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鐵活著的時候,原縣委書記齊登科曾經十分欣賞並支持過他。後來齊書記調到了外省,遠離了河川鎮四十三村,對這一帶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加之多年來他過得也不太順,被多次衝擊,幾起幾落,撤了職又恢複,恢複了又撤,不過最終上級領導看在他是老革命的份上,進行了“安慰獎”,讓他退在司局級上,也算是“善終”了。他原本不是河川鎮一帶的人,所以退休後回了原籍,而沒有來河川鎮。但忽一日他有點想郭老鐵了。他感覺自己這一生最值得交往和信賴的人,就是郭老鐵。他還始終記著郭老鐵有鼻炎一事,為郭老鐵搜尋了治療偏方,頭戴大簷草帽,上身半袖白襯衣,下身黑褲子,一雙時下正流行的黑色“八帶”皮涼鞋,帶著老伴坐長途汽車尋到了河川鎮,找了簡陋的小旅館住下。打算在這一帶好好轉轉,憶憶舊,會會老朋友。這一年,齊登科應該是七十出頭。
這時正是暑期,各中小學都放假。保定府的陳玉妮與陳之謙也來到河川鎮找了小旅館住下了。他們想先在鎮上拜謁了烈士陵園,然後再奔郭家堡。此時,孩子們除了郭向前都在部隊,平時回不來,所以,已經五十多歲的陳玉妮偕同七十出頭的陳之謙,步履蹣跚地進進出出,不算寂寞,也不算熱鬧。他們在烈士陵園碰上了齊登科老兩口。四位老人幾乎是同時站在了烈士墓碑前,也幾乎是同時獻上花束,然後退一步站穩,鞠躬。齊登科因為當過兵,還向烈士墓碑敬了軍禮。片刻之後,四個人站在樹蔭下說話。齊登科主動遞給陳之謙一支煙,陳之謙道了聲謝,接了過來。
“俺該稱你一聲大哥白,俺看著你比俺大一點。”齊登科點著煙道。
“俺七十二歲整,你咧?”陳之謙抽了口煙。
“俺七十一,說起來還算同齡。看你的樣子,是研究學問的?”齊登科盯著陳之謙夾煙的兩根手指。
“咋看出來的?有標記?”陳之謙一臉笑紋,被肯定,被猜出,似乎是件高興事。
“瞧你的中指內側,捏鋼筆捏的,都出膙子了。凡是大筆杆子,都這樣。在哪供職?”齊登科繼續問。
“他是俺叔,在HB大學。”一直跟齊登科老伴說話的陳玉妮接過話來。
陳之謙這次沒有回答,他打量著齊登科,感到十分欽佩,他怎麽會猜到自己是做學問的?卻原來是看手指,這個人過去說不定是地下黨。看裝束就像領導幹部。於是,對齊登科肅然起敬,說:“看老弟這氣質,這見識,現在至少也該縣處級了白?”
“你眼力也不錯,不過俺還略高一級。”
“地委書記?”
“是白。”
“微服私訪?”
“會會老朋友。當年俺在這兒當過縣委書記。”
“怪不得,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多咧。”
“可是俺最想見的卻見不成。”
“誰?”
“郭老鐵。”
“剛才俺們在整個烈士陵園轉了一圈,石碑上刻的名字有黃國賢、柴大樹、郭尚民和魏雨征,卻沒有郭老鐵。”
“怎麽,你也想見他?”
陳玉妮再次接過話來:“郭老鐵是俺丈夫,俺姐沙荊花也為他努力了多年,本以為組織上應該把他納入進來了,可是,沒有。”
“你就是哈個保定二師的陳老師?”
“是咧。”
“郭老鐵是當年俺最器重的幹部,最後死於腦溢血,是因為村裏出來很多討飯的村民,讓他受了刺激。”齊登科一聲長歎。身邊的人都跟著唏噓。顯然,他並不知道郭老鐵的真正死因,也不可能知道。
“其實哈件事跟他沒有關係,可他就是哈種責任心過強的人,不能承受自己的村民吃不上飯。”陳玉妮突然止不住抽泣起來。齊登科的老伴伸手撫著她的後背,說:“郭老鐵和焦裕祿的性質是一樣的,焦裕祿能算烈士,咱郭老鐵就應該算。登科在省上還有幾個老朋友,讓他活動活動試試,看老鐵能不能評上烈士,在陵園裏也刻上名字。”
“麽叫真正的黨員?把群眾的疾苦當做自己的疾苦,才是真正的黨員。對群眾的疾苦不聞不問,裝聾作啞,不上心不著急,就不是真正的黨員。陳教授,你說是不是?”齊登科揮著手道,“有的黨員入黨隻是為了謀官謀利益,沒有理想和信仰,更談不到心裏裝著群眾。這從他日常一舉一動就看出來了,騙不了人的。”陳之謙點點頭,道:“這些活你能說,俺不能說。俺是個‘臭老九’,沒麽社會地位,不敢隨便表態。”
幾個人正說著話,一個明眸皓齒的高個子漂亮女人走了過來,她雖然衣服十分樸素,上身一件一字領的灰塌塌的肥褂子,下身藍褲子還打著補丁,腳上的一雙方口布鞋也在一側補了一塊布,但身材窈窕,神采飛揚,整個精神麵貌讓人眼前一亮,仿佛一盞明燈照在頭頂。她走到這幾位老者跟前,大大方方啟動朱唇,說:“請問哪位是陳玉妮?”
正與齊登科老伴牽著手的陳玉妮鬆了手,走上一步,說:“俺是陳玉妮,你是哈一位?”
“我是在黃召莊插隊的知青丁衛紅,這幾天我到河川鎮烈士陵園采訪,住在小旅館裏,發現一個叫‘陳玉妮’的也在這裏登了記,我下一步正要去保定府采訪郭老鐵的夫人陳玉妮,您就是郭老鐵的夫人嗎?”
現年已經二十有八的丁衛紅出落得愈加豐滿水靈,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似會說話,其神情其風采早已將她一身不太像樣的裝束遮掩了,被對方忽略不計了。她恭恭敬敬地站著,說著話就把左肩右斜的書包順到身前,從裏麵掏出一架當時非常時髦的天津海鷗120雙鏡頭照相機,一邊擺弄,隨時準備拍照,一邊等待陳玉妮回答。
聽眼前這個靚女的一口純正京腔,應該沒有打謊,於是,陳玉妮道:“是,俺正是郭老鐵的家屬,你是報社的,還是電影廠的?”陳玉妮看著這個靚女,心裏十分羨慕。前兩年的電影《豔陽天》她看過,裏麵有個靚女“焦淑紅”,曾經讓她十分羨慕;今年又出了新電影《春苗》,她也看了,裏麵的“田春苗”雖不是紮眼的俊,卻也讓她非常喜歡。她這個年齡對靚麗女人已經沒有了嫉妒,隻剩下欣賞和羨慕。
“您說的這些,我都不是。我是在河川鎮黃召莊大隊插隊落戶的北京知青丁衛紅,現在村裏準了我創作假,正在采訪原先縣大隊的成員和家屬,打算寫一本反映河川鎮抗戰故事的‘英雄譜’。”
陳玉妮道:“最近報紙上全文刊登了高紅十執筆、幾個知青集體創作的《理想之歌》,非常棒,知青裏麵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咧!相信你也會馬到成功!”
丁衛紅道:“謝謝您的鼓勵和吉言,我會努力的。”
陳之謙接過話來:“姑娘,你讀過著名作家梁斌的《紅旗譜》昂?可以參考咧。”
“讀過,正是受了《紅旗譜》的啟發,才打算寫這本書的。領袖說過,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黃國賢、柴大樹、郭尚民、魏雨征還有郭老鐵,他們的死就比泰山還重。這也是我要寫他們的動力。”背誦領袖的話,是時下十分流行的語言模式。
陳之謙又道:“這是好事,可是,你與出版社聯係過昂?寫出來誰給你出版?出版社的要求是很高的。”陳之謙其實有些懷疑眼前這個美女的實力。現如今出版文學作品十分困難,要按照“三突出”的模式寫(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麵人物,在正麵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否則就很難被出版方認可。
丁衛紅道:“我已經寫出了這本書的前半部,有二十萬字,給了出版社,得到了肯定;出版社讓我抓緊采訪,盡快寫出下半部。然後一並出版。”
陳之謙道:“如果是這樣,俺就放心了。”
齊登科也接過話來:“也好,俺也暫時不走了,俺給你講講解放初的郭老鐵。”
丁衛紅喜出望外,臉上笑成一朵花:“哎呀,太好了——請問您是——”
“俺是哈個時期的縣委書記齊登科。”
“哎呦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咋這麽巧,我就是專門去找您,也未必找得到哇!郭老鐵在天有靈,保著我呢,這本書一定要寫好!”
齊登科道:“烈士陵園的開園時間是固定的,並不是每天都開,這就導致咱們湊到一塊了。俺現在收入最高,大家跟俺到鎮上小餐館坐坐,吃個便餐。”
陳之謙道:“俺歲數最大,理應俺來做東,齊書記,你就聽俺的白。”
“好,就聽你老大哥的。”
丁衛紅道:“我現在最窮,身上沒錢,就?受了。謝謝老前輩啊!我來給大家拍個合影吧!”一幹人便互相謙讓著站好,讓丁衛紅拍照。又互相客氣著慢慢往外走。出了陵園,丁衛紅又說:“這本書涉及到鎮長黃晉升,這個人是漫不過去的,可是,我實在不願意寫他。歌頌他吧,不值;批評他吧,又對我很好,我不能忘恩負義。”
陳玉妮道:“你是個有良心的年輕人,俺倒是支持你寫他,優缺點都寫,如果他有轉變有長進最好,你更好落筆。”
丁衛紅道:“轉變倒是有,長進卻談不上。隻是越來越‘老油條’了。”
齊登科道:“也難怪他,現在的形勢不容易把握,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此時一個麵目粗糙的老者蹩進烈士陵園。因其戴著新疆維吾爾人常戴的小花帽,身著維吾爾人的半大長衫,而引起丁衛紅注意。作為一個立誌文學工作的年輕人,對這樣突兀的情況必然是納罕而獵奇的,便與齊登科悄聲告別,躡手躡腳跟隨在老者身後,悄悄回到烈士陵園。老者約摸七十大幾,將近八十歲的樣子,後背已經佝僂,臉上皺紋深刻。他先在烈士陵園裏轉了一遭,然後對著烈士墳塚前麵巍峨的紀念碑,悄然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默念了半分鍾,便伏下身子磕了三個響頭(當地的講究是“神三鬼四”,對神靈才磕三個頭,對一般死者是磕四個頭)。因地麵是水泥方磚,就發出十分沉悶的“咚咚”聲。磕完頭並沒有立即起身,而仍舊跪著,兩手扶地,似在祈禱、謝罪。
丁衛紅猛地一個愣怔:這人應該是失蹤幾十年的古德高!
丁衛紅在采訪沙荊花的時候,曾經聽她講過早先鎮上因為出現一個叛徒,而使好幾位縣大隊戰士家裏遭到滅門的燒殺。而後古德高又給縣大隊留下漢奸藏身的地址,指引縣大隊除掉了漢奸。前些年從外地回村的郭來福告知郭向前:古德高最終逃到了大西北的新疆。此事一度讓丁衛紅十分糾結:古德高算好人還是壞人?
拋開政治與功利的因素,隻抱著對長輩的尊重,丁衛紅悄然跪在了老者身後,也兩手扶地,同樣做起類似祈禱的樣子,其實此時她心裏在默念:上天啊,賜我智慧吧,讓我早些參透人世間的一切吧。當然,丁衛紅以自己聰明的頭腦明白,人世間萬事萬物,唯人心最難參透,隻能根據外在表現推斷,於是,誤差就不可避免。而這種“誤差”正是構成文學作品的必要元素。看不到這一點,你及早告別文學,因為你不是哈塊料。
老者似有第六感覺,立即得知了身後的人也在跪拜,便悄悄起身了,又在烈士陵園裏轉起圈來。丁衛紅見時機成熟,便站起身跟了上去。
“老爺爺,我是個知青作者,想冒昧地跟您聊幾句。”丁衛紅態度十分謙恭。
“亞克西木噻思(你好),”老者用維語客氣了一句,換成了漢語,“請講——”
“我看您像這一帶的老鄉。您的老家一定在河川鎮。”
“我不是河川鎮人,河川鎮沒有我的家。”老者從半大長衫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繡花的煙荷包,用不大的小銅鍋煙袋剜著煙末子,然後劃著火柴抽起來。兩個人一直在慢慢走著。老者的煙鍋冒出的煙霧是白色的,丁衛紅有些納悶,問:“老爺爺,您抽的煙咋會冒白煙?而且似乎有點臭味兒?”
老者嗬嗬笑了,笑得像小孩子,臉上的皺紋都更加深了,也更往一起撮咕了:“我抽的是新疆的莫合煙,就這個毬味兒,味兒不好,卻嘴裏香。”
丁衛紅不敢百分百斷定老者是不是古德高,便繼續套老者的話:“咱河川鎮有一位有過過失的無名英雄,親朋好友都想找他,可找不到。他叫——”丁衛紅不說了,像是有意的又像是記不清了,兩眼平視前方,卻用眼睛的餘光瞟著老者。老者似乎受到了極大震動,猛然咳嗽起來。他停住腳,扶著一棵鬆柏站住,把煙鍋在腳底板上磕淨,塞進煙荷包,重新揣進半大長衫的口袋。
“年輕人,我對你說句真心話,沒有人願意當叛徒。哈肯定是被逼無奈。”
“明白。我能不能再冒昧問一句,解放後您做什麽工作?”
“在烏魯木齊一所中學教書。”
“想不想去拜訪一下河川鎮的名人,柴大樹的遺孀沙荊花?”
“不去了,我已經磕過頭了。”
丁衛紅立即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你就是古德高!但這話她沒說,老者畢竟年齡大了,引起心腦血管病,便得不償失了。於是,她表情複雜地擁抱了老者。老者身體幹枯,身上的骨骼有些硌人。她在老者耳邊說:“什麽都不要說了,我理解您。讓我們一起憎恨戰爭,憎恨日本侵略者吧。”
“是的,如果現在再次發生日本人侵略中國的事,我這個老‘棺材瓤子’也會再次拿起槍來!”
“請您給我留一句話吧,也算是您對家鄉父老的留言。”
“我祝河川鎮,尤其是郭家堡,在黨的領導下,步步高升,天天進步。用眼下時髦的話,叫做‘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丁衛紅十分激動,招手叫來服務員,把書包裏的照相機拿出來,請服務員為她和老者拍一張合影。令人欣喜的是老者沒有拒絕。是啊,在如此美貌謙虛的年輕女子麵前,即使老者心中十分不爽,不情願,也不好拒絕。丁衛紅心裏明白,這其實是很殘酷的。你日後必定會把老者的照片出示給郭家堡的人看,因為家鄉的人們並沒有忘記當年哈個古德高。
半年以後,丁衛紅自費到新疆烏魯木齊哈所中學打探老者的情況,校方告知,前幾天剛剛為老者辦了葬禮,老者去了一趟冀中平原,回來就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臨死向醫院留下遺囑:捐出眼角膜和遺體。因為老者是烏魯木齊的模範教師,而且身後一無子嗣,所以校方包辦了他的後事。丁衛紅問清了老者後來的名字:烏斯滿江.高愛民。
感歎啊,作為閱曆不算很深的丁衛紅,回到家以後感歎得哭了好幾報。她說不清自己為誰而哭!她不由得想起魯迅《華蓋集》中的名言:“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不過,她的感歎並不代表別人,郭來福不就叮囑郭山河,如果見到古德高一定給點關照昂?他之所以這麽叮囑,就是相信郭山河以其人品一定會照辦,隻是沒有機緣而已。是白?
……
人們不知道,此時在鎮政府,黃晉升正和兒子黃天厚唇槍舌劍,各不相讓。此時,國家對“四大”(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還沒有廢止和取消,各企事業單位都可能因為各種矛盾或不同意見而寫成大字報張貼、披露出來,而且是哪個地方顯眼就貼在哪裏。剛才,黃天厚就把抄了三大張整開的灰紙(大字報專用紙)的大字報貼在鎮政府大院的布告欄裏。這個布告欄好像專門為黃天厚準備的,正好能貼下三整張紙。內容就是揭發和攻擊黃晉升支持郭家堡搞“社會主義青年編葦席副業”是“右傾翻案風”,是把早已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又續上了,還感歎說,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勒令黃晉升必須予以糾正,必須向全鎮人民低頭認錯,或幹脆下台。
目標明確,內容“詳實”,言辭激烈,大有唯恐天下不亂之勢。這個時期,“四大”是受到保護的,誰都不敢隨便揭大字報。黃晉升聞聽秘書告知以後,急忙出來觀看,待讀完全篇,頭上的汗就下來了。這生地瓜兒子真會捅刀子,哈個地方肉軟他就捅哈個地方。他恨得牙根疼,卻不敢揭大字報。他把黃天厚叫到他的辦公室,讓他坐在自己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還給他沏了一杯茶,問:“你要麽條件,才能把大字報揭了?”
黃天厚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眼前的父親,這個讓他從心裏不喜歡不尊重的人,道:“俺沒有條件,也不想揭。現在咱倆發生的是思想路線的鬥爭,你讓俺提條件,俺就是大字報上的話,‘糾正’你的錯誤,收回你支持郭家堡和全鎮編葦席的錯誤決定。”
“這個俺可以做到,俺馬上就讓秘書起草文件。”
“你還要向全鎮人民承認錯誤,賠禮道歉。”
“這有點強人所難了白?”
“這是輕的,你若不做,俺就把大字報貼到北京去。”
黃晉升一下子想起了黃選朝當年曾經罵自己要把戰火燒到北京的話,真是哈樣的話,可就丟人丟大了。父子倆全都變成全縣的典型了。必須堅決阻止兒子的肆意妄為。黃晉升道:“這個俺也可以做到,以正式文件形式,向全鎮人民承認錯誤,賠禮道歉。”
“即使如此,這份大字報也要貼滿三天。”
“還嫌你爸名聲不臭白?”
“要麽,你推薦俺上大學去。俺立馬就把大字報揭了。”
“現在推薦上大學要開班子會討論,要憑業績。你有麽業績哎?”
“俺敢於‘反擊右傾翻案風’,就是業績!”
“也罷,一會兒俺就召集會議,你先去鎮上小餐館等著,一會兒俺去找你。”
“這還差不多。但俺也不能馬上揭大字報,要等到你把事情完全落實才行。”
黃天厚茶也沒喝,站起身就走了。黃晉升看著他的背影,忿忿地罵了一句,就給隔壁秘書打電話,讓他通知班子成員立馬開會。人員來齊落座以後,黃晉升說,生地瓜兒子淨添亂,沒事往自己老子頭上扣屎盆子,這不,把大字報貼到鎮政府來了。支持各村搞編葦席的副業,然後補貼各村的經濟收入,這可是咱班子開了會的,人人都發言表了態的,事到如今不能把賬記到俺一個人頭上,你們說,是白?
你說咋辦白,左右都是跟著你走。人們表的就是這樣的態。黃晉升道:“既然如此,俺就把生地瓜兒子的打算說出來,他打算去讀工農兵學員。不然的話,就要鬧到北京去。”
班子成員紛紛說:“讓他讀去,讓他讀去,讓誰去不是去?這又不是提職當幹部!”
“好白,大家舉一下手。——好,全票通過。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文化不高的村鎮幹部真沒把進大學讀工農兵學員當回事。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過這種願望,也不知道其中的意義與價值,這也就讓黃晉升順水推舟,讓黃天厚實現了願望。既不必吃苦受累,又能夠獲得好處,這才是“大智慧”。早先爺爺黃選朝一直這麽教導來著。
在小餐館,黃晉升對黃天厚訴說了班子會的結果,讓他回去準備,等通知。把個黃天厚樂壞了。飯也不吃了,立即拿腳就走了,到鎮政府的院子裏,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字報揭個幹幹淨淨,團成一個球,往垃圾桶裏一扔。然後就離去了。
而黃晉升卻在小餐館要了兩個菜,二兩酒,慢慢自斟自飲。他心裏鬱悶。兒子是達到個人目的了,而他“以權謀私”的把柄也被班子成員掌握了。誰再在班子會上要個人利益,他都不好拒絕了。他還想起了毛主席的話,“我們共產黨人區別於其他任何政黨的又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係。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這些年來,他也沒少讀毛主席的書,完全明白麽叫謀公,麽叫謀私。公開以班子會的名義為兒子上大學開綠燈,這種事他是第一次幹,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幹,因為他通過這件事再次看到了自己麵臨的危機。如果有人舉報或彈劾他,哈就沒有商量餘地,規規矩矩給人家下台。縣裏有“根兒”的話,可以去疏通一下,現在哈個“根兒”早已化為烏有,沒辦法,聽天由命白。
黃晉升正垂頭喪氣,坐在遠處一桌的丁衛紅走了過來。她原本不想過來,與陳玉妮、齊登科、陳之謙一幹人聊得正開心,發現黃晉升來了,丁衛紅不認識剛剛離開的黃天厚,也就不知道黃天厚何許人也,此時此刻也就不問,隻是簡單寒暄了一下,請求黃晉升再加一個菜,她要陪黃晉升坐一會兒。黃晉升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但卻沒有加菜,臉上也依然還有愁容,遂借著喝了兩口酒,說道:“俺感覺這些年來對不住你,你是——”話沒說完,丁衛紅立即截住了他,“別這麽說,忘記哈件事吧。否則對你對我都不好。你記住,過去一切正常,啥都沒發生。記住了?”
黃晉升稍一愣怔,急忙點頭。因為前不久他剛剛看過一份紅頭文件,內容是講東北的某農場領導奸汙女知青被槍斃之事。這種事太敏感了,真真是不得了。他一時間非常佩服丁衛紅,而且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依舊靚麗而年輕的這個女子,她現在雖然衣著簡陋,破舊,和鎮機關掃地的大姐穿著一樣的衣服,人卻比過去更豐滿、水靈而受看,兩隻大眼睛也更明亮有神,嘴唇更紅潤。尤其她的哈幾句話,越咂麽滋味越讓黃晉升對她刮目相看,與鄰縣哈個先是被保舉上了大學以後再狀告大隊書記的女知青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但惟其如此,他更加內疚。於是,他有些悲切地說:“俺的官路隻怕沒多遠了,俺打算下野之前,把你辦走。”
“辦哪去?”
“送你讀工農兵學員去。”
“啊——”丁衛紅有些失態了。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不想跟黃晉升走得太近,她明白,不走近黃晉升是不可能得到讀工農兵學員的機會的。此時,她仍舊不太相信這件事,因為她已經不可能再和他親昵一次了。這十年的知青生活,使她受到黃大想不少照顧,當然,她也明白,是黃大想得到了黃晉升的授意。但她還是感謝這些人們,讓她有了充分的時間讀書和寫作。否則,剛剛出手的二十萬字,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出版社的青睞。她還在思慮萬千,不相信黃晉升會做出這種決定的時候,黃晉升已經站起身來,撂下一句話就走了,他說:“你等通知白。”
丁衛紅眼巴巴地看著黃晉升神情落寞地走出小餐館。她不明白黃晉升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回到剛才的飯桌以後,她對剛才的談話內容隻字不提,依舊進行著她的采訪。
三個月後,大學秋季招生的時候,河川鎮走了兩個知青:黃天厚和丁衛紅。黃天厚是早有打算的,而丁衛紅完全是意料之外。進了大學以後,她還要通過寫信的方式,繼續對陳玉妮和陳之謙、齊登科等人進行采訪,很不方便,但除此也無計可施。而大學裏得知她的情況以後,對她非常支持。她讀的是HB大學中文係。陳之謙曾經在這個係講過課,得知她來此讀書,也很高興,還專門前來看望。
郭家堡的大許和小項、黃新桃則有些憤憤不平了。黃天厚是鎮長的兒子,走就走了,沒法嚼清,而丁衛紅有麽業績哎?咋會輪到她咧?為此,郭向前找到鎮上去了,與黃晉升當麵論理。他要為郭家堡的三個知青打抱不平。不過他的方式很特別,在黃晉升麵前幹坐著不說話,眼巴巴看著黃晉升,讓黃晉升心裏發毛。
“你找俺想說麽哎?別這麽神情專注看著俺行不?”
“俺本來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見了麵就麽都不想說了。”
“看不上俺?年輕人,別這麽傲氣。”
“……”
“俺正忙著,你若不說,就請走白。”
郭向前這才皺著眉頭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問的問題都擺出來了。黃晉升點點頭,答非所問道:“向前啊,現在俺鄭重其事把閨女托付給你,希望你以後多幫助她,你們一起進步。二咧,俺再說說哈兩個讀大學的知青……”
郭向前截住他的話:“您把黃新桃托付給俺,這話說得有點重,新桃是很有主見、自立性很強的姑娘,完全可以依靠自己成長得很好。”
“也罷,就算這樣。哈兩個讀大學的知青白,一個是黃天厚,你是知道的,他是俺的生地瓜兒子,他要借著‘反擊右傾翻案風’把俺和你們一鍋燴了,還想去北京鬧事,你說,俺該不該‘團’住他,不能讓他毀了咱的事業?再一個,哈個丁衛紅,你知道昂,她爸是新四軍一位老團長,老革命,丁衛紅在黃召莊的十年,從來沒搞特殊,而是紮紮實實搞調研寫作品,臨走已經寫出二十萬字,交給了出版社,很受讚賞,很快就會出版,這難道不是咱河川鎮的光榮昂?她寫的就是咱河川鎮的英雄們,包括你大爺郭尚民,你爸郭老鐵。當然,也包括俺大爺黃國賢,還有柴大樹,想想看,讓她去讀大學,應該有爭議昂?”
郭向前無話可說。他是這樣的人,既然無話可說就絕不無理攪三分。他站起身來,主動伸出手,說:“鎮長大人,謝謝你這麽安排。俺沒意見。”
黃晉升也站起身來與他相握。不過,神情依舊悲傷,道:“記住俺的話,好好幫助新桃,照顧新桃,俺真的托付給你了。”
“你為麽這麽說?”
“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
郭向前為此也很落寞,心事重重地走出鎮政府。回家以後把自己關在屋裏沉思默想。沙荊花感覺納悶,便過來詢問。他方才和沙荊花說起了這件事,沙荊花也感覺不可理解。不過,沙荊花倒是對黃新桃並不反感。原先黃晉升向沙荊花“推薦”自己的閨女的時候,遭到沙荊花的嚴詞拒絕。可是,當黃新桃來到身邊,經過了半年多的接觸,感覺這個姑娘跟黃晉升一點也不一樣。沙荊花是個懂得大愛大恨的人,既然如此,哈就“幫助”、“照顧”白。不過,這隻是同誌情(把不同家庭背景的她視為同誌,已經進了一大步,是白),距離“哈種關係”,還差著十萬八千裏。
沒隔多久,黃晉升真的“下野”了。縣裏撤掉了他鎮長兼書記的職務,而且,一抹到底,隻落個一般幹部,在行政辦公室做秘書,天天接、轉電話,收、發文件,起草通知、簡報一類,成為“小跑兒”。後來事情慢慢浮出水麵,是黃召莊哈個赤腳醫生小丫頭,她通過曲裏拐彎的關係打聽到黃晉升把自己的兒子和一個漂亮姐送去上大學了,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真想讀了大學給黃大想的老婆醫治腦癡呆的,結果,鎮領導不光不買賬不支持,後麵還有私利,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丫頭寫出了言辭激烈的實名舉報信。
縣裏正在落實“反擊右傾翻案風”工作,必然要抓典型,於是,這個小丫頭“浮出水麵”了,一下子被定為縣裏的先進典型,HB醫學院的一位教授聞聽此事後,還親自來到黃召莊,找到小丫頭,給她講了兩個月的課,一分錢沒要,教會她治療腦癡呆病症的所有要領和辦法。假如小丫頭想跳槽,現在反倒拴住了。再有機會也走不成了。她必須把黃大想的老婆治得有了改善才算對得起領導和哈位教授,否則,你說你沒有個人目的,哈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
這時,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郭相臣的兒子郭來福回來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東北工作,擔任縣處級職務,眼下退休了,就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因為郭家堡還有郭相臣的老宅,不過這處老宅非常可憐,隻是原來土地廟旁邊的兩間房子,因為年久失修,早已房倒屋塌,樣子十分難看。郭來福看了以後,心裏難受,就帶著老婆孩子來找郭老鐵,希望郭老鐵幫助解決。誰知來到沙荊花家,方知郭老鐵已在很多年以前去世了,遂陷入苦悶。問題不好辦了白。回東北昂?老婆孩子一大堆,還有很多過日子的家什,咋辦?沙荊花曾經伺候過郭相臣,便說:“你在俺家先住下,俺幫你想辦法。”先把郭來福一家安置在自家院子裏了。然後沙荊花就去找郭瓢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郭瓢子聽明白了,答應馬上組織人給郭來福脫坯蓋房子。
郭向前自然就是最主動的人了,因為郭來福天天在他家住著,進進出出,畢竟不是很方便。於是,一幫子年輕人運來土,軋出麻刀,和泥脫坯,一排排的濕土坯在麥場上晾著;這邊趕緊請木匠周滏陽帶人伐了樹來破料,等到門窗都打好了,梁、椽都調量好了,脫的坯也幹了,於是,瓦匠、木匠一起動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房子蓋起來了。而且是一拉溜三間正房。再用籬笆圈起一個小院,知道柴家營做鞭炮,還低價買來一些鞭炮,選個好日子就“喬遷之喜”了。
郭來福得知因為“反擊右傾翻案風”,郭家堡割蘆葦編葦席的副業也停了,便對郭向前講了東北搞“哈爾套大集”的事,對郭向前麵授機宜:“他們哈個大集水分很大,幾乎就是假的,咱這個卻是真的。但他哈個是你可以借用的一個名義和口實,明白昂?”郭向前想了想,說:“明白,俺明天就到縣裏去一趟。”
轉過天來,郭向前一大早吃了點早飯,就騎上自行車奔了縣城。此時,他方知原先的副縣長解麥收做了縣委書記。解麥收得知他就是郭老鐵的兒子,便十分親熱,沏茶、點煙,忙個不停。待他告訴解麥收,他要學習東北“哈爾套大集”,要繼續編葦席組織趕集一事,讓解麥收哈哈大笑,說:“你不愧是老鐵的兒子,咋這麽聰明咧?割蘆葦編葦席可以被人誣告成資本主義尾巴,哈麽,咱跟著《人民日報》走,學習‘哈爾套大集’該沒錯白?”當即同意,你們幹去白!中午還強行留了郭向前吃了飯。臨分手,解麥收道:“其實河川鎮的黃晉升也可以不撤他,但俺沒堅持。”言外之意他似乎不太待見黃晉升。
河川鎮的人們聰明啊,同樣是上麵的精神,你可以哈麽用,俺也可以這麽用。此時正是秋季,割蘆葦編葦席的工作重新開張。為此,縣委專門發了紅頭文件:“向東北‘哈爾套大集’學習,努力建設屬於俺們自己的社會主義大集。”大許、小項、黃新桃都對郭向前十分賓服。而郭向前每晚都到郭來福家聊天,把自己知道的關於父親郭老鐵、大娘沙荊花與郭相臣的交情,一一講給郭來福。郭來福當然是高興的。他早年馳騁疆場,結婚晚,現在孩子都小,但兩個兒子都是十七八歲,正是當兵的年齡。郭向前便找到縣委書記解麥收,幫助郭來福把兩個兒子都送到部隊去了。這一點最讓郭來福心滿意足。因為他是投誠到解放軍的,最忌諱別人說他當過國民黨兵。而把兒子送進解放軍,是最好的矯正名聲的證明和依據。尤其兩個孩子入伍之事被縣武裝部批準以後,郭向前親自聯係來了響器班,到郭來福家門口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大紅喜報也貼在門口的院牆上。
人要臉,樹要皮。郭來福對郭向前更加欣賞了。一激動,就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兩千塊錢(當時算巨款了)捐給了大隊。別看他給自己蓋房舍不得出錢,哈是因為他覺得大隊有責任給他蓋房。而現在,他情願捐錢,是想讓大隊用這筆錢把電線從鎮上拉過來,並在村裏建起小賣部和電磨坊(加工糧食)。但郭瓢子接過錢以後,讓會計算了下賬,感覺完不成郭來福的設想,這筆錢遠遠不夠。但郭來福的舉動,讓他在郭家堡聲譽鵲起。一次大隊部開會的時候,有人提議改選村書記,於是郭瓢子順水推舟辭了職,就選上了郭來福。但郭來福得知以後,也立馬辭了職,而是推薦了郭向前。他說:“論心氣,論精力,俺們都遠遠比不了郭向前,服老白,不服不行。”
郭瓢子對郭向前上任沒有信心,一個年輕人若沒有威信,村裏的工作就會泡湯。哈個時候,自己也難逃幹係。於是,他在村裏正兒八經組織了一次選舉。他在村委會的院子裏擺了三張桌子,上麵都貼了紅紙條:一張桌子上貼了“領票處”,一張桌子上貼了“填票處”,一張桌子上貼了“投票處”;第一張桌子上擺著厚厚一遝寫上了候選人名字的白紙條,紙條上寫了黃新桃、大許、小項、郭向前幾個年輕人的名字,因為村子裏隻有他們最出彩,而培養知青,又是近幾年人人皆知的事情;村民們來到這兒,拿起一張,走到第二張桌子跟前,桌子上有毛筆和墨盒、墨汁,可以用毛筆在某個人名下劃“勾”,若都不同意,就都不用劃;第三個程序就是把劃過“勾”的白紙條投進第三張桌子上的紙糊的“投票箱”中——哈是用一個鞋盒子糊的,雖簡易,意思到了。全村人都被動員到村委會的院子裏來選舉。
村民們麵對選票上的名字,沒有猶豫,全都給第四名:郭向前,投了票。看起來群眾的眼睛真的是最亮的。但此時一個人突然來到麵前,這個人是村裏有名的懶漢郭大貴,年方三十,還是光棍兒一根。因為懶惰,日子過得很不像樣,他真的做過這種事:秋後家家分了幾斤白麵以後,他委托鄰居幫他烙一張很厚很大的白麵餅,在中間挖一個窟窿,套在脖子上,躺在炕上轉著圈吃餅,身邊放著水罐。好不舒服,遂大喊一聲:“共產主義來了咧!”餓了就咬一口,然後繼續躺下;渴了,就喝一口,再繼續躺下;再餓了,再咬一口,再渴了,就再喝一口。轉過天來,一隻餓極了的碩鼠爬上炕來,當著他的麵啃這個大餅,他竟然懶得伸手趕走耗子,卻和耗子聊天:“你想和俺爭共產主義白?去去去,沒你的事,哈是人的事,不是耗子的事!”耗子因為實在太餓,也不跑,仍然啃他的餅。於是,啃掉好大一個缺口。啃飽之後,才搖晃著碩大的身形離去。而郭大貴竟然連耗子啃過的地方也不忌諱,最終全部吃進肚裏,在炕上“舒舒服服”躺了一個禮拜。因為吃得少,喝得少,也不用解手。這時問題來了,哈隻耗子身帶鼠疫病菌,傳上了他。
郭大貴腦袋發漲,嗓子發幹,鼻子流血,眼睛紅腫,解手也見紅了。他嚇壞了。可是,村裏的赤腳醫生離他家裏“很遠”,隔著三個過道,他懶得跑,就找了離他最近的黃新桃住的五保戶這家,來找黃新桃,請她去請赤腳醫生。黃新桃摸了他的額頭,火燙火燙的,人也呼哧帶喘的,見他病情如此之重,卻仍然麵不改色心不跳,也是納罕得很,撒腿就跑,迅即叫來了赤腳醫生給他施治。赤腳醫生是村裏一個老高中畢業生,叫郭俊國,已經幹了很多年年,擁有非常豐富的診療經驗,一見郭大貴這種情況,當即斷定:“鼠疫!鼠疫!快躺下!”讓他躺在炕上,立即拉起他的胳膊用酒精棉球消毒,一邊說:“鼠疫白,是由鼠疫杆菌感染引起的自然疫源性傳染病。臨床表現白,就是發熱、嚴重毒血症狀、淋巴結腫大、肺炎、出血傾向。病死率極高。在近代史上白,鼠疫的猖獗流行曾給人類造成巨大的災難咧,所以哎,屬於國際檢疫疾病,在咱們國家,則法定為甲類傳染病。”
說著話,郭俊國就給郭大貴注射了慶大黴素針劑。又從藥箱裏拿出一小瓶四環素藥片,讓他帶走慢慢喝,一天三次,每次兩片。黃新桃道:“喔!長見識!如此嚴重和危險!”郭俊國回答:“沒錯,俺一點沒有誇張,沒有危言聳聽,事情就是這樣——患鼠疫病後如不及時醫治,第二至三天症狀會迅速加劇,紅、腫、熱、痛並與周圍組織粘連成塊,劇烈觸痛,病人處於強迫體位。就是說,你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下,要天天撅著屁股跪在炕上。如醫治及時,四至五天後淋巴結化膿潰破,隨之病情緩解。”
郭俊國走了以後,郭大貴耐心喝藥,不吃不喝等著痊愈,郭俊國則連續三天來給他注射慶大黴素。黃新桃也不放心,便前來服務,拿來自家的玉米麵給他烀了一鍋餅子,還擱了起子做成發麵的,讓他吃起來軟和。郭大貴便故伎重演,再次躺在炕上過起“共產主義”。不過,這次他學精了,在房梁上吊了一根長長的繩子,這頭拴了小竹籃,把黃新桃烀的餅子放在小竹籃裏。既自己能夠著,又讓耗子幹瞪眼。於是,幾天後哈隻碩大的耗子又餓得不行了,一躥就上了炕,聞著餅子的香味兒,找到了東西的所藏之處,爬到小竹籃下麵,一跳,兩跳,三跳,怎麽跳也夠不著,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正欣賞它的郭大貴,杵兒一下子就尥到郭大貴腦袋上,借助他腦袋的高度向小竹籃猛地一跳——很遺憾,還是沒夠著,反倒摔了個滾兒。它有些氣惱,突然一口咬住了一直看熱鬧的郭大貴的腳趾頭,好像是生氣了,與他不能和平共處了。
郭大貴早已聽了赤腳醫生郭俊國的話,得知了鼠疫的厲害,遂一腳將碩鼠踢下炕去,而碩鼠不屈不撓,再次躥上炕來,郭大貴便豁出去了,猛地一巴掌拍在碩鼠身上,拍扁了碩鼠的腦袋,讓它一命嗚呼。拿過破襪子擦擦手,扔到一邊。對碩鼠的屍體,不再理睬,其實一伸腳就可以將碩鼠屍體踢下炕,他偏偏懶得動。此時剛剛發現,腳趾頭在流血。他急忙加倍吃藥。還好,郭俊國給他的藥足夠抵禦他的鼠疫病毒的,時隔不久,病還真好了。黃新桃對郭大貴的一切十分納罕,又前來看望,發現他的吊在眼前的小竹籃裏的餅子剛剛吃完,身邊一隻碩大的死耗子早已腐爛發臭,蒼蠅亂蹤,他卻不動聲色,任憑死耗子爛在身邊,黃新桃連連搖頭:“大貴哥,你是個奇人,俺服了!”趕緊走了,也不再給他烀餅子了。因為黃新桃意識到自己在助紂為孽。她見過懶人,卻沒見過如此之懶的人!
但渾身抻懶筋的郭大貴卻記住了黃新桃的好兒,現在就投了她寶貴的一票。他在第一張桌子上拿到選票以後,來到第二張桌子前,用毛筆在黃新桃名下劃了“勾”,然後投到投票箱中。又揣著手來到站在遠處的郭向前麵前,道:“甭看你是個複員兵,還立過狗屁的三等功四等功,俺還真不‘尿’你!”
郭向前感覺這個人很有意思,便問:“俺怎麽著,才讓你‘尿’俺?”
“給俺烙大餅,讓俺躺炕上吃一個禮拜,俺自然‘尿’你!”
事後,當然是郭向前當選村書記。而黃新桃也有一票,也不算丟麵子。因為在強大的郭向前麵前竟然爭得一票,實屬不易。隻不過這一票來自如此懶惰的郭大貴,讓黃新桃很不好意思。黃新桃也曾問過郭向前:“向前哥,你打算怎麽改造郭大貴?”郭向前想了想說:“俺要貫徹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原則,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他愛‘尿’誰‘尿’誰去!”黃新桃笑眯了眼,向郭向前豎起了大拇指!
當了村支書後,郭向前才真正見識到了一般農民的思想意識有多落後。他根據報紙上報道提供的信息,針對村裏糧食產量低的問題,用沙荊花多年來存的體己錢,從HB農學院引進了新的雜交玉米種子,費勁巴力地弄進郭家堡,可村民們根本不相信,不肯種。他方才明白:改變農民的觀念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他強製性派村幹部在播種時盯著村民的時候,村民就播新品種,而你剛一轉身,他就偷播他的老品種。其實村民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你不過就是個複員兵,距離鄉間能夠說說道道的莊稼把式差著十萬八千裏咧。郭向前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他不怪村民們——你總要給人家一個認識你、見證你的過程,是白?咱秋後看。按照時下講的農業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其他問題都不算突出,水的問題最較勁,雖有良種,能否按時、按量給種苗喝上水至關重要。以前村民們種糧食基本是靠天吃飯,雨水充盈糧食收成就好,遇到幹旱,糧食產量就會大減,村裏雖有幾眼井,但幹旱年份的時候井水的水位很低,抽水也費勁。為了改變現狀,郭向前決心帶領村民進行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他到縣裏借來了相關書籍資料自學,還專程跑到保定買了建渠要用的水準儀。叫上村幹部和莊稼把式天天在地裏研究修渠方案,終於,研究出來了一套修渠方法,並訴諸實踐,緊鑼密鼓地建起明渠,引來五曲河水。到了秋收一打糧食,見出了分曉,新種子每畝產量差不多是老種子的兩倍。這樣的差距讓村民們終於服膺。一下子知道了新品種的好處,於是,迅速推廣開來。又過了一年,郭向前和黃新桃算筆賬:原來郭家堡的糧食總產量最多不超過42萬斤,全部推行新品種以後,達到了70多萬斤。在糧食增產的基礎上,郭向前又辦豬場,改良豬種,沙荊花手裏沒錢了,就讓村民們集資,引進新的豬種,還試製成功了“黑曲黴醣化飼料”和“酵曲粉”,新豬種按計劃養成了膘肥體壯的小牛犢子。還培育栽種了村民們眼中的珍貴滋補藥品銀耳。
這一切,全部完成在一兩年間。
晚上,知青們加班編葦席,黃新桃就把一封信掖進郭向前褲子口袋。夜裏睡覺前,郭向前打開了這封信。見上麵工工整整的鋼筆字寫道:“向前哥你好:我來到郭家堡插隊落戶已經這麽久了,心中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接育’的號召,在接受再教育、通過艱苦勞動改造思想的同時,為國家、為郭家堡創造財富。俺堅持做到白天參加勞動,晚上學習毛主席著作,汗水的洗刷加上努力的學習,使自己的思想覺悟不斷提高,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大方向更加堅定不移。我明白,咱們之間存在差距,你是立過功的退伍軍人,俺隻是個知青,但咱們都是青年,現在一起學習、工作,接受鍛煉,咱們有著共同的革命理想。你退伍後能夠進城,卻哈麽堅定地回鄉務農,成為貧下中農的一員,你還是年輕黨員,但你絲毫沒有看不起俺們這幾個知青。俺的父親也算是革命幹部,但他不如你思想境界高,也不如你的工作能力強。不過,他也是黨員,你們總還算是一個戰壕的戰友。而你由於和俺們知青打成一片,咱們也成為了戰友。這是多麽難能可貴啊!跟你透露一點沒出息的信息:俺的父親一心撮合咱倆的關係,希望咱倆永結連理。大許和小項在私下也總是拿咱倆開玩笑。俺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推著咱們往一起走。哎,不能說了。羞死人了!祝願咱們都全心全意投入到火熱的三大革命中去,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當中去,做一個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天快亮了,信就寫到這裏,我馬上要去你院子裏編葦席了。這是多麽愉快的勞動啊!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此致,革命敬禮!新桃,X年X月X日。”
這是一封時代印記非常鮮明的情書。郭向前看完信,掖進炕被底下,保存起來,心情激**,夜不能寐,禁不住長籲短歎。他意識到如果娶了新桃,可能會夫唱婦隨,會很幸福,但想起她身後的家庭,他就猶豫、卻步,乃至不願意往下想了。後半夜勉強睡著了,卻夢遺了。他暗罵自己革命意誌不夠堅定,給自己腦袋狠狠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