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妮過的日子幾乎是“三點式”,從宿舍到辦公室(間或去教室),再到食堂。幾乎不出校門,也幾乎不買東西不做飯。晚飯後會在操場散步,偶爾與叔叔陳之謙會麵,此外便沒有麽應酬。她也力排各種無謂的活動。在家裏,除了給孩子們洗衣、縫衣,便是讀書。她的學曆不是很高,但所讀之書十分可觀。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建國以來的所有長篇小說新作,曆史、哲學新作基本都讀過。而又以閱讀方便、好懂的長篇小說最多。譬如《紅旗譜》、《紅日》、《紅岩》、《保衛延安》、《青春之歌》、《創業史》、《鐵道遊擊隊》、《林海雪原》、《三家巷》、《新兒女英雄傳》、《苦菜花》、《朝陽花》、《迎春花》、《暴風驟雨》、《山鄉巨變》、《三裏灣》、《上海的早晨》、《豔陽天》、《金光大道》、《海島女民兵》、《沸騰的群山》、《激戰無名川》,特別是描寫冀中平原各時期故事的《紅旗譜》、《野火春風鬥古城》、《烈火金剛》、《敵後武工隊》、《平原槍聲》等等。她幾乎生活在閱讀中。而閱讀使她聯想力非常豐富,對身邊的親人就照顧得越加周到。
這一年,陳玉妮掐指一算,沙荊花應該五十好幾了,該是更年期的年齡,身邊不能沒有人作伴和照顧。遂與幾個孩子商議,誰到郭家堡去跟著沙荊花生活?這些年來,陳玉妮聽從沙荊花的安排,把郭家的四男二女六個孩子先後都送進了部隊,當了解放軍戰士。因為郭家特殊的家庭背景,部隊招兵的時候都充分考慮,並予以照顧。加之部隊本身也很艱苦,並非是去享福。幾個孩子的情況各式各樣:沙荊花的大兒子,在黑龍江中蘇邊境前幾年剛剛參加過“珍寶島戰役”,一條大腿重傷截肢,是享受國家照顧和榮譽的一等殘疾軍人;二兒子在海南島當海軍,因參加“西沙之戰”胳膊受傷致殘的,也是享受國家照顧和榮譽的一等殘疾軍人;沙荊花的女兒是新疆邊防部隊的軍醫,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陳玉妮的大兒子在空軍當飛行員,經常在邊境線飛行巡邏;二兒子在野戰軍某炮團當兵,剛剛立過三等功;女兒在部隊燒傷研究所做見習助理……陳玉妮自己出身不好,所謂“不好”,是父母親都是富農家庭,多年來她聽從叔叔的安排,讓孩子們都靠攏革命組織,遠離自己這個“臭老九”(當下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於是,沙荊花和陳玉妮,外加叔叔,聯手為國家造就了六位軍人。新中國建立以後,軍人在全社會威信極高,遠一點的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楊連弟、年四旺、麥賢德……近一點的雷鋒、王傑、劉英俊、歐陽海、門合、於慶陽等英雄模範深入人心,“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人民解放軍”的提法盡人皆知。穿上綠軍裝,綴上紅領章紅帽徽這“三塊紅”,是多麽引人矚目和豔羨。而“珍寶島戰役”中湧現的戰鬥英雄於慶陽,就是沙荊花大兒子的戰友!沙荊花的家裏牆上貼著兒子寄來的國家正式出版的大幅宣傳畫《生命不息,衝鋒不止》,就畫的是於慶陽。當時沙荊花的大兒子就在於慶陽身邊,他傷的是大腿,而於慶陽傷的是頭部。為國捐軀,他們從不感到委屈,隻感到榮耀。
當這些兒女很不容易地聚到一起,開起家庭會議的時候,陳玉妮以商議的口吻說,現在沙荊花身邊缺人,需要照顧,誰能來河川鎮?
六個身著綠軍裝的年輕人麵麵相覷,都在思考自己能不能離得開部隊。屋裏一時間出現冷場。氣氛也顯得窘迫。大排行老五,實際是陳玉妮二兒子的郭向前,是個性格內向不愛說話的後生,此時他手裏撫摸著綠軍帽上的紅五星,呐呐地小聲咕噥了一聲:自己願意跟著大娘沙荊花,將來為大娘養老送終。這樣的決定意味著“犧牲”,要犧牲掉自己的城市戶口,而沒有城市戶口,意味著吃不到商品糧,要在農村“麵朝黃土背朝天”,自己掙工分換口糧。
哈次家庭動員會是在保定府的電影院旁邊的小飯館裏召開的,陳之謙叔叔在場,陳玉妮主持,他們全家剛剛在電影院看完電影《閃閃的紅星》,陳之謙教授記憶力絕好,隻聽過一次插曲《紅星照我去戰鬥》,就把歌詞寫下來了,在飯桌上給六個孩子傳閱。這六個孩子人人穿著綠軍裝,頭上紅五星,領子上是“兩塊紅”;他們之間已經有五位提了幹,穿了四個兜的軍裝。有兩位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而唯一沒提幹的郭向前,因為兩次立功,眼下也正在將要提幹的“裉兒”上。
陳之謙的紙條上這樣寫著:“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導記心頭;小小竹排江中遊,滔滔江水向東流,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鬥,革命代代如潮湧,前赴後繼跟黨走……”大家傳看著,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姥爺——他們都稱陳之謙姥爺——要說什麽。
這些年來,陳之謙就像這一家人的精神領袖,每每為大家在迷茫中指出前進的方向。他年歲大,經曆的事情多;文化高,見解深刻。尤其善於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但陳之謙的“趨利避害”不是搞投機,而是出於對中國發展大勢的深刻分析。他曾經是孔孟學說的飽學之士,曾經對家鄉顏李學派的“經世致用”學說十分推崇,後來加入“新儒家學派”,著述頗豐;也曾立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雄心壯誌,怎奈軍閥混戰世事維艱,讓他感到做學問既不是出路,也難以為繼;於是,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教育事業,兢兢業業培育後人。而多年的戰爭直至建立新中國,讓他皈依到“毛澤東思想”這條道上。他感覺,鴉片戰爭以來的百十年間,多少仁人誌士苦心探索“中國向何處去”問題,這學派,哈學派,而能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隻有毛澤東思想。於是,十分信奉毛澤東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這兩句話。但他同時感到,馬克思主義是個開放的係統,要不斷豐富和發展,不能搞封閉,更不能搞成僵死的教條,否則就會停滯不前。
早在50多年前,陳之謙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大學者胡適曾經發表關於“問題與主義”的宏論,陳之謙便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予以商榷。胡適文章的直接原因,是皖係軍閥的安福係二號首領王揖唐高談“民生主義”(或叫社會主義),引發胡適嘲諷。皖係軍閥首領段祺瑞曾經操縱安福部俱樂部包辦選舉,成立了新的禦用國會,選舉北洋元老徐世昌為大總統,控製了北京政府,而皖係安福部的王揖唐便在“五四”運動之後大談民生主義。此前,知識界還風行其他主義,如無政府主義、易卜生主義、馬克思主義等。胡適感覺臭名昭著的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主義”也太不值錢了不是?“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吧,胡適說,“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麽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確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
陳之謙感覺胡適的話雖然有一定道理,對解決中國社會的具體問題也不無教益,但仍然是空頭支票,因為缺少後半句:究竟中國應該怎麽辦。而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梁漱溟提出的“新農村建設”理論,讓陳之謙十分受用。他便寫文章予以支持和誇讚。全國解放以後,農家人出身的陳之謙依然認為中國應該認真解決農村問題,進入七十年代以來,中國人口達到八億,而農民要占到五億以上,說到底中國是個農業國家。廣袤的農村土地還十分貧瘠,主要“靠天吃飯”,如果風調雨順,便是豐收年,否則就不好辦。“民以食為天”、“手裏有糧,心裏不慌”、“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等,是人人皆知的淺顯道理。農村對國家的經濟、政治、文化具有決定性重要意義,以往梁漱溟“農村破產即國家破產,農村複興即民族複興”的觀點並未過時。毛澤東不是也在好多場合都說過“中國的問題說到底就是農村問題”昂?
問題回到身邊的幾個孩子,誰去農村幹,並不簡單是去伺候你們的沙荊花母親(大娘),也不簡單是發揚風格放棄吃商品糧的機會,而是要有雄心壯誌,立誌在農村紮根,幹出一番事業,這是最重要的。陳之謙說,黨中央從五十年代中期就提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問題,多年來有很多城裏的年輕人上山下鄉,這並不簡單是為了疏散城市人口和增加農村勞力的權宜之計,而是透著“鄉村建設”的一種戰略思考和設計,缺乏知識和人才的農村,不可能快速發展。就說現在白,農村有多少“鬥大的字不識一筐”的文盲?遺憾的是,因為政策不夠完善,這件事被小看和低看,提起去農村,就是“變相勞改”,尤其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提法如此消極,把知識青年的身價貶得如此之低,幾個邢燕子、侯雋的典型,哪裏抵擋得了方方麵麵的詬病,而身在農村的人又以逃離農村作為人生的一大成功。嗚呼哀哉!這種情況希望在你們手上得到改變。我以年近古稀的年紀做資本告訴你們——中國能不能整體快速發展,取決於農村!“尤其你們的父親郭山河,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戰鬥在農村,犧牲在農村;農村有著郭山河未竟的事業,接過他的接力棒繼續長跑,要靠你們這些後生,這樣,他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六個孩子,四男二女,全都摘下軍帽,似在向九泉之下的郭山河默哀,氣氛沉悶,大排行老五的郭向前輕聲道:“姥爺,這事就這麽定白,俺去河川鎮。”
郭向前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初生時不愛說話,已經三歲了才開口喊媽媽,人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長大後也基本不說話,話少到了極致。譬如他礙著你的事了,你打他一摑子,他也隻是扭頭看你一眼,連一句“你打疼俺了”都不說,盡管他可能很疼。十六歲當兵,服役四年,得過三次嘉獎,榮立兩次三等功。嘉獎忽略不計,單說兩次三等功:一次部隊拉練,拉著貴重軍事器材的卡車在爬“十八盤”的山路時,因為出現山體滑坡,右前輪懸空,司機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刹車,進不敢進,退不敢退,汽車隨時可能滾下陡峭的山坡,正在前麵搖著小旗的郭向前看個滿眼,一個箭步躥過來,一句話不說,俯下身子,用肩膀頂住汽車右前輪,揮手讓司機開車,司機戰戰兢兢把右前輪開了過去,郭向前又指揮司機繼續向前,用他的肩膀把汽車的右後輪也頂了過去。然後才對道路進行加固和拓寬。避免了重大事故的發生。保住了汽車上的貴重器材。如此危險的整個過程,他竟然沒有一句話。
第二次,是他回到營房就設計了一個利用三角原理的活動連環金屬支架板——兩個相連而又活動的三角支架托舉支撐著上麵的一個三角支架,可以在任何難、險的傾斜土坡上發揮作用,如果再遇到上次的危險,用不著人的肩膀了,把這個支架板擺在哈個地方就解決了。把方案和樣板端到連長麵前時,仍舊沒有一句話,兩片嘴唇緊緊抿著,真像個貨真價實的啞巴。連長誇獎他給他一拳,他晃晃身體,仍舊無話。由於簡單實用,製作也不困難,很快在部隊普及了,幹部戰士人人說好。於是,幾乎在同一時間,給他記了兩個三等功。對於第二個,有的人不同意,說設計哈麽簡單的一個玩意兒,記哪門子功啊。主管首長在大會上專門講了這個問題:“你們認為這個設計簡單,我且問你,既然簡單,你為什麽沒設計?我們給郭向前記功記得就是及時跟進,改進工作的精神!”作為部隊,是十分講究跟進精神的,這叫“第二反應”,戰場上如果沒有第二反應,挨了打還不知道為什麽,還不知道改進和調整,不是?著吃虧?
待郭向前寫了申請,要求複員回家的時候,被部隊首長拒絕,說:“你一具備關鍵時刻衝得上去的自我犧牲精神,二具備及時跟進改進工作的智慧和能力,這兩點正是咱們部隊需要的,你不能走。”郭向前不得不把陳之謙的話寫在紙上,遞給首長,裏麵特別寫到了父親郭山河的概況,直看得部隊首長淚水漣漣,向郭向前立正,敬禮,說:“向前,請你代替郭山河接受我一個老兵的敬禮!”就這樣,郭向前回到了郭家堡。一個月後,《解放軍報》報道了兩次三等功榮立者郭向前退伍沒回城市,而到農村務農,“重走長征路”的事跡。
這位英姿勃勃的退伍軍人,身背背包,下了長途汽車以後,步行十來裏,來到熟悉的郭家堡。郭家堡的大田一壟一壟地十分整齊,土道邊一尺高的野草早已枯黃,間或有幾棵柳樹在西北風中兀立,幹冽的樹梢被風吹得打著呼哨。村頭大喇叭正在放著一首大合唱的歌曲《祖國永遠是春天》,郭向前在部隊學過這首歌,哈雄偉壯闊的和聲與高亢激昂的領唱讓人十分感奮,尤其部隊歌唱家李雙江的領唱,讓人難以忘懷。
“群山巍巍,江河澎湃,
祖國的大地一片光彩;
大慶紅旗到處飄揚,
大寨紅花遍地盛開;
躍進的歌聲響徹四方,
捷報傳遍江南塞外!
……”
這是1975年的歌聲,也是時下的輿論導向。繼十年前國家原子彈試爆成功繼而氫彈也試爆成功、東方紅號人造衛星上天,這些年來國家建設在艱難曲折中一路向前,尤其去年國家召開了“四屆人大”,提出“四個現代化”的新目標;一年裏世人矚目的丹江口水利樞紐、青銅峽水利樞紐、三門峽水電站相繼建成;具有世界水平的“748工程”13個計算機新機型研究實現重大突破;經濟潛力巨大的2.5萬噸級浮船塢建成投產;具有重要政治經濟意義的西南交通幹線成昆鐵路建成通車;繼大慶之後經濟價值極高的大港油田建成投產;中國恢複了亞運會上的合法席位並參加了第七屆亞運會;渤海灣最大的勝利油田建成投產;難度極大的澳門澳氹大橋通車;西藏實行了農牧業社會主義改造,進入新裏程;國防工業苦練內功調整了管理體製;部隊建設開足馬力恢複和增建41所院校;“長征一號”核潛艇研製成功編入海軍戰鬥序列;解放軍參加修築極其艱難的天山公路;醫學界針麻心內直視手術獲得成功;教育界內地師資組隊進藏支援;考古界發現發掘了規模巨大的“秦始皇兵馬俑”……國民經濟主要指標比上年增長1.4%。
部隊注重學習,因此這些事郭向前全都了解,都記在日記本裏。此外,部隊經常放映露天電影,他和大家一起觀看了《戰洪圖》、《火紅的年代》、《年輕的一代》、《豔陽天》、《青鬆嶺》、《沙家浜》、《小八路》、《龍江頌》、《偵察兵》等一係列新影片,對其中的一些影片有著自己的獨立見解,在“批林批孔批《水滸》”中,把名著《水滸傳》讀了三遍,思考得更多。這一切隻發生在一年,是國家的一年,也是郭向前個人的一年。他還雖不愛說話,卻喜歡思考,類似《祖國永遠是春天》中的歌詞,說哈不切實際,國家已無難題,哈絕不是的,而且遠遠不是的,最起碼的,郭家堡的父老鄉親還做不到人人都吃飽肚子,不是昂?太陽與烏雲同在,但太陽卻永遠是鼓舞人心,振奮精神的,烏雲終究遮不住太陽。聆聽這樣的歌曲確實讓人自豪和自信,心甘情願地為國家的工農業建設一展身手。
走在土不嗆嗆的村街上,摘下軍帽擦汗的時候,發現自己引來了周圍男女老少的駐足側目。他微微一笑,戴正了帽子。難怪人們看他——俊朗挺拔,臉上線條剛毅,兩眼炯炯有神。隻是軍帽上沒有了紅星,綠軍衣的衣領沒有了紅領章,有些讓人遺憾。
郭向前踩著歌聲走進村街,便看到三三兩兩的七八十歲的老者,嘴裏叼著煙鍋,身著打著補丁的老舊黑棉襖躲在背風處,揣著手蹲在牆根曬太陽。閑散,慵懶,無聊夾雜著愜意。他在前麵走,後麵就有三五個小孩子遠遠尾隨,又不敢逼太近,有人摸起土坷垃,對著他比劃比劃,卻沒敢砍出來,待他走進沙荊花的院子,小孩子們便一哄而散。村子裏沒有什麽針對小孩子的文化活動,除了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便沒啥有意義的活動,讓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們閑極無聊。郭向前十分清楚。
走進曾經十分熟悉的土坯房,見到臉上有了皺紋的沙荊花,郭向前把背包往炕上一扔,就來了個立正,敬禮,便一言不發地坐在炕沿,看著沙荊花,似在聽候吩咐。沙荊花道:“老五啊,你是立誌來當農民,還是鍍鍍金就走?”郭向前點點頭,又搖搖頭。“村子裏的事情也很複雜,不是麽都讓人滿意的。不過咧,隻要你適應就行,隻要不是五分鍾熱氣就行。農民既好當又不好當,好當的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三五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吃飽了混天黑;不好當的話,像‘四屆人大’講的,改天換地,跨黃河過長江,實現農業現代化。以咱現在的條件,怎麽實現?”(跨黃河:畝產500斤;過長江:畝產800斤。)
“您咋麽都知道?”郭向前終於說了一句話。
“大喇叭天天廣播,咋會不知道。”
沙荊花從這個話題開始,聊到了村裏現在改種小麥,產量一直上不去,“跨黃河,過長江”幾乎不可能,隻能說說過過嘴癮;村裏主事人還是郭瓢子,也仍然是副書記,人們選了他多少次,他也隻當副書記,說這輩子他當不了一把手。“他既然是主事人,就是實際的一把手,自己不承認也沒用。”“不,他說他從來沒自己決定過事情,一事當前,或按過去老鐵的辦法,或集體研究,還把醜話講在前麵——這是集體的主意啊,出了問題別追究俺一個人!”
“就是怕負責任白!”
“也是過去吃虧吃怕了白。”
郭向前脫下了軍裝,沙荊花給他洗淨疊好,放進躺櫃,說留著做紀念吧,咱莊稼人還是穿自己的衣服舒坦。沙荊花早已用自己織的粗布為郭向前做了幾套對襟衣服。顏料是從縣裏買的。一身黑,一身藍,一身灰。三身衣服,能夠經常倒換了。郭向前早年在沙荊花身邊生活過幾年,在他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回到陳玉妮身邊,天天讀陳玉妮給他安排的永遠讀不完的各種書籍,讓他知識麵很寬,對莊稼地裏的各種農活幾乎觸類旁通,很快就進入角色了。
當了河川鎮一把手的黃晉升找郭向前來了。他經過多年曆練,已經老成了許多,加之此時黃選朝已經因心髒病去世,黃晉升沒有了後顧之憂,不再挨罵,婚也離了,日子過得舒坦了,人也開始發胖,一張白白淨淨的大圓臉,擠得兩眼變成一條縫。他滿臉笑容,來到沙荊花家,先把裝在一個牛皮紙袋裏的五斤白麵放在桌子上,說:“俺今天要和郭向前聊聊,小小不言。”指了指哈個牛皮紙袋。沙荊花正色道:“你最好拿走,別等著俺扔。黃鼠狼給雞拜年,能有好心?”
“嗨,老嫂子,今非昔比,郭向前是掛著‘響’來的,俺這個鎮長不能裝傻,得見見白?”
“啥掛‘響’不掛‘響’,你有話就跟俺說。”
“《解放軍報》報道了郭向前,人民日報做了轉載;解放後這些年,咱河川鎮除了郭山河打井當了勞模,得了國務院的獎狀,上了人民日報,再也沒有第二個。這叫‘老子英雄兒好漢’咧。”
“甭跟我兜售歪理,麽個好漢不好漢的!”
“俺有個閨女與向前年齡相當,隻小一兩歲,俺想給向前牽個線,讓他們交個朋友。”
“死了這個心白,俺兒子看不上你們黃家的人。”
“可不能這麽說,俺閨女漂亮著咧,百裏挑一咧。”
“趕緊把你的牛皮紙袋拿走,不然俺就給你扔出去!”
“你咋這麽不通情理?分不清‘字兒’、‘悶兒’?”
“俺就分不清,你走不走?”
黃晉升氣哼哼夾起牛皮紙袋走了。沒過幾天,縣裏下來三個十八九歲的年輕知青來到郭家堡。兩男一女。一個個子稍高的男孩叫許建國,個子稍矮的叫項未來,身材中等的女孩叫黃新桃。三個人都麵目清秀,文質彬彬。郭瓢子分別把他們安置在村裏三個五保戶家裏。他親切地分別喊他們“大許”、“小項”和“新桃”。三個知青下村以後,就每晚挨家走訪,拎著馬燈做所謂的“社會調查”和“訪貧問苦”。來到沙荊花家的時候,三盞馬燈都擺在堂屋八仙桌子上,把屋裏照得非常亮堂。時下農村還沒有通電,家家點著油燈碗兒,條件稍好的點著煤油燈。三盞馬燈把迎麵牆上掛著“光榮烈屬”的木牌,和柴大樹、郭山河的大幅照片,照得十分清晰。他們與沙荊花寒暄了幾句之後,便給沙荊花行鞠躬禮,然後給牆上的照片行鞠躬禮。此時,郭向前便進進出出為他們沏茶,還端出一碗洗淨的鄰居送來的杜梨,請知青們品嚐,仍舊隻做事不說話。
杜梨是這片地區野生樹木結的果子,黃褐色,體積如指甲蓋大小,口感粗糙,略酸略甜還有點苦,但沙荊花留給郭向前,他還是舍不得吃,此時拿出來請三個知青分享。大城市的知青家庭生活都未必十分富足,譬如丁衛紅,哈樣正廳長的女兒,也不是經常有蘋果鴨梨可吃,更甭說縣裏下來的知青了,所以,三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停誇讚。沙荊花借機講起戰爭年代的吃食,說一般樹木都被小鬼子伐掉去修炮樓了,偶爾有果樹留下來,村民們誰都不敢去摘果子,因為,這棵果樹是必定在炮樓的射程之內的,你敢去,便必被冷槍撂倒。最後果子被小鬼子全部摘走。還有酸棗棵子,因為枝葉有刺,日偽軍逼迫村民們移到炮樓的射程之內,栽種到封鎖溝兩側,當做蒺藜狗子使用,結了酸棗他們還可以吃。
知青們說:“小鬼子真可恨啊!”沙荊花便講起柴大樹、郭尚民的縣大隊如何打擊日偽軍,為抗戰獻身的過程。知青們在沙荊花家待了好長時間,臨走約好把沙荊花家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要把來訪內容寫進他們的工作日誌上報到縣知青辦。意思是以後會常來。尤其女孩黃新桃表現十分激動,她對著牆上柴大樹的照片舉手宣誓:“柴大樹大叔您是俺媽的本家,俺向您宣誓——發揚您的獻身革命的精神,紮根農村一輩子,為建設祖國新農村貢獻一切!請您看俺的行動吧!”臨走還把一本描寫知青生活的書名叫做《征途》的長篇小說交給了郭向前。約定以後會來與他交流讀後感。
他們走了以後,沙荊花就說:“向前啊,你現在有心裏喜歡的姑娘昂?”
“沒有,部隊不允許戰士搞對象。再說,俺剛回村,跟村裏人還都不熟悉。”
“你對這個新桃姑娘感覺咋樣?”
“不錯,挺要求進步的。人也長得秀氣。”
“俺也這麽感覺,她也好像對你有意,要麽就先‘占上’,別讓別人搶了去,俺看哈兩個小夥子對她都喜歡咧,目不轉睛地看她咧。”
“大娘,這事急不得,得容俺慢慢了解她。”
“前些天鎮上黃晉升鎮長來跟俺提親,要把閨女給你,讓俺攔下了。他家的閨女,就是天仙,咱也不稀罕!”
“是,大娘,俺聽您的。”
郭向前每晚下了工,吃完飯就坐在油燈碗跟前讀《征途》,郭向前明白,小說的主人公雖叫鍾衛華,實際寫的是為搶救落水電杆而犧牲的上海知青金訓華。金訓華的事跡郭向前在部隊報紙上讀過,哈時,他就在心裏劃過問號:金訓華應該獻出生命嗎?現在回頭再看,這個問題仍然繞不過去。他是個擅長“跟進”思考的人,不能不在心底問自己:知青的生命價值幾何?為救幾根電杆而死,值不值?如果活著,能造多少根電杆?按姥爺陳之謙的話說,知青肩負著改造農村落後麵貌的責任,咋能還沒幹麽就輕易把命獻出去?戰爭年代還有一句口號:“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你知青為救幾根電杆而死,“賺”了嗎?金訓華的獻身精神值得讚佩,但在什麽情況下獻身,值得思考。
書還沒讀完,這一年的“戰三夏”開始了。村民們都起得很早,下工很晚。郭家堡村民們上工是沿襲過去郭山河的先例,早晨大喇叭響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的音樂,然後由廣播員播送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在這個過程中,村民們全都洗漱完畢,吃完早飯,郭山河到廣播室布置一天的工作。一隊今天幹麽,二隊今天幹麽,包括記工的方式,全都說得一清二楚。因為哈是大隊幹部事先研究過的。
“戰三夏”十分辛苦,加之天氣忽陰忽晴,“搶秋奪麥”是大喇叭天天要喊的事情,也是村民們人人掛在嘴上的事情,為的就是害怕忘記。如果沒來得及搶收完畢就來了雨,就是災難。一年的農事寄希望在這幾天。不能不重視,又不能不看老天臉色。大家頂著晨曦的露水,全部下地,手持鐮刀,麵對一眼望不到頭的麥田,一字排開,等待號令。此時郭瓢子高高舉起鐮刀大喊一聲:“開鐮嘍!”人們便猛地貓下腰,“唰唰唰”的聲音立時響了起來。郭瓢子的哈一聲喊,頗有一種專屬於農民的儀式感。他們背後的天空,還有稀稀落落的星鬥和一角淺淡的月牙,僅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剛剛有一點白。腳旁偶爾會有一兩聲昆蟲的鳴叫,成為此時此刻最動聽的協奏曲。郭向前割得很快。因為他在部隊每年都割。部隊有農場,也種的是麥子。而三個知青則遠遠地拉在後麵。郭瓢子就趕過去幫他們收割。
這時,不是壯勞力的老弱病殘等弱勢群體前來幫忙,割麥、打捆、裝運、撿麥穗……吵吵嚷嚷,嘰嘰喳喳,哈個氣氛很像過節,像趕廟會。麥子割下來後,要運到打麥場上,生產隊的大牲畜要拉起大車發揮主要運輸作用,輔之以人工的獨輪車推,板車拉,還有人把麥個子用繩子拴了背著走。從莊稼地到村裏的打麥場這段路,人來人往,猶如穿梭。全力以赴,為的是搶時間。如果此時來一場雨,就沒法打麥,若摞起麥垛,還會把麥子“捂紅眼兒”,就沒法吃了。郭向前見獨輪車裝麥個子裝得特別多,也想試吧試吧,結果架起兩根木把,剛走一步,就倒向一邊,將滿車的麥個子全扣在地上。旁邊的三個知青哈哈大笑。郭瓢子走過來,讓他把獨輪車扶起來,幫他把麥個子全裝上,用繩子攬好,說:“孩子,這玩意兒看著簡單,實際不然,力在臂上,功在腰上,穩在腿上,三處協調,方能順利向前。你看著!”便推起車做起示範。一直將獨輪車穩穩地推進打麥場。
打麥場的邊沿,一拉溜立著十幾塊兩平米見方的碩大木牌,全都刷了紅漆,上麵寫著黃色的大字:“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非常醒目。這是黃晉升的要求,要把這種口號立在全村最顯眼的地方。眼下哈個地方最顯眼?當然是打麥場。麥場上一堆堆的麥垛像小山一樣已經陸續堆了起來。在大規模割麥以前的兩三天,郭瓢子已經安排有經驗的老農在麥場鋪上麥秸,再灑幾次水,趕著生產隊的牲口拉碌碡碾平場地,這往往需要兩三天的工夫才能將打麥場碾壓得硬實、光滑、平坦。待麥子一捆捆地運來,堆放在打麥場上,要趁著豔陽高照的好天氣,解開麥個子,全部攤開晾曬。此時若運氣不佳,來了雨,便用葦席、苫布等家什在最快時間裏苫蓋好。哈個緊張的節奏如同打仗。在這整個過程中,郭瓢子都讓郭向前和三個知青跟在身邊,一邊布置工作,一邊給他們講解,讓他們盡早熟悉農事。
較勁兒的時候到了,開始打場了。麥子秸晾曬得比較幹燥了,村民們抓緊時機手忙腳亂地攤場、翻場、軋場,把該走的程序都走過了,有經驗的老農便站在打麥場中間,手裏揮舞著鞭子,嘴裏吆喝著牲口,牲口拉著沉重的石碌碡,發著“吱扭扭”的聲音,一圈圈地行走碾軋著攤在場上的麥子。這時的牲口屁股上都拴著糞兜子,防止此時牲口出恭。郭瓢子指著一匹壯碩的灰背白肚的毛驢,說:“‘懶驢上磨屎尿多’,這不是誇張,越是平時幹活不積極的牲口,越會在幹活當中出恭。它就是這麽一頭不讓人待見的驢。”知青們哈哈大笑。
郭瓢子指著一頭戴籠頭的牛說:“軋場牲口的嘴上還要套上哈個玩意兒(一個柳條編的罩子),不然的話,它就會偷吃麥子。牛跟頭要綁好(牛跟頭,是拐角三十度左右的一個木棍,兩頭有孔,彎朝下,扣在牛的脖梗上),繩子壓在跟頭上從哈個眼兒裏穿過,拉下來連接後麵的套環,跟頭下有擁脖子繩固定。瞧牛肚子下哈根肚帶繩,是用來調節後麵牽引東西的高低平衡,最後套在碌碡上。軋場看似容易,其實不然。你們生手趕牲口不熟練,就可能因麥秸不平或拐彎時把碌碡弄翻,耽誤工夫,影響軋麥。你們瞧,幾位碾場的老叔都是咱大隊有名的把式,對牲口和碌碡把握得最好。”
火熾的太陽當頭照,村民們相繼解下頭上的白毛巾擦汗。郭向前走到“抓革命,促生產”的大牌子前麵遮陽的地方,剛喘過一口氣,黃新桃從場邊的陶罐裏倒了一碗水,走到郭向前身邊,遞給他。郭向前沒有接,隻是點點頭,微微一笑,遂把左肩右斜的軍用水壺順過來,拿到眼前,擰開蓋子,喝了一口,還遞給黃新桃,意思好像是:“你也嚐嚐?”黃新桃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接過來呡了一小口,似乎非常配合和捧場,道:“甜絲絲的,是馬大娘給熬的綠豆湯白?”便將水壺推還給郭向前,依舊把自己手裏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光了,說:“你大娘是烈屬,享受國家照顧,俺們不是烈屬,不該享受咧——你讀《征途》,是麽感受?”
“唉……”郭向前隻歎了一聲,卻沒說話。
“是不是鍾衛華不該這麽簡單就死?”
“嗯。”
“你也與現在報紙上的主流意見不一致?”
“嗯。”
“哈你自己的見解是麽哎?”
“……”郭向前搖搖頭,沒說話。
“也罷,俺還是很佩服你。”
郭向前依舊搖了搖頭。
“俺說的是真的。”
這次郭向前真誠地點了點頭。黃新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她對郭向前如此珍惜話語不太適應。她仿佛有著一肚子話想跟他交流,可他這個樣子,咋交流咧!郭向前下身穿著沙荊花做的灰色粗布半大短褲,腳上一雙蒙著黃土的解放鞋,上身穿著沙荊花做的月白粗布片衫(農家過夏穿的簡易上衣,前臉與後扇之間不是直接縫合,而是用幾根細布條相連,用以透風),四方的胸肌和肩膀頭的虎頭肌線條明顯地隆起著,黃新桃眯起眼睛,豔羨地掃視著他,抿起嘴神秘地一笑。這個笑,和剛才的不一樣。此時,知青大許走過來,把黃新桃叫到一邊說話。沙荊花告誡過郭向前,兩個男知青都對黃新桃“有意思”,他現在隱隱地有了感覺。其實,他跟黃新桃沒說幾句話,前後加起來不過兩三分鍾。
這時,郭瓢子走到跟前,把幾個年輕人叫到跟前,指著麥場說:“你們注意看著,現在是第二輪了。”幾個人便專心看著麥場。隻見一圈碾完,老農們開始翻場,翻過來亮出另一麵。在翻場的空隙,人和牲口都開始飲水,喘口氣,補充水分。而後把牲口卸了載,到場外拉屎撒尿。折騰夠了,再回來上載。此時老農們身上的片衫,早已精濕,緊貼在胸脯子上。翻完場後,就一聲鞭響催了牲口碾第二遍。第二遍碾完後,就開始起場了。場畔邊上的大樹下,等待起場的男男女女,手持木叉、鐵叉立即走進麥場,從場中間開始,舞動木杈鐵杈往外抖動翻挑,麥草上下翻飛,像耍龍燈,在炎炎烈日之下,場麵極其火爆。揚過的麥草被堆成一個一個的小麥垛,騰出地麵,再用推耙把地麵上碾下的麥粒推到場中央,堆起來。然後再把堆成垛的麥秸稈攤開,再行碾壓,把遺漏的沒有碾下的麥粒,和沒有抖出去的麥粒進行一次篩撿。而且也為了把麥秸稈碾軟,牲口吃起來好嚼。這次碾的時間不是太長,碾好後再次起場。這次起場是最後一次,所有人們都很仔細,要確保“顆粒歸倉”。最後,把碾過幾次的麥草歸攏到一起,形成幾個大垛。
幾個輪回過後,郭瓢子宣布:暫時休息,待明早黎明時分有風時,大家來揚場。碾好的麥子麥殼麥芒都攪和在一塊,需要通過揚場將麥粒、麥殼和麥芒分開,這活兒就要等到有風的時候才好幹。炎熱的夏季白天想把風等來,十分困難,除非是暴雨將臨之際。大太陽底下,人們才不會去傻等。而一般都在次日黎明時借助此時特有的一陣小風,在微曦的星光下,緊鑼密鼓地揚完前一天碾下的麥子。還要趕在太陽出來前,把麥場騰出來,再行攤場,準備碾下一場麥子。
而大人們正緊張碾場的時候,鎮上小學會組織學生們前來拾麥穗,作為“勤工儉學”,孩子們把自己的書包都騰空了,人人拿著空書包,在收完麥子的地裏,撿拾遺漏的麥穗,他們是有任務的,會根據年級的高低,上交不同斤兩的麥子,一般在五斤到十斤不等。確保糧食顆粒歸倉。孩子們把撿回來的麥穗集中到校園的操場上,攤開,在太陽下暴曬。然後聽從老師的指點,用木棍捶打,把麥粒上的麥殼、麥芒打掉。整個操場到處是“劈裏啪啦”的捶打聲,孩子們很快就大汗淋漓,胳膊也酸了。有人就有些煩躁起來,把木棍扔了。可是,活沒幹完,還得再回來,撿起木棍接著幹。捶好後,老師拿來篩子,簸箕,把孩子們捶打以後的麥子過篩子,裝麻袋,最後用板車送到鎮上糧庫。家家吃不上白麵,也沒有人藏匿。這年有個年輕老師心血**,在校園角落架起火來燒烤了一撮麥穗,讓累得汗流浹背的孩子們享享口福,結果被人舉報,這個老師差點被扣上“破壞戰備糧”的帽子,寫了幾十份檢查,罰掉了一個月工資,還記了大過,弄得灰頭土臉。
晚上,人人累得夠嗆,都想早睡早起,家家都早早熄燈了。唯有沙荊花家堂屋油燈碗還亮著。郭向前伏在桌前,撥亮油燈,在一張紙上描畫獨輪車的圖樣。沙荊花走過來,坐在旁邊,搖起蒲扇給他扇風,說:“咋咧,想做一輛獨輪車?”“是咧,咱鄉下家家都有,就咱家沒有;人人都會推,就俺不會,一推就倒。”“兒啊,當年你爸推獨輪車是把好手咧,幾百斤的糧食、糞土推起來就走,嗖嗖的從不打喯兒。”“大娘,您經常想俺爸白?”“這孩子,這話也問!他曾經是俺丈夫,一個鍋裏吃飯,一個炕上睡覺,能不想?”“唉!俺以後就喊您‘娘’,不喊‘大’字了。”“為啥?”“因為看見您,就像看見俺爸一樣。”“也好。你把親媽喊媽,把俺喊娘。”“哎!”
郭向前把圖紙畫出來了,獨輪車的木頭車架,下麵的橡膠車輪,車架上形同簸萁似木頭車排,全都標上了尺寸,然後問:“娘,咱村有木匠昂?”“咋沒有,不過,找他幹活是要給報酬的。公開的不敢要,可是誰都不會讓他白幹。誰能‘巧使喚人’咧,是白?”“娘,俺這手裏還有一點部隊的津貼費,不夠的話,去城裏找俺媽再要點。”“行白, 俺現在就給你找他去。”沙荊花點起馬燈,拎上就抬屁股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