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小項住的五保戶,是村裏郭七奶奶家,早先郭七奶奶的丈夫柴滿囤是練家子,柴家營人,跟著鎮上鏢局出去保鏢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在外麵,還是被外麵女人絆住了腳,總之沒有回來。柴家營早年有位柴老勤,大名柴勤國,俗稱柴老勤,尊稱老勤爺。他是鹹豐至光緒年間,武林中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是搏腿功、翻子拳的一代宗師。身後培養了一批又一片遠近聞名的武林豪傑。老勤爺還有一招,即練功的拿手戲:在牆上橫著楔兩個橛子,他能在這兩個橛子上坐一天一宿,不搖不晃,乃至呼呼大睡。你若想靠近,則一腳飛你個倒仰。如此功夫,外行聞聽,無不色變。

後來有喜歡鉤沉考證的人搜集民間傳說,形成如下文字賣給各武館:關於搏腿的名稱——搏腿是九番禦步鴛鴦勾掛連環懸空搏腿的簡稱,又名九番鴛鴦腳、九枝子、趟子腿。搏腿的套、路稱為“趟子”,一個套路稱為一趟,練習搏腿稱“踢趟子”。“九番踢”指搏腿套路分為“文”、“武”各九趟,其腿法一腿變多腿,變化出九九八十一腿法,其手法一手變多手,手法與腿法結合可變化出多種攻防招法。此外,據古代陰陽的說法,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九”是陽數中最大者,稱為“極陽數”。所以搏腿以“九”取名。“鴛鴦”取其陰陽相濟之意,用陰陽這一古代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來解釋各法各勢之間相輔相成、相克相生、剛柔相濟、內外協調、對立統一的關係。就有跳噠過武功又懂點文字的人不同意這種說辭,隨口便貶,誰知消息一經傳出就惹了麻煩,很多素不相識的人找上門來,要真刀真槍來一回,不見血不收兵。嚇得這位桃之夭夭。

喜歡鉤沉考證者,還探詢出搏腿功的源流,以文字記錄下來:“鴛鴦腳”本是搏腿功中一個動作名稱,以其動作形如鴛鴦而得名。這個動作做出之前劈出的手掌就象鴛鴦鳥頭上的羽冠,後起之腳好似鴛鴦鳥上翹的尾巴,成為搏腿中一個獨具特色的典型動作,所以鴛鴦腳又成為搏腿功的別名。成書於元末明初的《水滸傳》第二十九回,便生動細致地描寫了武鬆使用“玉環步,鴛鴦腳”虎虎生風的招數醉打蔣門神的情節,不但其動作名稱與搏腿功中的“玉環步”“鴛鴦腳”相同,而且其技擊動作過程也與搏腿功中的“玉環步,鴛鴦腳’一模一樣。此外,《水滸傳》第十七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中還描寫了魯智深以腳“點翻”鄧龍的情節。“點”是搏腿功腿法中的獨特用語,意指以足尖攻擊對方。書中描述和民間流傳的動作完全一致,可見《水滸傳》作者生活的哈個時期,搏腿功已在流行,它的曆史可溯源到元末明初。包括有文武各九趟、內含八十一種腿法的“搏腿拳術”的正式形成,則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即清道光時期,距時下一百五十餘年。

郭七奶奶早年聽柴滿囤講過,柴家營的老勤爺一輩子走南闖北,以武會友廣交朋友,門下徒弟眾多,在河川鎮開設順豐鏢局。經常走鏢到天津、北京、南京、上海、武漢,從未失過鏢。他為人忠厚,仗義疏財,在清同治八年,他走鏢到了南京,恰好碰上兩江總督呂尚軒霸占了他的結拜兄弟黃之全的妻子,並把黃之全以私通撚匪的名義砍了頭。其實黃之全非常本分,幹的隻是保鏢。老勤爺的另一個結拜兄弟聞聽以後,氣憤難捺,依仗高強的武功殺死幾十個清兵,砍掉了呂尚軒的腦袋,自己也身負重傷,知道後果好不了,幹脆一刀抹了自己脖子。

老勤爺把兩個結拜兄弟的兒子全接到自己身邊,好生培養,調理,一個起名柴敬天,一個起名柴念地,天天拔腿抻腰,舞刀弄槍,無冬曆夏從無懈怠,全都練出絕世武功,成為繼承搏腿功、翻子拳的傑出後來者。柴敬天性格豪爽正直,和父親一樣嫉惡如仇,而且臂力過人。村外五曲河邊有一尊鑄鐵大牛,一人來高,千斤有餘,他能雙手扳倒單臂舉起。人稱“千斤頂”。柴念地則性格內向,不言不語,隻是蔫練。有一次,他把胳膊平放在車道上,讓兩輛坐滿人的鐵軲轆大車在胳膊上軋過去,胳膊上連道白印也沒有。還有一次,有人用白臘杆打他,他舉起胳膊隨手一搪,白臘杆斷了,他的胳膊安然無恙。於是,有了“鐵胳膊”稱號。有敬天和念地兩個徒弟支撐門麵,老勤爺心滿意足,在家鄉五曲河渡口豎過這樣的招牌和旗幡:“拳打東西兩岸,腳踢南北二京”。可見底氣十足。

後來清宮大太監李蓮英得知了河川鎮有個順豐鏢局和老勤爺,還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徒弟,便差人把大徒弟柴敬天請到了皇宮。大內副總管撒德賁是武林高手出身,見小地方人成了事心存嫉恨,遂與柴敬天比武,二人刀槍劍戟、南拳北腿連比三天,難分勝負,撒德賁方才認了賬,要招柴敬天進京。但遭到柴敬天拒絕。因為,柴敬天在清宮的短短幾天,看到了李蓮英、慈禧他們的奢侈糜爛,一方麵欺壓百姓作威作福,另方麵懼怕洋人卑躬屈漆,令人不齒。他親眼見了慈禧每頓飯的菜品超過一百五十多種,五顏六色,杯盤碗盞,好生鋪排。另佐以幹鮮果品,糖、蓮子、榛子、瓜子、核桃若幹。米飯以玉田稻米、天津小站稻為主,稻穗需長及五寸,稱為胭脂、碧粳。每膳還必備粥羹,稻梁菽麥,燕窩人參,多達五十餘種。讓人看了眼暈。一頓飯如此鋪張,慈禧每道菜卻隻夾一筷子,甚至品嚐半口又放回去。剩飯剩菜除了部分賞賜給宮女和太監,絕大部分都被倒進泔水筲。哈個情景看得柴敬天目瞪口呆。老百姓謀生哈麽困難,他們竟然如此糟踐。柴敬天罵了一句:“往死裏作白!”一跺腳離開了清宮,跟隨老勤爺繼續幹起保鏢。隻是名氣更大了。

老勤爺的另一個徒弟柴念地,也有一段故事:北京東北平穀縣的山南葵花穀,有一座千年古刹,古刹之中存放著一件稀世珍寶,名為“開花佛”。相傳世界上隻有兩尊“開花佛”:中國一尊,倭國一尊。據古刹中方丈代代相傳,這尊“開花佛”鑄造於大唐中期,通體赤金,重二十四斤,象征它含有二十四氣,金佛從外貌看很像個寶葫蘆。其所以貴重,不光因為它由赤金鑄造,還因為這尊金佛內有機關——頭的頂端戴著一頂僧帽,這僧帽便是機關。用手一按僧帽,寶葫蘆上半部便分張開來,變成一大朵盛蓮,在蓮花的正中端坐著一位神韻豐滿、做工精細的金佛。如再按僧帽,哈花瓣便合攏起來,把金佛緊緊包住,回歸原狀。“開花佛”之名由此而來。有多少知名不知名的江洋大盜、綠林豪傑曾經為這開花古佛饞涎欲滴,隻是此寺為五台山的分刹,寺中僧人為武鬆、林衝、魯智深的徒子徒孫,個個武藝高強不說,還在存放古佛的大殿中設置了暗器“銷器兒”,故前來盜寶之人不是送了性命,便是受傷致殘,難以得手。轉眼到了清光緒二十八年,山東一位能夠飛簷走壁的江湖好漢,聞聽寶物以後有意盜取。該人名叫孫幹,擅輕功,號稱時遷後人,但他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也未能得手。不過,此時古刹方丈早已得知強人就在身邊,老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失手是遲早的事。便派人來河川鎮,找老勤爺的順豐鏢局拜訪。請求支援。老勤爺明白,名為支援,實為除掉對手,要的是對方腦袋。談好報酬,遂派辦事穩妥內斂的柴念地前往了。

據後人口口相傳,哈一日,柴念地正在古刹院子裏轉圈“走趟子”,屋頂忽地飛下一人,素衣素褲,嘴上捂著黑布。柴念地立即來個騎馬蹲襠式,亮一個門戶,道:“本人老勤爺名下的柴念地,請貴兄報上名來!”對方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東孫幹是也!”二人便留行門,走過步,叮當五六交上了手,誰知,竟然三十多個照麵不分勝負。哈孫幹還被柴念地的武功迷得瞪大了眼睛。連蒙嘴的黑布全扯掉了。原來,搏腿功雖然重腿功、眼功、身功,也有手功,講究“手開兩扇門,後靠腳打入”,故名“搏腿功”。孫幹看得分明,柴念地取了龍、虎、豹、熊、鷹、猴、馬、雞、鶴、燕、駝、鷂、蛇十三種動作,三十九種勁道,直把金剛錘、玉環步、鴛鴦腿、地功翻等拳路一一亮出,直逼得孫幹步步後退無路可逃,不得已孫幹一個鷂子翻身,飛上屋頂,抱拳告辭:“念地賢弟好腳功,愚兄技不如人,永不再來!”千年古刹的“開花佛”再也無人覬覦,安然至今。後被收入故宮博物院。而老勤爺的鏢局,威名遠揚了。

後來柴敬天、柴念地帶出的徒弟不計其數,戰爭年代郭家堡的郭二爺,抗戰英雄柴大樹,目前柴家營柴大霞的丈夫柴三腳,還有很多不知名的練家子、愛好者,掐指算來,全是老勤爺一脈相承的後人。郭七奶奶年輕時原本也跳噠過幾天拳腳,否則也不可能跟柴滿囤走到一起。不練拳腳的對練拳腳的是心懷防備的:你哈天不高興,一伸手就把俺掐死了,是白?哈敢嫁給你?

郭七奶奶沒有孩子,二十五歲上,剛入洞房一年的柴滿囤一去不回頭,郭七奶奶也沒有再嫁。她沒哭過,隻是疑惑。丈夫的武功她了解,三五個人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做事穩重,輕易失不了手。有人勸她再嫁,她說:“再等等,不知哈天俺家滿囤就回來咧。”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柴滿囤始終沒有回來,郭七奶奶就踏踏實實跟著村幹部、地下黨做事,尤其做軍鞋是把好手,縣大隊的很多戰士都穿過她做的鞋。在解放戰爭的支前工作中,她因為做軍鞋,雙手磨出很厚的老膙,男人看了都要落淚。家裏牆上掛著好幾任軍區司令發的獎狀。年頭長了,哈些獎狀發黃,褪色,洇了濕綹子,她也不打理,心說,哈天當家的回來,讓他弄。一門心思這麽盼著,心無旁騖。後來她還做過郭家堡的婦女主任。歲月無情,眼看著她就完全白了頭發,一生就在等待中蹉跎過去。村委會開會評她為五保戶的時候,大家眼含熱淚,一致通過。河川鎮與一般村鎮不同,縣大隊的家屬多,軍烈屬多,過去為地下黨做過事情的村民多,戰爭造成的鰥寡孤獨也多,當這些人老了以後,很多人都想當五保戶,享受大隊照顧。可是,都評上是不現實的,所以就要橫向比較。而郭七奶奶得的是全票。哈天大隊廣播喇叭一念出名單,很多家庭傳出了哭聲。有的是讚歎,有的是委屈。而評上的一般很都沉靜。因為他們已經吃盡苦頭,這點事讓他激動不起來了。

說起來,郭瓢子還是不錯的,多年來他繼承郭老鐵的作風,寧可自己少分一點,少吃一口,五保戶的絕對不缺。即使最困難的三年災害時期,也沒讓郭家堡的五保戶餓了肚子。對這一點,郭七奶奶也全看在眼裏。所以,當郭瓢子把知青小項安排在自己家以後,她二話沒說,當即就應了下來。她說:“甭提誰對誰進行‘再教育’,俺就當小項是工作組下戶了,肯定會好生照顧他。”小項雖猴兒了八七的沒正形,可對郭七奶奶特別尊重,有空就幫著郭七奶奶幹家務,還纏著她講當年柴滿囤保鏢的事。年輕人總認為保鏢這活兒充滿神奇和刺激,隻有郭七奶奶明白,哈是把腦袋瓜子拴在褲腰帶上的營生,你劫鏢,俺保鏢,咱就是仇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句話不對付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自從郭瓢子把郭三秀的衣服、被褥扔出屋子,她就幹脆搬到小項的小院,跟小項一起住了。不過,她沒住小項的屋子,怕郭七奶奶不高興。而是和郭七奶奶睡到一鋪炕上。她也很會來事,天天看著郭七奶奶臉色行事,得空就幫郭七奶奶幹家務,晚上還給郭七奶奶洗腳。這一條讓郭七奶奶非常喜歡。可也有點過意不去,就在一天的上午,郭七奶奶去找郭瓢子了,說:“你家三秀哈麽好的閨女,你咋給趕出來咧?”

郭瓢子道:“七嬸子,哈是個二杆子,您甭操她的心。”

郭七奶奶道:“麽二杆子哎,俺看你倒是二杆子,自己的閨女不心疼!趕緊把婚事給他們辦了,才是正格的。”

“俺根本不同意他們搞對象,辦個狗屁婚事咧!”

“咱都打年輕時過過,你不讓他們親熱是不現實的,可真親熱了,就鬧出孩子了,哈個時候你的老臉往哈擱?”

“俺不想哈些爛事,俺也不承認這個二杆子女婿。”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哈個小項天天廣播,念得多好,俺就愛聽他的聲音,又甜又脆,像香瓜一樣,這幾天俺都感覺又年輕了。”

“七嬸子,你莫不是諷刺俺三秀念的不行白?”

“可不是咋的,三秀‘心不在肝兒上’(心不在焉),磕磕絆絆的,聲音也不好聽。”

“說到歸齊,你就是攛掇俺給他們辦婚事白?”

“反正俺把話都說了,你愛辦不辦,他們生出孩子俺給養著,算俺的孫子。”

郭瓢子迫於各方麵壓力,不得不正式麵對郭三秀的婚事。下午,家家都吃過晚飯,夕陽把西天映得通紅的時辰,他來到郭七奶奶的堂屋裏,把郭三秀和小項叫到麵前,讓他們跪在他麵前,他坐在椅子上,說:“俺想通了,同意你們結婚。常言說,魚找魚蝦找蝦,油葫蘆專找癩蛤蟆。你們也隻能瘸驢配破磨,讓你們找大學教授,找縣委書記,也是胡扯。”說著話,把一遝錢摔在他們麵前的地上,“這是咱家的全部家底,下一步該怎麽辦,你們自己找郭向前商量去,後麵的事,俺不管了。俺這當爹的,已經盡到義務咧。給俺磕個頭,算你們拜天地了——”

郭三秀和小項見此,不知應該怎麽辦,懵懵懂懂就伏在地上磕了頭。起身看時,郭瓢子已經拿腳走了。郭三秀衝著郭瓢子背影喊:“謝謝爸!”郭瓢子理也不理,徑直走出院子。兩個人還在地上跪著,就拿過哈遝錢數了起來,是二百塊錢。作為郭家堡的普通農民,一點“外找兒”也沒有,這可是大錢了。郭三秀豈有不知道的!她拿著錢哇哇大哭,像死了人一樣。小項也哭喪著臉,跟著掉淚。這時,郭七奶奶從東屋撩開門簾走出來,說:“三秀,哭麽哎,結婚是高興的事,再哭就不吉利了。”

郭三秀止住了哭聲,拉著小項站起身來,對郭七奶奶說:“俺爸把全家的積蓄都拿來了,俺還有兩個妹妹沒出嫁,她們不得罵死俺昂?”

郭七奶奶安慰道:“走一步說一步,現在郭向前挺能折騰的,肯定能幫她們。”

兩個年輕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出了屋,方才發現郭瓢子還將一把郭三秀在家天天坐的椅子——哈是她家唯一的椅子拿來擺在院子裏了,椅子背上貼著一張巴掌大的皺皺巴巴的紅紙,上麵寫著紅雙喜墨字。郭三秀不由得又哭了起來。她在想,這才是親爸呀!雖然自己還沒有女兒,但是身為女兒,不論如何也是在愛與嗬護中長大的。老爸老媽的恩情永遠不能忘啊。眼下老爸鬧哄,其實透著對女兒割肉一般的不舍和眷戀,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老爸老媽在家裏說不定正落淚啊。

事實隻怕真的如此。郭三秀對郭七奶奶說,自己是家裏最能鬧的女子,相比之下,其他姐妹天天都悄沒聲地進進出出,隻有她在,家裏的小院才熱熱鬧鬧。眼下自己說走就走了,日常用的東西也全拿走了,當爸的必定會落寞地兀自回到冷冷清清的院子,一言不發坐在門口台階上吧嗒吧嗒地抽煙,一肚子的話沒處說,哈個場景完全可以想見,而且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將心比心,他此刻可能在祝福自己的女兒好好過日子,也可能在祝福世間所有的女兒,祝福世間所有的父母。是白?老爸的真實想法究竟是麽,郭三秀不知道,反正此時她就是這麽推斷老爸的!

……

郭七奶奶的小院裏隻有三間正房,可以在一側蓋一間或兩間廂房。當晚,他們三個人在郭七奶奶帶領下,就找郭向前去了,當即決定,由郭三秀出錢,大隊出人,盡快把這兩間西廂房蓋起來,一間作為他們的婚房,一間作為他們的廚房兼存農具、柴草的庫房。這時,郭向前提出一個讓他們都意想不到的要求:你們兩口子要拜郭七奶奶為幹奶奶,從此以後就不是郭七奶奶照顧你們,而是你們照顧郭七奶奶。否則,就不同意你們住在郭七奶奶院子裏。

小項似乎腦筋好使,當即就明白了,暗想,這郭向前果然不同凡響,他比別人都多看出幾裏地去。便急忙點頭。哈個郭三秀卻不明白,瞪著眼瞪著,說:“咋還要拜幹親?”郭七奶奶也沒明白,說:“現在不時興拜幹親了,再說俺這麽大歲數了,認幹親幹麽哎?”小項急忙扯郭三秀一把,說:“傻樣兒,這件事必須做,否則俺不跟你結婚。”郭三秀依舊瞪大了眼睛,對郭向前叫陣:“為麽要拜幹親,是不是大隊給郭七奶奶的補助要交給俺們負責管理?”

平日懶得說話的郭向前此刻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郭三秀:“俺說三秀,快收起你哈點小聰明,咱郭家堡隻怕沒有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甭跟俺裝瘋賣傻,死了你哈個念頭白——究竟拜不拜幹親?不拜,你們的事俺可屁毛兒也不管了。”

郭三秀依舊裝傻,問:“向前哥,你的葫蘆裏究竟賣的麽藥哎?”

郭向前道:“自己琢磨去,俺懶得理你了。”郭向前佯裝惱怒,轉身欲走,郭三秀急忙一把扯住他,說:“別走別走,俺們現在就拜,你這大書記得在旁邊做個見證白?”“這還差不多。”郭向前把表情調整好,一本正經地站好,兩手下垂,貼著褲縫,就像當兵的立正,兩眼目視前方。郭三秀把郭七奶奶拉到郭向前麵前,兩口子跪了下來,對著郭七奶奶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發誓:“俺們從今往後就是郭七奶奶的孫女和孫女婿,一定忠心耿耿孝敬奶奶,不讓奶奶著急生氣,為奶奶養老送終。”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沙荊花此時走過來,拉住郭七奶奶的手,說:“七嬸子,這件事您就實受就行了,向前做得對。不然哈個機伶鬼兒三秀會算計你咧。”

郭三秀一聽這話急忙阻攔:“老嬸您這話可不對,俺在向前哥領導下,敢做出大格的事昂?他還不得吃了俺?這半天您看他一直在數落俺!”

沙荊花道:“行了行了,事情已經辦了就行了,回頭讓向前給你們安排蓋房的事。”

一幹人方才走出郭向前的小院。

郭家堡“搶”完三秋(秋收,秋耕,秋種),在10月底收完玉米、高粱,完成了深翻土地,播下了麥種,在霜凍以前保證麥苗能長到一定高度,這樣,就不至於在霜降以後接踵而來的寒潮侵襲下,因小麥植株過於矮小而凍死。而今年“搶三秋”因為收割拖後了十來天,收成增加了,可後麵深翻土地和播種的工作就在時間上十分趕羅,用有的村民的話說:“郭向前趕羅得俺們屁滾尿流。”雖帶著玩笑口吻,卻也是實情。這一切郭瓢子做不到,而郭向前做到了,原因是他推行了“按勞分配”原則,打破了原來一天十個工分鐵定了不能變的老章程。事後郭瓢子自己也想過這件事,他當然明白拖後十天收割可以增產,但他動員不了全村村民這麽趕羅地搶農時,原因是他一直在沿襲郭山河的工作方法,而郭山河的路數是自己帶頭,問題是,拖後“晚收”這種趕羅事不是一個人帶了頭就能帶起全村的。說到底,郭山河沒有兒子郭向前打破常規“按勞分配”的勇氣。也許,哈個時代就如此。郭瓢子這麽為自己解釋和開脫。

一切都妥帖了,郭向前方才長出一口氣。便安排人員給郭三秀兩口子脫坯,準備蓋房子。

郭三秀也在沙荊花安排下,跟著紡線組兢兢業業工作,眼看第一批手工紡的氯綸毛線,在集市上順利賣出。大家都分得了一些收入,雖然不多,卻比編葦席收入高。於是,大家信心倍增。都攛掇郭向前繼續去北京氯綸廠淘換氯綸絨。郭向前便再次出發了。這次,他帶了小項和另外兩個小夥子。

這次拿回來的氯綸絨比上次多幾倍,所以,郭向前把學紡線的隊伍又擴大進十幾人。

這些日子黃召莊發生一件“耩空耬”的“新鮮事”。若幹年後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機械化,農民播種一般是播種機機播,但在時下,播種用的是有兩個耬腿的木耬。前麵一個人牽著牲口拉耬,後麵一個人搖耬,種子通過耬腿角均勻地播到地裏。“耩空耬”就是耬鬥裏不放種子,隻在地裏劃出兩道播種的溝,做做樣子。黃召莊為麽要費工費力地“耩空耬”?因為黃大想感覺黃召莊地處五曲河故道,土地多為沙白地,水源不足,肥力不夠,如按上級分配種植計劃種雜交高粱,不僅產量低,而且品質差,連牲畜和雞都不愛吃。但因地製宜種花生和紅薯,則可糧油雙豐收,完成糧食征購任務會手拿把掐。之所以“耩空耬”,是為應付種植“一刀切”的檢查,待檢查過後再按農民意願種植。誰知黃大想因此挨了鎮裏組織的批判,而事後他們種植的花生和紅薯卻喜獲大豐收,向國家貢獻的糧食和油料增多了,農民生活也略有改善。鎮裏便蔫蔫兒的不再多嘴。後來女作家丁衛紅問黃大想對此事有什麽感受,他遲疑了一陣,用手掌捂住半拉嘴說:“農民會種地,需要自主權。”丁衛紅很興奮,瞪大了眼睛:“為什麽你們為國家做著貢獻也挨批?”黃大想說:“還不是有些人沒事找事?否則怎麽顯出他在幹工作,是白?”丁衛紅卻搖了搖頭:“這是一種可怕的‘慣性’。但願別的村不再出現‘耩空耬’問題。”

黃大想一聲歎息:“唉,農民生活貧窮,沒有不缺的東西,缺糧、缺菜、缺油、缺肉蛋奶。可一些幹部卻打著執行國家計劃的旗號,片麵追求‘上綱要’、‘過黃河’,不顧土質、地力、水肥條件的局限,強行推廣種植所謂高產品種——雜交高粱,搞‘一刀切’。極個別的甚至強行‘毀瓜拔苗’,快成了‘一個縣一個生產隊長’了。過去俺也放過‘衛星’,現在應該吸取教訓了。”

丁衛紅對冀中推廣“雜交高粱”一事比較了解,因為實驗雜交高粱成功的人也是個工農兵學員,是HB農大的,這個人叫詹振海。1971年,品學兼優的詹振海初中畢業後回冀中老家務農,大隊分配的任務是趕馬車。“一輛馬車兩人趕,一人送貨一人閑。”雖然離理想抱負相去甚遠,但詹振海有很多閑暇按自己的興趣生活,而他的興趣就是鑽研糧食作物的改良。以至推薦讀工農兵學員的機會到來時,他曾猶豫要不要丟下馬鞭邁進考場(工農兵學員也要考試,隻是相對簡單)。因為此時他一直在實驗“雜交高粱”。他訂閱了不少這方麵的報紙、雜誌,實驗正在“裉兒”上,大隊書記找他來談讀工農兵學員問題時,他不假思索道:“讓更想去的人去白,俺這實驗未出結果咧。”大隊書記當時就給了他一個大脖溜:“你小子咋這不識抬舉,這種事哈有隨便讓的?”

詹振海報完到又回村裏幹了三個月,直到取得成果,方才去學校上課。在農大讀書,專業是學習和研究穀子種植,當時小麥、玉米是研究熱門,是更多人願意選擇的方向。詹振海和老師談了自己從事“雜交高粱”實驗並已見初步成果的事,校方十分高興,立即組織師生介入進來一起研究實驗,一年後,在詹振海原實驗基礎上又提高產量20%。省裏對此非常重視,立即在條件適宜的地區進行推廣。而丁衛紅得知以後前去采訪時,詹振海已經接了新的任務,和老師一起實驗“雜交穀子”了。他介紹說:“不同品種對於光照和溫度變化的敏感性是不一樣的,可以通過實驗去發現它們的差異。”他進行的就是這種基礎實驗。每天下午,他用紙箱把實驗材料全部扣住,然後在第二天按設定的時間表將不同材料的紙箱依次拿開。材料見光時間長度分別為6、8、10、12小時,每到一個節點,他就要去揭開紙箱看看。實驗不複雜,但對時間掌握要求嚴格,為獲得精準數據,他趴在試驗田裏,一待就是一個多月。遮光10個小時和8個小時等時間長的材料提前出了穗。一係列穀子在麵對光照溫度差異時表現的特性被詹振海寫進畢業論文。時隔不久,他們實驗成功的雜交穀子也得到了推廣。

科研成果得到推廣,作為科研人員,是求之不得的。哈是他們成功的見證。但在黃大想這裏,卻不願意被人按下脖子強飲驢。因為各村鎮土地、水肥條件不一樣,種什麽,應該多聽村裏人意見。“強推”的結果,就是虛與委蛇,甚至被逼作假,出現“耩空耬”現象。

丁衛紅意識到,這就是冀中農民的呼聲。於是連夜趕寫新聞稿,鮮明地提出“還生產隊因地製宜種植的自主權”,“以糧為綱,還要全麵發展”。農民“在完成國家定購任務的前提下,生產隊種什麽,怎麽種,大隊、公社、縣都不要亂加幹涉!”她把稿子送到省報的一個相熟的編輯朋友手裏,引起報社領導高度重視,幾天後便在一版顯著位置加編者按刊出;其他地區報紙紛紛做了轉載。稿子在冀中農村引起很大反響,“耩空耬”的“典故”連同“農民會種地,需要自主權”的呼喊,成為一時的熱門話題,丁衛紅感覺這是她應該,而且必須為冀中農民道出的心聲。因為這件事,黃大想也派人給丁衛紅送去半布袋家鄉特產花生,足有二十斤,夠她吃半年的。

一個周日,黃大想的侄女黃三丫到鎮上集市買東西,本來她也沒麽錢,隻是得空出來透透空氣。在家裏實在憋悶。哈個黃大想的腦癡呆的老婆,一會兒拉,一會兒尿,總得給她崴,還總得洗,做飯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黃三丫喘著粗氣,快步走到鎮上,在集上逛著,看到賣雞蛋的,權衡了一下,沒舍得,看到賣豬肉的,流連了半天,還是走開了。這時,她突然看到一個姑娘蹲在路邊賣毛線,哈是一個柳條簸籮,裏麵密密實實地碼著整整齊齊的灰色毛線,她當時就想,俺買點回去給大想織件毛衣白?現在兩個人好成一個,彼此變成了“心肝肝”——黃大想每到摟著她的時候都會在她耳邊說:“俺的心肝肝哎!”於是,她就心旌搖**,也會咬著黃大想的耳朵回答:“你也是俺的心肝肝!”

黃三丫在毛線簸籮跟前蹲了下來,手裏輕輕摸著,感覺十分柔軟,溫暖,便問:“怎麽賣的?”

“十塊錢一斤。”

“有點貴——”

“你到別處先尋尋價,回來再說貴不貴。”賣毛線的姑娘看著她,麵無表情。

黃三丫站起身來,喘了口氣,她因為身體稍胖,蹲一會兒再起來就喘。兩眼一邊四處尋摸著,一邊慢慢走,哎,她看見十幾米以外還有一個姑娘蹲在路邊,麵前也擺著柳條簸籮,裏麵也是毛線,隻是顏色不一樣,哈個是灰色,這個是藍色。她急忙走過去:“多少錢一斤?”

“十塊錢。”對方麵無表情地回答。

她蹲下身子,伸手摸著毛線:“俺隻買一綹行白?”

“不行,論斤賣。按綹賣最後剩少了就沒法賣了。”

看起來,都這個價。黃三丫猶豫再三,又蹩回去,買哈個灰色毛線去了。因為,她感覺黃大想適合穿灰色的毛衣,藍色不上檔次。雖然農民們一般舍不得穿毛衣,能有絨衣穿都算奢侈,一般就是一件棉襖,懷一掩,腰裏煞根繩子就過一冬。但她太愛黃大想了,雖然窮,也無論如何要讓黃大想風光一次。她都想好了,一旦給黃大想織好毛衣,就讓他穿著去開村委會,外麵不套外衣,就為展示。讓大家看看,俺家大想也是一表人才不是?

做著美好的打算,她就掏出了僅有的十五塊錢,買了一斤半灰色毛線。早年她曾經織過線衣,使用的分量差不多就是一斤半,當然,論成本就便宜多了。而且,織線衣的線是拆線手套的線,是在鎮上工作的一個親戚給了她很多髒兮兮的線手套,告訴她,洗淨了可以拆了織線衣。她果真這麽做了,織出一件線衣,上麵有些洗不掉的汙漬形成了不規則的圖案,不過,這件線衣她也穿了很多年,在村裏也風光過一陣子。

買好以後,她就立即回家了。到了家,先給腦癡呆的嬸子崴屎崴尿,然後洗粑粑褯子,給嬸子洗下身,都收拾完了,就找出織毛活的竹簽子,這種東西幾乎家家都有,不一定都買得起毛線,但都存著竹簽子。她按照織線衣的手法,先找出黃大想的片衫,調量好了尺寸,就開始將整把的毛線纏成球。再往竹簽子上繞著織。織毛活不是特別複雜,但需要專心,於是,黃三丫織起毛活就忘了做飯。轉眼黃大想就進門了,她沒像往常哈樣迎上去摟著親嘴,屋裏也沒飄著飯菜香味,靜悄悄的像沒人一樣。

“人咧?”黃大想喊了一聲。

黃三丫方才醒悟,是當家的回來了,可自己還沒做飯。急忙從西屋走出來,手裏織著,嘴上說著:“大想,俺剛才到鎮上去了,沒買吃的,給你買了點毛線,瞧。”遂舉起手裏的竹簽子讓黃大想看。

誰知黃大想沒問她錢是怎麽來的,也沒問她為麽沒買點肉、蛋之類,卻突然表情嚴肅地問:“你問哈個賣毛線的是哈村人了?”

“沒有啊,問哈個幹麽?”

“嘿,你不懂,這裏麵有學問!”

“麽學問哎?”

“割蘆葦編葦席的事,還模棱兩可地懸著,這又冒出賣毛線了,麽個動向,看出來了?”

“俺就是個家庭婦女,知道麽動向不動向,你甭嚇唬俺,直接告訴俺就是咧。”

“這事必定是郭家堡幹的,俺馬上過去一趟,這事不小!”

“你不吃飯咧?”

“你不是也沒做昂?”

黃大想說著話,從牆上摘下馬燈,回身出屋,把一輛渾身稀裏嘩啦響的自行車推出來,出了院子就騎上了,一隻手拎著馬燈,??地奔著郭家堡而去。西天的夕陽在地平線上跳了兩跳,“突”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留下的一抹火燒雲,停留了片刻,也煙消雲散,代之以灰蒙蒙的霧靄。趕到郭家堡,天已大黑。依靠手裏的馬燈照著,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來到村委會見黑著燈,知道屋裏沒人,便拐到街上,問一個提著馬燈走路的老者:“郭向前家怎麽走?”老者告訴他,見前麵胡同鑽進去,左拐走不遠就是,郭向前的院子裏有人在挑燈幹活。很好找。

“挑燈幹活!”這四個字像釘子一樣一下子釘進黃大想的腦仁裏。眼下這個時段,“XXX”倒了,下一步怎麽樣還不明朗,不老實等著,怎麽會“挑燈幹活”?難道誰死了在打棺材?不然的話,就是在——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紡毛線!這活兒隻有郭家堡的人敢幹!割蘆葦編葦席難道不是從郭家堡開始昂?

胡思亂想著,就來到了郭向前的小院門口,見大門敞著,院子裏在樹上高懸著好幾盞馬燈,地上擺著很多紡車,紡車的旁邊還擺著馬燈,一夥人果然在“挑燈幹活”:好幾個姑娘在沙荊花帶領下在“嗡嗡嗡”地紡毛線。他認識沙荊花,所以,一進院就喊:“老嫂子,正忙咧?”隨手把自行車停在靠牆的地方,拎著馬燈走近沙荊花。

沙荊花停住手,站起身來:“大想,你咋有空視察俺郭家堡來咧?走,進屋說話。”就把黃大想手裏的馬燈接過來,引著他往屋裏走。進到堂屋,方見郭向前正和黃新桃兩個人算賬,黃新桃麵前的一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哈叫溜,黃大想見此,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賺了多少?不保密白?”

他和郭向前也很熟,總在一起開會,尤其當年他和郭老鐵關係都不錯,最近得知郭向前把黃晉升的複職問題跑成了,對郭向前父子簡直服服在地。作為他這種性格和思想水平,他永遠不會明白郭向前為麽會死乞白賴給黃晉升跑複職的事,他看得到的,隻是郭向前的辦事能力非常強。乃至,還可能想到郭向前有點背景。僅此而已。按照知識分子的講法,叫做隻看到“形而下的器”,而看不到“形而上的道”。

郭向前一看黃大想來了,趕緊給他讓座,讓他坐在自己剛才坐的地方,把一盒“白河橋”和一盒火柴扔給他,這邊沙荊花已經沏了茶端過來。黃新桃就勢拿著算盤離開桌子,到外麵去了。黃大想也就此放低聲音,與郭向前嘁嘁喳喳地說起來。說了一陣,郭向前道:“吃飯了沒?跟著俺一塊吃點?”

黃大想又在臉上堆起笑容:“吃點就吃點,當初俺跟著郭老鐵,走到哈吃到哈。”

沙荊花走到屋外,對姑娘們說:“今晚就這樣了,大家回去吃飯,明天再繼續。”

大家早已餓得肚子裏嘰裏咕嚕叫,便紛紛停了手,用髒兮兮的塑料布把紡車都蒙起來,邊邊角角用磚頭壓住。

黃大想不是一般人,是郭老鐵過去的老同事,老戰友,所以,沙荊花就拿出了體己錢,到村裏供銷社去買了半斤雞蛋,半斤豬肉,一斤土豆,兩包大果仁,一瓶水果罐頭。這在當時的農村,已經相當奢侈。而且,沙荊花拿出了一直舍不得吃,等著過節包餃子的一斤白麵,給黃大想烙了白麵餅,炒了雞蛋,用豬肉燴了土豆。算是讓黃大想開了葷。黃大想饞豬肉饞了太久了,專撿肥肉吃,特別是專撿肉上的白油吃,而把瘦肉夾給郭向前,他都咬過了,還夾給別人,不管別人是不是膈應。因為他感覺如果全吃了就顯得太沒出息。已經有多久沒吃上這麽有滋有味有葷有素的飯菜了?郭向前拿出來的雜牌薯幹酒也讓他喝得非常盡興。最後,他與郭向前達成協議:下一步幫他們黃召莊也打二十架紡車,而且,由郭向前出麵淘換氯綸絨。起初,郭向前對此麵有難色,黃大想便立即表態:“俺馬上就把黃召莊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隸屬你的領導,行白?你得帶著俺們,不能自己‘玩兒’,是白?”

郭向前非常無奈,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知道,全村人都不會同意他這麽做。送走黃大想以後,郭向前一直在堂屋椅子上坐著,始終不想進西屋睡覺去。因為他毫無睡意。黃大想的問題讓他愁腸百轉,沒法說服自己。行與不行兩個概念在打架:郭家堡比黃召莊困難,現在應該快速發展,時不我待,村民們眼巴巴看著,隻要你一聲招呼,沒有二話,人人跟著你衝鋒。可以說,現在郭向前在村裏的地位十分鞏固。但若你在沒取得長足發展的同時,去幫一個比你強的村,讓村民們怎麽看這件事?你真的腦袋讓門掩了,讓驢踢了?你的威信還會哈麽鞏固昂?

夜裏兩三點了,郭向前還在堂屋坐著抽煙,沙荊花披了衣服走過來:“兒啊,睡覺去,想不明白的事白天想,夜晚路窄,白天太陽地兒底下,看哈全是一馬平川。”

郭向前一聲長歎,來到西屋,屋裏沙荊花早已為他備好洗臉水,兩把暖壺灌得滿滿的。他簡單洗漱以後,衣服都沒脫,就熄了燈躺下了。這時,因為頭腦十分清醒,他隱隱約約聽到院門的門鉤響了一下,接下來什麽都聽不到了,沉了片刻,突然頭頂上的窗戶呲呲響了兩聲,因為聲音不大,他也沒有叫喊,甚至沒有起身。可是,轉眼他就又警醒起來,想看看窗戶為麽會響。便將馬燈點燃了,舉起來照著窗戶,發現,在窗欞下部,塞進一個紙條。他把紙條抽出來,拿到燈下,打開一看,是黃新桃寫來的:“俺知道你這一夜沒法睡,黃大想一來,俺就知道麻煩來了,俺給你出個餿主意,黃大想的事可以幫,但需加價。具體怎麽加,你肯定明白。祝好!新桃。看完趕緊睡吧。”

郭向前連連搖頭,黃新桃簡直是人精啊,連他睡不著覺都猜出來了,而且給他開了藥方。這個藥方還真不是瞎開,說不定就要這麽幹。他一時間心裏踏實起來,暗想,辦法總比困難多,明天繼續征求大家意見,群策群力,不信沒有出路!

讓郭向前想不到的是,轉天一早,黃大想騎上自行車奔了縣裏,找到黃晉升,如此這般講述一番,然後就把申請書遞給了黃晉升。這樣的事,還從來沒遇到過,恐怕自打有了河川鎮,一千多年來也不曾發生過:黃召莊要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黃大想說這是全體村委會幹部和村民代表的一致意見。申請書上有這些人的歪歪扭扭的簽名。他們如何形成的這個“一致”,不得而知,但情況就擺在這,千真萬確,不是哈個人杜撰。

黃晉升拿著這份稀奇古怪的申請書,交給解麥收,提議召開縣領導班子會,鄭重其事研究一次。於是,領導班子真的開了會,會上大家發言十分踴躍,感覺事出有因,黃大想是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絕不會腦瓜一熱就幹出這種事來。於是,就進行了分析:黃召莊距離郭家堡並不近,至少十裏地,但中間沒隔著村子,這是黃召莊人認為的“歸順”的有利條件;除此,就是黃召莊與郭家堡一樣,縣大隊成員家屬多,軍烈屬多。人均土地略多,但也是鹽堿地,比郭家堡實力強一些,也不是太強。合起來,應該更有優勢,因為郭向前能折騰,黃召莊土地多,勻一勻的話,很可能比現在情況好。

可能因為解麥收對郭向前的印象好,加之對黃大想這個老縣大隊隊員高看一眼,這個突發奇想的申請書竟然通過了,回頭就把一紙紅頭文件發了下來。郭向前見到這份文件以後,腦袋嗡地一下子漲出一圈,真是怕啥來啥。但他沉思默想了一陣子以後,感覺黃新桃的話是對的,可以幫忙與合作,但需“加價”,否則,郭家堡沒法發展。正想著這些事,黃召莊哈邊來了一群人,帶著鑼鼓,敲敲打打,熱熱鬧鬧,黃大想走在前麵,高高興興地來郭家堡辦“對接”。怎麽對接咧?兩方人馬坐在村委會小會議室以後,黃大想說了,以後黃召莊原則上自己的事還是自己辦,但每一件事,都要向郭家堡匯報,征求意見,此其一;其二,黃召莊有了難處郭家堡不能看著不管。其他就沒有了。

事情看起來也很簡單,並不複雜,也沒有過高要求。但郭向前一細想,還是感覺壓力很大。這時,一直緊跟著他的黃新桃又出主意了:“向前哥,答應吧,俺感覺利大於弊。下一步的很多工作需要發動群眾,這不是現成的送來了?”

“你看到下一步了?”

“對,俺通過賣了幾次毛線,看到了不錯的前景,定白,甭猶豫了。”

為了要業務,黃大想非常慷慨地把黃召莊的土地勻出二十畝給郭家堡,當然,是靠近郭家堡這一側,與郭家堡接壤的部分。郭向前當即答應,並簽字接收了。這份覲見禮雖不算很大,也終歸表示了誠意和忠心。郭向前也當即將前幾天拉來的氯綸絨分一部分給黃召莊,當然是按照黃新桃的意見加了價的。隻是加的不多。黃召莊也有木匠,也立即打出了紡車,沒有會紡線的就來郭家堡學習,沙荊花也就不能不教。事情就這麽在郭向前不情願的情況下,滾起“雪球”來。在整個河川鎮,郭家堡和郭家堡二村,因為黃大想冒冒失失的突發奇想,一下子橫空出世,一起暴得大名。

省報記者再次來到郭家堡采訪郭向前。把郭向前描繪成郭老鐵第二,極具開拓精神,是當下農村不可多得的人才。但這一年輿論界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要始終不渝地遵循),另一種是反對“兩個凡是”,主張實事求是。在這個節骨眼,看過省報的陳玉妮和陳之謙來到了郭家堡。他們勸阻郭向前,你們的毛線先別紡了,也先別賣了。眼下說不清哈種意見會占上風,你年紀輕輕,別為這種事犯了錯誤。為自己的事犯錯誤,情有可原;為集體的事犯錯誤,愚蠢至極。現在保定府正在刮一股風:在看不清前景的情況下,保全自己為上。人人都在說:“《紅燈記》裏鳩山的話是對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俺們沒有哈麽低級,可也不能不小心起來。”特別是沙耕讀又寫了信來,讓郭向前小心為是,他現在被降職,正在黨校學習。

啊!郭向前一時間直感覺撲朔迷離,天地萬物一片混沌。在飯桌上,筷子竟然夾不起菜來,說起話來也答非所問。在這個時候,又是黃新桃給郭向前寫來紙條:“俺能猜出陳玉妮和陳之謙兩位前輩所來何為,但俺旗幟鮮明地告知你,你沒幹錯,隻管往前走。因為,你曾經講過的道理是沒法駁倒的:為人民服務是共產黨的宗旨,堅持這一條就沒錯。甭管幾個‘凡是’,這是最大的‘凡是’。俺們熱愛領袖,但俺們尤愛真理。新桃。”

郭向前和母親,娘,姥爺坐在一起吃飯,心裏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家人的話是最親切的,透著不容置疑的關愛。而黃新桃的話,又是如此高屋建瓴。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姥爺, 他們也正表情殷切地看著自己,怎麽向他們表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