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堡從來沒來過吉普車。鬧鬼子的時候都不曾來過。所以,此時來了吉普車就成了新鮮事。停在郭山河家門口,屋裏在談話,而外麵圍著一群人,正是生火做飯時間,他們不回家生火做飯,卻圍住吉普車議論紛紛。有的說:“這準是鎮政府的車,來抓捕郭山河了。”有的說:“郭山河保護壞人,早該抓了。”於是,有人就舉起拳頭喊口號:“打倒郭山河!”一些人跟著喊:“打倒郭山河!”

正喊得熱鬧,軍人從屋子裏走出來,道:“鄉親們,你們在這兒,正好,我來說兩句。我是咱們專區的巡視員,我叫沙耕讀,過去給呂正操將軍當過衛士和秘書。現在咱們正在開展土改工作,有的村鎮的地主富農占有較多較好的土地,還有很多村幹部和三三製幹部占有較多較好的土地,有的村子的黨支部還混進了不稱職人員,把黨的支部變為宗派小集團,違反政策,欺壓群眾,造成了廣大群眾的不滿,對前方作戰帶來消極影響。這一切,都該在土改工作中得到解決。而咱們村的郭相臣和郭山河,都不是壞人。所以,大家要好好學習政策,不要盲目揪鬥。此次土改要和整黨結合起來,黨支部的工作要公開化,要在廣大群眾幫助下進行整黨,把黨的會議與群眾大會合二為一;其次,就是從鎮到縣,建立人民代表大會的係統,並賦予相應的權力……”

群眾漸漸散去了。人們文化不高,對沙耕讀的話還不能完全理解,也興趣不大。但人們都知道呂正操將軍是好人,既然是來自呂正操身邊的人,也該不是壞人。

而沙耕讀在屋裏和郭山河談了什麽呢?他說,前不久他到陝北開會學習,遇到一個頭腦特別清醒的人,誰呢,曾經和鼎鼎大名的劉誌丹齊名的習仲勳。習仲勳在會上談到土改工作時說:“如以一般概念進行老區土改,必犯原則錯誤”,“地主、富農占中國農村百分之八左右的觀念,在老區必須改變”(也就是說,根本沒有這麽多)。“在老區發動群眾運動,要堅決反對小資產階級的‘左’傾形式主義”。他列舉了陝甘寧邊區綏德分區發生的違犯政策的現象:在辛店賀家石村,邊區文化協會的胡采領導的工作團規定,民兵可以吊地主、打幹部。在許多群眾鬥爭會上,總有幾名打手,專門捆、打、吊、烤,弄得人心惶惶。他說:“這種‘左’的情緒,不是群眾原來就有的,而是幹部帶去的。”“在老區,有些鄉村貧雇農很少。其中,有因偶然災禍貧窮下來的。有的是地、富成份下降未轉化好的。有因好吃懶做,抽煙浪**致貧的。”“由他們起來領導土改,就等於把領導權交給壞人。嚇得區鄉幹部有逃跑的,有自殺的。”一些在土改工作中隨便打人殺人的“勇敢分子”,往往是“因好吃懶做,抽煙浪**致貧的。”“真正的基本好的群眾在中農階層及一部分貧農中。”沙耕讀還說,習仲勳為此給毛主席寫信反映情況,得到了毛主席的支持。

沙耕讀幫助郭山河把這幾年村裏的人員結構和特點進行了思考和分析,確實感到農村中真正懂生產,會勞動的大多是中農以上成分的人,而貧農往往生產技能不行,或身體條件不行,或不肯下苦力,否則,總會有上升為中農甚至富農的機會。沙耕讀道,“富不過三代”,“窮也不過三代”;世世代代不愁吃喝,或世世代代缺衣少食,總是有其原因。有些不好好務農的懶漢最願意“打土豪分田地”,“走州過府大吃大喝”,誰富就整誰,因為這種事最簡單,用不著太費心力,借助潮流就幹了。正所謂“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革命的目的是什麽?自然是要解放生產力,也要保護生產力。哈麽,什麽屬於生產力?當然,能夠創造財富的都是生產力。哈麽,哪些人在天天創造財富?好吃懶做沒法創造財富吧——還用說得更淺顯嗎?對於農民階層,我們既要打擊極端反動的惡霸地主,又不支持打著“窮人”旗號實際好吃懶做的個別分子。沙耕讀順便給郭山河捎來一篇油印的毛澤東的文章《為人民服務》,特別指出,“毛澤東的話講到家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老鐵,你是書記,是紅星村舉紅星的人,你舉的是不是紅星,以什麽為標準,就看你是不是為人民服務。而且特別要明白,人民的範疇指的是什麽。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過去是,眼下仍然是。”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讓郭山河茅塞頓開。

沙耕讀是接到沙荊花的電話以後,及時趕到河川鎮的。

而沙荊花為搬救兵給沙耕讀打電話,親自搭了村裏的驢車跑到縣裏,找到政府機關的熟人,才打出這個救命電話。沙耕讀走了以後,郭山河立即來到郭相臣家,想安慰幾句。誰知此時郭相臣麵如死灰,正和老伴在房梁上拴繩子,打算雙雙自盡。郭山河急忙把他們抱住,解下了繩子。郭山河說:“嬸子,你去炒兩個菜;相臣老叔,把你存了一輩子的老酒拿出來,咱今天就是今天,俺要給你交個底。”心情極度晦暗的郭相臣,苦著臉,從紫檀被閣子裏掏出一瓶清朝光緒年間的老白幹,陪著郭山河喝了酒。兩個人聊了半宿,郭相臣算是暫時打消了自殺念頭。而且,最後表態:要把家裏所有的財產全部變賣,換成軍糧、軍衣、軍鞋、綁腿,捐給咱們部隊。“這回俺完全屬於‘人民’了吧?”

“哈個當然。不過,讓咱們部隊吃飽穿暖,然後打你兒子,心疼不?”

“不心疼。誰讓他心裏沒有老百姓咧。”

郭相臣家是三進的四合院,全部家具都是明清風格的紫檀木,還有一些古玩玉器、名人字畫,全是祖上好幾代的財產遺存。他換成了兩萬大洋,全部捐給了縣政府,而沒有捐給河川鎮,因為他對黃選朝信不過。縣政府下發了一紙文件,要求河川鎮表彰郭相臣,也被黃選朝壓下了,推說表彰肯定要搞,但要選好時機。

現在郭相臣住到了村土地廟旁邊的兩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郭山河要把他接到自己家住,他堅決不肯。他怕連累郭山河。批鬥會的情景曆曆在目,他僥幸沒死,已經打算脫胎換骨,洗心革麵了。郭山河見此,便組織幾個村民幫郭相臣加固了土坯房,不僅牆壁重新套了灰,屋頂鋪了新瓦,門窗也重新換了,還全部刷了桐油。院子也做了平整,圈起了木柵,請村裏的巧手用柳條紮了雞窩,郭山河淘換來兩隻母雞放進去,讓郭相臣老兩口能接連不斷吃上雞蛋。

但時隔不久,兩隻母雞就丟了,連柳條雞窩都不見了。誰拿走的,不得而知。郭山河也被冠以“思想右傾”而遭到全村揪鬥。這次是鎮裏在郭家堡開會,郭相臣陪綁。會上黃晉升滔滔不絕,聲嘶力竭,把郭山河說得一無是處,比鬼子漢奸還壞。好在這次沒有“又打又拉”,沒有身體折磨。但郭相臣再也經受不住,回到家就病倒了,他原本還想自殺,但想到郭山河為他做了哈麽多,如果死了,會讓郭山河承受不了。便一下子躺倒了,萬念俱灰,整日昏睡。既然人沒死,老伴就每天給他嘴裏灌點稀粥,維持著他的奄奄一息。

此時,兒子回來了。兒子是騎著馬回來的,身後跟著兩個騎馬的戰士。敏捷幹練,威風凜凜。三個人都穿著與沙耕讀一樣的衣服。他們進村以後到老宅一看,這裏變成了給解放軍做服裝被褥的加工廠,一問,才知道父母親住到村邊土地廟旁邊的土坯房去了。兒子叫郭來福,原本是國民黨軍的上校,在抗日戰爭中敢打敢拚,九死一生;抗戰勝利後對蔣介石發動內戰不能認同,遂帶領一部分國軍士兵投奔了解放軍,成為解放軍的一名副團長。他當時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但很快就壓下了自己的情緒。他來到土坯房,見到了自己父母親。母親抱住兒子痛哭一場。訴說了以往發生的一切。郭來福畢竟是軍人,已經撫平的火氣再次撩撥起來,提著駁殼槍就帶著兩個衛兵策馬來到黃晉升的住所。黃晉升的家人告知,說正在開村委會。

村委會正在屋裏批鬥郭山河。一屋子人對著郭山河指指點點,唾沫星子亂飛,“鼻等罐兒”、“鼻等罐兒”的侮辱叫聲刺人耳膜。因為天冷,屋裏點著煤球爐子,一個人還把燒乏的白煤球撿起來砍到郭山河臉上。郭來福一步跨了進來,正看到這一幕,便唰一下子從槍套裏拔出了駁殼槍,順手就把機頭張開了,朝著砍煤球的人頭頂上方“啪”就是一槍,嚇得全屋一下子冷了場,剛才還熱烈異常的場麵突然啞了火。雖說屋裏的人都見過打仗見過死人,但對這麽近距離開火,還是十分驚恐。就在大家麵麵相覷之時,郭來福叫道:“二鬼子黃晉升,你給老子站出來!”

人堆裏的黃晉升急忙往別人身後躲,企圖用別人的身體擋住自己。郭山河不認識郭來福,也有些措手不及,但卻無意中解脫了剛才的窘境,首先甩了一把鼻涕——半天沒甩,鼻涕已經“過河”了,流到了下巴上。他仍舊以領導者身份說:“同誌,你是哈個部分的?”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郭相臣的大兒子,曾經的國民黨上校,現在的解放軍副團長,郭來福!”說著話,左手從上衣兜掏出一個薄薄的小冊頁(對折的卡片),摔到郭山河身上。郭山河急忙接住,見該人確實是郭來福,外表也和郭相臣十分相像。郭山河見過沙耕讀的小冊頁,確認此中無假,便說:“來福大哥,俺該叫你一聲首長,幹麽這麽大火氣,俺們坐下慢慢聊聊,可好?”

郭來福火氣衝天:“俺老爸做了哈麽多貢獻,還這樣欺負他,黃晉升王八蛋,你該當何罪?你給老子站出來!”

郭山河截住郭來福的話頭:“來福大哥,俺是書記,沒有保護好相臣叔,要怪你就怪俺白。”

“不!你已經為俺老爸盡到了情義,盡到了責任,俺隻找黃晉升算賬!”說著話,朝著屋頂又是“啪啪”兩槍。

郭山河苦著臉道:“大哥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你打穿了屋頂也是俺們來修昂。”

“黃晉升,你狗日的站出來!”

“大哥,今天黃晉升沒來,他去縣裏開會了。你有話跟俺說白。”

郭來福不得不壓住火氣,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郭山河,但還是擁抱了郭山河一下,說:“郭家堡這麽幹是不行的!俺要到縣裏告狀去!你們轉告黃晉升,俺今天沒殺他,後會有期!”順便將一個紙條塞進郭山河手裏。

郭來福罵罵咧咧地帶著兩個衛士走了。門外響起一串急速的馬蹄聲。屋裏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藏在別人身後的黃晉升。黃晉升灰頭土臉,樣子十分狼狽,見眼下情況對自己不利,二話不說,從人叢中擠出來,道:“俺要到鎮上告狀去!”到外麵推了自行車一溜煙跑了。給人的感覺是他沒有聽之任之善罷甘休。於是,這一走,也算撿回一點掉了一地的麵子。而郭山河展開手中的紙條,見上麵寫著:“治療流鼻涕偏方——生薑敷腳底心——將生薑切碎,用紗布包住綁在腳心,然後穿上襪子睡覺,第二天流鼻涕症狀即可減輕。”不覺又是一聲長歎。暗想這肯定是郭相臣給郭來福寫信求助的。但這種方法太麻煩,再說紗布也不好淘換,生薑總用也用不起,他隻在心裏感謝郭相臣父子,不打算嚐試。

郭來福大鬧村委會一事不了了之,不知道縣裏是怎麽給郭來福做的工作,也不知黃選朝父子倆是怎麽安撫住縣領導的。不過,郭家堡的土改工作沒有再出現極端傾向。沙耕讀曾經這樣提醒郭山河:“以正當的名義整治競爭對手,哪怕你是同一陣營的人。這也叫公報私仇。你們之間原本沒有仇,但你努力工作且很有成績,對他就是災難。”但郭山河認為同誌之間不會這樣,矛盾可能來自誤會和性格差異,並沒有引起足夠重視。

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在三年解放戰爭中一直在做著支前工作,這裏沒有戰場,因此平穩過渡到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此時,“抗美援朝”開始了,郭家堡的人們通過努力生產,多打糧食多種棉花來支援國家。不過,由於抗戰後期很多投降的偽軍人員在這裏落戶,占據了村裏不少土地,使人均土地麵積減少了很多。在這個問題上,村委會曾經發生激烈爭執,黃晉升力主趕走這些人,不給他們上戶口,也不給他們土地。而郭山河頂著壓力硬是把這些人安置下來,分了地。在分地的時候,有的村幹部要求占點便宜,黃晉升也為這些人說話,甚至在村委會上啪啪地拍了桌子:“俺們的村幹部是為國家做貢獻的,難道跟投降的偽軍們一個待遇?”

“不要再這麽說,他們早已洗心革麵,重新開始,俺們要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俺們的村幹部如果在分地問題上多吃多占,以後在群眾麵前就沒有威信。毛主席《關於重慶談判》大家都讀了,‘享受讓給人家,擔子揀重的挑,吃苦在別人前頭,享受在別人後頭,這樣的同誌就是好同誌。’這是毛主席說的。俺們的村幹部要帶頭做好同誌,不做落後分子。”

黃晉升氣得眼睛牛眼大,無計可施。毛主席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在人民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黃晉升對這一點十分清楚。遂問郭山河,你打算怎麽分地?郭山河不假思索道:抓鬮。抓鬮——黃晉升心裏立即咯噔一下子,完全沒想到這個“鼻等罐兒”是如此經驗老到的“陰損”之人,想回家求助黃選朝,又怕老爸罵他無能,便想到省城一趟,老婆正在省城讀書,也是胸有城府和韜略之人,應該拿得出製服郭山河的辦法。

其實,黃晉升至今並未正式結婚。他的所謂老婆還是未婚妻,隻是已經同過房,他便早已稱其為老婆了。這個女人是河川鎮的小學校長,叫柴金菱,柴家營人,比黃晉升大三歲。是鎮長黃選朝看中了她,把她選為兒媳的。

哈是在一次黃選朝到這所小學例行檢查工作,他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甫一見麵便是一個激靈,柴金菱非常漂亮,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清澈明亮,說話也如銀鈴般好聽。因為抗戰結束以來河川鎮再也沒有發生戰事,抗日民主政府的各項工作都很順利,建國後鎮上的小學就得到國家資助,建得十分規範,紅牆綠樹,操場平坦,嘰嘰喳喳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十分可愛,見了黃選朝便鞠躬,喊:“領導好!”這麽懂禮貌的孩子,加之身邊的校長如花似玉,讓黃選朝心情大悅。

“你是怎麽當了這個學校校長的?”黃選朝背著手緩緩漫步,眼睛不看身邊的柴金菱,而扭向另一邊看著甬道旁的蔥蘢花木。

“我最早在保定府育德中學上學,因為河川鎮小學裏缺教師,我畢業後就回鎮裏小學教書了,後來根據需要,上級領導安排我做了校長。”柴金菱早已接待過很多的各方麵人員,十分自然而親切地侃侃而談。既不靦腆,又不絮叨;把握分寸,適可而止。

哦,學曆並不是很高。這樣最好,女人要哈麽高的學曆幹麽,天天跟領導爭論?工作還怎麽幹?黃選朝已經見識過郭山河哈樣有文化有主見的下屬,哈個簡直沒法領導,唯一該作的就是將他剔兒走,剔兒不了的話,就抓住小軟兒“辦他”。

柴金菱見黃選朝一時沒有走的意思,遂把他領到自己的單身宿舍喝茶,請他講當年的抗戰,哈是黃選朝一生中最得意的階段,便興致高昂,口吐蓮花,已經中午十二點了還在滔滔不絕。柴金菱便順勢留他吃了便飯。她本來擔心黃選朝這樣“有水平”的領導不會在一個基層單身女人房間長時間留下來不走,誰知還真的賞光,讓她喜出望外。更難得的是學校裏一位男教師在她上任的時候送給她一瓶老白幹,她一直留著,眼下上級領導來了,不是正該拿出來昂?

“工作十分出色,人才難得,俺要向縣裏推薦你們。”黃選朝有意加了“們”字,以不顯得突兀。他掃視著單身女人的房間,牆角鐵絲上搭著柴金菱的內衣**,來不及收走,柴金菱注意到黃選朝看哈個地方的時候十分專注,而且鼻子吸溜吸溜地聞著屋裏洋溢著的香皂氣味,已經發出了聲音。

“謝謝領導鼓勵,現在全國人民都在支持抗美援朝,俺們有不少學生家長就是誌願軍,正在鴨綠江哈邊跟敵人浴血奮戰,俺們把孩子管理好,教育好,不就是支持抗美援朝昂?”柴金菱盡量多講工作,不談家長裏短柴米油鹽,防止領導膩歪。

黃選朝十分灑脫地捏起一粒花生,扔進嘴裏。眼睛轉向眼前的酒杯。酒杯是柴金菱平時喝茶的瓷碗,碗裏還有沒刷淨的茶漬,因為她平時滴酒不沾。

“看上去你家境不錯?”

“一般吧,父親過去是皮毛匠,生產經銷皮貨,硝堿、硫磺把手‘拿’得都變了形,不過也曾經富過,不然俺也不可能到保定府讀中學。後來支援抗戰,把貨物全部捐給了八路軍,就改弦更張種地了。”柴金菱急於表白,父親雖屬“小業主”,非一般的受苦人,但卻是八路軍的好朋友,而且完全是依靠勞動致富的。

“很好啊!今年黨的七屆三中全會(1950年)以後,為恢複國民經濟,在政治經濟措施上進行了不少調整,其中之一就是調整工商業中的公私、勞資、產銷關係。私營經濟即將迎來一個大的發展。鼓勵你爸把老本行拾起來白。”黃選朝摘下了灰色的“解放帽”,扔在身邊的炕沿上,解開灰色製服的衣領,開始與柴金菱對酌。

柴金菱麵色紅潤,連連點頭。眼前的黃選朝,是時下典型的幹部打扮,加之麵目清秀,文質彬彬,讓雖然年輕卻心機重重的柴金菱好生喜歡,好生崇拜。於是,酒就來者不拒,一瓶酒不知不覺便幹掉了。眼前一切都恍惚了。腳底下騰雲駕霧一般,心裏卻十分愜意和熨帖。她甚至想作詩了:天時地利人和,看你如何把握;並非把酒當歌,俺今放棄蹉跎!當黃選朝回身插了門,抓住她的手的時候,她沒有抽回來,隻是在感受對方的手心像女人般如此柔軟、火熱,感受到這意外的驚喜來得如此突然,有些措手不及。她幸福。她滿足。更重要的是她此時此刻神采飛揚,豪氣幹雲,浮想聯翩——作為小字輩她從未想過要在河川鎮幹出一番事業,哈麽多打過仗立過功的人在前麵排著,論資排輩的話哈輩子能排到自己,眼下就驀然感到若在河川鎮有所作為乃至大展拳腳,正當其時——有黃選朝做後戳——還能有麽個愁事?如果此時黃選朝抱住她親吻她,她便絕不會推拒。但黃選朝卻就此止步,沒有繼續進攻。他咬緊牙關,守住了自己的形象。不過,黃選朝的手心傳遞過來的哈種感覺早已讓她“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盡管兩個人的肌膚之親十分有限,黃選朝卻已經完全被柴金菱的體貼、配合所打動,感覺自己已經離不開她了,打算盡快把她娶到手,自己家裏哈個半老徐娘望塵莫及;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暗想今晚回家便跟老婆商談離婚事宜。因為戰爭和離亂,此一時期各級幹部的離婚率很高,潮水一般的“換媳風”已見端倪。雖然國家並不提倡,但隨著大流走也不會太顯眼,不會影響自己的威信和升遷。

誰知老婆卻堅決不答應,說戰爭年代哈麽困難俺都跟著你走過來了,現在卻說拋棄就拋棄,你還有良心昂?俺要拿著菜刀到縣領導跟前去抹脖子,你不嫌難看就試試。其實,黃選朝的老婆還是有文化的人,也是他當年保定二師的同學。他曾經猜想,有文化的女人應該對這種事看得開,想不到老婆竟如此固執。抗戰勝利後,黃選朝通過關係把老婆安排進縣政府工作,在資料室做資料員。這是不怎麽與外界打交道的活兒,黃選朝感覺這樣穩妥,可以避免老婆與其他男人接觸。長久以來,每當他與有些姿色的女人接觸,心裏總會莫名地熱一下子,他當然明白,哈是一種容易導致衝動的渴望,作為仕途中人,十分危險。有時,年齡合適的女人見了他也會套近乎,他也敏感地意識到哈是女人的一種本能和需要。如果不是他冷靜地把握自己,眼下身邊一大堆私生子都極有可能。

他害怕老婆會對其他男人獻殷勤,也害怕其他男人對老婆獻殷勤。在資料室工作,就讓他放心多了。但柴金菱的出現,讓他徹底打了自己的耳光,在他打算越過藩籬的時候,又見識了老婆卻原來是如此守舊和可靠,感慨啊。滿腔的苦澀的感慨。

黃選朝不得不與柴金菱揮淚告別。但這麽好的女子他實在割舍不下,遂和柴金菱商議:給俺兒子做媳婦吧,左右沒出俺黃家。這樣咱倆可以經常相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白?初陷情網的柴金菱對這樣的安排不能接受,堅持要嫁給他。他說,要麽這樣,俺送你上大學去進修“鍍金”,算是報償,然後嫁給黃晉升可行?柴金菱想來想去,答應了。這個時期確實有被選送上大學的,但哈個可是鳳毛麟角,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她心裏非常明白。黃選朝見柴金菱終於點頭,便急忙開動他的人脈機器,找到過去的老領導,請老領導為“兒媳婦”幫個忙。一俟事成,他立即告知兒子:爸給你說下媳婦了,現在正在保定府上大學,溫柔漂亮,知書達理,事情沒有再合適的了——她比你大三歲——你可知道“女大三抱金磚”昂?還安排時間讓兒子去保定府與柴金菱會麵。兒子曆來唯父親之命是從,便趕赴保定,結果二人一見如故,馬上確定了婚期。以後,每隔一段時間,黃晉升便來保定相會,兩個人到小旅館租了屋子卿卿我我。柴金菱雖然放不下黃選朝,但黃晉升是另一種風格,年輕,有活力,就讓她十分愜意!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解放初期的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的家庭組成與人際關係,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發生在幹部家庭,也沒有例外。而且,一股潛在的潮流由暗到明悄悄運行——釋放——抗戰勝利以來,人人都在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呼嘿嘿一個呀嘿——而建國以後,在黨和政府領導下,全體人民建設國家的熱情空前高漲,處處紅旗飄揚,處處歌聲嘹亮,人們潛意識下的個人訴求,也搭車跟隨釋放出來。仿佛“釋放”是主旋律,“拘泥”是小家子氣。

黃晉升對柴金菱說了競爭對手郭山河的事以後,讓初嚐人生勝果的柴金菱陷入困惑:出餿主意整治好人,她從來沒幹過,也不願意幹。不論如何,郭山河在抗戰當中英勇殺敵,在郭家堡主持一攤子工作也不賴呆,他是好人,至少主流是好的。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和人脈,你整他,若是打不著狐狸惹身騷咋辦?黃晉升便和柴金菱講了“墊腳石”的使用問題,讓打算好好讀書,將來有所作為的柴金菱聽得頭皮發乍,張大了嘴巴。不過,她很快就理解了黃晉升,臉上的表情也隨之鬆弛下來。她通過自己與黃選朝的關係,理解了黃晉升。人啊,怎麽說咧,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她遲疑著說,她認識大學裏的教授陳之謙,陳之謙也非常喜歡她,和她說起過侄女陳玉妮的事,說陳玉妮也是河川鎮的,至今沒有對象,曾經的對象也在河川鎮,就是郭山河。當時,柴金菱隻是聞聽過郭山河的名字,還不知道郭山河竟然與黃家有過節。柴金菱道:“其實郭山河與你們黃家無冤無仇,恐怕他也從來沒想過整治黃家,是你們黃家一直忌憚著他,總想幹掉他。”黃晉升道:“不要說得這麽直白,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咋能亂說?咱們畢竟是一家子,你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柴金菱答應往保定二師走一趟,去見陳玉妮,通過陳玉妮發動郭山河婚變,讓他後院起火,你可借機大做文章。黃晉升十分高興,便與柴金菱商定起婚期,說你這麽有韜略,俺要盡快把你變成黃家人。

保定府的陳玉妮在二師幹得非常出色,不僅繼承叔叔陳之謙衣缽,在學問上日漸精進,她的主攻方向是教育學,發表了一係列頗有見地的論文,得到國家專業部門認可,工作上也十分努力,加之為人處世謙和內斂,年紀輕輕便做了二師副校長。身邊“等待回音”的追求者排成了隊。她在學校的單身宿舍的門前,每天一早都會收到不知何人送來的鮮花與吃食。這些鮮花都被她送到學校的大門口,讓門衛在大門口擺上很多水罐,裏麵插上鮮花,既讓它保鮮幾天,又讓進出的師生感受一種賞心悅目的氛圍。而哈些吃食,往往送同僚們分享了。叔叔陳之謙調到了本市的HB大學當教授和係主任。在大學裏,陳之謙意外地知道了柴金菱與黃晉升。柴金菱就是他班上的學生,上了大學而沒有“拋棄”仍在村裏任職的黃晉升,這件事讓陳之謙十分感慨。陳玉妮到省城看望他時,他就提起了郭山河,說:“侄女啊,你現在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立業嫁夫生子了。事業固然重要,作為女人,沒有自己的小家是不圓滿的。”

陳玉妮直言不諱道:“俺這輩子就看上一個郭山河,即便他是個‘鼻等罐兒’;不是別人不好,而是俺心裏裝不下。俺就是這麽個一根筋的人。沒辦法。”

“打聽一下,哈個郭山河現在幹麽咧,有沒有老婆孩子?”

就在陳玉妮打算了解郭山河現狀的時候,柴金菱來到了保定二師,事情似乎正好對上“榫子”。見了陳玉妮,柴金菱便說是受陳之謙教授影響,順便找她聊聊。兩個人先是說起陳之謙的學問造詣與教學風格,繼而就說到了郭山河。柴金菱借男女情事的種種妙處,竭力鼓動陳玉妮去找郭山河。天上不會掉餡餅,幸福都是爭取來的,爭取,不是等待,俺的大小姐,明白昂?陳玉妮點頭認可,請柴金菱吃了飯,感謝她的一片好心。

陳玉妮整理了一下思路,想好措辭,在星期天來到郭家堡打探郭山河之事。她不想隨便敲哈家的門,就來到村中心的井台旁(抗戰中廢棄的那口井已經重新啟用),暗想誰來打水,俺便與他搭訕。誰知,她恰巧碰到沙荊花挑著擔子來擔水。陳玉妮身著毛藍色幹部製服,上衣翻出了白領子,一張麵孔白裏透紅,明眸皓齒,文質彬彬,剛剛開口:“大嫂,您可知道郭山河現在村裏幹麽咧?”沙荊花的一雙慧眼當即就認定,這個不算太年輕的姑娘是郭山河講過的“陳玉妮”。心裏便咯噔一下子。早先預料過的事情,果然上門來了。她放下擔子,把兩個水桶並齊,把扁擔架在上麵,自己先坐上來,然後請陳玉妮也坐上來。

沙荊花的自信與胸有成竹,讓陳玉妮不好拒絕,便跟著坐在扁擔上。沙荊花用自己畸形的手掌,攥住陳玉妮細嫩的玉手,道:“你是玉妮白?郭山河早就跟俺念叨過你。他現在是村書記、主任兼民兵隊長。”

“大嫂,他工作幹得可好?”

“很好,他這麽出色的幹部,實在不多,早先在縣大隊就非常出色,下放回村不光不鬧情緒,工作也幹得非常不賴呆。”

“他結婚了昂?有孩子昂?”

“結了,孩子也有。但他老婆早就表態了,隻要保定府的陳玉妮來找他,老婆就會自動退出讓賢。”

“大嫂,這種事您怎麽知道?難道您就是——”

“老妹,你猜得對,俺就是他老婆,但俺不是不明事理的老婆。說實在話——你知道當年縣大隊威風八麵鼎鼎大名的隊長柴大樹嗎——俺原本是柴大樹的老婆,柴大樹犧牲後,俺改嫁給郭山河,但俺心裏仍然把柴大樹擺在前麵。這不是俺自私,而是沒有辦法拂逆的事,俺就是這麽一根筋的人。俺早就表態,不是戰爭需要,俺根本不會嫁給郭山河。俺絕不會幹哈個‘奪人所愛’的醃臢事!”

“大嫂,您的高風亮節讓人佩服!但俺和您是一路人,絕不會幹‘奪人所愛’的事。郭山河既然娶了您,還生了孩子,俺就不再考慮他了。俺一輩子沒做過不仁不義的事。”

“老妹,這話不對。其實,俺和郭山河的結婚,隻是組成家庭搭夥過日子,為了生孩子支援抗戰,郭山河這人特別害怕俺們的民族缺少接班的下一代來打鬼子,不是這個理由,俺才不會跟他生孩子。還有一宗,解放後縣裏、鎮裏都對烈士家屬有精神和物質的關照、補助和待遇。這是對烈士的尊重,每一個烈士遺屬,都是光榮的。俺如果堅持和郭山河在一起,就失去了烈士遺屬的身份、榮譽和待遇。柴大樹一家已經被小鬼子滅門,俺作為他的遺孀和正妻,理應恢複應有的身份,撐起柴家的門麵。否則,每年給柴大樹掃墓,俺都感覺名不正言不順的。特別是最近,鎮上要修烈士陵園,俺這心裏就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這樣的理由,讓精明強幹善於思考的陳玉妮無言以對。一時間,陳玉妮沉默起來。她的大腦急速轉動,感覺沙荊花的話似乎有理,但對郭山河和孩子們而言,又近乎殘酷。沙荊花的觀念,郭山河和孩子們能接受昂?陳玉妮拿不定主意,要回去好好思考。便交給沙荊花一筆錢,讓她補貼生活,就告辭了。當然,沙荊花輕易不會要這筆錢,是兩個人推來讓去,沙荊花實在推辭不掉,才裝進口袋。

陳玉妮沒回保定二師,而是直接租了馬車坐車到HB大學找叔叔陳之謙協商去了。適時沒有長途公交車,各村都有提供車馬的大車店,可以拉貨拉客跑遠途,掙點拉腳的辛苦錢。而拉客一般要湊齊一車人,否則,一個人就要承擔一車的錢。陳玉妮急著見叔叔,一車錢就一車錢吧,沒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