可愛你了,天天拿著你的照片親咧。”
“嗨,這孩子!”陳玉妮一下子紅了臉,趕緊夾了菜填進三閨女嘴裏。
郭山河也紅了臉。他早已忘記了,他幾時照過相,並且給了陳玉妮一張?毫無印象。
吃完飯,陳玉妮領著郭山河和三閨女,沿著保定府主要街道徜徉,還去了西大街照相館照了三人合影相。晚上,就不去食堂了,在宿舍裏隨便做點吃的,又說了一陣話,就安排睡覺了。郭山河要去租小旅館,不想睡在陳玉妮的單身宿舍裏,陳玉妮哪裏肯讓,當即用報紙鋪在地上,再鋪上羊毛氈,鋪上褥子,抱來被子,說:“你是客人,和三閨女睡**,俺睡地上。”
“開玩笑白你?俺一個當兵出身的男子漢讓女人睡地上?”
“俺不管你當不當兵,這是俺待客的原則。別的女伴來了也如此。”
兩個人自然要推推讓讓,結果還是隨了陳玉妮。郭山河因為喝了酒,上床以後很快就入睡了。但睡夢裏感覺有人親他的嘴,在黑燈影裏猛地睜眼一看,正是陳玉妮,他便不再說什麽了,悄然下床,擁著陳玉妮鑽了她的被窩。
倆人親熱夠了,陳玉妮緊緊摟著郭山河低聲道:“幾時結婚都行,俺不在乎哈個形式,甚至結不結都無所謂,俺已經完全得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丈夫,這是最重要的。盡管這個丈夫是個‘鼻等罐兒’。”一番話說得郭山河想哭又想笑,再次熱血沸騰起來。
回村以後,沙荊花見郭山河滿麵紅光,心情不錯,便悄悄問了當年郭尚民問柴大樹的話:“鬧了白?”郭山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姐,俺對不住你。”“甭說這個咧。你這麽做就對咧,咱倆不是彼此都成全了,這輩子俺也對得住陳玉妮咧。你是了解姐的,這輩子堂堂正正,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人的事。”
郭山河不急於張揚他要再次結婚的事,他要尋找合適時機。但沙荊花卻怕夜長夢多,擔心陳玉妮哈邊有變。於是,她悄悄在其他村委會幹部中吹風,說要幫郭山河操辦婚事。黃晉升聞聽以後,便興奮起來,獵物正在走向羅網,是白?他緊張地關注著事態發展。他還跑到保定府HB大學去找柴金菱,滿心歡喜地商議這塊肉該怎麽吃。
柴金菱道,如果郭山河真的與陳玉妮結婚,而仍然和沙荊花住在一起,這文章就來了。這時,柴金菱也告訴黃晉升,她現在鬧口鬧得厲害,要趕緊結婚,否則就出醜了。兩個人便悄悄開了結婚證,悄悄結了婚。沒有張揚。他們打定主意,將來生了孩子有人問起的時候,就告訴對方,他們早就結婚了。但時隔不久柴金菱真的生了孩子,黃晉升兀自喝酒慶祝,酒過三巡,又感覺這個孩子和他的“第一次”時間似乎有誤,可能因為哈次他喝了不少酒,恍恍惚惚地記不住日子了,甚至兩個人是不是交過歡都印象不深。但此時“酒壯慫人膽”,他還是冒冒失失與柴金菱大打出手,把柴金菱的奶都打回去了。柴金菱哭哭啼啼道:“俺和你爹都是君子,連手都沒拉過,不信就去問他!”
黃晉升當然不願意拿屎盆子往自己或父親身上扣。這種事實在沒意思。即使哈啥的話也是“肉爛在鍋裏”,是白?不然又能咋辦?離婚是連想都不能想的,眼下的社會輿論不向著離婚的人,一般都認為誰提的誰就是“見異思遷”,肯定有外遇。而且,真要離的話,人們必然會私下胡亂打聽,要鬧個“門兒清”,人們在這方麵的閑心是非常大的。哈個時候說不定會把“醃臢事”抖出來,是或不是,都不光彩,讓世人見笑不說,對自己的仕途沒有半點好處。受父親影響,黃晉升認為人生在世仕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發明、創造、科技、文化全都白扯,更別提體力勞動。
你還舔著臉問咋辦,火柿子、黃瓜,加點鹽,涼拌。火柿子、黃瓜鄉下沒有賣的,咱保定府全有,你上街買去吧,回來俺教你咋拌。
她還逮著理咧。黃晉升差一點背過氣去。買了一盒煙找老同學釋放去了。他本來是不沾煙的,為此父親還表揚他有大誌向。現在他要開戒了。在老同學家他放開了抽,一時間感覺十分爽快。但抽著煙,他就想,不行,不能治氣,要分析,要冷靜。這個心機女人的前途在父親手裏攥著,反之,俺爺倆的前途也在她手裏攥著。原本是半斤八兩,彼此彼此的關係。既然如此,誰都不能毀誰。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黃晉升帶著醉意回到柴金菱身邊,說出了自己考慮成熟的話,請求她原諒他的年輕不成熟,他畢竟比她小三歲昂。柴金菱道:“這就對咧,你疑神疑鬼是毫無根據的,半文不值。”還說,天底下終歸好人多,你要這麽想,就沒有亂七八糟的煩惱。
回到郭家堡,黃晉升什麽都不說,守株待兔,等待郭山河這個莽撞的傻兔子使足勁兒往他的樹上撞。屆時,便是他的收獲之時,他將褪毛扒皮支起火鍋燉這隻傻兔子。
沙荊花到保定府看望三閨女,順便問了陳玉妮:“懷了昂?”陳玉妮臉上紅紅的,點了點頭。這就好。沙荊花親了親陳玉妮粉嫩的臉頰。事情隻有這樣才能坐實咧。回到村裏,沙荊花便對郭山河攤牌了:“好兄弟,姐還差一件事沒辦,待這件事辦完,就是死了,也閉得上眼了。”
“麽哎?”
“你的婚事。”
“不急。”
“啥叫不急,玉妮都懷上了,這次你務必聽姐的安排。”
哎呦咧!郭山河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沙荊花在院子裏擺了四桌,請了村委會和其他要好的朋友喝酒吃飯。郭山河和陳玉妮胸前戴了大紅花,身上穿了新衣服,喜氣洋洋地向諸位敬酒。沒有吹鼓手,沒有唱曲人,哈些事陳玉妮不喜歡。就這麽素素雅雅就行了。村委會有人嫌這婚禮過於冷清,就叫喊:“老鐵,這個時節俺們不喊你書記,隻喊你老鐵,你給俺們唱個小曲、說個笑話!”陳玉妮先紅了臉,擋駕說:“俺知道山河,他不擅長這些。”
“你是新娘子,沒資格擋駕,新婚三天沒大小,老鐵,來一段!”
郭山河舉著酒杯,不知道該不該來一段,來吧,真的不會,不來吧,又掃了大家的興,便說:“俺勉為其難來兩句炕頭上的媽媽例兒吧——‘提壺提壺笑笑,找你姥姥抱抱,你姥姥抱不結實,摔個尥不蹶子兒’。”
眾人哄笑,還喊不過癮,要郭山河再來。沙荊花見此,便舉著酒杯站了起來:“各位兄弟,俺給大家唱個小曲吧,替老鐵解解圍。”
“嘿,大嫂要唱曲兒咧,這個要歡迎咧!”
沙荊花正色道:“從今往後,大家不要叫亂了,別喊俺大嫂,喊大姐就行了,要喊玉妮大嫂,行白?”
“可不是白,不能喊亂了。”嘴上這麽說著,一幹人還是哈哈大笑。沙荊花急忙唱了起來,把尷尬掩飾過去。
“一場秋雨三場露,
新社會的年月不比當初;
媽媽娘你好糊塗,
哎嘿哎嘿喲媽媽娘你好糊塗,
人家的女兒能寫又會算,
你家的姑娘兩眼黑糊糊,
媽媽娘你好糊塗,
哎嘿哎嘿喲我也要念書,
人家的女兒參加勞動,
你家的姑娘長年關在屋,
媽媽娘你好糊塗,
哎嘿哎嘿喲我也要把工出,
人家的女兒會寫自主,
你家的姑娘有話說不出,
媽媽娘你好糊塗,
哎嘿哎嘿喲我也要自主。”
眾人自然又是一片掌聲。這是在冀中剛剛流行起來的小曲《媽媽娘你好糊塗》,很多人都會唱。不過,眾人似乎聽出了這小曲的弦外之音,哈是一種不便言說的複雜情感,於是,都舉杯互敬,掀起敬酒的**,把這個環節快速遮掩過去。
本來黃晉升也是應該來吃飯喝酒的,沙荊花看在他也是村幹部的份上請了他,但他沒來,而是在家裏寫了新的布告貼在村中當街上。說郭山河是郭家堡的“李四喜”,不光一心為個人牟利,不關心集體,還道德敗壞,吃著鍋占著碗,家裏天天摟著沙荊花,說不定夜裏還來一哈,然後又娶了城裏的陳玉妮。還把告狀信寄到陳玉妮供職的保定二師和縣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