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低穀,最容易想起初戀的女(男)友。好幾年了,東拚西殺,東躲西藏,出生入死,雨雪風霜。不計個人得失,不想男女情事。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去找她。連夜裏做夢都一次沒想起過她,因為自己的夢境總是被最談得來的戰友的笑臉和犧牲時的慘狀占據。玉妮,原諒俺吧。哎,人啊人,你這個奇怪的動物,順境時想的是“天地之大,舍我其誰”,倒黴時想的是“茫茫人海,唯你知心”。郭山河冷不丁產生一個想法,到保定府走一趟,見見陳玉妮,說不定會有新的出路!
人們會不會說俺是逃兵,從生死搏殺的抗敵前線躲進了安樂窩?
管他呢!
不能不管!
管又咋樣!
俺不知道!
正閉著眼睛遐想,額頭突然被一隻溫暖的手掌覆蓋,郭山河猛地睜開了眼睛。
沙荊花手裏拿著屜布包著的兩張烙餅,拎著一瓦罐剛燒開的熱水,悄沒聲兒地走到了跟前,撂下瓦罐,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見並不發燙,便說:“起來起來,甭裝孫子,俺的仇你還沒報咧。柴大樹若是活著,見你這樣,不得踢你個跟頭?”
郭山河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綿綿玉手與細嫩粉頰乃至嬌豔紅唇,煙消雲散!
他幹脆利索地甩了一把鼻涕。這輩子他從沒遇見過這麽會激勵男人的女人。兩張烙餅,卷著鹹菜條,哢哧哢哧地就下了肚,一瓦罐熱水喝下去半罐。其實,郭山河應該問一句,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你這烙餅的白麵是哈個地方淘換來的?但他想的不是哈個。
“姐,俺想了一天,硬是想不明白,可是,你的一句話,讓俺拋掉了哈個想不明白的爛事,鬧他個媽!想不明白就不想。姐,俺從頭幹起!”
沙荊花頻頻點頭,用她的畸形的手掌,緊緊地攥住了郭山河的一隻手。
“姐,你的仇其實俺已經替你報了,狗日的沙占魁被咱的弟兄掐死了。俺是違抗了命令去辦的這件事。否則,俺也不會被貶。”
“姐明白。不說了。俺在這兒待時間長了,鄉親們該有議論了。”
沙荊花掙脫了郭山河的手,拎了瓦罐離開了。地道裏隔不多遠就有一個不大的壁窯(類似窗台的很淺的方洞),裏麵安放著一個油燈碗,一根棉撚兒從碗裏的大麻籽油中伸出來,棉撚兒的頭上頂著火苗,把四周照亮。郭山河看著沙荊花穿著粗布衣服的窈窕背影,黑黑的頭發,長長的辮子,心中五味雜陳。他回味著沙荊花畸形手掌的溫暖,回味著她清秀平靜的麵容後麵對他的殷殷之情,突然頓悟:沙荊花理應是自己的另一半!玉妮啊,俺對不住你!追求安樂生活,享受溫柔之鄉,是每個人的願望;但這隻能作為奮鬥的動力,若真的墮入此境不思進取,人生便失去了意義,甚至根本生存不了,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也,眼下大敵當前,麵臨民族危亡,尤其如此!此刻,他很想寫一首詩交給《冀中一日》編輯組,雖從不寫詩,可抒發自我情懷,表達基本意思還是可以的白:
“沙家姐郭家弟,
一相識便難分離,
是抗戰把俺們連在一起;
俺本烈士之侄,
你本烈士之妻,
共同的心境難得的如一;
你願相濡以沫,
俺願肝腦塗地,
互相攙扶渡這非常時期;
既已心心相印,
便該結為夫妻,
為延續命途多舛的民族,
增添子嗣生生不息……”
縣大隊英烈柴大樹的影響深入人心,叱吒風雲的戰績如雷貫耳。沙荊花作為柴大樹遺孀的身份便十分特殊,似乎走到哪裏身後都罩著柴大樹的光環。這就讓她的話經常有著一言九鼎的效果。她找到原村長兼書記,勸說他辭掉職務,推舉郭山河出來任職。村長說:“就他?鼻等罐兒?哪涼快哪呆著去白!”沙荊花畸形的手一把揪住村長的衣領:“你罵誰咧?在背後你說麽,俺聽不見就罷了,現在你當著俺就罵郭山河,你配昂?你帶過兵打過仗昂?你與小鬼子拚過刺刀昂?你帶領過眾多群眾闖出槍林彈雨昂?”村長也是文化不高的人,很容易“聽風就是雨”,此刻漲紅了臉,說不出話。沙荊花繼續道:“你若不答應,我就挨個找鄉親們談,聽聽大家的意見,最後你若落個灰溜溜下台,顏麵掃地,可別怪俺。”村長紅著臉看了半天沙荊花,知道她這個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女人,沒有不敢幹的事,便勉強答應了。
誰知郭山河卻堅辭不受。他說:“俺隻當民兵隊長挺好,可以好好調整一下心情和身體,興許以後縣大隊還把俺召回去咧。”沙荊花道:“你死了哈份心白,俺前些日子聽一個縣大隊的弟兄說,黃選朝恨死你了,‘鼻等罐兒’的外號就是他起的。”郭山河一個激靈。還想繼續推辭,但已經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算了,姐已把生米做成熟飯了,村裏哈麽多工作要幹,先幹起來吧,幹不好再辭不遲。
這一年戰爭形勢十分艱苦,呂正操司令員在遊擊戰中率部輾轉來到河川鎮四十三村。他問與他接洽的縣大隊政委黃選朝:“郭老鐵呢?”
“下放到郭家堡去了。”
“為什麽?”
“目無組織紀律,違背組織決定,擅自帶人行動。”
“具體做了什麽?”
“不說也罷。”
“究竟做了什麽?”
“有機會您問他自己白。”
“聽說你一般情況下不和戰士們住在一起?”
“一些人嗜殺成性,俺擔心一言不合會殺了俺。”
“……”呂正操無言以對。戰爭年代有的戰士麵對敵人不敢開槍,而被敵人殺死,因為他們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出身,冷不丁殺人——哪怕是恨之入骨的小鬼子,也心驚膽戰,培養出敢於殺伐決斷的戰士,是八路軍各級領導的責任。但個別人“嗜殺成性”也在所難免。黃選朝的話,讓司令員將信將疑,不過也很理解。
他真的住到郭家堡來了。為了安全,郭山河直接把司令員和一幹人馬安排到地道裏。因為前不久村裏地道發生重大損失,現在進行了改進、加固和完善,既然村民們願意把豬、羊、雞、兔甚至大牲畜馬、牛都藏進地道,哈個好啊,在地道裏辟出足夠它們生存的空間就是。郭山河身體好,年輕,帶頭挖地道。並且聲言:挖地道不積極者,隻能住在別人挑剩的地段,“若要好,自己搞”。這六個字一下子成為郭家堡獨有的順口溜,一說就說了幾十年,直至解放後人們還在說。這一招也確實很厲害,男女老少無一懈怠。萬柳堤河川鎮一帶,表層土質含沙,挖淺了不行,堆乎,垮塌,所以,人們付出的勞動就更多(戰後來參觀的人稱其為“奇觀”,此言不虛)。一直跟隨在司令員身邊的衛士兼秘書沙耕讀,是沙家店人,還是沙荊花的親叔伯哥哥,在地道裏意外發現了本家妹妹沙荊花在紡棉線,而且看到沙荊花的手已經致殘畸形,便關切地詢問起來。此時,沙荊花就一再把話題引到郭山河身上,讓本家哥哥多多了解郭山河,特別挑明:郭山河在郭家堡一個村當民兵隊長,屈才了昂!
夜晚睡覺的時候,沙耕讀就把情況轉告給司令員了。司令員一直沉默。最後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希望郭老鐵在村長的崗位上做出成績,哈時再說。”
此後一段時間,司令員一直在周邊地區轉戰,在郭家堡住了三次。對郭家堡的所有工作都非常滿意。最後一次離去的時候,對郭山河交待說:“老鐵,你還年輕,要經得起考驗。”“是,司令員!”司令員破例擁抱了郭山河,摸了郭山河的鼻子,又交給他一包食鹽。據沙耕讀講,這是以往從來沒發生過的。司令員多年征戰,是位鐵血將軍,從來沒有過婆婆媽媽的舉動。而當時的食鹽甚至比糧食更緊缺。
郭山河得知沙荊花一直通過沙耕讀為自己說好話,十分感激,心中立即有了一個計劃,想成熟了,馬上就開始實施。一天夜晚,他巡邏了各崗哨以後,走過地道裏曲裏拐彎的通道,來到了沙荊花身邊,拉起沙荊花的一隻手,說:“姐,俺想跟你說說知心話。”
沙荊花沒推脫,任由郭山河撫弄她的手:“說。”
“你是個好人,俺也是個好人,對不?”
“是這樣。”
“好,俺們結婚白。”
“這……”
“形勢危難,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就著你身體還行,你要為抗戰貢獻子孫。”
“這……”
“郭尚民把柴大樹介紹給你,就是為了讓你為抗戰貢獻子孫的。”
“這……”
郭山河已經不由分說順勢一拉,把沙荊花拉進懷裏吻住了她的嘴。沙荊花扭動著身體,掙紮了一會兒,便被郭山河的**帶入亢奮,摟住郭山河的脖子接起吻來。郭山河順水推舟,栽下了樹種。沙荊花於半推半就的羞赧中突然警醒起來,使勁推他:“俺應該為大樹守孝三年的!”
“哈個是封建社會的老黃曆,俺們不能死了無後,等麽三年哎。”
是夜,郭山河講了他和陳玉妮的交往。沙荊花一邊為他擦著鼻涕,一邊緊緊抱住他,親著他說:“老鐵弟,相信緣分吧,是抗戰讓咱們走到了一起,還因為你有柴大樹的影子。你若跟了玉妮,也不一定不幸福,甚至和她一起舞文弄墨也能支持抗戰。假如抗戰勝利,俺就支持你去找她,和她結婚。”
“咱倆咋辦?”
“離唄。”
“俺做不出。”
“沒啥做不出的,見了她,你會改變主意。你們畢竟是初戀。”
“不!就不!你甭蠱惑俺!她總嫌俺流鼻涕,你就不嫌。”
郭山河給沙荊花背了他打腹稿的哈首詩。兩個人緊緊擁抱著睡了一宿。轉過天來,郭山河在地道裏甩著鼻涕向全村父老鄉親宣布,他與沙荊花結婚了。“俺‘鼻等罐兒’沒有喜糖,沒有喜酒,隻有兢兢業業為全村父老服務。還請大家原諒。”眾人哄笑。非常時期,誰還計較這些。但卻發生了連鎖反應,村裏有三四對年輕人借機也結婚了。還有幾對被日偽軍殺死配偶的鰥夫寡婦也自動走到一起宣布結婚。他們完全是受到郭山河的感染,若論感情基礎,他們似乎短時間根本不可能結婚。現在結婚的理由無比充分:俺們要為抗戰貢獻子孫,否則怎麽前赴後繼?但這次結婚風潮帶來的影響,就是全村驀然間達到一種空前的抱團。細論的話,各家各戶拐彎抹角地都變成了親戚,親戚套親戚,親上做親,全村儼然一個大家庭。郭山河趁熱打鐵,按照黨中央的方針政策,在村裏實行了“三三製”,把地主郭相臣和一個富農安排進了村委會,全村上下火火爆爆,空前團結。
“文化跟著心氣走”。此時村裏就有土秀才要修村誌,遂對郭家堡做了考證:說郭家堡村形成於明代,村內主要有郭、馬、楊、徐等姓,其中郭姓人口最多,故此名為郭家堡。村內居民主要是戰亂、逃荒等原因從各地遷來,郭姓主要來源於山西,明朝“靖難之役”以後,明成祖朱棣搞了一次大移民,把很多山西人移到了河北和冀中,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下是當時最大的移民“點行地”。當時來這個村的郭氏有兄弟二人,但根據移民的原則,兄弟不能同處一地,於是分到了相鄰的兩個村,兄弟二人經過數年的不懈努力終得團聚,從此摽起膀來開荒創業。該村地處華北平原中部地區,被稱作“冀中”,村民自明朝起在此居住,如今已形成逾千人的村落。不僅如此,土秀才還考證出,郭家堡為什麽不叫莊、村而叫“堡”。他在村誌中寫道:“郭家堡的堡,可讀bǎo,通常指軍事上防守用的建築物:堡壘、暗堡、地堡、城堡,而早先郭家堡環村就有禦敵的土圍子;堡,也可讀pù,主要見於地名,通‘鋪’,原本指驛站,而郭家堡以前就是驛站,今一般用於地名,如十裏堡、馬家堡等,有的就叫十裏鋪、馬家鋪等;堡,還可讀pǔ,這主要見於個別地名,不常見,為bǎo的轉音,如鳳凰堡;堡,更有讀bǔ的,一般是指有城牆的村鎮,泛指村莊而多用於地名:堡子,吳堡,柴溝堡,瓦窯堡等。堡,屬於一字多音、多義、多用。”當然,一般村民對這些並不關心,更無人窮究。隻是隨大流,別人怎麽叫,俺也怎麽叫。
近期出現一件讓郭山河意外的事,炮樓裏的日偽軍派出一位能說會道的代表,前來郭家堡找郭山河協商:俺們拿軍票買你們一部分糧食,可行?哈次談判是在郭家堡村裏的土地廟裏。日偽軍為表示誠意,沒有其他護衛,這個代表身上也沒帶武器。與之談判的郭山河當即回絕,不行。對方又說,俺們用銀聯券買。郭山河仍然說不行。最後對方說,俺們出勞力,幫你們幹活。郭山河道,既然你們這麽困難,幹麽不集體繳槍投降?對方說:你們要殺俘虜咧。郭山河甩著鼻涕道,哈個還不是因為俘虜詭詐,返過身還拿槍打俺們。這個代表說,甭管這次談判是否有結果,你先賞俺個玉米麵餅子,可行?郭山河想了想,派人回家去取來兩個玉米麵餅子,眼看著對方狼吞虎咽地吃了。
炮樓裏的日偽軍因為缺糧,又不肯投降,便接連不斷前來掃**。今非昔比,每次都被郭家堡打得狼狽不堪。而且郭家堡做事很絕——不留俘虜,隻要是你主動來犯的,殺無赦。有本事你就逃。逃不脫的話,對不起,你在俺們的射程內,俺們不會放空槍,不會槍口抬高一寸,因為俺們子彈有限,隻要開槍就要實打實地將你撂倒。日偽軍來一次,就等於送來一次彈藥,加上呂正操司令員來的時候撂下一部分彈藥,郭家堡實力大增。
秋收時節,村民們夜裏出來收玉米。月朗星明,炮樓裏的日偽軍以為等來了機會,悄悄拉著車出來搶糧,郭山河早有準備,在日偽軍的必經之路上打了伏擊,讓日偽軍損失慘重,顧不上收拾屍體和槍支彈藥,扭頭就跑。轉過天來,日偽軍糾集了好幾個據點的人馬再次前來搶糧,他們以為郭家堡的人幹不完哈麽多農活,哪知村民們一夜之間全部收走了玉米,堅壁了起來。日偽軍知道郭家堡地道很完善,若硬闖會死傷慘重,便在村外支起迫擊炮和山炮,朝著村裏一頓亂轟。看到炸倒很多房屋,才算解了氣收兵回返。誰知,正收兵期間,郭山河帶領眾民兵在身後乒乒乓乓打起了排子槍,手榴彈也成排飛來。日偽軍想不到一個村的武裝力量這麽強,因為餓著肚子,便不再戀戰,扔下了兩門炮,跟頭軲轆地跑步逃走。於是,郭家堡又有了兩門炮。這件事在河川鎮這四十三村算拔了頭籌了。
炮樓裏的偽軍人數比鬼子多兩三倍,他們實在餓得不行了,便與鬼子發生了火並,他們在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集體下樓出來,留下睡覺的鬼子,然後一把火將炮樓燒了。鬼子下樓往外逃的時候,偽軍們在樓下等著,出來一個射殺一個。將幾十個鬼子悉數殺掉。然後他們全都解除武裝,把槍支彈藥集中在一起堆成一堆,按隊列遠遠地坐到別處,派出上次談判的代表,再次來郭家堡找郭山河。
真的假的?郭山河不能不派出自己的兩位代表前去驗證。自己人回來後說,是真的。怎麽辦?郭山河連夜召開會議,研究這件事。所有的村幹部異口同聲:“拒絕接收!”理由是狗改不了吃屎,這些人幹慣了壞事,早已形成了習性,到你的隊伍裏,就能變好了?不可能!如果你把他們招進來,一旦哪件事讓他們不高興,說不定就火並了你!引狼入室的事,堅決不能幹!
研究的結果,是把這些偽軍的槍支彈藥全收繳了,每人發半麵袋玉米麵,然後遣散了他們。要他們回自己的老家,或投親靠友,總之,郭家堡拒收他們。郭山河還對他們講了全國抗戰的形勢,叮囑他們:如果還想拿槍,就去打鬼子,不要禍害百姓;如果不想拿槍了,就去種地,安分守己過日月。當時有很多偽軍給郭山河跪下了,說俺們老家早已淪陷,家人生死不明,跟前也沒有說得上話的親朋好友,往後怎麽辦?一個偽軍賠上笑臉說:“郭村長,聽說你不停地流鼻涕,俺有個偏方,你要不要試試?”郭山河知道對方在討好,可還是忍不住問:“麽偏方哎?”因為流鼻涕一事太讓他沒麵子了。偽軍說:“睡覺時墊高枕頭;還有,把蒜瓣切開,塞進鼻孔,不久就見效了。”
權且相信他說的是對的白。看起來對方研究他已經細微到“流鼻涕”了。郭山河同情他們,知道他們不是扯謊,如此危難戰亂的年月,不是因為家裏窮吃不上飯,誰願意出來冒著隨時被殺的危險扛槍當偽軍呢。畢竟趙誌仁、沙占魁一類人是少數的。想來想去,郭山河想出一個辦法,既然你們不願意走,哈就在遠離郭家堡幾裏路的地方,給你們辟出一塊地,自己種地養活自己,房子麽,慢慢脫坯蓋。你們全是壯勞力,這些活你們完全幹得了。如果厭惡勞動,對不起,俺們就沒辦法了。
有十幾名偽軍真的留了下來,按照郭山河的安排種地、蓋房,自食其力生存下來。而更多的偽軍則悄悄溜了。他們為什麽沒有留下來,可能懷有自己的願望和祈求。但留下來的這部分人,隊伍在迅速擴大,這是郭山河沒想到的。周邊的炮樓據點裏的日偽軍,全都麵臨吃不飽肚子挨餓的問題,日偽軍之間火並的事也一再發生。有的炮樓還出現日本人指使偽軍們在炮樓周圍圈地,自己種莊稼的情況。有的偽軍不甘饑餓,扔下槍就悄悄溜了。也有帶著槍溜的,跑到村子裏用槍換半袋玉米麵,然後再開溜。極個別的日本兵也有偷跑出來要飯求食的,因為語言不通,加之以往作惡多端,能夠活下來很難,往往被老百姓或民兵處死。日偽軍輕易不敢再掃**,村人們也就漸漸地走出地道,住到村子裏,白天也有人下地幹活,鋤草侍弄莊稼,看上去生活似乎在慢慢走上正常。
郭家堡的地主郭相臣每天在地裏查看莊稼長勢,忽一日,見不遠處的封鎖溝裏爬上來一個人,軍衣破舊汙髒,麵黃肌瘦,他跑到郭相臣跟前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嘴裏“伊哩哇啦”說著,手指玉米地比劃著,意思似乎是以自己的勞動,換飯吃。郭相臣明白這是個餓急了的鬼子。前不久炮樓裏的偽軍因挨餓集體嘩變的事,已經昭示給人們,日偽軍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郭相臣讀過私塾,有些文化,便看出端倪,日本人國內土地狹小,資源有限,不足以支撐長期的大規模戰爭。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憐的是這些日本兵,出來害人,也是炮灰。遂打定主意收留這個日本兵,讓他住在地裏的簡易窩棚裏,被褥一類讓他自己想轍。這個日本兵千恩萬謝,磕頭不止。當夜就掰了好幾個並未長熟的玉米,在窩棚裏點火烤著吃了。炮樓裏的其他鬼子發現了這一情況,一下子偷著跑出來好幾個,全都集中到窩棚裏烤玉米吃。郭相臣發現後便報告了郭山河,說:“俺不該不經請示就隨便開這個善門,後果不堪設想。”事情明擺著,日偽軍們會以這個名目吃光你的莊稼。
郭山河眉頭緊鎖,一把鼻涕甩在身後:“俺警告他們!”傍晚便悄悄來到窩棚附近埋伏起來,夜黑以後,便有鬼子到地裏哢嚓哢嚓地掰玉米。郭山河端起步槍,瞄準一個鬼子就是一槍。這個鬼子便應聲倒下。其他鬼子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直挨到天亮,見周圍沒有危險,才跑回炮樓。而最先受到郭相臣允許的日本兵卻死皮賴臉留了下來。他找郭相臣要了老百姓的舊衣服換上,每天兢兢業業到地裏鋤草,澆水,遇上雨天還冒雨出來疏通排水溝。郭相臣見他很是盡職盡責,便祈求郭山河“留這一個白。”這個鬼子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接下來就發生了日偽軍偷著跑出來到村子裏用子彈交換野菜團子吃的事情,他們不敢把槍賣了,而是拿出一些富餘的子彈來。郭家堡的村民經過郭山河的批準,便真的換回不少子彈。日偽軍見這一招行得通,便派人來和郭山河協商:你們佯攻炮樓,俺們佯裝還擊朝天開幾槍做樣子,然後俺們繼續找上級要子彈,再用要來的子彈和你們換吃的。於是,這樣的交易進行了很多次。當日軍總部下令逼迫炮樓的日偽軍上繳軍糧的時候,日偽軍便派代表來和郭山河協商,能不能這樣:你們意思意思交一部分上來,然後你們半路上再把糧食劫了好不?於是,就這麽辦了。因為日本天皇發動太平洋戰爭,遭受重挫,損失慘重,舉國困難,日軍總部征不上軍糧也無計可施。
地下黨又傳來消息:在縣城駐紮的日偽軍對外張牙舞爪,內裏已經窘迫到吃高粱麵餅子了,於是便秘者眾,各醫務所求治便秘者排成長隊……縣城的日偽軍還有跑到鄉下用軍大衣換地瓜的,有的日本兵拿皮鞋跟老鄉換酒喝,喝完酒嚎啕大哭……很多日本兵穿不上本國軍裝,淘換了國民黨軍的軍服穿上,隻有帽子是日本戰鬥帽……倒是也有“好皇軍”,有個從日本軍校剛畢業的年輕軍曹來到了炮樓,不知深淺,天天嚷嚷要帶兵出去掃**,身邊的同僚一看這不行啊,於是就私通縣大隊把這軍曹出賣了……近來日本兵大多是新調來的,年齡都在16歲以下,這些人一臉稚氣,還沒學會作惡,甚至放槍都放不好,他們不願意打仗,私下央求老百姓收他們做幹兒子,就真有不少被收的,有的居然還去當了上門女婿……日本兵私下議論:苦啊,出炮樓搶糧就挨打……
事情繼續發展。日偽軍從總部領了物資,要給縣大隊交過路費,不然回不了據點。郭家堡就曾經截獲好幾次日偽軍的物資。但縣大隊黃選朝每次都勒令郭山河將物資上繳給縣大隊做統一分配。郭山河原本就是縣大隊的人,對此便不做計較。不過,曾經損失最大的郭家堡眼下已經吃成胖子,軍事與經濟實力已經十分了得。村裏開展“減租減息”十分順手,地主、富農一切聽命於郭山河,你叫俺幹啥俺就幹啥;你想把土地全收走,俺也沒意見。問題是郭山河也不是糊塗人,收走土地做啥,地主、富農管理土地是有一套辦法的,隻要有利於抗戰,就先這麽幹著。經呂正操司令員欽點,郭家堡被評為抗日模範“紅星村”。河川鎮四十三村的姑娘,都願意嫁給郭家堡的人,主動前來倒插門做女婿的,也不乏其人。
終於,搖搖欲墜的日偽軍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了。給中國人民帶來巨大傷亡和災難的侵華戰爭宣告結束。
此時,沙荊花已經為郭山河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村裏同時結婚的年輕人,也早都有了兩三個孩子。原來的徐娘半老的寡婦也湊熱鬧結婚,居然也生了一男半女的。村子裏給孩子“過百歲”、“過生日”的不絕如縷,鎮上初一、十五悄悄恢複了集市,規模沒有以前大,而且天不亮出集,晌午太陽當頭照以前撤集,為防不測無人戀棧,郭家堡的村街上便時常看到趕集回來的人,肩上沉甸甸的褡褳露出半截酒瓶子,露出新割來的豬肉的一角。
生活一時間出現了慢節奏。但舒緩的日子沒過幾天,上級領導突然傳來指示,全體動員,男人們組織擔架隊,運輸隊,救護隊,聽候調遣,隨時出發;婦女們加緊在家紡線,織布,做軍衣軍鞋,籌集軍糧。一場以反擊國民黨軍進攻起始,很快形成對決的“解放戰爭”業已打響。老蔣一心要搞獨裁,與共產黨開戰,硝煙四起,戰事緊張,前方不斷傳來誰家的兒子在前線死於老蔣炮火的噩耗。河川鎮四十三村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標語。
沙荊花是郭家堡的婦女隊長,也是紡線能手,還學會了用簡易織布機織平紋的土布,村裏人們穿的衣服,全是婦女們自己織布做的。而棉花則來源於地主郭相臣。多年來郭相臣既種莊稼也種棉花,掌握著植棉的技術和經驗。抗戰期間,村裏需要棉花,都是郭相臣折價提供。而內戰開始後,他兒子回了一趟家,他就變了。他兒子在國軍當上校,原本打鬼子,現在開始打解放軍。郭相臣便不再支持村裏的減租減息工作了。不論糧食還是棉花,全都與郭山河斤斤計較,寸利必爭。還放出這樣的話來:“國民黨是正統政府,你們解放軍是野路子,要服從國民政府。”郭山河也不想過於強製,加深兩家的對立總是不好的。但讓郭相臣在村裏大放厥詞,造成一係列消極影響,對上級領導部署的支前工作阻礙很大。於是,郭山河一時間思想上出現迷茫。不念舊情,與其開打,不是不行,甚至除掉郭相臣隻是一句話的事。但憑良心,憑人情事理,又不能不審慎。
在這個節骨眼,黃選朝派他的兒子來到郭家堡,說是到紅星村學習鍛煉,擔任副書記職務。戰爭形勢的轉變,縣大隊原番號取消,並入了解放軍某縱隊,部分人員到地方任職,黃選朝厭惡戰爭,便選擇回地方,任了河川鎮的鎮長。他兒子黃晉升原是縣城中學的留校老師,黃選朝認為當一輩子教書匠沒出息,便把黃晉升派下來了。並告誡兒子:我們是黃宗羲的後人,不能埋沒在曆史的塵埃中,必須有所作為。而在日常工作中不容易顯山露水,要抓住機遇,善於尋找墊腳石;郭山河哈種人莽莽撞撞,就很適合做墊腳石……屆時你就錐處囊中,脫穎而出。當時黃晉升聽得頭皮發乍,人生真的如此複雜昂?但他最終信服了父親的教誨,仔細了解支前工作的林林總總,發現地主郭相臣支前不積極,態度還強硬,便提出把郭相臣揪出來批鬥。在村委會上與郭山河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黃晉升對經曆過血與火考驗的郭山河並不看在眼裏。因為他耳朵裏被灌輸的,都是郭山河在縣大隊的各種問題。郭山河在會上發言道:“俺們看一個人,既要看他的現實表現,又要看他的全部曆史。郭相臣雖是地主,比一般農民多百十畝土地,可哈也是祖上省吃儉用慢慢積攢起來的,平日裏對佃農們也沒有刁難苛刻,誰想到他家租地種,全是自願選擇。而且也曾積極配合俺們開展減租減息。”
黃晉升“切”了一聲道:“你為麽幫他說話,還不是因為他曾經給了你哥哥郭長河好幾畝土地向你買好兒?你哈個時候若不是縣大隊隊長,他咋可能做這種事?”
“你這是強詞奪理,郭長河要了郭相臣的土地沒出半年就去世了,土地早已歸還郭相臣。俺對郭相臣實事求是,並未包藏私心。”
黃晉升畢竟年輕,麵對郭山河有理有據的反駁無言以對,遂暫且放下。隻把郭相臣剔除出村委會,算是一個交代;另一個富農,也被剔除出村委會。原來的“三三製”架構,就此結束。在轟轟烈烈的支前工作中,揪鬥郭相臣的事情擱淺。但黃晉升與其父黃選朝都深深記下了這筆賬。
時隔不久,又一場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開始,政策條文一經公布,郭相臣立即找到郭山河,道:“書記啊,俺知道你一直保著俺,眼下這一關怕是不好過,俺打算隻留五畝地自己種,其他一百多畝土地全部充公,隨你支配。”說著,郭相臣把保存良好的一遝“紅地契”交給郭山河。屋子裏沒有別人,郭山河正坐在桌前抽煙,郭相臣把紅地契推到郭山河眼前。光緒時期頒布的紅地契,滿是褶皺的灰黃紙已經老化,朱紅方框內毛筆黑字,明明白白寫著萬柳堤河川鎮郭家堡一百五十畝官地由郭XX(郭相臣曾祖父)購置,立此為據,當時的知縣XXX蓋了朱紅印章,一百年過去,印章的顏色已經變黑變暗,不過,以郭山河的眼光,紅地契肯定不是假的。紅地契的下麵,是一遝民國時期好幾屆縣政府對這一百五十畝官地的追加認可的證明。
郭相臣找郭山河要了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老鐵大侄子啊,俺看你是個好人,才這麽做。前一陣子支前,黃晉升要綁俺,是你頂著壓力攔住。俺事後聽說了,哭了半宿。以往俺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就甭計較了昂。老實說,這一百五十畝官地,縱然有紅地契,黃晉升想幾時收走就收走;若我兒子回來,就算沒有紅地契,誰敢動一塊土坷垃?”
郭山河沉默著不說話,也隻是吧嗒吧嗒抽煙,間或甩一把鼻涕。偽軍們曾經為他提供的偏方他已經試過,收效甚微,再說大蒜也不是應有盡有的東西,為了鼻涕他還真舍不得。
郭相臣的話都是常理。很多時候,是與非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可有一點是郭山河牢記心中的,就是過去叔叔郭尚民的話:“隻要你是為了老百姓謀利益,你這顆星就是紅的。”郭尚民過去也並不叫“郭尚民”,父親給他起的大號是“郭尚金”,因為祖祖輩輩受窮,希望從他這輩改換門庭發起家來。待他讀了書明白了事理,遂感覺一輩子追求金錢不是不可,但實在等而下之,為天下百姓謀利方為大誌。他甚至對西漢.戴聖《禮記.禮運》篇中最早提出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之說發出異議:“應該天下為民!‘公’是麽哎,‘公’並不代表人民,‘公’可以是國家機器,而這個國家機器若掌握在壞人手裏,則可以戕害老百姓!試想,若是荼毒老百姓的國家機器,算是個麽東西?”投身革命以後,他及時改了名字,不再“尚金”而轉為“尚民”。這個過程,郭山河自然是耳熟能詳的。
郭相臣既然交出了土地,也就不成其為地主,理應進入“人民”的行列,受到農會(村委會——當時新的村委會組織)乃至民兵組織的關照和保護。郭山河沉思著,甩了一把鼻涕:“相臣老叔,你這麽做挺讓俺感動的,以後天天下田耕種,自食其力,還鍛煉身體咧,吃起玉米麵餅子才香咧。”便收下了紅地契和有關證明。送郭相臣出來的時候,外麵天空高遠湛藍,朵朵白雲緩緩遊移,郭山河隻覺得神清氣爽。
但過了些日子,在召開村委會評成分的時候,郭山河的說辭,受到了黃晉升的強烈反駁。這段時間以來,黃晉升以深入群眾的名義,通過吃飯喝酒,交下了村子裏一些沒有文化不明事理的村民朋友,包括村委會中的好幾個成員,一時間聲譽鵲起,“威望”很高,尤其其父是河川鎮鎮長,人們都對他高看一眼,他的所作所為還被看成鎮裏的意思。他與村人們背後說起郭山河從未叫過大名,都是以“鼻等罐兒”相稱。村委會的多數人都主張把郭相臣的“捐地”退回去,同時揪出郭相臣遊街批鬥,然後對這一百五十畝土地進行“沒收”。不需要你高風亮節,俺們會武力解決,俺們要的是政績,這個往臉上貼金的機會不屬於你郭相臣!如果說“革命不分先後”,為麽以前你不交土地,見“土改”來了怕挨整才交土地,老狐狸,你打錯了算盤!
黃晉升說,郭相臣由於做老爺時曾經架著煙袋頤指氣使,吆五喝六,當甩手掌櫃的慣慣兒的了,交了土地以後的這些天,麽活都不能幹。於是村裏“將就材料”,派給郭相臣一個簡單好幹的活——給暫時種他的地的人們送水。這郭相臣不知是腸胃不好,還是腸胃太好,經常放屁。為此,他每次送水到地裏,人們都搶著喝前麵的哈桶,而不喝後麵的,於是,郭相臣想出了個辦法:走到半路把前後的水桶掉換一下,這樣,前麵的成了後麵的,後麵的成了前麵的。郭相臣看大家對他沒有他所想的哈種“階級仇恨”了,可能也是“屁憋的”,便對大家道出了實情,結果,一下子炸了窩,大家一起找到村委會幹部去抗議,說哈個郭相臣太可恨了,一門心思讓農民弟兄吃他的屁。村委會幹部尊重民意,又給郭相臣換了新的工作,去挑大糞。黃晉升道:“老鐵,有沒有這回事?”
“俺還真沒聽說,你是咋知道的?再說,挑水前後掉換水桶,算個麽事哎,值得大做文章昂?”
“甭管俺聽誰說的,事實就是事實!”
郭山河為保郭相臣喊破了嗓子,沒起作用,郭相臣還是被五花大綁押走了。前麵有人鳴鑼開道,後麵一群人舉手喊口號,沿著萬柳堤一直向河川鎮走去。郭山河捶胸頓足,仰天長歎,回到家就對沙荊花訴說了這件事,村子裏的大事小情,他沒有不對沙荊花說的。他這輩子最相信的人隻怕就是眼前這個從日偽軍特務隊的酷刑中死裏逃生的女人。沙荊花靜靜地聽著,反問:“老鐵你這個一把手怎麽當的?如果柴大樹和郭尚民活著,麵對這種情況會怎麽辦?”
一句話激起了郭山河的火氣,“鬧他個媽!”他跑到村委會,推出自行車——這輛自行車還是當年繳獲沙占魁特務隊的戰利品,一溜煙奔向了河川鎮。誰知,到了鎮裏,黃選朝聽了兒子的匯報和郭山河的辯駁,眯起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當群眾沒有覺悟的時候盲目行動,是‘左傾機會主義’,當群眾已經覺悟而仍不行動,是‘右傾機會主義’,你郭山河目前就是‘右傾機會主義’!”當即決定把郭山河綁了,陪同郭相臣接受群眾批鬥。郭山河不服,據理力爭,嘶喊不已,黃選朝便讓人用毛巾把他的嘴堵了,在鎮政府門前臨時擺上兩個凳子,讓郭相臣和郭山河站上去,找來幾十名群眾觀看,批鬥大會便開始了。黃選朝對兒子道:“死人也沒關係,這對激起民眾氣憤擴大招兵有利。”
前方在打仗,後方要源源不斷輸送年輕人去前線,激不起氣憤,誰去當兵?“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咱家鄉人的特點你是知道的。是這話。黃晉升聽從父親的主意,先是對眾人傾訴郭相臣和郭山河的罪行,繼而對凳子上的兩個人進行“又打又拉”的教育,即先用秫秸稈打他們腦袋,在他們胳膊上拴了繩子把他們從凳子上拉下來,再讓他們自己爬上凳子,再打,再拉,反反複複,寓意是有節製的“懲治性幫助教育”。而郭相臣因為身體胖,一拉就咕咚一下子摔下凳子,連續摔兩次就爬不起來了,都是郭山河把他攙起來扶上凳子。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大會開了好幾個小時,中午飯都沒吃。被批鬥的兩個人全都精疲力竭,沒有能力爬上凳子了,就在地上堆乎著。這樣的會誰都不敢走,餓著肚子也不敢說餓。
突然,一輛吉普車停在人群後麵,突突突的馬達聲驚擾了人群,大家分開一條道,讓車上下來的人從中間走過去。
這個人身著解放軍的黃軍裝,沒有領章帽徽,卻在左胸別著一方白底黑框的布徽,裏麵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多歲,五官俊朗,目光炯炯,步履匆匆。他看了一眼堆乎在地上的兩個人,便徑直走進鎮政府。頃刻間,黃選朝便急急火火從屋裏走出來,舉起兩手對外麵開會的全體人員揮舞,道:“今天的大會開得非常成功,對促進全鎮土改工作很有意義,因為大家還沒吃飯,現在散會,幾時繼續開會,聽候通知。散會!”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郭相臣因為實在堅持不住,已經半昏半死,坵在地上一動不動,郭山河身體好些,強打精神來攙扶郭相臣,然後把他背到背上,步履踉蹌地要離開鎮政府,往郭家堡方向走。這時,穿黃軍裝的人快步走了過來,道:“郭山河,跟我到車上來。”
郭山河一愣,因為背上的郭相臣身體胖,壓得他沒法直視對方,便歪著頭隨便看了一眼,說:“俺能走,不用坐領導的車。”
“甭客氣,來吧!”
“真的不用。”
“你這人咋這麽皺巴?”
軍人扯住郭山河的衣袖,讓他站住,至少是不能再走。然後返身招手:“嗨,小李,把車開過來!”一直等待軍人上車的司機小兵便急忙把吉普車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