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堡的十幾位投誠老叔住在村莊西邊,距離村莊主體有半裏路遠,始終沒有融入村莊主體,實行合作化以後,這些人單獨組成了一個生產隊。昨晚在郭向前家發言的哈位,就是生產隊長,已經六十開外。既然堅持要走,也罷,大隊支持。郭向前給他們開出了介紹信,並叮囑他們,房子、院子、土地給他們留半年,如果哈邊接收、安排不了,就再回來。這邊還一如既往。十幾位老叔十分感激,紛紛與郭向前擁抱,說著感謝的話。郭向前已經為他們安排了三十幾掛馬車,要浩浩****地送他們。這時,郭瓢子呼哧帶喘地從遠處跑了過來,拉住郭向前,把他拉到離老叔們遠一點的地方。
“向前啊,俺這些日子忙地裏的事兒,也沒跟你溝通。再說,俺已經辭職了,大隊裏發生麽,也不方便說話了。但老叔們要走這件事,俺要提醒你一句。”郭瓢子確實年齡大了,比當初的郭山河郭老鐵還大兩歲,現在已經六十大幾,剛剛跑了幾步,就一直喘息不止。臉色也變得煞白。
郭向前看出郭瓢子的身體經不住這麽跑,但肯定因為事情緊急才會這麽跑,便對郭瓢子心生歉意,急忙掏出煙來,給郭瓢子點上。郭向前現在偶爾也抽根煙,但不勤。勤也抽不起。這還是沙荊花攛掇的,沙荊花說:“兒啊,現在外麵辦事都是‘煙酒煙酒’,咱不搞哈個,可咱也不能脫離社會,兜裏經常揣盒煙,和別人說話時給人家點上一根,花不了多少錢,不就讓人心裏舒坦些?”不光說,沙荊花還從供銷社買來兩條“白河橋”,哈個時候兩毛一一盒,一條也就兩塊一,作為沙荊花這樣的家庭,是能夠承受得起的。談不上每月,每個季度她的三個身在部隊的親兒子都給她寄一筆錢來。另外兩個“同父異母”的“兒子”,也隔三差五會寄些錢來。每次不一定很多,但總讓她手裏有些活錢。而這些錢,她基本都花在郭向前身上了。
“老書記,”郭向前這麽叫著,“您想說麽哎?”自己也把煙點上,似乎這樣有利於平穩郭瓢子的情緒。
郭瓢子抽了一口煙,道:“你知道當年你爸為麽死的?”
“這個俺知道。俺爸的責任心,俺佩服。如果你有能力管人家飯,你就應該攔;沒有能力管人家飯,你攔住人家,讓人吃麽哎?”
“你比俺們這老一垡兒是思想開通多了,俺也說不過你。不過,俺還是提個意見,你不能這麽大張旗鼓支持他們走,還給他們雇了這麽多車,啥意思?鼓勵,是白?樹他們為榜樣,讓別人也跟著學,是白?”
“老書記,您這麽看問題就複雜了。俺幫他們雇車,解決他們燃眉之急,是跟他們有感情。他們畢竟曾經是咱村的人,是白?在他們困難的時候,力所能及幫一把。是白?管不了人家飽,還不能幫人家雇輛車昂?”
“不管你怎麽說,俺是不同意的。俺走了。你的事你自己處理白。”
郭瓢子扔掉手裏的半根煙,用腳碾了一下,低著頭走了。郭向前心裏不是太舒服,但他還是打起精神,來到老叔們跟前,幫他們裝車,煞繩子。最後,挨個抱了他們的孫夥計,親了孩子們的小臉蛋。哈一個個小臉蛋都髒兮兮的,帶著皴,雖不是特別瘦得難看,但沒有一個長得豐滿的胖子。
當過生產隊長的老叔,臨上車抹了眼淚,說:“向前侄子,你好好幹白,幹好了,俺們就回來!”各車上的人們都依依不舍地說著道別的話。頭上鞭子響了起來,大車啟動了,馬蹄聲也呱嗒呱嗒響了起來,這時候,車上與郭向前並不熟悉的女人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像約好了一樣,異口同聲,讓所有聽者心裏難受,跟著落淚。郭向前早已淚流滿麵,他遠遠地站在路邊,向人們揮著手,道著別。直到大車隊越走越遠,看不見了,才往回走。
處理完這件事,郭向前就按照黃新桃說的,召開村委會討論了一下,取得一致意見後,找到村裏的幾個年輕人,對他們做了交待,讓他們把繼續割蘆葦編葦席的副業承擔起來。這些人都沒意見,都願意幹。因為自從郭向前上任以來,工作風格與郭瓢子大相徑庭。郭瓢子是守攤兒型的幹部,能少一事絕不多一事。郭向前卻是進攻性的幹部,如果條件具備,他會開足馬力一路向前。沒有條件,他還會像王鐵人哈樣,創造條件。他與前輩相比,確實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原因就是他有相當的理論儲備。他雖然沒有按照本科或碩士、博士哈樣係統研究過東西方哲學與社會科學,但多年的零打碎敲,已經讓他對一般社會科學和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相當熟悉了。所以,他看問題就不光從表麵、表象、現象和形式上,會兼顧內裏、內容、實質和本質。這是最讓黃新桃等年輕人看重他的地方。
郭向前來到大隊部,向女廣播員交待了一下,說從今天起,村裏成立“社會主義青年編葦席副業組”,組長誰誰,副組長誰誰,組員誰誰,等。廣播員按照郭向前的叮囑,寫成百十字的稿子,在大喇叭裏念了出來,向全村做了宣布。但讓郭向前想不到的是,短短的百十字,竟有好幾個錯字,語法也不通。郭向前便忍不住用手指在廣播員的桌子上“得得得”敲了三記。廣播員立即抬起頭來:“向前哥,咋咧?”
“你是麽學校畢業?”
“鎮中學呀。”
“沒好好上白?”
廣播員咯咯咯笑了起來:“嫌俺不合格白?你在全村走一遭,看看有沒有比俺強的,找到了,俺就讓賢。”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郭向前知道,這個廣播員是郭瓢子的三女兒,叫郭三秀,比郭向前小一歲,雖皮膚有點黑,容貌還算俊俏,於是“挑”得厲害,一直沒結婚。郭瓢子一共五個女兒,生第一個以後,就想要個兒子,於是,繼續生,還是女兒,直到最後,一拉溜生成“五朵金花”,要兒子的念想始終沒能實現。老大、老二都已出嫁,老三還“慎著”,老四、老五雖年齡稍小,據說已經“走著”(談著戀愛)了,因為農村的習慣,女孩一過十八歲就可以先“走著”。郭向前原本想批評郭三秀幾句,可是看她哈個嬉皮笑臉的樣子,讓他不好開口,而且還是老書記的女兒,怎麽著也得留點麵子不是?誰知,這時郭三秀又說話了:“向前哥,今天中午有麽安排?”
“咋,你有事?”
“到俺家去一趟白,俺爸對你意見不小。你自打上任就沒去過俺家。連俺媽都對你有意見咧。你不帶瓶酒跟他們嘮嘮去?”
哦?郭向前剛剛聽說,老書記這老兩口都對自己有意見?這可應該了解一下,會不會全村大多數老年人都對自己有意見?新上任的年輕幹部因為禮數不周,遇到這種情況,是很常見的,本不足為奇,但不能等閑視之。“行白,俺一會兒就去,你先回家,跟老書記打個招呼。”
“好咧。”郭三秀笑了笑,關了擴音器,拔了插銷,鎖好門出來。她幹這項工作已經好幾年,郭向前可以想象得到,因為以往郭瓢子的要求不高,尤其還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就得過且過了。可是,既然自己和郭瓢子不一樣,自己手下的人也就不能像以前一樣。正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不怕虎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是白?
郭向前先回家,跟沙荊花打了招呼,要了幾塊錢,揣上兩盒“白河橋”,就來到村街上。既然老書記有意見,自己就不能裝傻。送走幾位老叔的事,雖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卻並沒有錯。不過,現在有了“後遺症”,也不能不處理。否則,郭瓢子如果不負責任地亂講,就對自己非常不利,郭瓢子畢竟是前任書記,影響力不能說一點沒有。自己作為年輕幹部,必須考慮這一點。他蹩進供銷社,買了一瓶衡水老白幹,一包大果仁,出了門,又順手在路邊捋了幾把曲麽菜,抖抖根上的土,拿在手裏,向郭瓢子家走去。
郭三秀早已到家,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幫老媽做飯。郭瓢子正在喂豬,豬是生產隊的,全大隊的豬都分散養在各家,都很瘦,因為人都吃不飽,豬的夥食怎麽會好。而實際上全村也沒有多少口豬。郭向前在院子裏站著,等著郭瓢子把喂豬的瓢磕打幹淨,放好,在院子旮旯的瓦盆裏洗了手,甩著手上的水,說:“老書記,俺聽了三秀的建議,來看看您和嬸子。”
“走,屋裏去。”郭瓢子表情淡漠地頭前進屋了,郭向前便緊隨其後,進了堂屋,把酒、果仁和煙都放在方桌上(這種方桌在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非常普及,幾乎家家都有,黑黢黢的,從外觀上看不出是什麽木料),把手裏的一大把曲麽菜放在灶台上的柳條淺子裏,端出屋子,喊:“三秀,拿去洗洗。”郭三秀走過來衝著他擠眉弄眼地接了過去,他就轉身回屋了。
郭瓢子不客氣地抓起桌子上的一盒“白河橋”,撕開口,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用火鐮火絨打著,抽了一口,說:“三閨女說你要來,是征求意見。俺對你要說有意見,就真有意見,要說沒意見,也真沒意見。”
“您甭客氣,就拿俺當兒子了,大家都知道,您和俺爸搭夥幹工作哈麽當年,沒紅過臉,是白,該說麽就說。”郭向前也抽起煙來。還找了個瓶子蓋當煙碟,擺在郭瓢子麵前。
“說就說。哈個黃新桃一下到咱村,就圍著你轉,現在大家都在傳,說你可能要娶了她。這種事本來俺也管不著,誰看誰對眼,哈是緣分,是白?可是,哈個黃新桃是黃晉升的閨女,黃晉升是黃選朝的兒子,想當年,黃選朝是怎麽得楞你爸的,你知道昂?俺和郭老鐵是過命的關係,他的兒子如果出差錯,俺這個長輩,就對不起躺在咱祖墳裏的郭老鐵,是白?咱兩家雖然出了五服,卻是一個祖宗,你知道白?”
“老書記,俺理解您的心思,不過請您放心,俺對黃新桃沒動過一絲雜念。來來往往全是說的工作。”
“自古以來藤纏樹,哈個黃新桃對你跟哈麽緊,還有人看見過你們倆抱著,是白?”
郭向前突然感覺臉上發燒。因為以前他和黃新桃確實摟抱過,哈是在一次察看五曲河邊的蘆葦**,遇到黑花蛇的時候,“以前俺注意不夠,以後一定嚴格要求自己。”
“好白,這件事就這樣。俺對你有個請求,能不能給你三妹——三秀,到鎮上安排個事做?她是俺家最心靈手巧的,也最‘外場’。”
啊?郭向前差一點叫出聲來。剛才他還和郭三秀商定了要找個合格的人當廣播員,連這麽初級的工作都難以勝任,去鎮上當幹部?誰要你咧?看起來,這郭三秀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崴走,你總不能把她撂旱地兒白。也罷,俺給你搞培訓。俺給小項加點活兒,讓他來幫你提高。於是,郭向前暫且應承,說這事不能急,要慢慢來。過後他會安排小項來培訓郭三秀。但此時郭向前就馬上意識到了,郭瓢子以這種方式阻止了郭向前欲換下郭三秀的打算。先給你提個高要求,你實現不了,就會降低標準,而這個低標準是有底托著的。薑還是老的辣,是白!
這時,郭瓢子老伴把剛洗淨的曲麽菜用盤子端來了,上麵澆了醋和辣油,還有一盤剛炒的絲瓜,是自己院子裏種的。郭向前也把大果仁的紙包打開了,攤在桌子上,順手在桌子上的茶盤裏拿出兩個玻璃杯,上麵沾著黑乎乎的手印,也不講究了,郭向前用手捋了一把杯上的手印,就咬開酒瓶子蓋,給玻璃杯裏斟滿酒。把一杯推給郭瓢子,自己拿過一杯。
“老書記,為您與俺爸的交情,來碰一杯!”郭向前此時有著自己的思考,他不說“敬一杯”,而說“碰一杯”,就是不想把自己降太低,因為,後麵郭瓢子是不是還會給自己出題目,還很難說。要給自己留出強硬的鋪墊。一味退讓,哈個不是郭向前的性格。
兩個人各喝掉半杯。衡水老白幹六十來度,很夠勁。兩個人分別捏了大果仁吃,拈起筷子夾曲麽菜吃。這麽處理的曲麽菜真的挺好吃。郭瓢子喝完第二口酒,情緒慢慢好轉,道:“向前啊,你知道三秋該幹麽?”
“知道一些,不過俺不內行,還得向您請教。”
“這就對了,在農事上你們年輕人要時刻想著向老農求教問計,免得耽誤農時。這‘三秋’生產既是保證秋糧收成,盡量實現糧食增產的關鍵時節,又是換季倒茬、實現明年夏糧好收成的重要時期。你年輕,有闖勁,哈好,就爭取在六個方麵有突破,鞏固你的威信。不能像俺們這老氣橫秋、死氣沉沉的樣子。”
郭向前邊聽邊思考,感覺“三人行必有我師”這話沒錯,不知道哈個不起眼的人就會成為自己的導師。這些教誨真是金錢買不來的。他又給郭瓢子斟酒。郭瓢子道:“一是,爭取在晚收方麵有所突破,如果把夏玉米適當晚收它五到七天,產量就可增加百分之十左右。辦法簡單,效果明顯,是白?接下來,後麵的事情要統籌安排,即小麥播種爭取不耽誤,不影響,在這個前提下,盡量推遲玉米收獲。二咧,是在精細整地方麵爭取有突破。播前整地質量直接關係小麥產量。若將全村種植小麥的耕地普遍深耕一遍,是最理想咧。對深翻土地達到一尺的社員,要按實際畝數獎勵。三咧,在提早播種方麵爭取有突破。咋突破?就是動員大家抓住有利墒情,選好小麥播期和品種,確定好播量,趁墒搶種,足墒下種,爭取實現一播全苗。爭取在寒露前後形成種麥**,十月二十日前完成播種。以往這方麵的工作不好推,為麽咧,就是太趕羅,村民們受不了……”
郭瓢子借著酒勁一口氣說了十來個“突破”,他已經忘了前麵說的隻是六個突破。總之,對郭向前是寄予了厚望。他不好推的工作希望郭向前能推得動。而郭向前過去在部隊農場勞動時,似乎聽到過關於玉米晚收可以增產的說法,但已經記不清了。郭瓢子講到最後,一瓶酒早已見底,他又從方桌底下找出一個半瓶的雜牌薯幹酒,和郭向前分開,喝幹了。於是,就喝得有點冒,對著門外喊:“三秀!三秀!你進來!”
郭三秀正圪蹴在院子裏的碌碡上端著碗喝粥,聽得屋裏喊叫,出溜下來,嘻嘻哈哈地走進來:“幹麽哎?盛粥?”
郭瓢子乜斜著眼道:“不盛粥盛麽?盛金豆子昂?”郭三秀剛轉身往外走,他又喊,“捎兩個玉米麵餅子!”
粥盛來了,很稀,裏麵漂著菜葉;可玉米麵餅子隻拿來一個。郭三秀神色黯然道:“俺媽沒蒸哈麽多。向前哥若吃得慣紅薯,俺就給你拿一個去。”
郭向前見此,忙說:“吃,吃,拿白!”順手把玉米麵餅子遞給郭瓢子。可是,郭瓢子醉醺醺地晃著腦袋又推回來。他再推過去,郭瓢子再推回來。最後,郭向前二一添作五,兩個人一人一半,郭瓢子這才吃起來。紅薯拿來了,有一個拳頭大小,既然也隻是一個,幹脆,郭向前也跟他二一添作五了。當郭向前喝完粥要告辭的時候,郭瓢子把郭三秀叫到跟前說:“你向前哥表態了,回頭幫你調鎮上去。”
啊?俺幾時表態了?郭向前瞪大了眼睛,差一點把這話喊出來。郭三秀依舊嗤嗤地笑。好像對一切都無所謂,對一切都心知肚明。
其實,在剛才的對酌中,郭向前有意少喝,給郭瓢子分過去不少,讓郭瓢子多喝。這是對前輩、長者的尊重。不論從年齡,從資曆,還是工作經驗諸方麵,他都沒法與郭瓢子平起平坐。也許你在將來會幹得很出色,遠遠地將老書記甩在身後,但哈是以後的事情,眼前,人家比你有發言權,是白?所以,一瓶半酒,讓郭瓢子有些神情恍惚和飄飄然,而郭向前還正頭腦清醒。
他回到家,用冷水洗了把臉,揭開缸蓋,用瓢舀了半瓢缸裏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又換了身衣服,就騎上自行車來到縣裏。先在傳達室登了記,由傳達室的人給解麥收打電話,得到允許後,便走進縣委大院。縣委和縣政府都在一個院子裏。前麵一排房子是縣政府;後麵一排房子就是縣委。其他委辦局都不在這個院子裏,而分布在縣城各處。
一見麵解麥收就捶了郭向前肩膀一拳:“喝酒了?”“剛跟村裏老書記喝了兩盅,征求意見。”“對,老同誌是個寶,年輕人要多向老同誌求教問計。”解麥收給郭向前沏了濃茶讓他消除酒氣,就問起沙荊花老嫂子的情況。沒等郭向前說起黃晉升的問題,解麥收就說起一個讓人沮喪的消息,說就是最近這兩天的事,咱縣的老領導齊登科書記找到省裏的領導,希望把河川鎮的郭老鐵等好幾位縣大隊的犧牲同誌授予烈士稱號,卻遭到拒絕。特別是郭老鐵這個,好像以前有人對省領導說過壞話,省領導對郭老鐵成見很深。
郭向前低垂著腦袋,十分為難。他現在不是為自己的父親為難,而是為黃新桃,為黃晉升。他此次前來,不是為了父親,而是為了黃晉升。剛才郭瓢子對他說的哈番話,十分明了地告訴他,郭家與黃家有過節,絕不能與黃家的人搞對象,更談不到幫黃家辦事。問題是,黃晉升確確實實是為幫助郭家堡而被撤職的,這一點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不能因為以前的恩怨,而不幫黃晉升說句公道話。於是,他遲疑了半天,還是把黃新桃的願望說了出來。
“麽哎?你今天是來給黃晉升說情的?你知道俺剛才為麽沒有明說是誰給你父親告了黑狀昂?俺是怕你不好接受,因為你現在正跟黃新桃好成一個。”
“麽哎?”現在輪到郭向前說這句話了,“俺啥時跟黃新桃好成一個咧?再說,黃晉升確實幫過郭家堡的!”
“你呀你!連俺都知道,你跟黃新桃好得不得了!你現在也正麵臨爭議,縣委要在基層村幹部中物色一批優秀分子進行培養,你是其中之一,偏偏有人反映你未婚先‘鬧’,咋這麽糊塗?一是不能婚前‘鬧’,二是不能跟黃新桃‘鬧’。過去你爸吃虧就吃在黃新桃的爺爺黃選朝身上,哈是個讓人沒法說的幹部,他老婆解佩珍就為他鬱悶而死。多年來他是沾了堂兄黃國賢烈士的光。現在省領導、縣領導為麽都對評選烈士十分慎重,就因為前麵有黃選朝這樣的例子。”
“冤枉啊,”郭向前兩眼瞪得牛眼大,“俺是和黃新桃走得有點近,哈全是為了工作,解書記,您可以把黃新桃叫來對質,讓醫生檢查她的身體,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俺是軍人出身,曆來做事光明磊落。現在,俺再次鄭重其事地請求縣領導,研究為黃晉升恢複職務問題。也許,過去黃選朝做事不厚道,但哈和眼下黃晉升恢複職務不是一回事,黃晉升和黃選朝也走的不是一條道,彼此也沒有連帶關係。俺既不會不分是非,也絕不會冤冤相報,隻為了求一個公道。俺們馬上麵臨搶‘三秋’工作,非常忙,黃晉升若恢複了工作,對‘搶三秋’會有幫助。”
“全是心裏話?”
“對,全是!”
“沒有人使錢?”
“沒有!”
“沒有人施加壓力?”
“沒有!”
“沒有男女私情?”
“沒有!”
“如果發現有其中一項咧?”
“您割俺的腦袋!”
解麥收沉默起來。他低著頭想了半天,最後,掏出煙來,給郭向前一支,給自己一支,都點上。搖著腦袋,欲說,又止。隻是抽煙。兩個人都沒話了,對著抽煙。抽完煙,郭向前要走,解麥收把他攔下,按他坐在椅子上。說:“向前啊,有些話俺不想說,可不說又不行。現在發現和培養一個優秀年輕幹部非常難。一方麵有的年輕人對自己要求不嚴格,另一方麵,有的年輕人被嫉妒和嘲笑、打擊包圍著。現在‘鏟子匠’特別多,誰要求進步他就‘敲鏟子’。尤其有些表現優秀的年輕人,經常是‘謗隨名高’。他不行,也不希望你行。”
郭向前相信解麥收說的是實情,他是縣委書記,是管幹部的,肯定是做過專門研究的。問題是很多時候,當事者防不勝防。你根本沒法判斷哈件事是可行的,哈件事是對方有意挖的坑。他隻能信誓旦旦地向解麥收表個決心了事。解麥收也不再留他了,陪著他走出縣委大院,和他握別:“現在看,你像你爸;但願以後超過你爸。既做事,又不給人家留口實。”
“俺記住了。謝謝書記。”
郭向前大踏步地走了。沒有回頭。解麥收一直看著他的背影,估計他會回頭,但他沒有。解麥收此刻想到,郭向前這孩子沒有一點私心。這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走法”,就是一個沒有私心的人的表現。他已經“賊”(一聲,觀察的意思)過很多人了——作為縣委書記,不研究人是不現實,也是不合格的。凡是郭向前這樣的說一不二,告了別就不回頭的人,往往沒有私心。也許別人不同意這種判斷,而解麥收相信自己是對的。
但是,解麥收也稍稍有些心底的不安和擔心。因為,他想起了毛澤東在一封信裏引用後漢人李固寫給黃瓊信中的幾句話:“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汙。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尤其前兩句,涵義深刻,與郭向前這個年輕人十分吻合。自己作為一個縣的當家人,有責任愛護這樣的年輕人,更有責任幫助這樣的年輕人早日成熟起來。否則,就是失職。是白?不過,郭向前提出的問題,既然是無私的,哈麽,就應該研究和解決,否則,怎麽對得起郭向前這樣無私的年輕人!
於是,半個月以後,黃晉升恢複了職務。縣裏很多幹部都知道黃家與郭家的過節,而事情竟然是郭家人提出來的,可見應該解決的可行性與緊迫性有多麽強了。
……
其實,早前一天,黃晉升已經再次從自己的小金庫中取出了一百塊錢,來郭家堡交給了黃新桃。而黃新桃猶豫再三,沒有交給郭向前。她感覺對郭向前這麽做是褻瀆了人家。但總不能沒有表示。她做了小小的設計:如果郭向前把這件事跑下來了,就二百塊錢一起使用,給郭向前買件像樣的東西;如果沒跑下來,就隻花一百塊錢,但也要給郭向前買點拿得出手的東西。她把這件事悄悄告訴小項了,問他買麽好。小項想了想說:“既然你讓俺出主意,俺就出,你知道現在北京、天津這樣的大城市麽最時髦?”
“北京、天津俺都沒去過,咋會知道。”
“俺告訴你白,電視機。”
“哦,俺們學校有,黑白的,十二英寸的小屏幕,看著很不舒服,老有雪花。”
“你要真有誠意答謝向前哥,就買一台,別嫌它有雪花,在咱郭家堡就是寶貝疙瘩。”
“多少錢?”
“可能四百來塊錢。”
“天!俺哪有這麽多錢?俺隻有一半。”
“繼續找你爸要去,人家辛辛苦苦為他跑,一輩子的大事,四百塊錢還多?”
“要麽,俺試試。”
“趕緊的,甭猶豫。俺看你也不是真愛向前哥,為了四百塊錢這個猶豫!”
“去你的,甭拿俺們倆說事。”
“還不快去,嚼清這個有麽意思哎?”
黃新桃思考著,突然說:“咱郭家堡根本沒電,買來怎麽看?”
“真是死腦筋,你爸如果恢複了職務,能不報答郭家堡昂?不得首先給咱通電?”
黃新桃將信將疑地到鎮上找父親去了。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讓人難以預測,甚至難以相信。縣委向省委匯報工作的時候,說到給黃晉升恢複職務問題,尤其說到是郭老鐵的後人郭向前到縣委為黃晉升申訴。這件事引起省委領導極大興趣和關注,一位副書記親自來到了縣裏,與黃晉升麵談了一次。見黃晉升十分謙恭,而且,對前不久支持郭家堡抵製“反右傾翻案風”旗幟鮮明,成績突出,感覺十分難得。在一年前的形勢下,連省委班子都很難說不跟著大流走。而黃晉升竟然做到了。於是,這位副書記回省裏以後,在班子會上談到黃晉升,建議第一先把黃晉升官複原職,恢複名譽,第二,再提半級,作為副縣長進入縣領導班子。結果,省委班子一致通過。
當省委任命下達以後,縣委通訊員拿著任命的紅頭文件,騎著自行車快速來到河川鎮,找到黃晉升,說:“趕緊看看文件,然後到縣裏報到,哈邊都等著你咧。”通訊員說完騎了車就尥了。
黃晉升把文件拿在手裏,猜想了一下,是給自己恢複原職,還是隻恢複一半,降半級使用?這種情況以前是有過的。他也曾對下屬做過這種處理,因為群眾反映不好,於是,降半級處理。嗨,去他個卵子,愛啥啥白!於是,刷一下子撕開了文件袋,結果,連裏麵的文件也撕掉一塊,打開文件拚起來一看內容,卻是大出自己意外,沒降反升,做了副縣長!媽哈個卵子,一激動,黃晉升咕咚一下子躺倒在地,昏了過去。
鎮政府機關的人發現這一情況以後,馬上給縣領導打電話,告知黃晉升看完文件昏過去了,現在鎮醫院大夫正在施治。解麥收連連搖頭,說出了和黃晉升相同的話:“媽哈個卵子!”便帶著縣領導班子全體成員來到河川鎮召開現場會,按照省領導的口徑,表彰河川鎮在“反右傾翻案風”中立場堅定,頂得住衝擊。並宣布黃晉升被任命為副縣長,從明天起到縣政府辦公。黃晉升早已被醫生掐人中掐醒了,信誓旦旦地表態,一定在省委和縣委領導下,兢兢業業工作,還請各位領導多多指教!
正在這時,黃新桃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她把黃晉升叫到一旁,如此這般地訴說了一通。黃晉升當即表態:“辦,馬上就辦!你回去等消息白。”
黃新桃沒想到父親這麽痛快,原以為會打打折扣,誰知滿口應承。便高興地回來等候。待黃晉升把縣政府哈邊工作都就位了,就到郭家堡來了。他親自托人買了一台當時算是比較大的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還告訴黃新桃,不久他將把鎮上的電引進郭家堡。
小項對黃新桃道:“怎麽樣,俺說得沒錯白?你怎麽謝俺?”
“俺帶你到鎮上小餐館吃飯去。”
可是,黃新桃把電視機搬到郭向前家的時候,遭到婉拒,郭向前笑容滿麵地告訴黃新桃,黃晉升已經恢複工作並且提了職,這就行了,原先的計劃已經實現,不要再節外生枝了。黃新桃十分為難,說東西都買了,你不要咋行?求人辦事總是要酬謝的昂?郭向前道:“要麽,就算你們父女倆為郭家堡做貢獻白,放在村委會,等通了電,讓全村人都來看。”
最後隻能如此解決。若幹年後,有人寫河川鎮的鎮誌,說郭家堡有了全鎮第一台黑白電視機,是副縣長黃晉升捐的。可他們不知道哈是郭向前、黃新桃等人前期運作的結果。要麽說,寫史誌不是簡單事,一定仔細調查,不可輕率從事。
這時,沙荊花收到一封調到北京工作的堂兄沙耕讀的來信,盛邀她去北京住兩天。沙荊花近來心情不是太好,因為郭向前做的幫助黃晉升的事,她不太滿意。但又挑不出郭向前的毛病,心裏就疙疙瘩瘩的。此時見堂兄邀請自己,就想,若去,就帶著郭向前,讓他到北京見見世麵,跟大領導接觸一下,長長見識。而郭向前一般情況下都不拂逆沙荊花的安排,就把村裏的工作排布好以後,跟隨沙荊花進京了。
現在沙耕讀是副部級幹部,辦公條件也比較講究。特意拿出一天時間,陪伴這娘倆走了北京幾個重要景點,然後請他們在北京著名飯店“豐澤園”吃了飯。郭向前坐在十分考究的飯店裏吃飯,眼睛看著周圍哈些設施,刀具,碗筷,心說,郭家堡按照現在的幹法,再過一百年也達不到這個水平。太刺激人的神經了!飯沒吃完,就撂下了碗筷,對沙耕讀道:“大大,這飯俺吃不下去,您幫俺出個主意白,郭家堡太窮了,怎麽改變麵貌咧?”
“先吃飯,俺也正要跟你們說這事咧。”
“您先說白,否則俺真的吃不下。”
“好。下一步國家有可能放開農村經濟,因為前幾年安徽鳳陽小崗村搞了村民按手印私分土地,給主要領導極大啟發,有可能首先在農村改革上下力量。”
“俺們村地少人多,即使分了土地也難富起來。”
“哈就想想,能不能幹點加工類,增加收入。”
“不算資本主義?”
“哈當然。”
“您幫俺們聯係一下白。”
“好,明天咱們談這個問題。”
轉天,沙耕讀給郭向前聯係了北京一家氯綸廠,說哈裏有很多氯綸絨,很便宜賣給你們,你們可以擇清以後紡線賣,行不行先試試,第一批量別太大。郭向前十分興奮,當即敲定。並找沙耕讀借了一筆錢,就到北京氯綸廠去了。談好以後,買下好大一包氯綸絨,就扛回來了。又雇了車從北京拉到河川鎮的郭家堡。堆在郭向前的小院裏。
郭向前問沙荊花:“娘,您會紡線昂?”
沙荊花道:“瞧你問的!你在和沙耕讀談這件事的時候,咋不想這個問題?”
“俺知道您肯定有辦法,就大包大攬了。”
“你呀你,瞅到娘的心裏了。”
“您肯定會紡白。”
“把木匠周滏陽叫來,讓他給娘打紡車!”
“哎!”郭向前樂壞了,抬腳就走。一邊走一邊心裏高興,俺娘真是神人,去一趟北京咋就給自己指出了明路,而且後麵還有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