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曲河的名字,民間有著好幾種解釋。它彎彎曲曲,遠不止五曲,所以,一種說辭是它原先叫九曲河,可是後來有人發現四川有條九曲河,而且水量不小,於是建議有關部門改了它的名字;第二種說辭,是說明代山西人大遷徙,由洪洞縣大槐樹下集結後來到這裏,其中有五位擅長笙管笛簫的民間演奏者,他們沒事就聚在河邊演奏曲子懷念家鄉,故有“五曲”之說;第三種是說五曲河兩岸有一位民間作曲家,曾經對這條河作過五首曲子,歌頌它潤澤鄉裏的豐功偉績。當然,沒人見過這位作曲家,也沒人聽過他作的曲子。無論如何,五曲河的名字是流傳下來了。

五曲河屬於半時令河,隨著季節變化,它時而豐沛,時而拮據。但也有不該豐沛而偏偏豐沛、不該拮據而偏偏拮據的時候,故被稱作“半時令河”。這樣的河流讓人摸不準它的脾氣。河流兩岸的先人們受過它的恩惠,也挨過它的戕害。但五曲河河床的土質,適合蘆葦的生長。上一年的蘆葦被割光以後,轉年開春就又冒出了芽子,繼而隨著天氣變暖而蓬蓬勃勃生長起來。各村都比照郭家堡幹起了“社會主義知青副業”,這件事的肇始者是鎮領導,誰都難以阻攔。村子裏沒有下鄉知青的,就起名叫“社會主義青年副業”,總之也是讓年輕人幹。如此一來就走上了管理的規範化:按照總長度分塊,每村一塊,沒偏沒向。距離太遠的,來不及自己分段,臨近的鎮和村已經看出端倪,也早已搶占了。所以,河川鎮的這一段距離,也並不是無限長的。隻一個秋冬,這一段五曲河的蘆葦**便告瓜分完畢。

柴家營很奇怪,他們沒有加入這個瓜分蘆葦**的行動。雖然這個村的年輕人也不少,但相對人均土地要多於郭家堡,“窮則思變”的迫切性不及郭家堡。而且這個村子隻有黃天厚一個知青,還做著團支部書記,他對這種事沒興趣,別人便不好說什麽。大家都知道他父親是鎮長黃晉升,都在有意無意地唯他的馬首是瞻。這段時間柴家營的婦女主任換了三任,哈個柴佳禾調到鎮上以後,村書記又安排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姐,粗粗拉拉,沒什麽文化,搓檾麻是一把好手。黃天厚感覺與這個大姑輩的女主任說不到一塊,第二天就讓村書記把她換下去了。村書記為這件事也絞盡腦汁,人是好說歹說勸來的,現在說開走就開走,有點不近情理,便把這個女主任安排到會計室做副主任。其實,全大隊隻有一個會計一個出納,連主任都沒有,來一個副主任純屬“安慰賽”,況且她一點會計知識也沒有。用後來的名詞“軟著陸”是也。

接著,村書記按照黃天厚的好惡,又調來一個原本在村小學教書的女老師當婦女主任。這個女老師比黃天厚小兩歲,樸樸實實沒麽姿色,上任第一天就被黃天厚一句玩笑說哭了,找到村書記,說麽也不幹了,兀自回小學校教書去了。黃天厚說了麽哎,是他考人家,問現在國家的大政方針是麽。對方說,俺天天想著教小孩子語文算術,沒有精力研究大政方針。他就笑人家沒出息,“你這樣的隻怕嫁不了好男人。”

女教師跟村書記說,俺要不走,天天都得聽他教訓。憑麽哎?俺嫁給誰關他何事?

於是,村書記便將村裏唯一一個生產隊女隊長調來當婦女主任。這個主任名叫柴大霞,三十五六,五官不錯,隻是嘴大,是縣裏武裝部長的妹子,能說會道,莊稼活也很內行。尤其與村書記私交不錯。最近幹活過力犯了腰疼(後來人們知道,哈是得了“腰間盤突出”),走路直不起腰,一條腿也從屁股蛋子疼到腳後跟。村書記照顧她,讓她幹婦女主任,可以沒事時坐在屋裏,有事時再出去。按理說得了這種病是必須平躺硬板床休息靜養的,但休息了就沒工分。所以,村書記就坡下驢,安排她坐了辦公室。柴大霞來之前,也摸了一下前幾任走的原因,也得知黃天厚是鎮長兒子,於是,一見麵就先聲奪人,將黃天厚鎮住。

“廣途啊,俺哥與你爸平級,你知道白?”

“咋不知道,柴部長在縣裏管著征兵的事,權力大得很。”

“你咋沒去申請當兵?”

“申了,體檢不合格。”

“咋會,俺看你小腰板硬著咧。”

“一較真就不行咧。”

“是白,白骨精變來變去,一遇見孫猴子立馬就老實。”

“大嫂你這個比喻可不恰當,俺又不是女人,咋是白骨精咧?”

“哈哈,別見笑啊,俺文化不高。你來咱柴家營時間也不短了,啥活都差不多能拾起來了。各村年輕人都在割蘆葦搞副業,你咋沒幹?”陳大霞說著話,從一個破舊的書包裏掏出一個紫色的膠皮暖水袋,把暖壺裏的熱水灌進去,擰好蓋子,趴在辦公桌上用灌了熱水的暖水袋焐腰,這是赤腳醫生教她的辦法,還把暖水袋借給了她。

“咱村離五曲河太遠,要去搶哈個營生,太耗勞力——俺幫你焐焐腰。”他看到陳大霞用暖水袋焐腰的時候露出了腰上的白肉,有點撓心,忍不住要親自上手摸摸。

柴大霞急忙阻止:“不行不行,你手太涼,俺受不了。”農村女人,畢竟心粗,不在意黃天厚的眼睛在緊緊盯著她腰上的哈塊肉。“俺總感覺,你們年輕人應該幹點開拓性的工作,像郭家堡哈樣。咱村鹽堿地多,村民們幾百年前就掌握了利用‘鹽土’‘熬硝鹽’‘製鹵’的成熟技術。你為麽不組織年輕人幹幹這個?”

“你幹過?”

“哈個自然。”

“累不累?”

“正兒八經幹活,哈有不累的。”

“哈就算了。”

“你呀你,不懂得借勢。哈個郭向前在郭家堡鬧起了割蘆葦編葦席,你咋就不能鬧起熬硝鹽副業?也可以起名‘社會主義青年熬硝鹽副業’昂。省報肯定也給你報道一下子!難道你不想出名?聽說郭家堡的三個知青都到縣裏介紹經驗去了,提職、上調、讀大學,恐怕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黃天厚真想罵街。他肯定不知道有句俗語叫“既生瑜何生亮”,否則此刻就會脫口而出。窮麽嗬嗬的郭家堡,種不出高產田來,靠“邪門歪道”一再出名,天底下還有道理可講昂?但柴大霞的話又讓他心裏一動:他雖然不想幹“熬硝鹽”哈種費勁巴力的活兒,但“出名”兩個字十分誘人,過去爺爺黃選朝對他耳提麵命,講得最多的就是怎麽讓自己盡早博取功名。現在到處都在講“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沒有功名,人家憑麽培養你?問題是中國人哈麽多,人海茫茫,為功名拚搏的人也哈麽多,若要嶄露頭角,該有多難?他知道,郭家堡出名的雖然是三個知青,但他們的“後戳兒”和主心骨是實力派郭向前,沒有郭向前,哈三個人屁事也幹不成。於是,柴大霞說的“借勢”二字,便一下子讓他讚賞起來。郭家堡三個知青借的是郭向前的勢,俺咋就不能借哈三個知青的勢?他心血**,突然站起身子走過去,抱住柴大霞的腦袋,照著她的大嘴就親了一口。

“噗噗!你幹麽哎?”柴大霞叫了起來。現在還說不清她是憤怒還是喜歡。農村裏生活單調枯燥,男女之間這種玩笑隨時可見。還有一群姑娘給小夥子“看瓜”的,就是把小夥子的腦袋掖進褲襠裏。甚至還有膽大的姑娘敢揪小夥子的卵子。她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臉皮厚的還會說起誰的比誰的個大。靦腆的聽者會紅著臉捂著嘴嗤嗤笑,卻絕不會躲開不聽。原始野性的奔放,沒有人見怪。不過,不論男女,都有性格古板的人,不喜歡這種放肆。

“俺對你‘借勢’兩個字非常喜歡。謝謝你!俺們都是為國家做事的人,咋樣快捷,效率高,保證成功,都是要經常考慮的。是白?”黃天厚背著手,在屋裏踱來跺去,進行著思考。他的“為國家做事”似乎是抵禦一切反對意見的擋箭牌,讓聆聽者沒法辯駁。

“是白,這麽想就對咧。咋,你吃糖咧?嘴裏咋一股甜味兒?”柴大霞咂麽著嘴,伸出舌頭舔嘴唇。黃天厚能感覺到,柴大霞對他的親吻沒有反感。但他想起了爺爺黃選朝的叮囑:與女人交往要做“君子”,可動口而不可動手。便把持住了自己。

“麽甜味兒哎,俺剛抽了根煙,玉蘭的。”“玉蘭煙”是這片地區的名煙,一般人抽不起。黃天厚能夠抽上,也不是自己買的,是誰送的他已經忘記了,反正是別人套近乎、獻殷勤的東西。他又掏出煙來,點上抽了一口,然後將煙擩進柴大霞的嘴裏,“你嚐嚐白,是不是甜味兒。”

柴大霞趴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抽起煙來。接著就猛咳兩聲,繼而深深吸著,十分過癮的樣子。農村裏抽煙的女人很多。而且往往抽哈種長長的細竹竿做的煙袋。吧嗒嘴的時候與男人無異。看柴大霞的樣子,也會抽煙,隻是因為經濟拮據,不常抽,到辦公室來上班也不帶著煙鍋。是一種癮不太大的煙民。黃天厚在想,這個女人有很多別人不具備的優點,一是有點小背景,適當的時候可以利用一下;二是大大咧咧,對男女之事不是特別計較。這樣最好,省得像前三任哈樣。

“大嫂,俺想組織一幫子年輕人,幹熬硝鹽這件事,你給當師傅,可以昂?”

“可以是可以,你得犒勞俺一下。”

“你要麽犒勞哎?”

“你自己琢磨。”

黃天厚感覺這個女人也很難纏,也把她調到鎮上,一點可能也沒有,鎮上不會要年齡這麽大的女幹部。再說,現在黃選朝不在了,黃晉升不會幫他這個忙。他現在很清楚,他雖是鎮領導的兒子,可黃晉升對他不冷不熱,漠不關心,就像沒他這個兒子一樣。而以往爺爺倒是對他關愛有加,怎奈斯人已逝,優勢不再。

“俺能給你麽哎?每天給你按摩腰腿,幫你治病。別的給不了。”

“也行白,你現在就過來按摩一下試試。”

黃天厚將手裏的煙蒂按死在桌子角上——這個地方已經按過多次煙蒂了,已經出現木頭被燒黑的痕跡,隻是因為簡單易行,就變為習慣。他走到柴大霞身邊,使勁搓起兩手,待手掌熱起來,便快速伸進柴大霞的褲子,按到她的屁股上。哈個地方是坐骨神經,這一點黃天厚還是知道的。於是,柴大霞哼了一聲說:“不錯,你還挺內行。”黃天厚按摩了一會兒,抽回手,再使勁搓手掌,熱了以後再伸進她的褲子,一直摸到大腿膝蓋的反麵膕窩的位置,柴大霞禁不住發出了舒服的呻吟聲。黃天厚貼近她耳邊道:“不許出聲。”

柴大霞裂開大嘴哈哈大笑,大大咧咧開玩笑:“你這生地瓜玩意兒!”

黃天厚“噓”了一聲,道:“俺是團的書記——你這麽潑辣,家裏老頭(丈夫)怕你昂?”

“怕,俺讓他上東他不敢上西。”

“俺每天一早一晚給你按摩兩次,然後白天你給咱村年輕人講課,行昂?”

“行白,明天就開始。”

兩個人如此商定了這項工作,黃天厚就到村書記屋裏去匯報。村書記見黃天厚要大張旗鼓組織青年人“熬硝鹽”,拾起被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哈個早先的老傳統,感覺這件事有些冒險,便和黃天厚支應了一下,就騎上自行車到鎮裏找黃晉升商量。黃晉升一聽,是自己的生地瓜兒子想別出心裁幹點稀奇古怪的事,便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陷入猶豫。哈邊割蘆葦編席子之事已經讓他擔了好大的肩兒,他隨時等著被舉報被彈劾,眼下這個糊塗蛋兒子又給自己添“載兒”,真的不是時候。可是,拒絕又顯得不支持年輕人的事業。你割蘆葦可以開口子不算資本主義,他熬硝鹽咋就非要歸到資本主義咧?如果支持了黃天厚,會不會再冒出李廣途、劉廣途、趙廣途也來申請“項目”咧?

黃晉升冥思苦想,不得要領,點上煙抽起來,在屋裏踱來跺去。柴家營的村書記緊盯著黃晉升的臉色,生怕黃晉升冷不丁冒出“這件事不行”的話來,哈就讓他在黃天厚麵前很掉價,很沒麵子。如果他把這件事跑下來了,黃天厚必然會誇讚他有辦事能力,這種“應該算資本主義尾巴”絕不是誰想辦就辦的。黃晉升始終不回答。抽完一根煙,才問:“最近廣途表現咋樣?”村書記輕聲笑了一下,說:“你這個大鎮長,從來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廣途當然是不錯的,否則咋會想出這樣‘幹事’的點子?”

黃晉升道:“光‘想幹事’不行,還得能幹事,幹成事。俺看他還嫩著,不具備幹這事的能力,俺勸他量力而行,不要半途而廢,勞民傷財又不了了之,哈個時候,再說出大天來,也沒人信了,一個人的威信就徹底毀了。”

村書記急忙點頭:“鎮領導就是比俺們想得周全,是這樣。其實俺也對這件事有所考慮,俺安排了三十多歲的生產隊長、縣裏武裝部柴部長的妹妹柴大霞當婦女主任,天天跟黃天厚坐對桌,給他灌輸成熟的思想,下一步,柴大霞還會幫著黃天厚對村裏的青年搞培訓。”

“柴部長的妹妹?家裏有老頭(丈夫)、孩子?”

“有,人家一大家子人咧。”

“要這麽著,倒是可以考慮,讓柴大霞做這項業務的主任,讓黃天厚隻做掛名的指導。有了問題好說一些。”

“明白明白。培養年輕人就應該留有退身步。”

“以後不要總是‘順杆爬’,多給鎮領導當當參謀,提提意見。”

“是咧是咧,一定一定。”

村書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高高興興回村了。一路上他就想,黃鎮長不喜歡俺們“順杆爬”,說得輕巧,俺真給你提意見,你高興昂?俺們傻瘋了,沒事給鎮領導提意見?黨的三大作風,講“理論聯係實際”;“密切聯係群眾”;“批評和自我批評”。真的貫徹的話,當然最好不過,但對不對的標準是麽咧?熬硝鹽這項工作既然是為集體,不為個人,為麽說成資本主義尾巴,幹起來戰戰兢兢,左思右想?這算是“理論聯係實際”昂?現在村民們生活都很困難,幾乎是最低的生活消費,幹點增加收入的事,算不算“密切聯係群眾”?罷了,罷了,誰跟你較這個真兒?反正讓俺給你提意見,俺不提。

村書記回村以後就對黃天厚說:“鎮領導批準了,可以幹;但需要讓懂行的人當主任,你隻適合當指導。”黃天厚一聽幾乎高興得跳起來。他還正為自己不想“擔肩兒”而沒有對策咧。便急忙說:“咱按照部隊的叫法,叫‘社會主義青年硝鹽連’,俺是指導員,柴大霞是連長。”

事情就這麽定了。轉天,柴大霞貓著腰,忍著疼,帶著黃天厚和三十來個自願幹這一行的年輕人來到當年吃大食堂時代的老屋,這裏有當年熬硝鹽的家什。黃天厚先做了簡短“動員”,說咱們柴家營雖然不是紅星村,但咱們也不甘落後,也要為大隊增加收入做貢獻,所以,成立了這個“青年連”,望大家認真學習,苦幹實幹加巧幹,力爭早出成績。接著,柴大霞開始講課。她的講課姿態非常特殊,是趴在一個凳子上,向前伸出腦袋和兩手,指著眼前地上所有的東西。屋裏各牆角都掛著檀灰,洋溢著黴味兒和潮濕的土腥味兒。

“瞧,這幾件叫‘撓鹽土工具,’是收集鹽土用的,包括撓刀,笤帚,簸箕,獨輪車和推筐,哈個是挎筐,土籃,淋鹽鍋,熬鹽鍋,熬硝鍋,大水甕,瓷盆,水瓢,水勺,笊籬,木頭箅子,席片,草墊等,還要有足夠的幹柴。外出幹活如果路遠還要帶上幹糧和水,餓了可以墊吧墊吧,渴了可以潤潤嗓子。”

年輕人們耐心聽著,有人開始抽煙。柴大霞便大大咧咧找人要了根煙,也抽著。

“這些是撓鹽土的工具,大家看一下:撓刀,也叫刮土刀、撓刀子、撓子。由把兒和刀片兩部分組成。刀片就是用廢舊鋼鋸片或硬度大些的薄鐵板,裁成這樣上底兩寸、下底三寸、高一寸左右的梯形。將下底用砂輪和磨刀石開刃;撓子把用直徑一寸左右,長度一尺左右、稍微彎曲的棗木棍,或木質較硬的棍棒做成。一般要用鋸在木棍距離一端半寸左右處,橫向鋸開一個大於刀片厚度的小口,為了穩固,在刀背上墊兩三層薄布條,鑲嵌在鋸縫裏。”

在二十多年前的哈個時期,柴家營的一部分社員,在春季晴天的早晨,天不亮便匆匆起床到大隊指定的地域撓鹽土。一般老弱病殘之人在離家較近的村內,身強體壯的則三五成群結伴到外村,推上獨輪車和柳條筐,任憑土路的坑坑窪窪,溝壑連連,有的村莊還有護村堤,上堤下堤都很費勁。後麵推車,前麵必須拴了繩子有人拉車,否則很難行走。

柴大霞介紹說,在村莊內老房子四周、豬圈、廁所附近或道路兩旁,哈些比較硬的地麵表皮,看到明顯“返潮”的地方,你就走過去,用手指甲“尅”點兒土,放在舌尖上,感到發鹹或蟄舌頭,就算找到鹽土了。如果蟄舌頭的感覺比較輕微,而鹹味濃,哈就是上等鹽土;相反,蟄舌頭的感覺嚴重說明含堿高,就不是上等鹽土,可以放棄不取。取的時候,要一手拿笤帚,一手拿撓子,尋到適合的地方,雙腿叉開貓腰用笤帚輕輕掃去浮土,然後用撓子一下下撓土的表皮,用力要均勻,一刀緊挨一刀地撓刮。當你撓的地麵麵積越來越大,就可以暫停,用笤帚把這些鹽土掃到一起,堆成堆兒,用簸箕收起,倒進獨輪車的大推筐裏。如果收集滿兩大推筐,重量大約有三百至五百來斤。需要有會推獨輪車的人來推車。這麽重的分量不好把握車的平衡。這一點必須注意。

當時的年輕人,身材幹瘦的居多,稍微好一點的,也就達到勻稱,基本沒有胖子。原因就是營養不良。他們拿著工具長時間蹲在地上,低頭貓腰幹活兒,時間不久就會腰酸腿疼,需要站起身來喘口氣,伸伸腿。蹲時間太長自然是吃不消的。幹半個小時休息一下,喝點水咬兩口帶去的玉米麵餅子,就點自家醃製的疙瘩頭鹹菜,這樣的飯菜也算是最常見乃至有些奢侈的飯菜。差一點的常吃“兩摻麵”餅子,即玉米麵和高粱麵合在一起的餅子,算是等而下之了,最差的就是全高粱麵摻了野菜的餅子。這野菜是有講究的,需是能“泄”的菜,否則隻吃高粱麵會便秘,解不下手來。譬如薺菜、蕹菜、蓬蒿菜等。這類野菜往往是苦頭的,哈也沒辦法,該吃還是要吃。懂一點中醫醫道的人告訴村民們,這種野菜雖然有點苦頭,但營養不差。韭菜、菠菜也通便,但對村民們來講過於奢侈,各村都不種,所以趕集時也見不到賣的。柴家營比郭家堡稍稍富裕一點,一年下來一個人最多能分到十來斤小麥。當然,還有比郭家堡更窮的村,年底一個人還分不到兩斤,甚至有的村更慘,連秤都不開,因為根本沒有小麥可分。

黃天厚的夥食還行,吃的玉米麵餅子,是他的房東,五保戶老奶奶做的。他來到柴家營以後,村書記不敢慢待,不敢把高粱麵分給他。但他在咬餅子的時候,也時時會想起當年跟著爺爺在縣城時的吃食。雖然白麵也是定量的,畢竟比鄉下強多了。而在雲南鄉下的半年,每月大米是42斤,但是秈米,他不愛吃,而且,真吃的話也不夠。因為,哈種米好像吃的不少卻不解飽,剛吃完一會兒就又餓了,因此有人就用些豬油拌了米飯吃,結果吃壞了胃口。和柴家營相似的也是副食太少。每月二兩油,但也基本沒有蔬菜。知青點的食堂每頓飯食蔬菜都極少,白菜茄子去晚了就沒有了,去得早也隻給一點點,有時候一大鍋白水裏加極少的蔬菜,成為無色透明的“玻璃湯”。有的知青發明了把鹽粒用油鍋炒炒也來下飯的吃法,有的冒險去鄰近的生產隊偷菜,極個別的人去偷老鄉的雞。還有人“鋌而走險”,用螞蟥做成“牛血湯”,燉老鼠,吃長蟲(蛇)肉……

柴大霞基本不幹活,隻是跟隨年輕人做著指導,名為“指導員”的黃天厚反而無所指導,隻是在柴大霞腰疼厲害的時候,給她按摩腰腿神經。這時,柴大霞必須解開褲帶,為避嫌,她就叫一個女青年站在一旁“監督”,既堵堵人們的嘴,也防止黃天厚亂了禮法。

柴大霞選了十來個推車技術好的年輕人推車,待他們把幾十個柳條筐全裝滿以後,便搬上車,用繩子煞緊。柴大霞發一聲喊,推車者們便相繼出發。他們都雙腿叉開,低頭,貓腰,車袢搭在頸後,兩隻手分別緊緊握住獨輪車的車把,一車鹽土三五百斤,其重量的著力點,百分之四十在獨輪車的軲轆上,還有百分之四十通過車袢傳到推車者彎著的脖子上,另有百分之二十是在緊握車把的雙手上。前麵拉繩子的,能起一定作用,但也要均勻使力,而且是緩著使力,不能硬來,注意互相配合。他們必須深吸一口大氣,牙關緊咬雙唇緊閉,運足腹腔氣力,慢慢挺起腰板,伸直雙腿。推車者最關鍵,兩手隨時平衡著兩把,上身微微前傾,雙手同時向前用力,車子就啟動了。啟動的瞬間,雙手使力必須均勻,否則獨輪車說翻就翻,連一秒鍾也用不了。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遠遠近近的村莊,道路基本都是沙質土路,春天最為鬆軟,就是徒步行走,也常常會一步一個深深的腳窩,比走泥濘路強不了多少。何況推著載有幾百斤鹽土的獨輪車,可見行走的艱難。

待把鹽土運回村裏,放在場地較高的地方,高高地搭起席棚,以避免風吹雨淋損失土中有效成分。當鹽土收集到一定數量,柴大霞便叮囑大家,使其與日常生活積累的草木灰(做飯燒柴草的灶膛灰)混合,目的是增加透氣性和得到草木灰中的可溶於水的鉀、磷、鈣等礦物質。接下來的工序還有“淋臊子水”,“提堿”,“取鹽、拍鹽”,到了熬製的中後期,臊子水中的鹽就會結晶,量大時用細柳條編製的“笊籬”撈出,或用直徑三寸的長把兒小鐵勺,一勺一勺地從鍋底部舀出,倒進熬鹽鍋上“甕杈子”(樹杈截取而成)上放著的席簍或墊有布片、席片的柳條籃子裏,一同取出的湯水會流進鍋裏,餘下的固形物便是鹽了。其間最不值錢的產品是“鹽疙疤”,最珍貴的產品是“鹵和硝”。

柴大霞說:“眼下鹵和硝的價格很高,這才是咱撓鹽或熬鹽的最終目的。大家的日常生活離不開鹽,說得最多,所以咱把‘熬硝’叫‘熬鹽’。熬硝鹽其實不是想要鹽,是想要鹵和硝。而副產品的小鹽或鹽疙疤,完全可以用來日常炒菜或醃鹹菜,也能作為不錯的禮物饋贈親朋好友,如果拿到集上,還能賣出去。而咱熬出的硝,一部分可以與木炭和硫磺配比,做成鞭炮來賣,一部分可以賣給皮革加工和化工廠。熬出的鹵則用來加工豆腐、豆腐腦;因鹵含有大量氮、磷、鉀等元素,也可作為肥料自家用或賣給需要的人。”黃天厚雖沒有親自動手,整個過程也算弄明白了。

柴家營的年輕人熬硝鹽工作正在進行當中,報紙上突然出現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文章,而且連篇累牘,來勢洶洶。黃天厚在這方麵十分敏感,立即勒令“青年連”不要幹了。柴大霞自然是非常不滿的,回到辦公室以後,問他:“咱們好不容易費勁巴力幹到這個程度,人人都掉了好幾斤肉;而且,這是鎮領導批準的項目,算麽‘右傾翻案風’?你甭自己嚇唬自己行昂?”

黃天厚道:“這個項目以前算是資本主義尾巴,所以才被割了,現在又拾起來,這不是‘右傾翻案風’是麽哎?”

“咱還是以領導的口徑為準,行白?”

“領導也錯了!”

“咋,你連你爹也反?”

“對,誰都不能犯錯誤!”

“天爺咧,你打算咋個反法,是不是連俺們這些人都捎進去?”

“該捎的都捎。”

“你真敢這麽幹,俺就到公安局告你去!”

“咋?跟公安局有個屁毛兒關係?”

“你這些日子借著給俺按摩,**。”

“你造謠,誣陷!”

“俺有證人。俺為啥每次派一個姑娘在旁邊站著?就為了防止你賴賬。”

“天爺咧,”現在輪到黃天厚說這句話了。但他隻說了半句,後麵沒法說了。因為,如果哈個姑娘真的做了這個證,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咧。而你是打算把整個青年連全“捎”進去的,既然如此,哈個姑娘必然向著柴大霞而不會向著你。是白?

黃天厚氣得翻白眼。他掏出煙盒來抽煙。柴大霞來勁了,氣哼哼道:“給你大嫂點一根,從幾時學會的‘吃獨食’?不知道‘煙酒不分家’?”黃天厚暗想,村書記咋樣,他來了也隻是給俺發煙,俺幾時給他發過煙?隻是你來了才敢跟俺要煙抽。你這個——他想說個解氣的詞兒,但感覺不文明,沒說出口,因為這段時間柴大霞的出色表現,已經讓他十分服氣,說過火了隻能是你對人家的汙蔑。如果不是現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她很可能是自己“好風憑借力”的得力助手。唉,世事無常,誰願意這樣?

“該幹就必須幹,俺六親不認。”

“你瘋了?對自己的爹下刀子?”

“要麽連你也捎上?”

“你敢!俺老頭是跳噠了半輩子搏腿功的,你敢作妖,看他怎麽飛你一腳!”

“世界上還有這麽不明事理的女人!”

柴大霞氣哼哼地彎著腰往屋外走,黃天厚也覺得無趣,相跟著出門,回手把門鎖好,追上柴大霞,在她撅起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讓她一哆嗦,卻裝沒這事。村委會的大院裏,有五六間房,幾棵大槐樹,夏天綠樹成蔭,平時也沒什麽人,隻是每天早晨播音員和村書記前來放音樂和講話,布置工作。中午吃飯的時間會放音樂,而下午基本沒人到村委會大院來。其實,日常黃天厚和柴大霞也不全是在辦公室坐著,也要隔三差五下地幹活。隻是不如其他人幹得多。而大隊還給他們記全工分。

晚上,黃天厚剛吃完飯,把收音機拿了出來,擺在堂屋的方桌上,每天晚上他都這麽做,是想讓五保戶的柴奶奶一起聽,也算對柴奶奶天天做飯的報償。他甫一打開收音機,立即聽到了裏麵慷慨激昂的廣播社論的聲音。這台質量中等的收音機是當初去雲南以前,母親柴金菱給他買的,牌子也是風靡一時的“凱歌牌”,體積不大,前臉白色,後背黑色,前臉上方的透明有機玻璃橫條上標有波段數字,裏麵有一根橫向移動的紅色指針。他看著這黑白不同的前後兩麵,回味著白天和柴大霞的接觸。

正浮想聯翩,耳朵裏也正灌著社論的聲音,院子裏突然有人喊叫:“黃天厚,你出來!”

黃天厚和柴奶奶都在專心聽著收音機,想著心事,沒聽見外麵的叫喊。誰知,來人等不及了,推開門就一步躥了進來,一看是個膀大腰圓的陌生中年男人,黃天厚才要開口,來人一把揪住黃天厚的衣領,就拉出了屋子,到院子裏往前一搡,黃天厚還沒反應過來,來人身體一轉,一條腿反著就是“啪”的一腳,一般武功稱其為“掃堂腿”,在這裏略有變化,是“反鉤”,屬於搏腿功的“踢木樁”,功夫好的練家子,連手腕粗的小樹都能踢斷,若踢在人身上,會好受得了?黃天厚立即一個仰八叉,四腳朝天。柴奶奶此時走出門來,喊道:“‘三腳’,他怎麽經得住你踢?快回去,有事跟村書記說去!”

這個時辰天還沒完全黑透,朦朦朧朧,彼此照麵能看個八分清楚。黃天厚沒跟這個人打過交道,也從來不知道柴家營幾時有個叫“三腳”的。以他的人生經驗,這種有了名號的人,功夫都已經相當高了。此時,他隻覺得頭昏腦漲,剛剛吃飽的肚子也腸胃翻倒,立馬就要吐出來。來人麽話都沒說,一口粗氣也沒喘,隻是朝著黃天厚身上吐了口唾沫,轉身就走了。這個人的輕功也十分了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像是一股空氣隨風飄走的。

柴奶奶走過來拉黃天厚,道:“你惹他幹麽?咱柴家營沒人敢惹咧。”

“他是誰?俺咋不知道這個人?”

“你天天跟柴大霞坐一屋,不知道她老頭是柴三腳?你們坐一塊不說家常?”

“俺們天天說正事還說不完,哪有工夫說她老頭的事?”

“你惹著柴大霞白?”

“沒有啊,天天相處不錯的咧。”

“哈他咋會來這一下子?你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挨了打不知道原因,你知道柴三腳啥時再給你一下子?踢斷了腿,再治不好,這輩子不是完了?”

黃天厚歎息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撲拉撲拉屁股上的土,在院子裏走了幾步,感覺腰疼腿也疼。這一腳真不輕。他對“反擊右傾翻案風”一事也驀然堅定了想法:隻對老爸黃晉升開火,閃開自己的青年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