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的上交到縣政府了,因為以前沒有先例,縣政府便召開了專門會議,研究了這件事,但還拿不定主意,就由黃晉升出麵,拿著會議記錄到縣委這邊,請示縣委書記解麥收。解書記說:“這還用得著請示昂?你們沒有一點政治敏感性昂?知道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有個重要報告題目叫麽哎?”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是白?”
“虧你還記得,明白咋辦了昂?”
“沒明白。指點一二白?”
“沒明白,將來你們就要做曆史罪人,明白了昂?”
“還是沒明白。”
“白吃飽!腦袋讓驢踢了!你哈腦子咋連你爸一半也趕不上?”
“俺真的沒明白。”
“麽叫解放思想?就是要打破常規,隻要堅持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方向,你就隻管開綠燈。明白了?”
“你的一句‘打破常規’,讓俺醍醐灌頂了,還是書記高白。這回算明白咧。”
黃晉升故作高興地臉上帶著笑出了解麥收的屋門。心說,你不給俺句實在話,攥著拳頭讓俺猜,猜錯了算你錯還是俺錯?你以為俺真不明白,俺麽不明白?俺一不傻,二不苶,俺是要你一句話!就是讓俺當這個書記,俺也不是當不了!
人一過五十歲,遺傳基因的東西就會慢慢顯現。有的人會更早,有的人會更晚。但不顯現幾乎是不可能的。黃晉升沒有完全繼承黃選朝的一切,但有一點已經漸漸顯現,他已經繼承下來,就是自命不凡,有“領袖欲”。他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當個副縣長有點屈才。看看正縣長,再看看解麥收,也不過半斤八兩。甚至他也有了當初黃選朝的想法,在這個小縣城當個小官真的不算個麽,就是到了保定府,甚至天津,北京,自己也不是幹不了,舞台大,施展空間也就更大,是白?你知道哈塊雲彩有雨,你敢斷定俺這塊雲彩就一定沒雨?
他也曾在黨校學習過,對革命導師列寧十分崇拜,列寧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哈本書裏他已經記不得了:“誰都知道,群眾是劃分為階級的;……階級通常是由政黨來領導的。政黨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響、最有經驗、被選出擔任最重要職務而稱為領袖的人們所組成的。”你有沒有經驗不好說,有威信昂?有影響昂?怎麽就該你解麥收當書記?馬克思《資本論》裏講:“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俺豈能忘了?《共產黨宣言》裏講:“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製。”俺豈能忘了?郭家堡現在要出幺蛾子,郭向前弄哈個“郭呼毛紡公司”是不是私有製公司?否則咋會把“郭”和“呼”都寫進來?若是企業成立後走了資本主義,這個責任誰擔?
剛才黃晉升請示工作的時候,雖然滿麵笑容,心裏其實憋著火,解麥收對他毫不客氣的咄咄逼人的態度,讓他恨不得一把將解麥收從椅子上掀掉。回頭他就攛掇縣長就郭家堡問題再次召開專題會議,傳達書記解麥收的意見,當然,會議的結果是最後對注冊“郭呼毛紡公司”一致表示同意。會後縣長問他:“解書記的話都有誰聽見了?”
“隻有俺一個人。”
“沒有旁證,不是等於沒說一樣昂?”
黃晉升愣愣地看著縣長,感覺自己腦子裏真是少了根弦。縣長又扔過一句話:“出了問題你首先要頂著,其次才是其他人的責任。”黃晉升急忙點頭:“是是是。”回到自己屋,他抓起一個墨水瓶就朝地上摔去,“啪”的一聲,玻璃碴子和藍墨水四散飛濺,滿地滿牆到處都是藍點子。可是,坐住了細一想,自己又感覺唐突。自己都五十了,怎麽還這麽沉不住氣?遂找來墩布擦地,找來白粉筆把牆上的藍點子塗抹上。然後給黃天厚打了電話:“兒子,郭家堡的申請批下來了,你派人來拿白。”
“好的,謝謝爸爸,回頭俺派人去拿。”
黃天厚答應了,卻始終沒派人去縣裏。隔壁大哥問他,縣裏批了昂?他說,縣領導太忙,讓等等。中午吃完飯,他就溜號了,說去“下基層”,其實到西河川去了。你郭家堡不是牛昂?俺能拖一天就拖你一天。幾時你服軟,幾時拉倒。到了下午三點,郭三秀來找隔壁大哥,隔壁大哥攤開兩手說:“報到縣裏了,還沒批,你再等等,一旦批下來,俺把營業執照親自給你們送去。好白?”
郭三秀無計可施,氣哼哼地回去了。這位大哥態度和藹,沒法對著人家發脾氣,是白?
再說黃天厚來到西河川,找到哈個柴佳禾,大模大樣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問:“你的事俺爸辦了昂?”
“辦咧。俺可費了老勁咧,不過倒是把全鎮經濟往前推了一步,鎮上已經讓俺當了婦女主任,以後俺會更加努力工作,不然,對不住副縣長。”
她原本想表示一下自己也很能幹,不光是靠“關係”轉正,而且,自己也是正派人,想得最多的還是幹好工作。誰知,幾句話就讓黃天厚逮了“漏兒”。他陰陽怪氣道:“你現在功德圓滿,花好月圓,總不該吃水忘了挖井人白?”
“俺找過你爸,問他要麽,他說麽都不要。”
“他不要,俺不能不要,別忘了俺是搭橋人,是白?”
“你要麽?隻要俺買得起。”
“俺想要麽,你自然知道。”
“這樣不好,你還沒結婚,對你不公平。俺一個大老婆子,沒麽,你還是童子咧。”
“俺願意,行白?”
“你願意,俺卻不願意。”
“‘團子媳婦’(身世低賤的媳婦)翻身,長了精了!”
誰知柴佳禾突然抓起桌子上的電話——黃天厚也猛地發現,柴佳禾的桌子上增加了電話座機,她隨便按了幾個號,就抓起話筒道:“你過來一趟,俺這來個無理取鬧的。”氣得黃天厚站起身來,駁頭便走。一邊走一邊想著怎麽報複。但他剛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接到了柴佳禾的電話,她語音溫柔地說:“其實俺很愛你,但俺隻想正式嫁給你,如果你真想娶俺,俺就離婚跟你。”言外之意是你甭跟俺來這“裏格龍”。
黃天厚心氣高傲,怎會娶她?從此以後黃天厚再也不來找她了。
當年在HB大學讀工農兵學員的時候,還真有一個女生看上他。哈是一個河北最南邊與河南交界的磁縣的一個來自社隊企業的女生,看樣子眉清目秀,身段也不錯,但一口侉侉的河南話讓他接受不了。他曾問她:“你是河北人,為麽說得一口河南話?”女生說:“俺們挨著河南,當然受河南影響咧。”一次係裏組織文藝演出,這個女生學唱《朝陽溝》裏的銀環,竟然上身穿了綠褂子,下身穿了黃褲子,讓黃天厚好生尷尬。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倆走得近,說是對象也差不多。演出一結束,一個來自天津的工農兵學員就說:“綠配黃,侉死娘!”氣得黃天厚當即宣布與她一刀兩斷。心高氣盛的黃天厚容忍不了這種事。還有一個來自河北太行山區的“鐵姑娘”,是“鐵姑娘隊隊長”,雖臉皮黑了一點,但非常漂亮,與她的實際身份很不搭調。他便經常在午飯時和她坐對桌,一次對方給他夾了一塊肉片放在他碗裏,他便心有靈犀道:“咱倆交個朋友白?”哈個時候“交個朋友”屬於特定語言,就是“搞對象”的意思,對方靦然一笑,似乎是同意了。他便提出:周末俺寢室無人,你來白?誰知對方正色道:“俺爸是老八路,你看錯人咧!”連他的解釋都不聽,抬腳就離開了,臨走還撂下一句話:“小心俺告到係黨支部去!”不知這個女生是否真的告了狀,反正黃天厚向係黨支部寫過好幾次入黨申請書,也沒人理他。按理說支部應該找他談話的。他現在嘀嘀啵啵,一句大話也不敢說。更別提翹尾巴。因為係裏各種背景的人太多,隨便拎出一個就讓他嚇一跳。
係裏曾經組織過幾次學工學農勞動,每次學工的時候,來自磁縣的“侉姑娘”就最出色,而每次學農的時候,哈個“鐵姑娘”就最顯本領。而班上討論的時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隻是埋頭讀書的“有識之士”就都顯露出來,一個個口若懸河,旁征博引,盡顯風流。他隻有仰慕的份兒,根本插不上嘴。他一時間非常憎恨自己早先為麽沒有多讀幾本書。但平靜下來以後,又覺得哈些同學非常可笑,誇誇其談頂個麽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伯恩斯坦、考茨基等等也就罷了,研討哈些黑格爾、費爾巴哈、亞裏士多德的哲學,莎士比亞、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的文學,貝多芬、施特勞斯、莫紮特的音樂——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有麽用哎?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很多人在班裏、係裏交下了朋友,日後也經常聯係。而黃天厚幾乎沒有朋友。為防止露怯,他就不跟大家交往。拍畢業照的時候,他躲在最後麵的角落。他害怕被人關注。回到河川鎮以後才慢慢還陽。在河川鎮,想不顯山露水都不可能,主客觀原因都推著他往前站,乃至誰站到他前麵他都不舒服,會陡然間心生惡念。
郭家堡的批件遲遲辦不下來,一幹人急得要命。郭三秀到鎮上跑了好幾次了都沒有下文。工商所哈個大哥說,所長這沒消息,俺也不能越級直接跑縣裏,是白?郭三秀心想,萬一是黃天厚打駁攔兒,而縣裏早就批了咧?何不直接去看看?便騎了自行車直接奔了縣裏。她起初不知道找誰,就憑著一股闖勁,問了門衛,人家告訴她,縣工商局的位置,她便一口氣騎了過去,反正也不是太遠,結果工商局說不知道這件事,還得找縣領導,一下子把她的火氣又勾起來了,咆哮道:“你們這是拿俺當猴兒耍了白?”
對方也急赤白臉說:“你急麽哎?俺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咋就拿你當猴兒耍?你要是猴兒,俺不也是猴兒了?”
郭三秀無奈,騎著自行車回到縣政府,再次詢問,最後,門衛幹脆說:“你直接找一把縣長白。”便給縣長打了電話。縣長一聽是這事,也立即火冒三丈,他本來也對黃晉升辦事不力不高興,此時便叫喊:“讓她直接找黃晉升!壓著人家批件,算麽個卵子玩意兒哎!”
郭三秀按照門衛指示,直接找到黃晉升,說明了情況,想拿走批件,可黃晉升不給。說:“這個批件必須由鎮工商所來拿,這是文件,回去他們還要按照這個給你打印營業執照,你個人拿沒有用,是白?”
“可他們偏偏拖著不來,你說咋辦?”
“不可能,你不了解情況,不要貶低俺們鎮上的幹部。”
“你哈個鎮上的幹部俺已經了解了,是你兒子,已經挨了俺一個耳摑子,一會兒俺去了還得抽他。你生了這麽好的生地瓜玩意兒,真該祝賀你!”
“怎麽,你敢隨便打人?俺叫警察拘你!”
“叫白,叫呀,你不叫俺替你叫!”
“你太猖狂了!”
這些日子,河川鎮工商所沒來取這份批件,黃晉升也沒催。為麽,就因為他也有著自己的政治上的“考量”。這個執照如果批下來,說不定就在全縣燃起一把火,是社會主義之火,還是資本主義之火,真是不好說了。黃晉升正在發火,正要抓起電話給公安局打電話,一把縣長一步跨了進來。因為剛才郭三秀去找他,已經讓他十分反感,對黃晉升憋著火,聽到這邊嚷了起來,豈有不生氣的?便打斷黃晉升道:“你說人家猖狂?麽叫猖狂?你們該辦的事不辦,跟你講理就是猖狂?你要給公安局打電話,咋不給工商局打電話?哈不才是該幹的?”
黃晉升無奈地低下頭:“俺打,馬上打。”便撥通了桌子上的電話,對哈邊說:“你們現在馬上到俺這來一趟,把郭家堡的批件拿走!”
誰知哈邊拒絕了,說,來不了,現在正有接待任務,外省來了個取經的。黃晉升道:“你們甭來了,俺去,等著啊,見了麵看俺怎麽卷你!”遂將批件裝進牛皮紙文件袋,對郭三秀說:“咱走,看俺怎麽當麵卷個生地瓜!”
一把縣長一直二目圓睜,怒視著他們走出去,才算拉倒。當然,一把手有一把手的工作方法,事後,他來到黃晉升這屋,說:“現在全國形勢發展很快,群眾的積極性要保護,你怎麽隨便跟下邊的人發脾氣?你知道這個郭三秀背後是誰?你隻看她說話氣兒粗,知道為麽昂?如果事情鬧大了,對咱能有麽好處?”
黃晉升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心裏一百個不服氣,不過,最後還是掏出煙來,遞給一把手一根,算是和解。因為這件事出醜的不是他,而是哈個生地瓜兒子。隻是這話他沒法說。
為了補償對郭家堡的“不敬”,黃晉升經和一把手商量,率先給郭家堡拉大線通了電。當然,郭家堡也出了一部分費用,加上縣裏給一部分,就讓郭家堡在河川鎮一下子再次鶴立雞群。這是沒辦法的事,人家因為賣毛線,積累了一定的資金,你沒有,哈就甭比。其他村必然看著眼兒熱。首當其衝的就是黃召莊。這天下午做飯時間,黃大想風風火火地來到郭家堡,找到郭向前家。他手裏拎著一個髒兮兮的舊塑料袋,見了郭向前就說:“老嫂子在家白?讓她試試。”就從塑料袋裏掏出一件皮衣。
這是一件沒有袖子的皮坎肩,染成褐色的亞光羊皮麵,裏麵是白色羊羔毛,柔柔的,細細的,白白的,讓人看了就喜歡。郭向前道:“你做的?”“屁!俺哈有這個手藝?是俺村一個隱姓埋名多年的老皮匠,現在把手藝亮出來咧。”
“這麽好的東西,你拿這來,麽意思哎?”
“給老嫂子穿白,你甭眼兒熱,不是給你的,你若穿了上火,牙疼,流鼻血。”
“也罷,俺給你錢,替俺娘買下了。”
“提麽錢哎,你管俺頓酒兒喝就行咧。”
沙荊花見是黃大想送來的東西,樣子、質地都不錯,便收了下來,穿在身上一試,也挺合身,便說:“一入冬俺就天天穿著,誰要問,俺就告訴他,是黃召莊做的。讓他們買去。”
黃大想道:“老嫂子,現在還沒處買去,不能批量生產,全是手工,太慢了。”
郭向前留下黃大想吃晚飯,便在飯桌上聽他說了黃召莊的情況。這段時間,郭家堡緊折騰,黃召莊也沒閑著。他們找到村子裏歲數大的老者,把撂下多年的皮革生產,拾起來了。關於皮革加工,郭向前也是剛剛聽說。家畜和獸類的毛皮必須經過鞣製加工以後,方才能夠成為柔軟、美觀的輕工製品原料,再加工製作成皮鞋、皮箱、皮襖、帽子、手套等日用品,因為有彈性,保暖性能好,所以極具實用價值。二十年前,村子裏曾經幹過,後來割“資本主義尾巴”,就停止了。黃大想道,毛皮的鞣製方法很多,簡單說,包括:生皮鏟油、浸水洗皮、下缸鞣製、曬皮刮軟、整理毛型等幾大類。稍稍說細點,就有這麽多環節:生皮,浸水,去肉,脫脂,脫毛,浸堿,膨脹,脫灰,軟化,浸酸,鞣製,剖層,削勻,中和,染色加油,填充,幹燥,整理,塗飾,成品皮革……
“你簡單解釋一項。”郭向前道。他感覺很新鮮,可能的話,說不定郭家堡也幹。
黃大想道:“麽叫生皮鏟油哎?就是對大部分家畜、獸類宰殺後的鮮皮,為了防腐要進行清理,並需要擱一段時間。清理的方法是割去蹄、耳、唇、尾、骨等,再用刀除去皮下的殘肉和脂肪,洗去沾在皮上的泥、糞、淤血等雜物,然後把鮮皮肉麵向外,掛在通風處晾幹,但要注意防止強光曝曬。也可以采用鹽酸醃法,即在皮張的肉麵撒鹽,用鹽量約為皮重的四分之一,鹽醃一周左右。不醃的話皮革就會變餿,然後腐爛。因為它本身就是肉皮,和肉沒麽區別,說個名詞,都是‘有機物’。此外還有浸水洗皮、下缸鞣製等等好多項工序。如果細說,咱一晚上也說不完,總之,挺複雜,技術性挺強。但俺們現在受製於沒有機械,也沒有電。隻靠手工,真正懂技術的沒幾人,再沒有資金,怎麽發展?”
“缺資金白?”郭向前問。
“哈是肯定。”
“給你資金就能擴大生產?”
“哈是自然。”
“好,俺借你一部分,雖然俺們並不富裕,但暫時接濟你一下,你賣了皮衣別急著發獎金,要先還賬。”
“哈是自然。”
“回頭俺讓新桃帶著錢到你哈去一趟。”
“最好不過!”
晚上,郭家堡因為通了電,八點鍾的時候雖然天已大黑,而郭向前家燈火通明。把個黃大想羨慕得隻差流口水了。正不厭其煩地說著“俺一定要趕超先進”一類的表決心的話,郭三秀腋下夾著一個玻璃鏡子,手裏拿著一封信,來找郭向前,說:“書記,你先晚吃一口,看看這個——”就先把鏡子遞給郭向前。
郭向前撂下玉米麵餅子,把兩手在身上抹了一把,接過鏡子,見裏麵鑲嵌著“郭呼毛紡公司”的營業執照,經營範圍,法人代表,全寫得清清楚楚。法人代表原定是郭向前,但郭向前思考了一下,推掉了,而幹脆就讓郭三秀擔綱了。所以,現在的郭三秀比任何人都積極。她生了孩子以後,送到了縣城裏,由小項的父母帶著,哈老兩口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他們因為響應黨的號召晚婚晚育,所以三十多歲上才有了小項,現在上了大學的小項剛剛二十四五,他們已到退休年齡,正閑在家裏無所事事,郭三秀一把孫夥計送來,便樂壞了他們。而且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和小項像一個模子扣的。當爺爺奶奶的豈有不樂的?郭三秀也就一門心思操持她的毛紡公司了。
郭向前剛剛欣賞完營業執照,郭三秀就把手裏的哈封信遞給了他。郭向前首先看了一眼信皮,是HB大學小項寫來的。打開一念,是介紹他從身邊打聽來的信息,即若打算買進紡織設備,以及引進技術人員,可到天津去。天津有好幾家大型紡織廠現在都任務吃不飽,人浮於事,難以為繼。如果買他們的設備,聘他們的人員,應該不難,可以去試試。郭向前問:“是你對小項打聽的?”
“是咧,你派俺當總經理,俺不能不動腦子,否則不是給你耽誤事昂?”
“好,你選兩個人跟你去天津,費用問題和新桃商量。”
“好。俺馬上就找她去。”郭三秀拿過鏡子,拿回哈封信,走了。
這一切,黃大想聽個滿耳,他此刻滿臉通紅地舉著一杯酒走到郭向前麵前:“向前侄子,你真讓俺眼兒熱啊,瞧瞧,瞧瞧,這就去大城市天津采購設備去了,還要招聘技術人員,哎呦喂,俺黃召莊哈輩子能追上你?俺可是‘郭家堡二村’,你不能看著不管咧!”
郭向前也把酒杯舉起來,說:“大想叔,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俺們郭家堡的事情,全是水到渠成;你們黃召莊也要循序漸進,打好基礎,想發展的話,沒有一個紮實的基礎就是沙上建塔,立不住。是白?”
黃大想晚上喝多了,他到了郭向前跟前,總有點倚老賣老的意味,雖是請求,也總是氣兒有些粗。喝酒就放開了。說話也不太利索了。此時郭向前並沒有名牌好酒,仍是以往喝的雜牌薯幹酒。沙荊花走過來在郭向前耳邊說:“適可而止,不能再讓他喝了,畢竟歲數大了,別喝出病來。”郭向前點點頭,給黃大想盛了熱湯,看著他喝下去,就開始攆他了:“大想叔,天不早了,俺安排大車把你送回去。”
“不行,俺再坐會兒,還得跟,跟,跟你嘮會兒!”黃大想已經趴在桌子上了。郭向前便把他架起來,架到西屋的炕上,讓他躺下,伸直了腿腳。回頭對黃新桃說:“你趕緊把車把式郭老六叫來,越快越好,套好車。”黃新桃答應一聲就跑出去了。黃大想便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東南西北地繼續說著,說的話都不“挨盤兒”,也不管身邊有沒有人聽。
待了一會兒,郭老六來了,手裏執著鞭子,進了郭向前的堂屋,郭向前和他小聲耳語了幾句,便和他一起進西屋,把醉醺醺說話已經完全不清楚的黃大想背起來,背出屋子。外麵馬車上,黃新桃早已找了一條冬天蓋糧食的髒褥子鋪在車上,沙荊花把二斤新毛線裝進哈個盛皮坎肩的舊塑料袋,給黃大想當枕頭,一幹人就把黃大想放到了車上。郭老六和黃新桃每人拿著一盞馬燈,坐上車轅,搖搖晃晃地出發了。
這邊沙荊花一邊收拾飯桌,一邊對郭向前道:“你看出來了昂,黃大想對你抱著哈麽大的希望,還真得幫他一把,這些年來,他可真不容易。”
郭向前道:“娘,俺剛才想到這個問題了,要幫他,咱就得加快發展,否則想幫也幫不上。給個仨瓜倆棗的也起不了作用。”
沙荊花道:“是咧,抓緊安排郭三秀去天津,不行的話俺跟著。”
郭向前道:“讓她們年輕人去白,您在家坐鎮。”
沙荊花道:“俺這個歲數讓人相信,年輕人總給人毛手毛腳的感覺。”
郭向前想了想,答應下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話一點不錯。俺娘就是俺娘,別人俺還真不放心。”
事情就這麽定了。沙荊花帶著郭三秀、黃新桃一起去天津了。三個人都沒去過這樣的大城市,坐長途汽車進了天津,就感覺咋這麽亂呀,到處都是地震棚,唐山地震波及天津以後的遺留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把個漂亮、洋氣的天津衛撮鼓得不像樣子了。在這個行程中,聰明的郭三秀見黃新桃管沙荊花喊“娘”,方知她們彼此關係不一般,而自己也正得到郭向前重用,何不就此也改口喊“娘”咧,不是讓關係更近一層昂?便說:“老嬸,從今往後,俺也喊您‘娘’了,為麽咧?向前兄弟這麽看重俺,拿俺當親姐妹,俺還不該喊您‘娘’昂?”
沙荊花嗬嗬地笑了:“你呀你,就是鬼靈精,看著新桃這麽喊,就也跟著喊,喊白,你們都是俺閨女。”
郭三秀立即大大方方喊了一聲:“娘——”
“哎,好閨女。咱們一塊幫向前把郭家堡的事情幹起來,隻當是給自己家幹咧。”
“對,娘,有您帶著俺們,不管多難,俺都不怕。”
幾個人說話答理地來到了一家紡織廠,這是小項介紹的,這家紡織廠的一個車間主任的兒子和小項在HB大學政法係的一個班,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黃新桃進廠約出了這位主任——五十開外完全禿頂的胖乎乎的一位中年人。他身穿灰色工作服,胳膊上帶著白色套袖,自報家門道:“我叫何家興,叫我老何就行。咱也不遠走,就在這路邊說幾句話吧,一會兒我還得回去。”
四個人就找了一棵樹下站下,郭三秀首先說了自己丈夫和老何兒子的密切關係,總得有個前茬兒白,否則怎麽會找到你門下咧,是白?老何嗬嗬笑著,說沒錯沒錯,你丈夫上大學,我兒子上大學,倆人一個班,還是說得上來的好朋友,這就是緣分。
此時,沙荊花就說出了三個人此次前來的目的,請老何幫一把。一是摩挲摩挲哈個廠的設備能賣,二是哈個廠的技術工人肯走。老何說,這件事一時半會沒法決定,你們先找地方住下來,這事咱慢慢辦。就對她們說了幾個小旅館,讓她們去看看。
她們在市裏轉了一圈,感覺市裏的小旅館有點貴,就往市邊走,可是,市邊小旅館又少。於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在稍稍靠近市邊的地方找到了合適的住處。哈時候,在天津這樣的大城市,不論住多大多小的旅館,都要出示介紹信。這一點郭三秀和黃新桃都明白,臨出來的時候開了很多。都是蓋了章的。住下以後,郭三秀就搶著外出買飯(小旅館不做飯),黃新桃則悉心照顧沙荊花,幫她鋪床,收拾東西,洗澡搓背等。總之,外麵的事都是郭三秀負責,屋裏的事都是黃新桃料理。沙荊花對這一文一武兩個閨女都很喜歡。
轉天一早,她們又來到哈家紡織廠,等候老何出來。九點來鍾,老何出來了,說他昨天下班走得晚,借用廠裏的電話聯係的(哈時候家庭電話極少,一般人裝不起),好幾個在廠裏活兒不多的老哥們,都有心氣兒往鄉下走,問題是單位不放。明明他這裏業務量不大,差不多快黃了,可是,你隨便請假不行,超過一周算離職,離職是什麽概念?就是廠裏沒你這一號了,到了退休年齡沒人給你發退休金(哈時候退休金都是廠裏發,還沒走社保)。
沙荊花道:“老何啊,俺看你挺合適的,你來白?”
老何道:“我跟廠長說了,您猜他怎麽回答的?絕對是您想不到的。”
郭三秀搶著問:“怎麽回答的?”
“廠長說,你走,可以,一,先開除你黨籍,二,再開除你公職。然後你想去哪去哪。”
沙荊花一聲長歎:“這不是把人往死裏逼昂?支援一下鄉下工業,就這麽大罪過?”
老何搖搖腦袋:“說到底吧,是人的腦筋不開竅,跟不上時代。現在國家把經濟工作放在首位了,不再搞階級鬥爭了,可是,人們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不是你發一紙紅頭文件人們的思想就跟著變了,沒這麽簡單。”
黃新桃插話道:“何叔,您幫著想想辦法白,俺們在天津市別人都不認識。”
老何點點頭,說:“今天下了班我繼續聯係,你們明天這個‘點兒’還在這兒等我。”
幾個人便握別了。老何回了廠裏。三個女人就在天津市轉悠起來。這一天都沒事幹。黃新桃突然想起什麽,說:“寫《紅旗譜》的老作家梁斌就在天津,他是咱冀中老鄉,咱何不去看望他一下?閑著也是閑著,是白?”
郭三秀道:“好是好,可咱也沒帶麽禮物,空著手去,咋合適咧?”
沙荊花道:“咱買點天津的點心,也算一點心意白。”
於是,三個人買了兩盒天津桂順齋的點心,先找到公安局,又打聽到老作家梁斌的住址,便打上門去。梁斌見是冀中老鄉來了,便熱情接待了她們。梁斌夫人給她們沏了茶,搬過椅子請她們落座。梁斌一副慈眉善目的富泰像,臉上一直掛著笑,細心詢問五曲河相鄰一帶家鄉的經濟發展情況。沙荊花先自報家門,然後講起河川鎮和郭家堡的情況,特別是說起當年縣大隊的情況。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梁斌眼裏也含了眼淚,示意她們喝茶,說:“俺認識郭山河,還握過手。幹革命,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死個人,家常便飯,倒還罷了,有時候要出思想路線問題。”
梁斌夫人借此機會插話道:“他這一輩子最不願意講自己的事。可是,該講也得講,是不是?他是參加革命很早的老作家,十三歲加入‘少共’,十六歲參加‘二師學潮’,十九歲成為北京‘左聯’一員,你們知道啥叫‘左聯’嗎?就是咱們黨領導下的‘左翼作家聯盟’。梁斌信仰共產主義,信仰人民大眾的文藝,一朝認定,終生不改。他組織過抗日武裝,曾任縣大隊政委,在槍林彈雨中和柴大樹、郭尚民一樣衝鋒陷陣,敢打敢拚。後來遭到反動當局逮捕,身陷囹圄,仍堅貞不屈。回到自己營壘後,經曆過曆次整風運動,經受了嚴峻考驗。尤其在十年中,成為批鬥對象,受過不白之冤和皮肉之苦,而他仍然堅持革命者的尊嚴。別人為自保而順竿爬,他卻堅守一個老革命作家的底線,絕不說一句違心的話。一次在資料室批鬥,罰他跪在兩米高的凳子上交待問題,他臨危不懼,拒不服軟,造反派便踢倒凳子,把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當場摔昏了他,但醒來後仍不改口。省報批他,連篇累牘,一連批了四十個整版,幾百篇文章。壓垮他沒有?沒有!你們瞧,他還是這副富泰相!啥叫真金不怕火煉?為了捍衛‘朱老忠’和烈士們的尊嚴,他連生命都隨時準備交出去!”
三個家鄉的女人頻頻點頭,既唏噓不已,又頗為感奮。
“不說哈些,不說哈些,說咱的家鄉事。”梁斌依舊換上笑臉,挨個給大家斟茶,“好多事,講深了,你們也不明白,在過去的‘十七年’文學中, 俺的《紅旗譜》是領銜的作品,運動來了,受觸及也就必然是第一份的。正所謂‘槍打出頭鳥’,是白?”
一句家鄉話“是白”,讓三個老家來的女人倍感親切。是咧,她們都不研究文學,咋知道文學上的事?就說起家鄉要幹毛紡廠,但現在買設備很難,招聘技術人員也很難。梁斌一聽這話,就說他有個朋友,好像和毛紡行業有點關係,便寫了個便條,說你們有空可以找他一趟,說不定能幫上忙。他說他現在很忙,正在寫新書《翻身記事》,請她們諒解。沙荊花明白,這就是送客的意思咧。便揣起紙條,招呼兩個閨女站起身來,就要告辭。梁斌卻將哈兩盒點心拿起來還給她們,說:“俺不喜歡吃甜食,你們拿著點心找哈個人,正用上。”
和這樣水平的大人物,用不著客氣。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聽人家安排。於是,沙荊花讓郭三秀依舊拎起點心,三個人告辭出了門。臨走邀請梁斌不忙時回家鄉走走。梁斌欣然應允。看看時間,已到午飯時間,三個人找了小館,吃了一頓天津包子,感覺很香,挺解饞,既不貴,又合口味。
午飯後稍稍有點困意,她們便來到外麵,在路邊朝陽的地方,坐在牆根,倚著牆,打了個盹兒。正睡著,突然有人用腳踢沙荊花。她是和郭三秀坐在外邊的,把沒結婚的黃新桃夾在中間。女人們都有保護未婚處女的意識。所以,來人就踢了沙荊花一腳。沙荊花甫一睜眼,見是穿著警服的民警,便趕緊站了起來:“咋咧,有事?”
“你們是哪兒來的?盲流吧?”
“麽叫‘盲流’哎?俺們是來天津辦事的。”
“有介紹信嗎?拿出來看看。”
郭三秀有些惱火,便從書包裏掏出介紹信。但農村人太實在,你隻掏一張不就行了?她因為開了一遝,遂將這一遝一下子全拿出來了。於是,民警便提高了警惕:“你們這是在大隊裏偷著蓋的章,走吧,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
“不行,俺們一會兒還得辦事。”
“辦什麽事,先辦你們自己的事吧。”
三個人硬是被拉到了派出所,一位所長模樣的年輕民警對她們進行了詳細詢問,方知這三個人真是來辦正事的。但對她們下一步去找哈個人,提出了異議:“這種事很難辦,建議你們甭跑了,希望不大。哪個腦子沒毛病的人,願意放下大城市的工作,跑到你們鄉下去?你能給多少錢?頂多也就是開雙工資,拋家舍業的,值嗎?如果你們有實力,再多給點,不是我口冷,他敢要嗎?批他走資本主義道路,再沒收財產,哈人還活得了嗎?”一番話說得三個人麵麵相覷,不得要領,下一步怎麽辦?
三個人出了派出所的門,真不知該往哈走。她們茫然地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沙荊花開口了:“俺感覺不應該被這種論調所左右,人家梁斌既是老革命,又是有文化的作家,人家咋沒說不行?難道老革命比這個年輕所長水平低?”
“對!俺認為娘說得對!”黃新桃表態了。
“走,娘,咱繼續走!”郭三秀也表態了。
於是,三個人按照梁斌提供的地址,繼續往前走了。下午四點以前,她們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這個人叫周偉誌,五十來歲,是一家國有企業下麵所屬的“集體企業”的廠長,正是一家打算解散的毛紡企業。有二十來台設備,還有十幾位技術人員。馬上麵臨遣散問題,一聽梁斌老家河川鎮要建毛紡廠,當即表示,隻要價格合適,這些設備悉數賣給你們,我們也一同跟著過去。廠子解散了,雖說給一點遣散費,但在家裏呆著也是呆著,何不出去幹點事?再說,都是老行當,輕車熟路,是不是?不就遠點嗎,咱可以住下,一周回來一次,還不行嗎?離不開老婆的,你也甭不好意思,你就甭去,歲數稍大,用不著天天跟老婆膩乎的,都跟我走。怎麽樣?
呼啦一下子,馬上就有十位技術人員報了名。另幾位技術人員尚且年輕,離不開老婆也情有可原。事情就這麽定了。這位周偉誌騎上自行車,馬上就到上屬單位去請示去了,三個人女人就在廠子裏坐等。其他技術人員拉著她們在車間裏走來走去。觀看這些設備。這是二十多年前的國產設備,雖不是最先進,也沒有多麽嶄新,很多設備外皮都掉了漆,可都被棉紗擦得油光鋥亮。對於一直靠搖紡車手工紡毛線的三個女人來講,這可是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