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河川鎮的全體幹部,加上四十三村的村書記,有近百人,在鎮機關大院召開歡迎郭向前上任的大會,主持大會的解麥收剛剛說完開場白,郭家堡的村民,非常出名的懶漢郭大貴,手持一副花圈走進大院,來到郭向前麵前,恭恭敬敬將花圈獻給他,請他給錢。郭向前明白,這是“貨到付款”。便問多少錢,郭大貴伸出一個巴掌。郭向前便從口袋掏出五塊錢,遞給了他。郭大貴將花圈交給郭向前以後,轉身就走,臨出大院門的時候,喊了一句:“祝你早死早托生!”

人群中發出了“轟”的一聲,人人似乎都在疑問,你郭向前上任伊始就得罪人咧?大家全都看著他。郭向前從口袋掏出幾張票子,湊夠了五塊錢,遞給郭大貴,揮手請他走人。然後手執花圈,仰頭掃視了一下大院的頭頂環境。河川鎮的鎮政府機關大院,前院後院都有幾棵大槐樹,此時還沒有發芽。他咳了一聲,道:“同誌們,今天是俺上任第一天,有人來送警告,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父母親生育了俺們,黨組織和上級領導指引俺們成長,‘人生自古誰無死’,死本不足懼,關鍵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是白!俺還沒開始做事,是對是錯你還不知道,為麽盼著俺死?應該死的,是一切不合理的東西!”話音未落,掌聲四起。這就如同比武,你一拳打來,他怎麽拆解,這裏麵有功夫,有藝術。看這種“拆解”,隻要精彩,便十分開眼。

郭向前繼續道:“毛主席在1958年7月1日哈天,得知了江西省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病後,‘浮想聯翩’,‘夜不能寐’,欣然作了兩首詩,其中一首叫《送瘟神》,俺在這就背誦這首詩,算是對村民郭大貴的回應:‘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毛主席給了俺們一個思路,哈就是‘紙船明燭照天燒’。俺在這就把這個花圈燒了,讓它把河川鎮以往的晦氣全部帶走,發揚成績,糾正錯誤,一切重新開始,大家有意見昂?”

“沒有!”誰能在這個場合說“有意見”?難道你願意看著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亂?即使站在人群裏的黃天厚,也大氣不敢出一口。今天的歡迎會,怎麽會開成這樣,隻有他最清楚。隻見郭向前從口袋掏出火柴,擔心風大點不著,就捏出一撮火柴棍,“唰”一下子就劃著了,於是,就點燃了花圈。在眾目睽睽之下,整個花圈畢畢剝剝地燒了起來。紅色的火苗與黑色的煙塵翻卷著騰空而起。花圈是竹竿煨的,一朵朵花都是紙質的,燒起來以後冒黑煙。哈確實是一股讓人不待見的煙塵,打著旋,迅疾升起,又迅疾飄散,繼而,整個花圈成為一堆不大的灰燼和幾節不長的竹竿頭。郭向前道:“今天的歡迎會到此為止,俺還有很多話要說,但今天的會議主題已經完成,哈些話,很快會出現在鎮政府今後發出的各種紅頭文件中,散會!謝謝麥收書記,謝謝各村書記和各辦公室幹部!”

在熱烈掌聲中,歡迎會結束。但人們都不走。還在院子裏擠擠插插地站著。連解麥收也不走。他對郭向前說:“意猶未盡,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你怎麽著也得再說幾句白?”郭向前道:“俺在這站著,感覺不太自在,就突然有了個想法,以後能不能盡量少來點領導講話,多開些研討會,對一些拿不準的問題讓大家放開了講,人人都給發言的機會。鎮政府的決策要盡量來自基層實際,這樣才有針對性,不能搞成坐在辦公室的幾個人捏咕。是白?”

“是咧,咱們以前一直這麽做,最近有些疏忽,做事就難免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你在河川鎮試著來白,成效好的話,俺在全縣推廣。”

見郭向前確實沒有再講的想法,解麥收就率先走了。隨後,各村的書記也都走了。柴大霞是最後一個走的,她走過郭向前身邊的時候,一邊握手一邊說:“記著咱倆的約定啊,咱倆可跟他們不一樣。”便做個鬼臉扭扭地走了。郭向前沒有說話,臉上又發起燒來。他想起了沙紅棗的警告。

選擇了良辰吉日“國慶節”,郭家堡的毛紡廠和製藥廠雙雙開工。兩個廠子都從柴家營買來很多炮仗,叮當五六地放了個痛快。沙紅棗找銀行借款,除了蓋廠房,引進設備,還買了兩輛雙排座的貨車,之所以要買雙排座,是因為來來往往都需要跟著裝卸工。有的企業拿裝卸工不當回事,就讓裝卸工站在車廂裏,開起來後任憑風沙吹打。沙紅棗不這麽幹。她認為哈太不人性化。對裝卸工太不尊重。裝卸工雖然幹的是粗活,可他們也是人,也是俺們的兄弟姐妹,是白?裝卸工裏確實也有女子。一方麵她本人願意幹,另方麵,沙紅棗也考慮到一個規律: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而毛紡廠哈邊,兵強馬壯,人才濟濟,早已幹得風生水起,氣勢如虹。

兩個廠子的開業典禮完成後,沙荊花、郭向前、黃新桃等一幹人前往郭來福的小院,為郭二惠和呼斯滿舉辦婚禮,兌現早先的承諾。冀中地區講究婚禮在上午舉行,中午飯會是一頓豐盛的聚餐。新郎新娘都新襖新褲,胸前係著大紅綢子花束,滿臉醉意,喜氣洋洋。

這一年,黨中央平反了一係列冤假錯案,很多受到迫害、觸及的老幹部老同誌得到平反昭雪。郭老鐵的“烈士”稱號也終於被批下來了。他的骨灰,從郭家堡的祖墳遷到了河川鎮烈士陵園,而郭家堡的祖墳裏,留下了當年郭老鐵的衣帽,成為衣冠塚。

郭向前到鎮上去了,郭家堡誰來當書記?誰來當主任?經過廣泛選舉,五十六歲的沙荊花當選為書記,六十二歲的郭來福當選為主任,考慮到兩個人年齡都稍大,沒讓他們兼任,而是分別擔任。黃新桃當選為副書記兼副主任,輔佐沙荊花和郭來福的工作,看得出來,郭家堡這是在大力培養黃新桃了。

年底,國務院批轉全國供銷總社《關於省、市、自治區供銷社主任會議的報告》。內容包括,對三類農副產品也就是小宗農副土特產品,根據供求情況,實行議購議銷。文件特別指出,開展三類農副產品議購議銷,是國家對農副產品收購的一項重要政策,也是把市場搞活的一種經濟手段。要在國家計劃的指導下,運用價值規律的調節作用,搞好小宗農副產品的經營工作。這對郭三秀的毛紡廠和黃大想的皮革加工,自然都是好事。按照郭向前的早先承諾,現在郭三秀的毛紡廠賺了錢,都先借給黃大想一部分,支持黃召莊盡快把皮革產業幹起來。因為這兩家都屬於農副產品加工,都是免稅的。經過源源不斷的“輸血”,黃召莊還真是發展得不錯。而沙紅棗的製藥廠就沒這麽幸運了,她是必須繳稅的。但因為她的產品產量高銷路廣,繳稅後仍然利潤不低。

此時,中央領導在會見日本首相時說出了國家的努力目標: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是要改變中國貧窮落後的麵貌,使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使中國在國際事務中能夠恢複符合自己情況的地位,並對人類作出比較多的貢獻。而且,我們要實現的四個現代化,是中國式的四個現代化,不是像西方哈樣的高度發達的現代化,是“小康之家”,即到本世紀末,達到第三世界中比較富裕一點的國家的水平,實現國民生產總值人均1000美元。郭向前在讀這份報紙的時候,就掂量河川鎮的四十三村,距離這個目標還有多遠?

其間,郭向前到縣委黨校學習了一段時間。回到鎮裏以後,發現鎖眼兒被塞進一撮火柴,打不開門了。他嗬嗬一笑,一腳將門踹開,並立即召開了全鎮機關幹部會,專門講了這個問題,說,你對俺有意見,可以把問題擺在桌麵上,為麽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這一招倒是提醒俺要深入群眾,不能當一個天天坐辦公室的鎮長。現在俺宣布:日常工作由副書記和副鎮長做主,主要工作由俺負責。俺定期檢查兩位副職的工作。俺把醜話說在前麵,俺的檢查不是走過場,隻要讓俺感覺你不稱職,俺就建議縣委撤了你。俺的主要精力會放到基層去。

郭向前說到做到,從此以後,辦公室沒有了他的書包和喝水杯,電話機也撤了。門天天敞著。他讓後勤的人做了個木牌,寫上“吸煙室”釘在門框上。屋裏桌子上擺了兩個大吃飯碗代替煙碟。看文件就到黨辦室。簽發文件也在黨辦室。誰想見他,都要和黨辦室預約。有人諷刺說,郭向前是飛行書記。還有人說,郭家堡的企業一個比一個賺錢,他的心還在郭家堡。隨便你們怎麽說,俺就是不想在辦公室坵著,省得個別人幹偷雞摸狗的事讓俺連門都進不去。郭向前是擅長“第二反應”和“見招拆招”的,這一點河川鎮的同仁們已經開始領教,而郭家與黃家的過節,也漸漸浮出水麵。

這天晚上郭向前回家吃飯的時候,黃召莊的一個村委會秘書風風火火地跑來了,說俺村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白。“黃大想出事了?”這是郭向前的第一反應。“不是,是會計!”郭向前撂下飯碗,拎起馬燈,出門推起自行車,就躥出了院子,朝著黃召莊飛馳而去。黃召莊的村口有個大水坑,坑邊有個巨型無頭石鱉,從旁邊經過時,郭向前掃了一眼,感覺黃召莊應該對村容村貌設計一下,這個水坑和石鱉有些礙眼。

會計室的保險櫃打開著,裏麵不多的錢也不翼而飛。而會計失蹤了。兩天了,不見人影。黃大想不知道他去了哈裏,家裏更不知道,隻以為黃大想安排他出門了,可是,要出門總得跟家裏說一聲白,現在家裏還在埋怨黃大想。

黃大想明白財務工作“日清月結”的規矩,每日大宗的現金收入,都及時存進鎮上儲蓄所,保險櫃裏隻有不超過二百塊錢的現金。雖說在當時二百塊錢也不算少,可畢竟不值得為了二百塊錢鋌而走險,偷完跑掉,是白?所有的人幾乎都這麽分析。派出所民警來了,也是這麽說。所以,最後確定,不是會計拿著錢跑了,而是出事了。於是,民警帶著全村人,人人都拎著馬燈,四處尋找會計,喊叫他的名字。

最後,兩個年輕人在村子裏的水坑裏,看到了會計的屍體,他們嚇得夠嗆,急忙叫來民警和家屬,幫著把屍體拽上來了。民警把坑邊的腳印哈塊泥,起走了。經確定,這是他殺。於是,進行案情分析。眼下黃召莊的工作蒸蒸日上,村民們的收入日漸增多,有人可能會以為會計室的保險櫃裏藏著很多錢,於是,殺死會計,盜用保險櫃鑰匙開了鎖,偷走了現金。遺憾的是現金並不多,為此殺一個人,而導致自己最終被判刑,實在不值。不值,是因為作案者對會計室的工作並不了解。於是,民警排除了會計身邊工作的人,也排除了黃大想身邊工作的人。最後瞄準了一個村子裏最沒技術,家家都搞皮革加工而唯獨他沒搞的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黃先進,但隻是名字“先進”,現實生活中十分懶惰。在生產隊的時候,勞動不積極,經常偷懶,每天的工分從來沒掙過整十分。待土地分到個人手裏以後,他的地差不多荒了一半。旁邊的人看了心疼,就幫他幹了,把地鋤了,把種播了,把水澆了。到了秋收以後,他卻沒給過人家半斤糧。於是,下次人家也不幫著幹了。而村民們都在學習同時幹起了皮革加工,唯獨他懶,不願意學習,不願意動手。但見人們增加了收入又眼兒熱。好幾次對做皮革賺了錢的村人說:“你有錢了,得請俺一頓白?”於是遭到嘲笑:“你也幹白,賺了錢想吃麽吃麽,還用得著求人昂?”

會計的家屬也提供情況說,有一次黃先進找會計借錢,說你們現在都賺錢了,先借俺兩千花花白?會計問,你幹麽借這麽多錢哎?他說,俺得搞對象,帶著對象去旅遊哎!會計說,要想有錢花,不得自己勞動去掙昂?他就不高興了,說,你咋淨說俺不愛聽的話?

民警下了決心,對黃先進家進行搜查,便搜出了哈雙鞋。拿鞋底與泥模比對,一模一樣。便當即拘留了他,在拘留中調查審問。這個民警四十來歲,很有經驗。在審訊過程中先把推測給黃先進講了一遍,然後說:“俺說得八九不離十白?你的一舉一動原本都是有人監視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黃先進還想挺著,拒不承認:“俺一個普通農民,有麽可監視的,你詐俺白?”“你多次打聽會計室的工作,就是想偷竊,村委會早就注意你咧!你作案哈天,正好一個村幹部看見你從會計室出來。”雖然這仍然隻是詐他,他卻終於暈倒在地。做賊心虛是必然的。屎尿拉了一褲襠。等待他的,將是一聲槍響。

這樣的惡性案件,在河川鎮已經幾十年沒發生過了。……

郭三秀每天要到市場轉一圈,她驀地發現一個現象:入冬以來,市場所有的攤位都賣的是深色毛線——藍色或黑色。為麽這麽單一,俺也得隨大流白?憑麽哎?她問了好幾個攤位的售貨員,他們都說“這是按照國營毛紡廠的慣例”,而國營毛紡廠都是計劃經濟,冬季隻生產深色毛線,沒有反季的安排,因為反季的安排“不科學,不合理”。而又因為國營單位效益不好,淺色的毛線都壓在倉庫了,等待換季。很多中間商手裏的淺色毛線也都囤積著,等待換季。而這時若買他的淺色毛線,則往往半價,因為他們急著回款。眼下郭呼毛紡廠也在生產深色毛線,雖然也賣得不錯,但郭三秀看到自己的廠子是與他們處於爭搶市場狀態,便心生疑竇:俺不能獨辟蹊徑昂?回到廠子以後,就跟呼斯滿通了長途電話。呼斯滿說:“一個小時以前,我看到東南方藍藍的天空突然冷不丁生出一朵白雲,周圍一片空曠,這朵白雲來自哪裏?但它越燦越大,成為一大片。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放手幹吧!”

聰明的郭三秀一拍腦門,帶著廠子裏的經營科骨幹開始走訪各攤位了。他們挨家問:“你們手裏有紅毛線昂?”因為這一帶穿紅毛線的毛衣的人很多,對其他淺色毛衣很少問津。眼下的深冬正是深色毛線、毛衣旺銷的時節,對手裏壓著的淺色(紅色)毛線,都恨不得早些處理出去,能夠半價就保了本兒,還略有賺頭兒,何樂而不為?於是,郭三秀以一半的價格無休止地收購紅毛線。廠子裏所有能盛毛線的地方都碼滿了成包成包的紅毛線,乃至將所有但凡能淘換來的紅毛線全買來了。這樣的掃貨如同風向標,導致一個風潮驀地平地而起:紅毛線看漲!接下來紅毛衣也會看漲,是白?這是市場上所有人的推斷。於是,不計其數的人們轉向紅毛線的收購,企圖趕上“這班車”。專門收購紅毛線的經營者奔走相告:“手裏有紅毛線可優先給俺啊!”而把原料囤得足足的郭三秀讓廠子裏所有的機器全部生產紅毛衣,然後陸續投入市場造勢,“催促”這個銷售和購買觀念盡快形成。此時等待收購紅毛線的人急得如同火燒眉毛,又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們托人煩竅千方百計淘換紅毛線。河川鎮上所有的小旅館都已住滿了等貨的人,他們聲言:“貴也買!”顯然他們在押寶。郭三秀見時機成熟,便一聲號令,把手裏的紅毛線加價一倍推向市場。於是,倏忽間出現了瘋搶現象。她把銷售地點選在冬季空闊的棉花地,此時剛剛下過一場雪,白皚皚的棉花地裏買貨的人排成逶迤的長龍,郭三秀派人一卡車一卡車地往這兒拉紅毛線,便一卡車一卡車地迅即賣掉。財務部的幾個會計用麻袋收錢,對一遝遝的鈔票隻來得及數一遍,來不及複驗。很快就裝滿了若幹個麻袋。天完全黑下來,才停止銷售。當夜,郭三秀和財務部的同仁對這些麻袋的錢做了大概其的估算,有一百多萬(隻多不少)。當時郭向前也在場,他說:“相當於一千個解麥收(縣委書記)一年的工資!”郭三秀和財務部的同仁們讓食堂連夜炒了幾個菜,拿出紅薯幹白酒,喝個痛快。她們欲留郭向前一起,郭向前擺擺手走了。因為他此時想起一個醫生的囑咐:不能“暴飲暴食”。是耶非耶?

郭呼毛紡廠的紅毛線連續賣了好幾天,完全告罄以後,方才徹底停止。此時,郭三秀開始轉向了灰毛線、灰毛衣的經營和生產。很快,一個新的風潮再次掀起。紅毛線又滯銷了。柴家營一個私下借高利貸經營紅毛線的商戶上吊自殺……沙家店一個傾全家之力倒騰紅毛線的商戶瘋了,在市場上舉著一根棍子逮誰打誰,傷及十幾個人,一個重傷者被打成重度腦震**,成了植物人……郭向前急忙在全鎮做了統計,“毛線風波”造成傾家**產的五十餘戶,為此兩口子鬧家務,打到法院鬧離婚的一百餘戶……

郭瓢子找到了郭三秀,說:“三啊,你闖了禍咧,快打住白!你爹當村書記哈麽多年也沒這麽大膽過,現在可好,千人啐,萬人罵!”

郭三秀聳聳眉毛:“您聽誰說的,‘千人’、‘萬人’的,甭嚇唬俺,向前哥支持俺咧。”

郭向前支持?郭瓢子更上火了,立即找郭向前去了。見了麵就打躬作揖——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舉動咧:“向前大侄子,求求你,快讓三秀打住,別再瞎折騰了!”

郭向前冷靜地看著郭瓢子,首先遞給他一根煙,給他點上。這幾天,郭向前已經收到了縣政府轉來的好幾個村的村民們的實名來信,信中質問:你們郭家堡村帶的是麽頭哎?你們還有良心昂?為麽專門坑害俺們實心眼兒的老農民?他自己也點上煙,竭力沉住氣,道:“老書記,三秀他們屬於‘企業行為’,無可指摘。但善後問題,還是應該考慮一下。俺現在就正琢磨下一步怎麽辦的問題咧。”

郭瓢子道:“俺說不過你,你們年輕人現在神通廣大。但俺代表村裏的老一垡村民把話撂這兒:說一千道一萬,發展經濟不能幹坑人害人的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完,不等郭向前回答,氣哼哼背著手走了。

郭向前一聲長歎。回到鎮政府,拿著一遝群眾來信,腦子裏又想起“暴飲暴食”這個詞兒。農民們文化不是很高,在不了解市場經濟風險的情況下參與進來,隻抱著賺大錢的想法,沒有對失敗的防備、對策和預案,更缺乏隨機應變的能力,所以,失利後承受不了。他心事重重地召開了全鎮機關幹部參加的鎮務會,請大家發表意見。這些人雖全是機關幹部,但很多村子都有他們的親戚朋友,耳朵裏早已塞滿了對郭呼毛紡廠的罵聲。隻是在郭向前麵前不好轉達。大家都沉默著。誰都不說話。最後郭向前隻得做個表態式的了結:“請郭呼毛紡廠收拾殘局,給予適當補償,僅此一回,下不為例。為麽咧?因為這就是一堂市場經濟的生動課程。郭三秀要自掏腰包花錢培訓競爭對手。因為所有參與市場經濟的人彼此全是對手。”

說起來有點滑天下之大稽。但郭向前不能不這麽做。他始終在想,俺們的所作所為代表誰?代表政府代表黨。俺們的工作目的是為民眾謀幸福,而不是相反。當村民們不具備市場競爭的眼光和能力的時候,眼看著他們因失算而陷入貧困,卻不幫助,哈不是俺們的宗旨(後來城市裏出現下崗風潮的時候,有人唱起“從頭再來”的歌聲,郭向前就感覺這很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道——你為麽沒想到幫他們一把?“從頭再來”以麽為資本?)!

郭向前來到郭呼毛紡廠開會講自己對這件事的意見的時候,從來沒反對過他的郭三秀突然站起身來,摔了筢子:“向前哥,你可曾聽說過‘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這幾個詞兒?可曾聽說過麽叫‘願賭服輸’?廠長這活兒俺沒法幹了,俺辭職。你看誰合適讓誰幹白。”把正在記錄的筆記本甩在桌子上就走了。

大家全都大眼瞪小眼看著郭向前。他不得不宣布散會。主要負責人不在,這會還怎麽開?郭向前來到郭瓢子家,一問,說三秀沒回來。他又回自己家問沙荊花——這些日子以來,郭三秀一直和沙荊花住在一屋——沙荊花也說沒見郭三秀。她會到哈去咧?郭向前猜不透。他很著急,但沒辦法。郭呼毛紡廠不能任由人們這麽罵下去。他差遣黃新桃去尋找,自己則不知不覺來到萬柳堤。這裏清靜,每當需要深度思考的時候,他都要到這裏來。

雪後的萬柳堤,完全被白雪覆蓋,白茫茫一望無際,蜿蜒曲折如同一條白龍,無盡無休地伸向遠方。多雲的天氣,時而有太陽,時而沒有;有太陽的時候,白雪的反光便炫人眼目。人在想不開的時候,到萬柳堤走一走,確實非常值得。“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願賭服輸”,多麽尖銳的詞匯,硬生生地闖入他的耳膜和心扉。此前他還真沒有留意過這方麵的“規則”,是不是自己太“雛兒”了?這肯定是鬼靈精的郭三秀從小項哈裏躉來的理論。好不厲害。問題是,這麽做算有功之臣,還是罪魁禍首?是造福還是造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正走著,前麵堤側的一棵樹後麵猛地閃出了郭三秀。郭三秀見他走了過來,撒腿就跑。“三秀!三秀!”他喊了兩聲沒有回應,郭三秀隻是一個勁地跑。他沒有追趕。而沒完沒了的喊叫,又不是他的性格。沒滋沒味地走了一會兒,帶著尚未明了的疑問,獨自返回家去。

(下)

郭向前思考了一個下午,沒有結果。晚上吃飯的時候,沙荊花問他話,他也以最簡練的語言回答,力求少說每一個多餘的字。娘倆正在鬱悶的當口,黃新桃氣喘籲籲地回來了。郭向前讓她尋找郭三秀,她就判斷三秀去了鎮上,應該是找有長途電話的地方,與呼斯滿通電話去了,這樣的事她肯定要與呼斯滿協商。果然,黃新桃推門進了郵電所的時候,郭三秀正拿著話筒滔滔不絕向呼斯滿傾訴。黃新桃也不聲張,默默地站在她身後,等待她把事情商量完畢,撂下了電話,付了錢。她問:“三秀姐,你和呼斯滿商量的結果如何?”

郭三秀眼淚汪汪地看著黃新桃,嘴唇顫抖著,說:“呼斯滿,讓俺服從郭向前的,安排。他說俺們,都不如,郭向前看問題,看得透。可是,哈麽多人,得掏多少錢啊,俺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耗費心血一分錢,一分錢掙來的,是白!”郭三秀抽抽搭搭地說完了話。黃新桃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她擦眼淚,勸慰說:“三秀姐,不管別人對你怎麽看,在俺眼裏,你就是英雄。哈些跟風跟得倒了黴的,賴誰呀,還不是因為自己的貪欲造成的?俺咋沒賠錢?因為俺不參與炒毛線,俺對一夜暴富從不指望。”

處理的結果是郭呼毛紡廠辦了三期培訓班,凡是炒毛線賠了錢的,自願報名參加,中午管一頓飯,結業時發一張結業證,給五百塊錢。培訓班一周一期。地點就是毛紡廠大禮堂。授課人為特邀HB大學的學生會主席小項前來講課。對死亡和受傷的家屬,另行補貼,但不以毛紡廠的名義,而是鎮政府領導入戶看望,下發。補貼數目酌情而定。不會很多,但也拿得出手。郭向前安排全鎮各村的大喇叭播放小項的講課錄音,於是,“市場有風險,參與需謹慎”的說辭,很快就傳遍家家戶戶。

但毛線風波過後,還有人在繼續炒毛線,看起來這些人“免疫力”增強了,估計已經有了應對的路數。郭三秀卻對郭向前說:“以後再發生麽子事,俺們毛紡廠可不掏錢了!”還說,“炒毛線或炒毛衣,總之是炒作商品,帶著賭博押寶的色彩,很刺激,所以,一旦人們提高了對風險的適應力,就會樂此不疲。”事實也真是如此,河川鎮的商業風起雲湧,今天炒上衣,明天炒褲子;今天炒手套,明天炒皮鞋……不一而足。呈現了紅紅火火五光十色的景象。於是,鎮政府為郭三秀單獨頒發了“優秀企業家”的榮譽稱號。

這時,鎮上的供銷社開始正兒八經收購皮革。半成品的皮革來多少收多少。一個小學生上學,路過皮革攤,花一塊錢買一小張,到供銷社交了就得到一塊五,於是,他的早點錢就有了。孩子們的早點都是這麽解決的。銷售上的這種方便,極大地刺激了黃召莊的皮革加工。加上郭家堡源源不斷借錢給他們,使他們的資金鏈得以延續,加工生產發生了突飛猛進的變化。隨後,連帶起皮毛加工業務。皮毛加工是更深一層、更細一層的加工,是要出“帶毛”的成品的,譬如裘皮大衣之類。這種高檔次,高價格的產品,雖然不如一般皮革製品賣得多,賣得快,可也不是很難賣。甚至有人專門收購,然後賣到外蒙、蘇聯和東歐去。呼斯滿每次來河川鎮,都一定會采購滿滿一車裘皮大衣回去。

柴家營見此也加入進來;沙家店也加入進來;很多村子,河川鎮的四十三村幾乎都加入進來了。皮革、皮毛加工業務,一下子異軍突起。已經超越了郭家堡的毛紡廠、製藥廠。這時,方圓左近乃至外省的大量業務人員來到河川鎮,不光能留宿的小旅館,連飯店、學校及家庭住戶,都開始招攬外地業務人員留宿,隻為方便他們收購皮革、皮毛和毛線的業務。與之相關的服務業也應運而生,賣早點的,洗衣房,小飯館,理發店,澡堂子,克朗棋室……生意火爆得很。在河川鎮邊緣自然形成的市場,每日裏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客戶大包小包背著,扛著,進進出出,好不熱鬧。本鎮的大量剩餘勞動力得到安置,“農業不足副業補”,情況最差的吃不飽飯的問題基本得到解決,情況最好的則迅速富了起來。河川鎮迎來了第一個副業發展的春天。若論所有製形式,有一部分是集體所有製,譬如郭三秀的郭呼毛紡廠,而更多的廠子和作坊,尤其哈些做皮革、皮毛的基本都是個體。都是以家庭小院為作坊,一家人便是一個小團隊。還沒有敢雇人的。過去“地主老財”才雇人做事,是白?眼下沒有起頭的,便沒有人跟隨。漸漸地,有一千餘戶的外地業務人員常駐河川鎮了。這可是不小的群體,鎮上走對麵的淨是臉兒生、南腔北調的外地人。於是,有人開始打這些客戶的主意了。

兩個東北的中年客戶晚上在街上遛彎,此時已經八點左右,河川鎮大街兩旁的路燈下依然擺滿各種貨攤,賣吃食的,賣小商品的,賣字畫的,當然,周滏陽的桌椅板凳也出現在這裏。兩個人正慢慢走著,一個打扮妖冶的年輕女子走近他們,撞了其中一個人一膀,然後以一口港台腔嗲聲嗲氣道:“哦,大哥,好帥吔!”這個時候,南方正在流行港台電視劇,這種腔調在南方也十分流行,而北方還很少出現,所以,兩個東北客戶感覺十分新鮮,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被撞的哈個人還說:“對不起哦。”就要走。誰知哈個女子伸出手給這個男人端了一個“鬥”,小聲說:“玩玩唄,不貴。”

兩個男人終於明白了,一個嚇跑了,另一個留了下來,跟隨女子來到一個極其簡陋的存貨的席棚子裏,因為沒有燈,非常黑,隻有葦席格子篩進的暗光。幾分鍾過後,付了錢,兩個人相約下次見麵時間,便走出席棚子。沒想到,外麵郭向前和一個民警正等著他們。郭向前和民警是巡視夜市的時候,走到附近,看到這兩個人鬼鬼祟祟進了席棚子,趕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完成了交易。女子很老到,一見民警就突然蹲在地上,嗲聲嗲氣叫喊:“老公,我肚子疼,你得背著我!”哈個男子便裝模作樣去背她。民警一把將他扯住,道:“別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了。跟俺們走!”

女子見此便哇哇大哭,直喊肚子疼。男子裝作要背女子,往外走出一步,突然朝著民警麵門就是一拳,民警一躲,他便拔腳就跑。郭向前是練過擒拿的,便迅疾伸腳一絆,“咣當”一下子就把男子撂倒了,摔出去兩米遠。民警順勢走過去掏出銬子,把男子和女子銬在一起,道:“敢於襲警,膽子不小!”命令男子:“你把她背起來,走,去派出所!”男子無奈地背起女子,吭哧吭哧地跟著民警走向派出所。進去以後,民警對郭向前說:“咱這是兩個人,如果隻有俺自己,他們就會將俺打倒,打傷,然後逃跑。”郭向前點點頭。這兩個人可能受罰,郭向前不感興趣,離開了派出所。他邊往家裏走邊想,伴隨著經濟的發展,一切人類的原始的需要,哈怕是肮髒齷齪罪過的,譬如“黃、賭、毒”,被毛主席消滅了的東西,都會因為有錢了而死灰複燃。哈麽,作為為政一方的管理者,應該怎麽辦?你管得住昂?連管理者都可能存在這類問題!因為,前幾天有人對他反映,說鎮機關幹部有人參加聚賭,麵額還不小。這種幹部,必然是家裏有做生意的,單純依靠工資,是玩不起的。還有人反映,鎮機關幹部個別人有情人,都是因為女方做生意有求於咱的幹部,拿身體做交易,甚至出現婚外孕,正在四處尋找私人醫生做人流……

郭向前回到家,慢慢吃著飯,表情嚴峻,一言不發。沙荊花坐在旁邊看著他。間或摸一下他的腦袋,滿眼都是疼愛。這是她最喜歡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現在,沙荊花作為戰爭年代過來的老黨員,重新擔綱做了村書記,在兒子麵前,真有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自豪感。見郭向前沉默,沙荊花回手拿過一個藥盒,說,這是沙紅棗拿來的,為了給俺這老婆子以防萬一的,一旦感覺心髒不舒服,馬上含上幾粒,立時就緩解。郭向前點了點頭。沙荊花又拿過一個紙盒,說這是今天早晨在院子裏發現的,誰扔進來的,不知道,俺也沒打開,這會兒你打開看看白?郭向前撂下玉米麵餅子——現在他還在吃這種飯食,村子裏已經有很多人開始買市場上的“議價”麵粉了,雖然稍貴一點,可手裏有了活錢的村民們已經舍得買一些回家“整鍋整鍋”地蒸饅頭了。而郭向前一直沒這麽做。當然,主要是沙荊花沒這麽做。因為每天做飯的是她這個當娘的。這麽疼愛自己的老娘,不急著給自己改善生活,必然有她的想法。紙盒裏的東西讓郭向前猛地一個愣怔:是一把染血的匕首!

“你最近得罪人了?”

“沒有,但俺一直在得罪人。”

“為麽?”

“因為俺一直努力工作,可能會傷害一些人;還有些人對俺看不慣,認為俺搶了他的風頭。俺為麽努力工作,不就因為村民們吃不飽肚子,是白?”

“……”沙荊花連連搖頭,百思不解。她慣於敵我分明的鬥爭,不慣於這種內部的矛盾。都是自己人,為麽要這樣?“你肯定是自己人扔來的?”

“差不多白。”

沙荊花默默地摟住了兒子的肩膀。好半天,才開口:“兒呀,要麽你還回村幹白,辭了哈個鎮長工作,咱現在不缺錢,不論三秀這邊,還是紅棗哈邊,都足夠你打著滾兒花。”這話並不誇張。郭三秀屬於集體企業,對大隊要交利潤,郭家堡的每個村民都沾了光;而沙紅棗的企業名義上是社隊企業,其實是她一個人說了算,而她已經認下了沙荊花這個“太奶奶”,每個月都給她“零花錢”,哈個“零花錢”的數目,是郭向前買煙買酒花不完的。河川鎮的鄉下,曆來講究認“幹親”,這是千百年來形成的民風民俗,你能歸到“行賄受賄”上來昂?你若這麽想,你就不是河川鎮人。你也就在河川鎮難有立足之地。

郭向前慢慢地吃完飯,抹著嘴,說:“娘,現在外麵情況非常複雜,說混亂也差不多,俺剛和民警抓了一個嫖娼的。您說,俺剛上任沒幾天,能在困難麵前打退堂鼓昂?”

“兒呀,娘現在有了想抱孫子的想法,不想讓你出偏差。”

“娘!”郭向前突然抱住沙荊花,嚶嚶地哭了起來。現在應該是他這個鋼筋鐵骨的退伍戰士的內心情感最柔軟的時刻。繼而,他停止哭泣,看著牆上柴大樹和郭老鐵的照片,看著兄弟姐妹一幹人的照片,看著自己的立功獎狀,說:“娘,沒麽,大不了和俺爸俺大爺一樣,去毬白,俺不幹誰幹?難道讓壞人幹?”

沙荊花點點頭。是咧,你讓出鎮長的位置,立馬就有人接替上來,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誰見到一個像你這樣,晚上還加班跟著民警查夜的昂?如果上來一個專門挾製郭三秀、沙紅棗的鎮長,郭家堡不是要坍台了?這個時間段,機關幹部們要求上進的可能在家裏讀書看報;老實巴交的可能正在家裏和老婆孩子吃飯;不老實的可能正在“掛彩”打麻將;有人正在會情人花前月下;甚至有人正在偷著從事各種交易……是白?你要冷靜地思考,你的責任是麽,下一步該怎麽辦!……沙荊花不再說話,不說鼓勵的話,也不說泄氣的話。因為,她現在對很多事情也看不準。兩個人默默地洗漱,分別到東西屋睡下。但沙荊花此時有個想法,她最近要到北京去一趟,當麵向沙耕讀請教。而郭向前也有個想法,最近他要到保定府去一趟,當麵向姥爺陳之謙請教。

“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句話前幾年報紙上經常出現,眼下,郭向前不得不認真咀嚼它。他的皮包裏,放著一封外地客戶寫來的告狀信:有人注冊了“質量收費站”這樣貌似行政管理實則經營的組織,對外運的貨物進行質量“評估”,按照貨物質量水平收費。誰要把貨物拉出河川鎮,先到俺這交錢。如同早先強盜的順口溜:“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郭向前為此暗中找鎮工商所的人做了了解,注冊這個收費站的負責人是沙家店人,叫沙金來,四十歲左右,矮胖子。兩個月前,他不知受到誰的啟發,突然來到河川鎮工商所起照,起初怕起不了,就先請黃天厚喝了次酒。然後請黃天厚到澡堂泡了澡。在澡堂裏,沙金來一邊給黃天厚搓背,一邊說了自己的打算。黃天厚感覺這麽做並不違法,還對攪亂某人的事業很起作用,便一口應承,讓他轉天來辦。

於是,沙金來的“收費站”堂而皇之地成立了。他在萬柳堤上設了好幾個卡子,這裏是河川鎮四十三村的車輛必經之路。你不走萬柳堤,難道在河灘裏走?能走多遠?坑坑窪窪的怎麽走得起來?一項膀不動身不搖的坐收漁利的業務,如此開展起來了。河川鎮一千餘戶外地商家,每天進進出出要多少人、多少車?不交錢就甭想過去。哈哈哈,沙金來插著腰站在萬柳堤上,遠望來來往往的車輛,仰天大笑。傍晚,分出開業第一天的第一桶金的一半,裝了一個紅包,親自給黃天厚送去了。

“哇,一天就收入這麽多?”黃天厚開始盤算,要不要加入股份問題了。但仔細一想,不行,萬一沙金來犯事,俺可不能牽連進去。罷了。他現在隻求早日掀翻某人,錢不錢的無所謂咧。他推拒了沙金來的紅包。

這天,郭向前來找黃天厚,他從心裏講,不願意與這種人打交道。盡管以前兩個人並無交集,也並無交鋒,甚至沒有直接接觸。但彼此早已知己知彼。人都是有氣場的,感官敏銳的人可以感知這種氣場的存在,兩種互相頂牛的氣場,衝突強烈,是彼此可以感覺到的。他問黃天厚:“沙金來這樣的收費站,你為麽要給他起照?”

黃天厚自然也有理由:“沙金來對過往貨物進行質量檢查,提供服務,既要看貨物質量,還要看有無違禁品,甚至為司機提供開水、食品、煙酒(哈時候司機還沒被禁酒),咋就不能收費?”

“客戶反映,人家麽都不需要,也必須繳費!”

“麽叫不需要?哈是他們享受了服務又不承認,商人的貪婪而已!”

“……”郭向前眉頭緊鎖,離開了工商所這屋。他對這種話要進行驗證。

這時,在萬柳堤上,一位山西的客戶被攔住了。一棵大樹幹橫在路上,不由得你不停。

“繳費!”

“繳什麽費?”

“服務費!”

“我們用不著提供服務,沒有需要服務的事情。”

“檢查質量!”

“我們自己早已驗過貨了。”

“哈也得繳!”

“憑什麽?”

“就憑俺們幹這個。”

山西人曆來在錢上把得緊,便拒絕交錢。沙金來一聲斷喝:“割他的腳筋!”

啊,這個山西人嚇壞了,急忙回身打開副駕駛的門,將汽車搖把(哈時候汽車比較原始,經常需要使用搖把在前麵搖起發動機)拿了出來,打算拚命。沙金來叫道:“嘿,還沒見過這種要錢不要命的,辦他!”三五個手持木棒的彪形大漢一擁而上,叮當五六就把這個山西人打倒在地,一個手持刀子的小子快速上前,對著他的腳後跟上部腳筋的地方,唰地割了一刀。山西人一聲慘叫,昏死過去。另有兩個人爬到車上,卸下兩個大包袱,扔在路邊,然後跳下車。你不交錢就要“交貨”。是白?彪形大漢們將這個山西人搬起來,塞進副駕駛位置,對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司機說:“還不滾?等死昂?”司機急忙哆嗦著發動汽車,趕緊尥了。

另一個山東人,性情豪爽,還會些武功,帶著車在萬柳堤上被沙金來截住。這個山東人見是打劫的——他不認為你收費有合理性,便把你收費看做“打劫”,他一下車,就將隨身攜帶的雙節棍拿了下來,沙金來一揮手,幾個彪形大漢立即手持棍棒圍攻這個山東人。於是,他雖然抵擋了一陣子,終歸是“好虎鬥不過一群狼”,也被打翻在地。你不是會使雙節棍昂?哈個持刀的小子上去就割了他的手筋。車上的麻包也被扔下兩個。這個山東人倒是沒有昏倒,卻被逼著在地上磕了頭,認了栽,方才允許他甩著手上的血上車,趕緊讓司機開車離開。而這個山東人不得不立即差遣司機把車開到醫院。

至於一棍子就打服,乖乖繳費的,不計其數。

黃天厚又收到錢了。這是上供的。也算是“保護費”。他還是推拒,隻是事後在辦公室聲嘶力竭喊叫:“你為麽還不死——”隔壁大哥走過來問:“咋咧,你身體不舒服?”黃天厚揮揮手,攆他出去。心說俺好著咧。便構思了一封新的告狀信,說郭向前作為公務員,國家幹部,私下在郭家堡的毛紡公司拿錢,還在情人沙紅棗的製藥廠拿錢,完全屬於違紀;對擾亂市場,欺行霸市的“打劫”行為也置之不理。

就在解麥收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郭向前帶著一個民警正跟沙金來交鋒。

“你必須立即停止這種違法行為!”

“俺是經過注冊的正當經營,你說是違法就違法?”

民警插話了:“俺們已經對你的問題進行了查證,必須立即撤銷你的收費站,而且,俺們還要對你進行深入調查!現在隻是警告,希望你懸崖勒馬!”

“沒商量?”

“沒商量!”

“向前老弟,雖然你是鎮長,俺還是叫你一聲老弟,俺注冊這個收費站之前,捯了一下家譜,俺父親當年也是縣大隊的人,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現在你做官俺賺錢,其實咱倆應該算‘一抹子’,咱各走各的道兒,井水不犯河水,行不?”

“不行!”

“俺可以給你們倆股份。”

“俺們不稀罕!”

“這就甭怪俺六親不認了——辦他!”

這兩個字是沙金來的號令。他自打從事這個行當,就一直在使用。凡是領教過的,聞聽這兩個字會立即頭皮發乍,一身的雞皮疙瘩。好幾個彪形大漢一擁而上,把郭向前和民警全都打倒在地。隨後揚長而去。

郭向前的一條腿被打斷,民警的一隻胳膊被打斷。民警用沒斷的哈條胳膊扶著郭向前走回家裏。沙荊花非常冷靜地看著這一切。因為,事關這些,他們早已議論過,早有思想準備。她親自去了縣裏,找到解麥收反映情況。解麥收急忙來到郭向前家裏看望,同時帶來縣醫院最好的骨科大夫,以及相應的工具藥物。他一邊看著大夫給郭向前施治,一邊沉思默想,為麽經濟一放開就會這樣?即使缺乏法製教育,或說法製不健全(時下輿論界非常流行這句話:“法律不健全”),也不該如此猖狂白?

經濟問題的背後是麽?經濟放開的同時應該做麽?

“難道是你不能以身作則?你在郭三秀和沙紅棗哈裏拿錢了,所以引起民憤了?”

“您可以在俺家搜搜,看看俺娘天天給俺做麽飯吃。搜搜俺家哈個地方藏著錢,再到儲蓄所查查,看俺有沒有存款。您一個人幹不了這件事,多叫幾個人來,最好還俺一個清白,是白?”

“俺可真叫人來,你可別反感,這是為了洗清你的名聲。”

“好白,越快越好。”

當夜解麥收沒走,讓醫院大夫給縣委哈邊捎話,讓黨辦室的幾個人明早一起來。之所以沒叫派出所民警來,解麥收知道郭向前和他們關係莫逆,他擔心派出所會袒護郭向前。是夜,解麥收和沙荊花進行了長聊。兩個年齡相當的人,有著說不完的話。半夜裏,郭向前好幾次疼得睡不著覺,坐起來讀電大的課本,幹耗著時間。

轉天一早,縣委黨辦室的幾個人按照解麥收的安排,在郭向前家裏“挨盤兒”搜索起來。但一個小時過去,差不多把郭向前家翻了個底朝天,麽值錢東西也沒有,更別提現金了。有兩件稍稍檔次高點的東西,一件是沙紅棗送給沙荊花的毛衣,現在她正在身上穿著,還有一件黃大想送來的皮坎肩,因為不到冬天,沒派上用場,在躺櫃裏撂著,沙荊花告訴解麥收,為這件皮坎肩,她給了黃大想二斤等級最高的好毛線。除了自己的兒女,沙紅棗每個月會孝敬她一點體己錢,因為沙紅棗已經磕了頭認了她這個“太奶奶”,而她把這些錢都攢著,以備不時之需,如果組織上認為該退回去,她就立馬退。她給郭向前備的糧食也還是以玉米麵為主。偶爾搜到一點點白麵,連兩斤都不到,隻夠三口人包一頓餃子的。而且,現在郭家堡已經有人開始蓋紅磚房了,一座座新房十分搶眼,郭向前卻依然住著早年郭老鐵留下的土坯房。解麥收道:“你這村書記該改善也還是應該改善的。”郭向前回答:“在生活上先人後己總是咱該做的白?”

解麥收一錘定音:“向前侄子,你讓俺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