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郭向前爬起來洗褲衩,被沙荊花冷眼旁觀,記在心上。她作為長輩和過來人,對年輕人的一舉一動、星星點點都是十分在意的。便在吃早飯時問了一句:“兒啊,你打算找個麽樣的姑娘做媳婦哎?”郭向前啃著玉米麵餅子,遲疑了一下,說:“沒考慮成熟咧,不過俺肯定不會打光棍兒的。”
正在熱火朝天割蘆葦編葦席的郭向前,被非常意外地推選為郭家堡新一任村主任兼書記。黃新桃的“情書”也隨之而至。“夢遺”歸“夢遺”,他讓自己對男女情事保持了足夠的冷靜。村子裏的事情不少,說不上千頭萬緒,可也十分繁雜。他不能天天跟著知青們去割蘆葦編葦席了。這時,知青中的大許,就活動了心思。前些天,他接到了家裏的來信,說一個鄰縣的親戚當了鎮長,手裏有一個指標,可以安排一個知青,到鎮上機修廠當工人。去不去,大許經過思考,感覺自己在郭家堡沒麽前途。雖說前一陣子上過報紙,也到縣裏開過會,但事情過後就一切都風流雲散了。該上大學的人家黃晉升的兒子去了,鄰村的漂亮姐去了。下一個怎麽著也該輪到黃新桃了,她哈麽“巴結”郭向前,而郭向前現在又當了村裏一把手,不照顧她照顧誰?思前想後,他就找郭向前來了。
“向前哥,俺家裏來信說,在鄰縣有個安排的指標,你看俺是不是該走了?你是老大哥,各方麵很成熟,俺聽聽你的意見。”
“你若想上大學,就再等等,隻要有指標,咱村俺第一個推薦你。”
“怎麽會,黃新桃跟你這麽好,能輪到俺?”
“你們一個個走,你第一個。”
“真的?”
“肯定是真的,但不知以後政策會不會有變化。哈是誰都沒辦法的事。”
“嗯……哈俺還是走吧,不等了。”
“也好,機會難得,別耽誤了。”
大許收拾行裝,走了。小項和黃新桃都去送他。郭向前親自推著獨輪車,讓大許坐在上麵,享受一下坐車的愉快。到了長途汽車站,大許跳下車,一把抱住郭向前,說:“向前哥,俺本來離不開你,可是,俺也不能不考慮前途哇。”說著話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旁邊小項見景生情,也跟著哭,還念三音:“你們都有辦法,俺這樣沒根沒葉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以後咋辦咧?”他甚至哭得更凶。
黃新桃卻不哭,一隻手死死抱著郭向前的胳膊。哈種出於心底的依賴,已經溢於言表。她肯定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押在郭向前身上了。
郭向前也抹了一把眼淚,說:“大許,記住,未來的社會是知識型社會,這是俺在部隊體會到的。你以後還是要加緊學習,抓住一切機會上學進修。”
“是,向前哥,俺會的。”
大許說著話,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獎章,哈是郭向前從部隊帶回來的三等功立功獎章。怎麽會在他手裏?郭向前以前一直在大娘沙荊花的屋裏躺櫃上的茶葉盒上放著的。大許滿臉通紅地說,他在一天屋裏沒人的時候,順走的。哈個茶葉盒上擺著兩枚,他一時發了“惻隱之心”,隻順走一枚,現在完璧歸趙。郭向前稍稍愣怔了一下,立即哈哈大笑,說:“大許呀,你若不說,這件事俺一輩子也不知道。就衝你迷途知返,俺獎勵你,這枚獎章俺送你了!”
“真的?”大許吃驚地看著郭向前,伸手欲接,黃新桃說話了:“大許,知點趣兒白,你好意思伸手拿昂?人家向前哥高風亮節,你就見好就收是白?人家的立功獎章你拿在手裏就算你的咧,合適昂?”又回過頭對郭向前道:“向前哥,你對部隊難道沒有感情?部隊給你的獎勵這麽不值錢?竟然轉手給一個——?”後麵的話很可能是說“小偷”,但她沒說。
大許見此急忙打躬作揖,一個勁說:“向前哥,俺不要了,不要了,俺本來也沒想要,是俺太自不量力咧!”拎起包裹和旅行包,兀自跌跌撞撞向長途汽車站走去,恰好這時來了車(哈個時候都是先上車,後打票),大許頭都沒回就上車了。繼而,汽車突的一聲又開走了。小項也不哭了,拉著郭向前往回走,說:“咱甭看他,麽個生地瓜玩意兒,向前哥對他哈麽好,還偷人家東西,而且還是這種紀念物。忒不應該了。——新桃,你哈一番話說得夠味兒,否則哈個大許就真把獎章拿走了。”
郭向前眉頭緊鎖,也是一時不得要領。但他想了一陣,還是想明白了。年輕人都有上進心,願意立功受獎。隻是沒有機會,沒有能力。否則,為麽大許不偷其他值錢的東西,偏偏偷一枚獎章?難道這枚獎章能賣錢?
……
這一年自年初以來,發生了一係列讓人心情晦暗乃至悲傷、迷茫的事情——老一輩革命家,為人敬仰的周恩來總理逝世了,繼而發生了天安門廣場事件,數不清的老百姓湧上街頭,以悼念總理之名對各種不滿意現象進行抨擊,評說,校正和祈願;時隔不久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員長逝世了,人們還沒緩過神來,唐山發生了7.8級強烈地震,死傷大量老百姓,國家正在舉全國之力抗震救災,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又逝世了;各村的追悼會開了一次又一次,雖然都很窮,可白花還是做了哈麽多,黑紗扯了哈麽多;各村的大喇叭,都把哀樂一遍又一遍地放起。中國的天空一時間烏雲翻滾,鄉下的人們和城裏的人們一樣,奔走相告,悲傷疑惑,無數的人在問,中國這是怎麽了?中國這是怎麽了?前途在哪裏?前途在哪裏?……
村子裏有信迷信的人,在屋裏堂桌上擺了他所信得過的人名牌,可能是毛主席,也可能是祖上,還可能是郭老鐵,不一而足,在地上擺一個瓦盆,在裏麵燒紙,跪下磕頭,祈福,祈願,祈求對自己對家族的保佑。腦袋磕在地上咚咚地響。哈是真磕。不是象征性挨一下地皮。哈是百分之百真誠地祈願。因為作為社會最底層的農民,除此他能做什麽?
郭向前的堂屋裏,牆壁上凡是有釘子的地方,全都掛了馬燈,加起來不下十幾盞,再加桌子上的煤油燈,把整個堂屋照得十分透亮,完全沒有了夜晚的意味。正中方桌的左邊坐著沙荊花,她的右手緊緊抓著坐在身邊的郭向前的手;方桌的右邊坐著郭來福,他沒有抓誰的手,他的右胳膊耽在桌邊,手裏舉著一支煙在抽。眼前密密匝匝坐滿了年輕人,和少數關心國家大事的中老年人。這顯然是個家庭色彩的非正式的會議。而這個會的發起,緣自一個去過北京天安門廣場看過“天安門詩抄”和“大陣仗”的年輕人,他到北京串親戚,讀到“欲悲鬧鬼叫,我哭豺狼笑,灑酒祭雄傑,揚眉劍出鞘”後十分震撼,回來後就找到郭向前,說:“向前哥,俺太迷茫了,國家現在究竟是咋了?你開個會,讓大家一塊嘮嘮白?”於是,有了這個家庭名義的會議,而不是大隊部的會議。屋子裏已經沉寂了十來分鍾,誰都不說話。因為剛才沙荊花提了個尖銳的問題,人們不好回答:“國家發生了哈麽多事,咱郭家堡該咋辦?”
誰知道咧。大家麵麵相覷。郭來福開口了:“咱中國人的傳統,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國家麵臨著可能發生什麽事端的時候,俺們要做明白人,不能混吃等死。但中國古人還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麽意思咧?就是說因為戰爭和皇上瞎折騰,左右是老百姓受苦。這就回到剛才的哈句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俺們有責任說出老百姓的願望,讓國家多做參考,不要等問題成了堆,砸了鍋,哈時候積重難返,損失就大了!”
郭來福是縣處級幹部,他說話自然是高屋建瓴的,村裏的人們難以接上話茬。沙荊花攥攥郭向前的手,說:“兒啊,在現在這種非常時期,你有麽想法?”郭向前神情凝重,眉頭緊鎖,掃視著麵前這些文化不高的村民們一張張茫然的臉孔,他們的空洞無助的眼神,讓郭向前感到揪心,乃至也受到傳染——也產生茫然。坐在他右邊的黃新桃用肩膀拱了拱他,意思是“說白,怕麽哎。”郭向前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下,開口了。
“過去報紙上常講這句話——‘黨心民心黨員之心’,在眼下這個非常時期,俺就講講自己的‘黨員之心’。俺在部隊入黨的時候,不是靠寫兩次申請書、找領導談談話就入了。不是的。俺是在摸爬滾打的軍事訓練上在全連拔頭籌;在農場大太陽地兒底下收割麥子拔頭籌;每個周日到廁所、豬圈做衛生堅持不懈;幫戰友洗衣、縫被堅持不懈;遇到危險第一個衝上去,並馬上拿出解決的辦法。而且,俺通讀了《毛選四卷》,通讀了四卷本的《馬恩選集》、四卷本的《列寧選集》,在世界觀上堅定不移……否則,俺咋會不到二十歲就榮立兩次三等功,三次嘉獎,還入了黨?站在黨旗下宣誓的時候,俺曾經浮想聯翩,看天地之間,悠悠萬事,麽最重要?成為人群中的先進分子,帶領群眾走向未來,越走越好,而不是跟頭把式,今天摔跤,明天還摔跤,摔得鼻青臉腫、胳膊腿折了也不知道看路,最後元氣大傷一死了之。或者自己小日子紅紅火火,身邊老百姓窮麽哈哈。哈個不是俺先進分子的追求!俺站在鐮刀鐵錘的旗幟下,就感覺黨組織是巍峨壯麗的群峰,而俺是其中一塊石頭,俺是它的組成部分,它少了俺,微不足道,俺少了它,就無所作為。大家想想,是誰推翻了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是誰讓曆經屈辱的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讓曾經侵略俺們、瓜分俺們、在中國土地上搞‘三光政策’的列強們也跑來訪問、建交?是中國共產黨!是毛主席!忘記這一點,俺們就等於數典忘祖,就是不肖子孫!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主心骨,俺們國家的主心骨是誰?不是台灣的國民黨,更不是外國的某個黨,而是俺們自己的黨,共產黨。曆史證明,解放舊中國和建設新中國都離不開共產黨。但是,話說回來,作為這個黨的一員,以麽作為行為標準?就是看你是在想著為人民謀利益,還是想著為自己謀利益。除此還有其他標準昂?俺感覺沒有了。俺們的黨原本就是秉持‘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起家的,並不是多麽高深莫測。不論你寫多少本著作,講多少套理論,隻要離開這個簡單的宗旨,哈就不是共產黨。下一步俺們辨別方向,就應該如此。這是俺的意見,敬請大家斟酌。”
大家熱烈鼓掌。這些道理早已被報紙講得很多,人們耳熟能詳,郭向前在此顯然隻是表個態,沒有更多新意。但是,黃新桃還是接過話來,可能也是為了“捧場”:“俺把向前哥的話歸納一下,隻有兩點,一,當前中國社會離不開共產黨;二,作為黨員就要堅持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否則你就不合格。”
大家又是一陣掌聲。知青小項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知青身份,終歸與村民們有些區別,便說:“向前哥所言不差,俺也抱同感。不過,俺對現在的知青政策有點看法。組織上讓俺們下鄉,說到底就是讓城裏人變成農民——俺在這兒沒有小看農民的意思,俺是說,把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要花不少錢,托人煩竅,費很大勁,也不一定辦得成;反過來說,俺的城市戶口突然變成了農村戶口,咋沒有補貼?這太不對等了白?”
大家哈哈大笑,把剛才嚴肅的氣氛攪得煙消雲散。人們之所以哄笑,多多少少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味,這在農民堆裏是最常見的。一個年輕農民接過話來:“俺不是知青,不關心知青的事,俺隻說自己,爺爺也是縣大隊的人,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這麽多年了,沒人提這件事,鎮上的烈士陵園裏也沒有俺爺爺的名字,這是為麽?”
另一個年輕農民插話:“不可能都寫上白,人家向前哥的爸爸郭老鐵,比你爺爺名氣大得多,不是也沒上烈士陵園的名單昂?”
郭向前見話題有些扭轉,急忙收回來,道:“俺相信,不久的將來,你爺和俺爹都會補充進去。俺還是說剛才的話題,在眼下這個非常時期,應該怎麽做。”
一位老者手持煙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說:“俺說兩句,”他抽了口煙,又咳了一聲,“當年,俺是炮樓裏的偽軍,投誠過來的,郭老鐵待俺不薄,給了地,蓋了房,讓俺娶妻生子,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曆次運動也沒整俺。但俺看出一條,說別的沒用,任何時候不能沒有飯吃,咱村的問題就是土地太少,打的糧食不夠吃。俺想好了,借這個機會在這兒表個態,也算告知領導,俺們十幾個投誠的人,準備回自己的老家了。不能再給郭家堡添麻煩了。郭家堡人好,可地不給勁。大家諒解。俺瞎說八道了。”老者坐下了。
屋裏一片寂靜。郭向前也陷入迷茫。該不該阻攔這位老者,還有他身後的其他幾位投誠人員?不阻攔,顯得郭家堡搞得不好,留不住人;阻攔的話,你敢保證為每個人都提供幸福滿意的生活昂?他隻得非常無奈地表了這樣的態:“老叔的話,給了俺一鞭子,讓俺一個激靈。這件事俺不能攔著,但俺要深思,如果俺們身邊的人都跑了,不跟著俺幹了,俺算好黨員昂?”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俺在這兒也給老叔許個願,一旦哈天郭家堡富裕了,還請老叔回來!”
一直靜靜聆聽的沙荊花也終於接過話來,她不能不在關鍵時刻給郭向前打場子:“俺同意俺兒的意見,是黨員就要做黨員的事。一個黨員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多少釘,可是一塊臭肉卻能毀了滿鍋湯。所以,做黨員就要做合格黨員。也就是說,做謀公的黨員,不做謀私的黨員。郭家堡的下一步,就需要一大批這樣的黨員!”大家再次鼓掌。而且聲音越來越熱烈。可見人們總是向往一種理想狀態。
郭來福深吸一口煙,點著頭,道:“這些年來咱們的黨一直在艱難探索,很多措施可能得法,也可能不得法。因為咱們國家的事真的是前無古人的,沒有現成的樣板可以照搬,而探索就不可能沒有差錯。關鍵是要敢於麵對,不能含糊其辭,更不能文過飾非。俺在部隊的時候,老政委常講這件事,就是在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英國的艦隊突破了中國的虎門要塞,沿著珠江繼續北上,沿江兩岸聚集了數以萬計的當地居民。他們以冷漠、平靜的神情觀看著自己的朝廷與外國鬼子的開戰,好似在觀看一場球賽,在看一場文藝演出,當掛著清政府的青龍黃旗的官船被對方擊沉,清軍士兵紛紛跳水,場麵淒慘,兩岸居民竟然發出象看戲看到**處的喝彩聲。英軍統帥巴夏裏目擊此景,搞不明白,問身邊幹買辦的中國人:‘咋會這樣’?中國的買辦回答:‘國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國’。這是清政府的悲哀,後來者當戒!否則,貽笑後人,貽笑外國列強!是白!”說著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冊子,翻了幾頁,說:“諸位,毛主席的《反對自由主義》你們都耳熟能詳,我在這讀幾段,咱們共勉——‘因為是熟人、同鄉、同學、知心朋友、親愛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對,也不同他們作原則上的爭論,任其下去,求得和平和親熱。或者輕描淡寫地說一頓,不作徹底解決,保持一團和氣。結果是有害於團體,也有害於個人。這是第一種。不負責任的背後批評,不是積極地向組織建議。當麵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心目中沒有集體生活的原則,隻有自由放任。這是第二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少說為佳;明哲保身,但求無過。這是第三種。命令不服從,個人意見第一。隻要組織照顧,不要組織紀律。這是第四種。不是為了團結,為了進步,為了把事情弄好,向不正確的意見鬥爭和爭論,而是個人攻擊,鬧意氣,泄私憤,圖報複。這是第五種。聽了不正確的議論也不爭辯,泰然處之,行若無事。這是第六種。見群眾不宣傳,不鼓動,不演說,不調查,不詢問,不關心其痛癢,漠然置之,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把一個共產黨員混同於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這是第七種。見損害群眾利益的行為不憤恨,不勸告,不製止,不解釋,聽之任之。這是第八種……’總共十一種,都是不合格黨員的表現。俺最想強調的是第七種:對群眾不關心其痛癢,漠然置之。按咱老百姓的話叫做‘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大家可以監督俺,俺如果有其中一種表現,就及時給俺指出來!”
一個年輕人接過話來:“俺如果給你指出來,你會回家種紅薯昂?”
郭來福合上小冊子,一本正經道:“哈是當然。你指吧。”
年輕人道:“暫時沒發現。不過,不保證以後不發現。”
屋裏的人全都發出了笑聲。但這笑聲的內涵是不一樣的。有人覺得好笑,僅僅拾個笑,並不深想。郭向前也笑了,但卻是苦澀的笑。因為郭來福提出的問題的背後,有著艱深的思想理論做基礎。一方麵問題回到了剛才郭向前所講:共產黨員要為老百姓謀利益;另一方麵,就是哈個艱深的理論話題:為麽要搞社會主義?麽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應該咋搞?社會主義與黨與群眾的三者關係是麽?怎樣擺布這些關係?毛澤東思想的精髓是實事求是,哈麽咱實事求是了昂?接下來的問題:吃不飽肚子怎麽辦?《龍江頌》裏講“農業損失副業補”,俺們發展副業為麽這麽難?還有,是集體經濟能夠致富,還是個體經濟能夠致富?發展個體經濟(包括自留地)算資本主義昂?既然幹社會主義,在農村這就是最基本的需要回答的問題,否則,就是郭來福說的“混吃等死”,天天混日子,病了一死拉倒。這些日子報紙上又出現一個話題:叫防止“衛星上天,紅旗落地”。咱能不能既要衛星上天,又保證紅旗不落地?二者為麽要對立起來?具體怎麽把握?如果讓俺說,麽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四個字既是一種社會學的理論,又是一種社會形態,它主張整個社會要作為整體對待,由社會擁有和控製產品、資本、土地、資產等,基於公眾利益進行管理和分配。一言以蔽之曰:為人民服務的社會。做不到這一點,枉談社會主義。如果寫一個公式,可以叫做:共產黨領導加上為人民服務。馬克思講:理想社會就是能夠滿足人們的合理需求,每個人都能得到全麵發展的社會。而社會主義便是過渡階段。
當人們的笑聲慢慢平靜下來以後,郭向前就說出了上麵的想法。沒有人鼓掌。屋子裏重新歸於寂靜。因為,涉及理論問題幾乎沒有人明白。也就是說,沒有人想得這麽深。屋裏至少冷場了三分鍾,全是抽煙的吧嗒吧嗒的聲音。屋子裏煙霧繚繞,能見度都降低了,劣質煙草的氣味嗆得人們不停地咳嗽。突然,郭來福說話了,他“啪”的一拍桌子:“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向前,好後生,俺果然沒看錯你!老了老了,俺要為向前這樣的後生打一回場子。各位,歡迎大家對全村黨員監督,俺建議向前書記設立兩個獎,一個叫‘提得對’尖銳意見獎,二個叫‘有遠見’合理化建議獎。一個獎三十塊錢,夠你三口之家吃一個月的。咋樣?”
“同意!”郭向前還沒表態,滿屋子的人已經一齊響應,哈聲音震天價響!人們幾乎不是簡單的回答,而是叫喊。哈個在北京看過“天安門詩抄”的年輕人道:“想不到來福叔和向前哥頭腦這麽清醒。咱村黨員真這麽做了,誰敢‘吊猴’俺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而且,俺看你們半年,好的話,俺就寫入黨申請書。以前俺從來不想這件事,現在俺想了。”一直在沉思默想的黃新桃接過話來:“這樣血性的話俺這個下鄉知青還是第一次聽到,非常震撼!俺一家子全是黨員,俺代表他們謝謝你,大兄弟!”
(若幹年後,報紙上披露了同一時期安徽鳳陽小崗村集體按手印,私下承包土地的事。很可能哈些人也和郭向前一樣,想得很多,很深。當然,也可能因為文化不高根本沒想哈麽多,隻是因為窮得吃不上飯而私分了土地)。此刻郭家堡的村民們異口同聲叫喊“同意”,其實是對農村黨風問題的一種期待,而對郭向前的哈些話卻並不一定完全明白。他們的文化水準導致他們對理論問題雲裏霧裏。這時,沙荊花就表態了,也算是對今晚自發召開的會議的收口:“俺作為戰爭年代過來的人,九死一生,知道現在的社會主義來之不易,來福和向前的話全是對的,俺為身邊有你們而高興。尤其是向前擔任著村書記,不管你以後幹得是好是孬,你今天能這麽想,就是開了好頭!怕隻怕沒主見沒思想,腦袋讓門掩了讓驢踢了,掉坑裏都不知道咋掉的!”
這個家庭會議開到深夜才散。這個會閃過了大隊和黨支部。郭向前曾說這種會比較敏感,還是不開好。但北京回來的哈個年輕人說,現在國家形勢讓人揪心,還是大家坐在一起說道說道,互相開通一下,是白?說是自發,就是這麽召開的。在中國麵臨重大轉折的時候,一群土麽嗆嗆還不能完全吃飽肚子的村民自發召開了這樣話題沉重的“會議”。這件事,將會記錄在郭家堡的村誌裏。
村裏路邊的樹上,被村民們拴了不少白紙花,哈是為悼念逝世的偉人拴的。買白紙做花,是村委會籌的錢,村民們熱愛偉人歸熱愛,但還沒有人自己出錢買白紙做花,如果非哈麽要求,就太奢侈了。不過,村委會一吆喝,就家家全都參加做花,男女老少人人動手,沒有含糊的。深夜走在村街上,會聽到風吹紙花的唰唰聲。時值中秋,遠遠看去,在雪白的月光下,白紙花組成了一條閃光的白龍。
黃新桃最後一個走出屋子。她多麽想再待一會兒,聽郭向前再說些問題啊。可是,這時候郭向前正拽著哈位打算回老家的投誠老叔說話。她就站在一旁等著。郭向前講的哈些問題簡直讓她醍醐灌頂。多少年來,她都是按照老師和家長的要求說話、做事,啥時想過要問一句:“老師(家長)剛才講的對昂?”尤其對報紙文章,咋敢輕易起疑?她比郭向前隻小不到兩歲,卻比他少讀了哈麽多的書。自己父母親和學校老師從來沒要求自己讀哈些書,雖然讀過小紅本,也會背《老三篇》、《老三段》、《新三段》,但對家裏存了好幾套的《毛選四卷》、《馬恩選集》卻從未通讀,甚至從未染指,連翻都沒翻過。汗顏啊,汗顏!自己也認為自己天天在走社會主義道路,可啥是社會主義?不讀哈些書咋會知道?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囫圇吞棗地活著,悲哀白?說起來自己大大小小也算個“幹部子弟”,俺是個啥水平的“幹部子弟”!
黃新桃正發自內心地感覺羞愧和內疚,小項拎著馬燈走過來,招呼她回家,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戀戀不舍,也拎起馬燈,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郭向前的小院,和小項一同往家走。
馬燈照的路,隻能看出去兩三米,小項有一搭無一搭地踢著腳下的土坷垃,說:“新桃你說,毛主席逝世了,咱們國家會不會亂?”黃新桃道:“不會,你沒看見昂,咱們國家還有很多郭向前、郭來福這樣的人,他們會把國家撐起來。”
“俺倒是真想跟著哈個人去打遊擊咧,也許俺一下子也成為英雄,然後成為高官咧。”
“有你這種想法的人,估計還不會少。但你咋不想想,如果你剛一參戰,就被人打死了,還有機會當英雄當高官昂?”
“去去去,烏鴉嘴,俺有這麽背運昂?烏鴉嘴的姑娘可沒人要!”
黃新桃伸手要打小項,小項拔腿就跑,黃新桃便追。大半夜兩個人嘰裏咕嚕地在寂靜的村街上追逐起來。小項一口氣跑回家,關了院門倚住,呼呼地喘著粗氣。黃新桃在門外推了兩下沒推開,隔著柵欄門伸手敲了小項一個腦繃子,返身也走了。
其實,黃新桃也想借機跟小項說點正事,就是繼續在郭向前的小院裏編葦席的副業。現在大許走了,知青組變成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說話辦事就不如過去方便,尤其黃新桃不願意給小項造成這種一男一女天天單獨接觸的機會。便有意招進幾個村裏的年輕人一起幹。這個小組也不再叫知青組,而叫青年組。她已經看好了幾個人,有原書記郭瓢子的女兒,木匠周滏陽的兒子,郭來福的女兒,還有一個成分略高的莊稼把式的兒子。這樣就是六個人了,比原來隊伍壯大多了。但誰當組長成為問題。讓郭向前兼任?他哈麽忙,咋好意思再麻煩他咧,自己當,小項能服氣昂?讓小項當,他哈個猴兒了八七的樣子,誰服他?這些事都該和小項磋商。也罷,明天再說白。
黃新桃回到自己的小院,見五保戶老奶奶堂屋的煤油燈還亮著,這麽晚了,咋還不睡?她悄悄推門進去,嚇了一跳,見父親黃晉升就坐在堂屋方桌旁,正跟老奶奶嘮嗑。見黃新桃回來了,就問:“幹麽去了?咋這麽晚回來?”黃新桃說在郭向前家開會咧。
黃晉升點上煙抽著,道:“俺已經等了你仨鍾頭,麽會哎,開這麽久?”這段時間以來,黃晉升因為心情不順,消瘦了很多,胖胖的大圓臉已經快要變成瓜條子臉了。兩個眼圈也發黑發暗。頭發也變得稀疏,而且花白得厲害。
黃新桃看了父親的模樣,心裏有些難受,但嘴上又不想說哈些婆婆媽媽的話,遂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沒啥,就是割蘆葦編葦席趕大集的事兒。您身體還好白?這麽晚了還等著俺,有急事?”
黃晉升走到門口,把門關嚴,用食指壓住嘴唇:“噓——中央出事了——出了個‘XXX’,已經被華國鋒、葉劍英等老帥們解決了。昨天,全北京市一百多萬人上街遊行慶祝。”
黃新桃有些驚訝,也有些納罕地看著父親。自己在鄉下,消息閉塞,領導層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也從不打聽,因為離自己太遠,知道與否關係不大。前一段時間,大許曾經跟她說過現在上邊出了個“XXX”,受到毛主席批評。還說,拍得非常好的描寫鐵人王進喜的《創業》電影被“XXX”阻撓放映,也讓毛主席非常生氣,毛主席親自給予了批示:“此片無大錯,建議通過發行。不要求全責備。而且罪名有十條之多,太過分了。不利調整黨的文藝政策。”大許要約她去縣裏看這部電影,但她沒去,一來她不愛好文藝,二來不願意跟大許走太近。現在看來,哈些傳來傳去的“小道消息”,全是真的了。
“新桃啊,爸找你來,是想托你辦件事。”黃晉升摸摸索索地從口袋掏出兩個鼓鼓囊囊的信兜,遞到黃新桃麵前。
黃新桃不接:“俺一個插隊知青,能辦啥事?”
“嘿,此事非你莫屬。你看看信就明白了。”黃晉升臉上堆起笑容,努努嘴,示意黃新桃接信。黃新桃十分無奈地把兩個信兜接了過來。這時,一直陪在旁邊的老奶奶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急忙說了句:“你們爺倆慢慢嘮著,俺睡去了。”不等他們回答,就去東屋睡覺了。
黃新桃打開一個信兜,見是一遝錢,抽出來一數,十張,一百塊錢。便又送回信兜,放在桌子上。再打開另一個信兜,是一封信,挺厚,有十來頁,便一目十行地快速瀏覽。立即就明白了,是黃晉升想借著“XXX”倒台,為自己平反,而且需要煩請郭向前找縣裏疏通這件事。為麽非找郭向前,因為郭向前與自己的女兒黃新桃是“至交”(他自己單方麵這麽認為),肯定會幫忙。而且,縣裏雖然處理了黃晉升的“資本主義”問題,卻支持了郭向前繼續割蘆葦編葦席,說明縣裏並不是真的反對這件事,而是“見人下菜碟”。這裏麵有“門道”。所以,需要煩請郭向前出麵。
黃新桃把信裝回信兜,也放到桌子上,連同哈個裝錢的信兜,一並往黃晉升麵前一推。眉頭緊鎖,小嘴緊緊抿著,半天不說話。
“爸知道,這些年來對你關心不夠,支持不夠,爸對不住你。還望你看在咱們畢竟是父女關係上,幫爸一把。行白?”黃晉升把兩封信合起來,一起裝進黃新桃的上衣口袋。眼下黃新桃穿的衣服,與大多數北方農村女人的衣服一樣,灰塌塌的寬鬆滌卡布褂子,笨拙的大翻領和兩個笨拙的大口袋。兩封厚厚的信塞進口袋,還顯得逛**。
其實,此刻黃新桃說是恨父親,並沒有過硬的理由。雖然以往父親對自己關心不夠,可哈也不怨他,家家基本都如此,當父親的隻對兒子好,與兒子親,太司空見慣了,本沒麽可嚼清的,她此刻隻是感覺父親這些年來對自己指引和教導不夠,導致自己該讀的書都沒讀過,看到別人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的時候十分尷尬,“書到用時方恨少”,甚至父親對他自己都放任自流,若問他啥是“社會主義”,肯定也是一問三不知。再看看郭向前的眼界和知識麵,看看郭向前的胸懷和抱負……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一點沒錯!她現在隻怪自己生在一個如此這般的黃家。可問題是,父親若恢複了職務,對自己,對郭家堡都沒有壞處。郭向前若幫你把事跑成了,你還能不支持郭家堡的工作昂?你若真這麽沒良心,別怪當閨女的也會對你不客氣!剛才會議上郭來福哈個行伍之人的話和郭向前以及哈個大兄弟的話,真是讓人振聾發聵——“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太讓黃新桃這個女流之輩震撼了!這樣的語言一下子就把她感染了,甚至她也有了同樣的念想,需要的話,不用哈個大兄弟出麵,她就跟你沒完!“也罷,明天俺去找向前哥說這件事。但不管能不能跑成,你都要對郭家堡和向前哥感恩,把你小金庫拿出來,給向前哥買點像樣的東西。”
“這點事你爸還是明白的,但事先送,屬於行賄,咱不能幹;事後送,屬於酬謝,不犯法。問題是有的人隻認事先送,你若不送,他就不給你辦。即使你告訴他事後酬謝,他也不聽,好像懷疑你事後變卦。所以,這件事交給你和郭向前拿捏白。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了不得,俺這老便壺們跟不上趟兒咧。俺現在就回去,明天一早就取錢去。”
“走白,路上小心。騎自行車了昂?”雖然已經深更半夜,黃新桃也不想讓父親留宿。
“騎了騎了,就停在院子裏。”黃晉升也不戀棧,起身就往外走。黃新桃拎著馬燈跟出去,幫父親照著亮,看著他推著自行車出了院子,又騎上車,才回來。黃晉升的自行車前麵有“摩電燈”,騎起來以後前麵的燈會亮起來,所以黃新桃也不擔心。這些年來,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雖經濟不算上乘,可社會治安還是不錯的,從未聽說鎮上或哈個村子發生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
父親走了以後,黃新桃回到院子裏,把院門關好,別上(其實農村裏這樣的別門,隻起一個不讓門亂晃的作用,外人來了想進來的話,隻需自己打開就是,並不起防護作用)。走進堂屋,把大門插好(這才真正起防護作用),把馬燈放在方桌上,掀開灶上的蒲草鍋蓋,見裏麵還溫著水,便舀出半盆,脫了衣服擦洗身上。然後穿好上衣,開了門把水倒進房前明溝,再回屋,插了門,重新舀水洗了下身和腳,再次倒出去,進屋插門,最後來到西屋睡覺。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的農村都是這樣:東屋住人,西屋存糧食(包括農具一類)。知青們來了以後,都住在西屋。不和戶主爭東屋。由戶主把西屋收拾出來,鋪好炕席。被褥自備。事先大隊部就和知青們講好了,隻能住西屋,即使人家戶主跟你客氣,讓你住東屋,你也不能實受。這是對戶主的尊重問題。知青住的房子,戶主一般都是五保戶,都是為革命做出過貢獻的老一輩,或者是平時表現不錯,思想進步的老人。所以,知青們要懂得尊重。
黃新桃鑽了被窩,熄了馬燈以後,毫無睡意。本來剛才的會議就讓她熱血沸騰了,眼下父親又來交待了這樣的任務,更讓她想睡也睡不成了。因為,就自己與郭向前的關係而言,目前還處於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狀態,她作為一個成年姑娘,對這一點是心知肚明的。既然如此,怎麽好開口求他辦哈麽難辦的事?自己不能像大許哈樣,太不知趣,太自不量力白?父親說幾句好話,就把任務交待了,想沒想女兒辦起來得多難?人求人辦事,而且又是這種“客情兒”,最是讓人難受,說是難堪,尷尬,死皮賴臉,矮下身段,低人一等,賴狗求食……隨你怎麽說。反正人世間的所有難處,差不多全在這兒了。如果你把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笑臉都陪了,送禮或者送出去了,或者人家不要……最關鍵的,是對方婉言拒絕,或硬性拒絕幫你辦事,你將怎麽下台,以後怎麽與他麵對?
一個初次走上社會的年輕姑娘不能不想得很多。如果你走上社會是在縣政府工作,或等而下之在鎮政府工作,也罷,稍有身份,求人辦事也還可以硬氣一點,現在可是身在社會最底層啊,是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小知青,是完完全全的“求人”啊,這個口讓她怎麽開!突然,她計上心來。一骨碌爬起來,把炕頭上的馬燈重新點亮,把放在炕腳的帆布提包拽到跟前,拉開拉鎖,從裏麵取出了合訂本的《毛選四卷》,哈是臨下鄉的時候學校送的。她隨便翻開了其中一頁,恰好是毛澤東在一九三九年的講話《青年運動的方向》,她便順次看了下來,對裏麵重要的話,還用鋼筆劃了下來。她感覺這些話對她有用。遂把馬燈熄了,鑽進被窩,把《毛選四卷》放在心口窩上,仔細籌劃,明天見了郭向前怎麽表達意願。簡單的求人辦事,不行,遭到拒絕就堵死門兒了,要旁敲側擊,把話引導到主題上來,行與不行雙方都不尷尬。想著想著,她似乎心裏有了一點底,慢慢睡著了。
轉天一早,她手裏拿著《毛選四卷》,叫上小項,照例來到郭向前小院裏,繼續編葦席。開始工作以前,見郭向前正在吃早飯,就笑嘻嘻湊過去,打開《毛選四卷》昨晚劃線的哈頁,請郭向前看,同時開口道:“這段話太好了,俺昨晚看完半宿睡不著。主席真是偉人,講得哈麽透徹!你肯定看過,現在也再看看,重溫一下白。”在當時的語境下,這樣的邀請,沒人敢於拂逆。郭向前便邊嚼著玉米麵餅子,邊看起《毛選四卷》來。看完合上,還給黃新桃,說:“是咧,咱們要時時刻刻對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這麽做的,”還進一步發揮道:“問題是現在主席去世了,人們還拿不拿這些活當回事。很多人習慣於‘人走茶涼’,人一死,說的對的也沒人聽了。若說的有誤差,還可能成為挨槍的靶子。”
“你認為這些話有誤差昂?”黃新桃歪著頭,微笑著問。
“反正目前俺沒看出來。因為這篇文章的宗旨,還是昨天咱們所討論的,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問題。”
“透徹!”黃新桃讚了一聲。青春期的年輕人,愛說這兩個字,也愛聽這兩個字。此時,黃新桃進行第二步了,開始向郭向前請示,說她要成立六人小組,擴大編葦席的副業。郭向前聽她這個計劃,感覺可行,還提出讓她當組長,小項當副組長。於是,讓小項也喜出望外。而此時黃新桃就進行第三步了,把自己昨夜想好的話,說出來了:“向前哥,這‘XXX’的倒台似乎是個標誌,或叫暗示,就是以往的一切應該重新甄別,該糾正的就應該糾正。譬如,咱們幹的這個割蘆葦編葦席的副業,被有的人說成‘右傾翻案風’,於是就導致黃天厚上了大學,導致俺爸被撤了職。幸虧縣裏領導明辨是非,讓咱們把停了的副業又重新開展起來……”後麵的話她就不說了。聽話的人必然隨著這個思路繼續延伸思考,於是,就會有人接下茬了。
果然,小項一邊幹著活,一邊開口了:“向前哥,俺隻是就事論事,不嫉妒別人上大學——哈個黃天厚是不是該退回來了?俺也不為討好新桃——她父親為了咱的事被撤職,現在是不是該平反了?”
現在麵臨郭向前的反應了。這是黃新桃最終等待的結果。她此刻不由自主地臉色通紅,心髒怦怦亂跳。事情是按照她的設計一步步往前走的。她為此非常感謝小項,在關鍵時刻幫她踢的這一腳。將來她一定會對小項有所表示。這時,郭向前已經吃完早飯,把碗筷收進柳條淺子,放到灶台上,一會兒沙荊花會拿走刷幹淨。他走到黃新桃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靜地低聲道:“等俺消息。”就走出去了。
哇!糾結半宿啊!做了哈麽多設計啊!黃新桃再也控製不住了。她見郭向前走出院子了,便撲到小項身上,嗚嗚大哭。小項莫名其妙地抱住黃新桃,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和大許一樣,早就知道黃新桃暗戀郭向前。所以,眼下小項隻有陪伴的份兒。好一會兒,待黃新桃由大哭變為抽泣,小項才問:“是不是為你爸冤得慌?”黃新桃不回答,隻是一個勁抽泣。小項道:“俺感覺向前哥會為你爸跑這件事,他是個有頭腦,敢擔當的人。現在不實行推選,否則咱都推選他。若讓他幹鎮長,比你爸強。看你爸哈個抽抽探探的樣子!”
“啪!”一摑子打在小項脖子上。
“嗨,你幹麽!”
黃新桃此刻已經不知道怎麽表達情感了,她突然抱住小項,親住了他的腦門。小項喜出望外地默默享受了片刻,叫喊:“好溫馨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再來,再來!”他得寸進尺,低著頭欲讓黃新桃繼續親他,卻被黃新桃推開了,道:“說風就是雨,說咳嗽還喘了,感謝你一下就行了,還沒完沒了咧,你當你是俺對象了?做你的春夢白!”
“俺白幫你說話了?你知道足球場上啥是‘助攻’昂?”
“咋不知道,不知道還親你?回頭俺請你到鎮上吃飯。”
“一言為定!”
“哈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