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功夫,就把木匠叫來了。這個人四十來歲,大號周滏陽,肩膀掛著一副鋸,手裏拎著髒兮兮的帆布工具兜子,嘴裏叼著煙袋,吧嗒吧嗒抽著,說:“老鐵的兒子,讓俺瞧瞧,長多高了?”便扳過郭向前的身子,在煤油燈前細看,用拳頭在郭向前肩膀上擂了一拳:“有你爸的影子,是塊好料咧。”郭向前咧咧嘴沒吱聲。沙荊花便拉著木匠往牆上看,牆上除了掛著柴大樹和郭山河的大照片,還新掛了郭向前的兩張立功獎狀。獎狀上方左麵三麵紅旗,右麵三麵紅旗,中間是圓形軍徽,下麵方框裏寫著:“郭向前同誌在工作學習和戰備訓練中成績突出,業經批準,記三等功,特頒發獎狀,以資鼓勵。中國人民解放軍XXX部隊,司令員XXX,政治委員XXX。年月日。”

木匠一邊點著頭,一邊說:“人人累得臭死,家家都熄了燈睡覺,你卻讓你娘來叫俺幹活,說明麽咧,一是你精力旺盛超乎常人,二是你有自己的念想。你這個念想可不是咱一般農民的念想。”

“嘿嘿。”郭向前不說話,隻是笑了笑。沙荊花有些替他著急,插話道:“滏陽你也不同尋常,你這話也不是一般人說得出的。”

周滏陽還是對著郭向前說話:“大侄子,不是跟你拍老腔,俺過去給縣長打過家具,給縣委書記老娘做過假肢,靠一手絕活娶了河川鎮最漂亮的女人。後來俺在家裏研究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被郭瓢子說成搞‘封資修’,開大會批得俺抬不起頭來。現在俺大氣不敢出,天天夾著尾巴做人。”

郭向前靦然一笑,還是沒說話,隻是笑盈盈地看著他。沙荊花不得不再次插話:“滏陽啊,回頭你領向前侄子見見你屋裏的,看有多漂亮。他還沒對象咧,不得有個樣板昂?”

“大嫂此話有理,一定要見。今晚俺不睡了,給你這三等功榮立者做獨輪車。”

院子裏有以前沙荊花存的木料,哈是她給自己打棺材用的。河川鎮的傳統是人過五十就開始為自己攢棺材料,還有更早的,一過四十就開始攢。雖說現在要求火化,用不著棺材了,而思想守舊又有條件的人還是不想火化。此時郭向前終於開口:“娘,您這年紀存棺材料還早了點白?俺用了!”沙荊花道:“兒,就聽你的,你說啥是啥。”

周木匠老家在邯鄲滏陽河邊。早年跟著父親逃荒來到河川鎮,爺倆依靠一把斧頭打天下,雖沒有發財致富,卻也得吃得喝。父親風流,在一家老財主家幹活,鬧了人家的小老婆,被老財主養的民團開槍打死。周滏陽吸取教訓,規矩做人,老實做事,漸漸名氣超過了老爸。河川鎮上一個有錢的豪紳請他打一副紅木雕花多寶閣,他便把哈個多寶閣真的雕出“花”來——太精致太漂亮了,老豪紳是倒騰皮毛生意出身,周滏陽便在多寶閣的邊邊角角雕出了水獺、狐狸、貉的頭像,鼻、眼、嘴、耳,以及身上的細毛,纖毫畢現,簡直活了起來,讓個老豪紳感動得抱住多寶閣哇哇大哭。這副多寶閣似乎記錄了他這麽多年的風霜雨雪,酸甜苦辣,冰火榮辱。裏麵全是記憶啊!

該結賬的時候,老豪紳抹著眼淚說:“後生,你做了俺這輩子最滿意的事,摘走了俺的心肝。要多少錢你開口白,隻要俺能承受。”

“俺不要錢,要你閨女。”

“這……”老豪紳遲疑了一陣子,“她要是不願意咧?”

“哈就當俺這話沒說。”

老豪紳到後院找到天天悶在屋裏繡花的閨女,問:“如果外邊哈個小木匠想娶你,你會答應昂?”

“會。”

“門不當戶不對咧。”

“家有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

“你在哈聽來的這歪理邪說?”

“俺娘說的。”

老豪紳無話可說。事情就這麽定了。

“周叔,你咋知道他家後院藏著個美女咧?”郭向前再次開口。

“俺幹活講究通宵幹,一晝夜一休息,有一次半夜裏哈個閨女偷著跑過來看俺幹活,見俺把小狐狸小水獺雕得哈麽真切,當即就對俺說:‘小哥,你記著,走時帶著俺。’俺馬上就答應了。因為俺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閨女。不過,後來因為俺有這麽個老嶽父,入不了黨,當不了幹部。再積極也沒用。”

沙荊花的堂屋裏哧啦哧啦地響起拉鋸的聲音,很快就把木料破出來了。郭向前給他打著下手,幾乎不說話。起初沙荊花也不睡,郭向前便把她推進屋子,掩上門,不讓她出來了。

周滏陽一邊推著刨子,一邊說:“現如今村子裏的事咱說不上話,你是部隊下來的,有希望當大隊幹部,以後你可記著,得幫咱老百姓想問題,幫咱老百姓說話。”

“嗯。”

“你瞧,全村上上下下豁了老命‘搶三夏’,可是,你知道秋後交完公糧咱一口人能分多少麥子?”

“嗯?”

“不怕你見笑,隻夠五口之家吃兩頓餃子。”

“哦!”

“一是咱村人多地少,一人不到一畝地,二是小麥產量低。說是‘跨黃河過長江’,哈個是拿氣兒吹的昂?是說跨就跨,說過就過昂?”

說著話,啟明星已經升起來了。而周滏陽已經把一掛車做好了,沒用一根釘子,全是榫子活兒,該鑿眼兒的地方一把鑿子使得哈叫溜,看得郭向前眼花繚亂。最後把一根根杠子、梁子攢了起來,隻差輪子了。周滏陽說:“抽空你到鄰縣去一趟,哈個地方賣膠皮輪子,回來你自己安上就行了;順便買點砂紙,把車身打磨打磨。”

“嗯。該給你多少工錢?”

“你羞辱俺白,郭老鐵的兒子,三等功榮立者,俺敢收錢昂?”

“不合適!”

“隻要你以後幫著咱說話,就行咧。”

周滏陽收起工具兜子,將斧子、鑿子、刨子、榔頭全裝進去,把鋸搭在肩膀上,拍拍郭向前的後腦勺:“大侄子,給俺敬個禮白。”

郭向前一聽這話,立即一個立正,規規矩矩給周滏陽敬了個軍禮。周滏陽滿意地點點頭,點上一鍋煙,哼哼唧唧地走了。此時村裏的大喇叭響了起來,沒有放音樂,而直接是郭瓢子的聲音:“社員同誌們請注意啦,揚場的時間到了,大家在半小時之後到麥場集合!”

很快,村民們陸陸續續來到打麥場,男人們身上都穿了長袖褂子,頭上戴著白毛巾(像電影《地道戰》裏高傳寶哈樣),而女人們則除了穿長袖上衣,頭上都圍了各種顏色的頭巾。看身上的衣服難以分出男女,而看頭上的圍巾,則一目了然。晨起小風溜溜,時機恰切,揚場便開始了。隨著村民們揚起的木鍁,麥殼與麥芒隨風飄走,麥粒直落下來,漸漸地,這邊堆起麥粒的小山,哈邊堆起麥殼麥芒的小山。郭向前隨著村民們幹了一陣,倒替休息的時候,郭瓢子走到他跟前,把他拉到場邊。

“昨晚你在家幹木匠活了?”

“您咋知道?”

“俺睡覺前要在全村走一遭,這是老鐵留下的習慣。俺見你家堂屋裏亮著燈咧。”

“是,俺請周滏陽幫著打了一輛獨輪車。”

“哈個人思想落後,盡量少跟他來往。”

“俺隻是讓他幫俺打輛車,沒有別的交往。”

“村裏新來了好幾個年輕人,同樣是城裏來的,有知識,懂道理,可是,隻有你想著弄輛獨輪車。為啥咧,就為了在村裏幹得長久。你天天喊‘紮根農村一輩子’,沒有行動,俺也不信。明天,俺打算召開村委會,把你推出來當團支部書記。”

“俺來的時間太短咧。”

“這是給你責任,沒有一分錢利益。”

“嗯。”

“是行是不行?”

“行。”

“你咋像個悶葫蘆罐兒?吭哧癟肚的?”

“嘿嘿。”

郭瓢子捶了郭向前肩膀一拳。他特意安排時間,讓郭向前到鄰縣去買膠皮車輪。一切落停以後,郭瓢子召開了全村三十五歲以下年輕人的專門會議,講明了郭向前的現任職務,號召大家向他學習,把心思用在村裏的工作上。會後三個知青也想讓周滏陽打輛獨輪車,誰知周滏陽說:“不伺候。俺收錢白,郭瓢子說俺搞‘資本主義’,俺不收錢白,又變成白幹,俺天天跟著大家下田幹活,咋有精力給別人幫忙咧。”三個知青聽了這話,麵麵相覷,無計可施。

大許說:“見人下菜碟,可氣。”

小項說:“難怪啊,現在多累啊,咱累,人家不也累昂?”

黃新桃就來找郭向前,說:“向前哥,你幫著說說話白,周滏陽咋哈麽自私咧。”

郭向前想了想道:“周滏陽說得沒錯,咱不能讓人家白受累。”

黃新桃把郭向前拉到一旁,悄聲問:“你給了他麽哎,他咋就給你幹咧?”

郭向前不說話。黃新桃又問:“不便說?”

“嗯。”

“唉,讓人猜悶兒!不說也罷。你是複員軍人,俺們是知青,差著等級了是白?”

“瞎說麽哎?俺給了他承諾。”

“啥承諾?”

“為老百姓說話,辦事。”

“俺不激你你就硬是不說,這不明明是好事昂!這是金錢買不到的,向前哥,俺佩服你!打不打獨輪車不重要了,以後你帶著俺們幹白,你指哪俺們打哪!”

“你們打哪俺指哪。”

黃新桃哈哈大笑,隨手也捶了郭向前肩膀一拳:“現在社員們吃不上細糧,粗糧也不能放開吃,俺也急呀。”

“嗯。”

“俺們三個也不是吃幹飯的,前幾天俺們在五曲河沿岸走了一遭,看到有的地方河流很窄,河床很寬,俺們就商量——如果在這幹涸的河**開荒種莊稼,收了自己吃咧?”

“哦。”

“可這是純粹的‘資本主義’,沒有三兩個膽子沒人敢幹。”

“嗯。”

“可是,地在哈個地方荒著,不完全是浪費昂?村裏本來地就少,俺們三個來了還和村民們爭地,俺們心裏也很不落忍。”

“嗯。”

“你除了‘嗯’就是‘哦’,麽意思哎?嫌俺小兒科白?”

“這事需要好好合計。”

“哈你早不說!貴人語話遲,也沒這麽遲的白?”

……

自從黃選朝死了以後,柴金菱一直和兒子黃天厚一起生活,她自知失去了靠山,哈個黃晉升跟她像仇人,多年來不曾往來。當然,她也並不記恨黃晉升。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曾捫心自問,這些年來自己有哈些地方做得不妥?自己,乃至黃選朝,究竟算好人還是壞人?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詰問。現實生活紛紜複雜,豈是“好”與“壞”兩個字所能概括?她感覺這是個死胡同,走不通。

隨著年齡增長,閱曆增加,讀書也慢慢多起來,她感覺人有感情需要和身體需要都是正常的,誰看誰對眼,就像黃八瞅綠豆,哈個是別人阻擋不了的,也是輿論束縛不了的。隻要雙方願意,別人無法幹涉,辦法也多得是。哈個黃選朝早年在學校裏結識了解佩珍,感覺解佩珍知書達理,安分守己,人也俊俏,便私定終身。其實,解佩珍的老爸老媽並不同意這門親事。黃選朝曾經對柴金菱講過:在保定二師畢業的時候,黃選朝買了兩盒點心,跟隨解佩珍來到解家營,拜見沒過門的嶽父嶽母。老兩口都是中醫世家的後人,既有文化,又明白事理,當黃選朝自誇父親跟東北軍少帥張學良的保鏢劉奎拜了把子,以後咱兩家沒有人敢欺負的時候,解佩珍的老爸便悚然一驚,急忙把解佩珍叫到屋外,說:“堅決斷!不能跟黃選朝結婚!”解佩珍問:“為麽哎?有靠山咋不好?”老爸說:“張學良丟失了東三省,全國都在罵他。跟他結交算麽好事?”為此,解佩珍連飯都沒吃,跟著黃選朝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這樣的鐵杆媳婦不是忒好了?可問題是,解佩珍跟著黃選朝走南闖北,風裏來雨裏去,臉膛黧黑,皮膚粗糙,腳杆是練出來了,可女人應該有的氣息一天不及一天。當黃選朝見到細皮嫩肉的柴金菱,便動了凡心,這既是緣分,也是情有可原。而作為柴金菱,自恃“天生麗質”,腦子裏也經常出現“美女愛英雄”的古訓,而經曆過戰火硝煙又文質彬彬的鎮領導黃選朝突然出現在麵前的時候,她便完全服膺了。她感覺哈就是愛,是有價值的愛。而且,黃選朝雖年齡大了哈麽多,兩個人也不算不對等。讓柴金菱有所不知的,就因為當年單純幼稚的解佩珍在與黃選朝的感情中陷得太深,一旦黃選朝背叛,她便無法接受,最終氣絕而亡。柴金菱從來沒想過自己對解佩珍的死負有麽個責任,隻覺得解佩珍的病與死都是她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誰讓你認死門兒的?

當身邊的黃天厚也中學畢業的時候,縣城裏一時沒法安排工作,也正趕上全國都在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報紙上對邢燕子、侯雋、白啟嫻、柴春澤、朱克家、董良閣等知青典型宣傳力度很大,既對所有胸懷遠大抱負的年輕人是巨大鼓勵,也對所有追求名譽的年輕人是巨大**。偏偏黃天厚受到爺爺的多年灌輸,在名利問題上十分“早熟”,於是,他便聽從黃選朝意見,報名下鄉了,到了雲南山區插隊落戶,幹了半年多,感覺實在太苦太累,村子裏還有比他大好幾歲的來自大城市的老知青,他們的智力、體力都在自己之上,若在他們麵前出人頭地幾乎沒有可能,便給柴金菱寫信,要求幫忙調回老家,在自己的老家下鄉當知青,這樣不是可以得到照顧昂?

柴金菱便找到黃選朝幫忙。黃選朝眉頭緊鎖,唾沫星子亂飛:“咋出了第二個生地瓜,這麽沒出息?在老母雞的翅膀底下能鍛煉個屁?”柴金菱道:“罵麽咧?他再不濟也是黃家的後,是龍成不了蟲,是蟲成不了龍。他畢竟沒想回家呆著,這就不錯,你就退而求其次白。”黃選朝本不願意幫忙,可架不住柴金菱天天催促,於是,黃選朝托人,把黃天厚調到了柴家營插隊落戶。柴家營是柴金菱的老家,準確地說,是柴金菱父輩的老家,早年柴金菱父親倒騰皮毛發家以後就搬到了鎮上居住,老家已經沒有了近親,隻有幾家出了五服的柴家人。但這個村是柴大樹的老家,在柴大樹家的祖墳裏,有柴大樹的衣冠塚,還立有石碑。經常有記者、作家前來造訪,哈些出了五服的柴家人的大名,常常因為為記者、作家講解柴大樹的故事而跟著上了報紙。這一點,是黃選朝早已注意到的。他叮囑黃天厚:你要想盡辦法靠近哈些人,最終要成為他們的一員,要爭取到經常見記者和作家的機會。

柴家營的人都知道黃天厚是鎮領導的兒子,便都高看一眼,不給他安排重體力活。甚至他不去上工也給他記工分,比他在雲南農村可舒服多了。黃天厚平平安安在柴家營待了半年以後,發現哈些講解柴大樹故事的人,彼此口徑都不一樣,他便一下子斷定,這些人全是道聽途說,根本不了解真實的柴大樹。而且,他已經打聽到,柴大樹的遺孀沙荊花就住在郭家堡。他不知道黃選朝與郭家堡的過節,便抽空買了點心,去了郭家堡尋找沙荊花。甫一見麵,便感覺這個女人不同尋常,他曾經跟著黃選朝看過電影《槐樹莊》,這沙荊花就和電影裏的胡朋老太太長得一模一樣。哈種果敢堅毅,哈種說一不二,哈種氣勢奪人,哈種斬釘截鐵,讓黃天厚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就給沙荊花單腿跪下了:“沙奶奶,俺媽也姓柴,是大樹爺爺的本家,俺要拜您為幹奶奶,您收俺這個幹孫子白!”

這些年來,以各種方式套近乎的人沙荊花見得多了,她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屯,麵對眼前這個看著挺單純的年輕人,沙荊花稍稍動了動心,就很快就打消了念頭。她早已兒孫滿堂,不想再橫生枝節。還沒想到這裏麵會有麽子“設計”。她婉言謝絕了黃天厚的請求,但卻為黃天厚詳細講解了柴大樹、郭尚民的英雄事跡。黃天厚很用心地用紙筆記錄下來,回村以後,就對其他幾位柴家人說:“你們這些年來瞎講亂講,柴大樹根本不是你們講的哈個樣子。俺有柴大樹遺孀沙荊花的口述記錄為證。”於是,以後再有記者、作家前來,黃天厚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知情人”和講述者。報紙上間或就會出現了黃天厚的名字,黃選朝非常高興,對柴金菱說:“廣途這小子終於上路了。”

柴金菱卻怨懟道:“呸呸呸,臭嘴!死人才是‘上路’,廣途是走上正軌了!”

搭英雄的便車而求取名分,應該說是河川鎮個別人特有的現象。旁邊的鎮,譬如東河川和西河川,他們沒有柴大樹和郭尚民、魏雨征,也就不存在這種“搭車”現象。一天一位《人民日報》的大牌記者前來采訪,黃天厚講得頭頭是道,引起這位記者極大好感,便對身邊跟隨的鎮上宣傳員(鎮這一級沒有專職宣傳幹部)說:“這小夥子不錯,好好培養吧。”過後鎮領導就把話轉給了柴家營的村書記,讓他們注意培養黃天厚。在村子裏“培養”,怎麽培養,無非就是安排職務,給他施展的機會。於是,黃天厚當了柴家營的團支部書記。村裏的婦女主任也是個年輕人,叫柴佳禾,比黃天厚大兩歲,雖然長相不漂亮,但性格潑辣,工作積極,是把好手,主要抓計劃生育,和他在一間屋辦公。便經常向他抱怨工作難做。“難到麽個程度哎?”黃天厚免不了要問。柴佳禾便拉著黃天厚參加了一次行動,讓他親眼看看。哈次行動是在村口埋伏,截住一個打算藏到鄰縣去生二胎的適齡婦女。捉住是肯定,綁起來送到鎮上醫院也是肯定,強製性做人流更是注定的,於是,黃天厚聽到了世界上最難聽的罵人的話,也看到了人類的最隱秘的本該崇拜,也曾經被當做圖騰崇拜的女人的羞處。黃天厚在爺爺的熏陶下,崇拜女人的羞處,認為哈是人類最偉大最隱秘的所在,絲毫不得褻瀆。眼下看到“強製”還感到這個婦女罵得痛快。

但是,回來後,黃天厚思想出現反轉,他明白,從幾年前的“七十年代”初期開始,國家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人口增長過快對經濟、社會發展不利,決定在全國城鄉大力推行計劃生育,並將人口發展計劃納入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規劃,於是,計劃生育工作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看看現實,一點沒誇張,中國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若無節製,怎麽得了!再者,是產生了延伸——女人的羞處勾起了他心中的欲望。眼睛再看柴佳禾的時候就感覺她不單單是個婦女幹部,還是個“性的符號”,讓柴佳禾十分納悶和詫異:“俺臉上有麽哎,你咋賊著眼睛看俺?”“俺說出來你別說俺不好。”“說白,不會的。”“俺想鬧一次。”“找對象鬧去白。”“俺沒對象。”“你麽意思哎?”“你明白。”柴佳禾突然漲紅了臉:“你年紀輕輕咋會這樣,俺告你爹去!”“別別別,咱好說好商量,你可以提提條件。”柴佳禾紅著臉至少思考了十分鍾,最後說:“把俺調到鎮上去。”“這麽醜,要求還這麽高!”“嫌醜,別鬧!”

調到鎮上,意味著成為國家幹部,吃商品糧了。對於土生土長的鄉下人,這可是天大的事了。可作為黃天厚,感覺上邊有父母親罩著,不成問題,便答應了。黃天厚初嚐性事,如飲甘醇,便希望每天與柴佳禾“鬧一回”。柴佳禾不允:“你和爹媽說了昂?”“還沒有。”“咋還不說?”“俺想美幾次。”把個柴佳禾氣得七竅生煙,真想抽他個大嘴巴。於是氣哼哼攤牌了:“生地瓜玩意兒,俺已經懷上你的種了,再不去說,俺就給你生下來!”黃天厚一下子嚇得夠嗆,馬上騎了自行車回家,向老媽攤牌,請求幫助。柴金菱抬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摑子:“混賬!”

接下來就是一頓數落。數落夠了,還是得求助黃選朝,不能真的讓哈個柴佳禾生了孩子。黃選朝知道以後自然也是一通罵,但還是答應下來。於是,柴佳禾真的被調到鎮上,繼續做婦聯工作,於是,她首先找到私人醫生給自己做了人流。但黃選朝對柴佳禾也十分忌恨,便沒有把柴佳禾的身份變過來,在鎮上工作隻是幫忙性質,類似後來的“以工代幹”。後來,柴佳禾嫁到了西河川,到了哈邊,身份還是黃晉升幫著解決的,此為後話。幾年後,黃選朝也去世了,柴金菱便不得不叮囑黃天厚:你要一切謹慎從事了,你的靠山沒有了,黃晉升是個擺設,他不會為你做任何事。黃天厚聽了這話,十分沮喪。但他心裏早已埋下不安分的種子,此生立誌有所作為,便開始從長計議,策劃打通黃晉升關節的辦法,好讓自己進步更快一些。

村民的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單調,枯燥,疲勞,好在人們早已習以為常。愛玩的人可能會抽空湊在一起打撲克,輸者臉上貼紙條或鑽桌子;下象棋的,輸者伸著脖子讓對方彈腦繃子;稍有文化並愛讀書的,可能會偷著傳閱多年來僥幸流傳下來的《今古奇觀》、《三言兩拍》、《楊家將》、《呼家將》乃至《奇門遁甲》、《麻衣神相》等“禁書”,看完會找幾個讀者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交流體會,像做賊。因為他們知道,這種事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當然,其他思想“正統”愛讀書的年輕人也不少,時下當紅的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海島女民兵》《激戰無名川》、《江畔朝陽》、《金光大道》、《飛雪迎春》、《桐柏英雄》、《漁島怒潮》、《萬山紅遍》、《清江壯歌》、《連心鎖》、《牛田洋》、《春潮急》、《大刀記》、《分界線》、等書,在大隊部的閱覽室書架上,沒擺兩天就被借光,以後便再無下落,問誰都說不知道。極個別的家庭有半導體收音機,每晚七點半播送長篇小說時間會在堂屋和院子裏擠滿了年輕人,他們都帶著自家的小板凳前來,安安分分地收聽,十分守時。播講到緊要處還會屏住呼吸乃至喝一聲彩。

幾個知青沒有加入這些群體。他們有著自己的人生設計和路線圖。整日思考的是怎樣以自己的方式走好自己的成長之路。他們以自己的眼光、胸懷、見識關照和體味著眼下的農村,時時與城市做著比對。“如果在城裏,會怎麽樣”,是他們最常想的事。他們的成長,伴隨和見證著中國農村的成長。有的知青把為農村做出業績當做進步,有的知青把寫出描繪農村的作品當做進步,而有的知青就把提職、跳出農村當做進步。這個階段,已經有知青辦回城裏,但還不是很多,距離大規模回城還有幾年。

丁衛紅在河川鎮黃召莊插隊落戶,她的大姐是陝北農場黃土高坡的插隊知青,二姐中學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按說二姐經濟上有能力給丁衛紅買點需要的東西,但偏偏沒有,是同樣當知青的大姐給她寄來了新書《分界線》。這是一本描寫黑龍江農場知青的故事。大姐看完以後,就寄給了她,讓她不要再買了,省點錢。大姐知道她愛好文學。家裏不曾給她寄過其他東西,嚴格的家教不允許任何人偏袒她這個三妹,而且生活拮據的家庭條件想奢侈也做不到。

自從黃晉升與丁衛紅有了一次親昵,又多次婉轉提出要求,都遭到丁衛紅的生硬拒絕。丁衛紅還為自己當初的孟浪而後悔。因為她經過與黃晉升的深交,覺得黃晉升身後過於複雜,自己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處理哈些閑事。遂開始與他虛與委蛇。寄希望於自己盡快寫出作品,成為專職作家,是否離開農村並不重要,即使長久住在農村,隻要能夠專職寫作就行。她從來沒發過“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宏願,宏願隻是寫出有質量的好作品。村裏黃大想對丁衛紅十分照顧,讓她有足夠的時間讀書。黃召莊也在“搶三夏”,但黃大想隻給丁衛紅安排了在大隊部值班的工作,而記工分還是記滿十分。黃晉升三天兩頭往這跑,黃大想對黃晉升的心思非常明白,加之自己本身就喜歡丁衛紅,便想盡辦法照顧她。

丁衛紅下決心寫寫黃召莊。描寫知青生活的《分界線》讓她不是太滿意。她感覺,這本書的作者和自己一樣,是個涉世未深的年輕知青,僅僅憑著年輕人的善良願望,去呼籲人們分清真理與謬誤的界線,怎麽做得到呢。譬如她來黃召莊的過程,她與休斯敦和黃晉升的交集,是對是錯,誰能說清?《分界線》鞭撻了“口頭革命派”,她感覺寫得挺解渴。但書中具體的人物形象,卻不夠清晰明朗。而且,這個問題原本就很難界定。身邊的黃晉升算不算?黃大想算不算?自己算不算?小說批判了一個固步自封、因循守舊、不懂生產而又看不到青年力量的負責幹部,但沒有從根本上指出這種問題的根源。如果自己寫到這個問題,能說清楚嗎?隻怕也難。因為,現實生活實在複雜。就說自己吧,老爸一直以來反對搞特權,自己現在沒有參加“搶三夏”,算不算搞特權?而自己是多麽需要時間坐下來研究農村生活,否則怎麽付諸筆端?而這麽做難道不是搞特權?寫作是一件私事,但你反映的是農村的整體生活,又像是公事。自己究竟是謀私還是謀公?推而論之,假如書寫出來了,算自己的收獲還是算黃召莊的收獲乃至國家的收獲?

丁衛紅下決心寫黃召莊了,黃大想這個人是繞不過去的。她便在村裏供銷社買了一瓶衡水老白幹,和一包果仁,晚上八點鍾來到黃大想家。她知道,來早了黃大想回不來。黃大想家裏雇著一個傭人,其實就是他的一個遠房侄女。東屋的炕上躺著黃大想前不久突然腦癡呆的老婆——事情非常怪異,幾乎是三兩天的事,黃大想的老婆突然就出現腦癡呆了,以前隻是偶爾會在土坡上絆一跤,此外毫無預兆。侄女把丁衛紅領到了西屋,炕上擺上小炕桌,端上煤油燈,再端上茶來。侄女就是一般農村女人,沒有特點,信筒子一般的腰身,黑黢黢的臉膛,說話粗門大嗓,與黃大想原先的老婆十分相像。

此時,院子裏劈裏啪啦一陣響,是黃大想回來了,正在歸置鋤頭、鐵鍁一類農具。然後徑直走進堂屋,拐進東屋,喊了一聲:“老婆子,俺回來了,你叫俺一聲!”沒人理他。西屋這邊侄女就喊了一句:“大想,你看誰來了?”丁衛紅有些納悶,這當侄女的,怎能直呼叔叔的大名啊?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哈邊黃大想便“哎”了一聲,退出東屋,來到西屋,一撩門簾,見丁衛紅坐在炕沿上,立即一聲驚呼:“哎呦呦!七仙女下凡塵,來到咱老農民家了!——三丫,炕上髒,掃了昂?”被叫做三丫的侄女道:“俺天天睡這屋,髒麽哎,掃麽哎?你要不放心,俺現在就掃,衛紅,你欠一下屁股。”就拿過炕笤帚。

丁衛紅道:“掃啥掃?我沒感覺髒。再說,我這褲子也早就該洗了。”心說,如果在北京,我至少一周洗一次衣服,下鄉以後可好,一個月也不一定洗一次。村子裏不光打水不方便,哈井水洗的衣服根本不透亮。黃大想脫了鞋,也坐到炕上,兩腿還盤了起來,與丁衛紅隔桌相望,丁衛紅便將哈瓶酒和果仁推到他眼前,一下子讓他眉開眼笑,立即給丁衛紅伸了大拇指,但他卻沒喝酒,也沒吃果仁,而是收到了身後炕頭上。這時三丫給他端上飯來。很簡單,一個柳條淺子裏有三個玉米麵餅子,一塊幹巴巴的疙瘩頭鹹菜,還有一碗粥。黃大想手也沒洗,在身上蹭蹭,就抓起一個餅子,亢地咬了一口,問:“七仙女同誌,你微服私訪,要采訪俺?”

丁衛紅道:“您真聰明,正是,我要寫咱黃召莊,怎麽離得開您呢?”

“寫黃召莊還行,寫俺昂,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怎麽會!您也是縣大隊隊員,槍林彈雨,風霜雨雪,腦袋瓜子掖褲腰帶上,天天鑽死人堆,是不是?”

“俺說的不是哈個,俺是說她,三丫。”

一直站在一旁的三丫一聽這話,急忙咳了一聲,扭扭地躲出去了。似乎明白不該聽這種談話。丁衛紅一下子從黃大想嘴裏知道了很多文件、材料和報紙上根本見不到的東西。哈是來自生活底層的可能不夠陽光,但卻活生生的東西。黃大想當然也應該算英雄,他畢竟也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過,是鑽過死人堆的。隻不過他這個英雄沒有名號。是柴大樹和郭尚民、魏雨征的名字太亮,太耀眼,把他遮蓋了。寫英雄不可能不寫家庭,而說起家庭,丁衛紅就想起一句俗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黃大想這個英雄也不例外,他的哈本經為麽難念,是因為家裏有個過早腦癡呆的老婆。老婆比他大五歲,是早年家裏父母包辦定的親。他今年五十剛過,老婆已將近六十歲,前段時間突然不認人了。幾乎是一個晚上的事。最讓黃大想難堪的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他不得不請本家出了五服的一個侄女前來照顧。住醫院是住不起的,而且花了錢也不可能能治好,以前村裏有這樣的先例。村子裏倒是有赤腳醫生,但醫治簡單的常見病尚可,這種病赤腳醫生是無計可施的。

為請人,黃大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沒有願意來的。後來這個三丫主動提出來幹這件事,但她有個條件,要黃大想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辦到部隊去。黃大想有三個兒子,都在部隊當兵,這件事全村人人皆知。你既然能給自己兒子辦走,也就能給俺兒子辦走。沒辦法,黃大想托人煩竅,費勁巴力,幫三丫實現了願望。三丫比黃大想小十歲,丈夫死得早,是個單身。於是,來了以後,在某一天就和黃大想抱在了一起。是誰先抱的誰,已經說不清了。家裏天天進進出出就這麽倆半人。兩個頭腦清醒欲望正常的人走到一起,也無可厚非。但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腦癡呆的老婆就在身邊躺著,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而且黃召莊也沒有這個先例——姓黃的娶了姓黃的,即使出了五服也不行,再說,還差著輩分。但黃大想與三丫已經難分難解。黃大想每天工作起早貪黑,累得臭死,隻有摟著三丫的時候,才感到放鬆。

這是人之常情還是大逆不道?丁衛紅一時間難以說清,隻覺得臉皮發燒,心髒狂跳。糾結啊,她替黃大想糾結!男女之事會如此膠著?解開一個家庭的內幕,竟如此複雜乃至不堪?黃大想還給她講了柴大樹、沙荊花與郭山河三人的關係,講了過去惡毒的漢奸趙誌仁與不計其數的情婦,沙占魁與一對孿生姐妹……方知人性這個東西,其實是人類最基本的東西。幸福的背後,就是人性。沒有人性的幸福,是作孽,是自毀;而尊崇人性的幸福,才自然和諧。有人以正當手段追求,有人以惡劣手段索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當丁衛紅把寫作計劃講給黃大想時,遭到堅決反對:“家醜不可外揚,你若有這種打算,俺可不再支持你了!”

“三丫大姐還有月信嗎?”

“咋沒有!準著咧。”

“哈你可要注意了,不能整出事來。”

“誰說不是咧。”

“不能找村裏的赤腳醫生要點避孕藥嗎?”

“哈不等於告訴人家昂?”

“我給北京的二姐寫信,讓她寄點來。”

“太謝謝你咧,回頭請你吃‘鹹食’。你知道,咱鄉下困難,一般情況下不敢吃,也沒有白麵,根本吃不起。昨天黃晉升拿來二斤白麵,讓俺改善生活咧。”

“黃鎮長也抽冷子關心一下基層幹部?”

“是咧,雖說麵不多,還是夠你和三丫改善一頓的——做鹹食要加胡蘿卜丁,土豆丁,蔥花,雞蛋——咱村沒有土豆,可是咱有麻山藥,可以代替土豆。保密啊,這麻山藥是俺讓兩個鐵杆兄弟偷著種的,這是違反政策的。”

“明白明白,我先感謝了。”

回頭丁衛紅給二姐寫了求助信,一下子把二姐嚇壞了,急忙往黃召莊跑了一趟,她以為是丁衛紅自身出了問題。來了以後方才明白,長出一口氣。二姐性格內向,安分守己,規規矩矩地做著中學老師,臨走對丁衛紅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在男女問題上整出事來,否則,你就臭名遠揚,一輩子都完了。送走二姐以後,丁衛紅更加後悔與黃晉升的哈一次親昵。幾天後,丁衛紅真的吃上了鹹食,確實非常好吃,又軟又香,正合口味。飯桌上,黃大想眨著眼睛,道:“七仙女,若真寫農村,離不開咱家鄉的特點,麽特點咧,就是英雄輩出,咱們這片地區跟別處不一樣。所以,你應該去郭家堡采訪沙荊花,她原來是柴大樹和郭山河的老婆,對哈兩個響當當的人物最了解。還應該去保定府采訪陳玉妮,據俺所知,她最了解烈士魏雨征的情況,她們曾經是這個——”他把兩個食指並在了一起。

“好,您準我假,我就分頭拜訪。”

“準!這個假還不準!”

丁衛紅看著黃大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飯,還用舌頭舔淨了粥碗的碗底——黃大想的這一舉動讓她十分感歎。心說別在這當電燈泡,這半天了,人家兩個人還沒來得及說貼心話。從炕上出溜下來,嘴裏感謝著出了黃大想的家門。她下決心去認真采訪郭家堡的沙荊花和保定府的陳玉妮。而對黃大想的這些素材,盡量多寫黃大想的正麵經曆,與村裏的好人好事。雖然她感覺哈麽寫很可能與《分界線》一樣,既難以真實,又難以深入。生活原本是五花三層五光十色的,有太陽也有烏雲。譬如,你讓黃大想按照傳統觀念正經起來,也就是說,讓三丫離開,哈麽,腦癡呆的老婆誰侍候?或讓三丫隻侍候病人而對身強力壯的黃大想不產生欲望?這樣寫出來讀者會相信嗎?農村題材可以寫各種各樣的事,黃大想的事值得寫嗎?思來想去,丁衛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還是要寫,盡量以公正的視角,先寫出來,然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