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節骨眼兒,解麥收被調到省裏任職,級別提高了,既是對他領導全縣工作的肯定,也算對他麵臨退休的一個照顧和安慰。一把縣長當了縣委書記,黃晉升則論資排輩排上了一把縣長的位置。這個階段,特別時興論資排輩,因為長久以來壓了一大批幹部,現在需要逐步安排使用。當然,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免不了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強求純而又純根本做不到,也不應該。相應的補救措施應該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而實際上又往往受到各種因素的掣肘和掛礙。
此時郭向前和黃新桃雙雙畢業,拿到廣播電視大學的大專學曆,雙雙獲得“優秀學員”的獎勵,特別是郭向前的畢業論文,被推薦到省委一份理論雜誌上予以全文發表。這件事讓解麥收十分震撼,那份雜誌,即使是縣委書記,也未必都能在上麵發表文章。郭向前的這個學曆在幹部使用問題上也是參考條件,具有一定的含金量(隻是不包分配)。解麥收臨走叮囑了黃晉升,讓他留心郭向前的使用問題——縣裏曾經有人咬呲郭向前沒有學曆,不應該作為重點培養對象,現在不是解決了?當時黃晉升大包大攬,讓解麥收一百個放心。至於他做不做,反正解麥收已經走了,鞭長莫及了是白?
郭二惠嫁到草原以後,工作得心應手。哈邊郭向前把道路鋪得平平的,業務渠道讓郭三秀“打”得無處不通。郭三秀一時間成為郭二惠的心中偶像,這個三秀真是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當然,說到底,還是郭向前罩著她。但這足以讓郭二惠對郭三秀刮目相看了。在草原上,郭二惠穿著蒙古袍子,天藍色的布料鑲著白邊,中間點綴著紅、綠色的小圓點光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耀人眼目。她現在已經很像一個蒙族人了。按照呼斯滿的叮囑,她招呼了三十輛馬車,裝滿了才收購來不久的夠等級的羊毛,將要運到郭家堡的毛紡廠。
前些天呼斯滿從郭家堡拉出毛線走上萬柳堤的時候,被沙金來攔住交了不少“服務費”,呼斯滿是個“拳兒亮”(會審時度勢)的人,肯定會交,但交得太多,就心情不爽,這次特別要求每個駕車的把式——都是他的哥們,每人帶一把三尺長的腰刀,必要時嚇唬嚇唬哈些狗日的們,諒他們不敢硬拚,真要硬拚的話,咱是誰呀?打遍天下的成吉思汗的後裔,是不是?怕他幾個毛賊?“你們記住,在法律管不到的地方,秩序是打出來的!”一番話說得一幹人熱血沸騰,似乎萌生出“替天行道”的豪情壯誌。這些人奔河川鎮,全都帶著老婆,這也是郭二惠安排的,她已經結過婚,明白人們的正常生理需求,現在各種亂七八糟的人都出現在河川鎮,都盯著你口袋的鈔票咧。但因為呼斯滿太忙,這次出行,隻有她耍著“單兒”。
“夥計們,開拔啦!”郭二惠一聲吆喝,領頭的大車車把式便猛的一鞭子,“劈呀——”霹靂一般的鞭聲響徹在頭頂,三十匹駿馬的馬蹄子立即“呱嗒呱嗒”地撒開尥了起來。領頭的車把式叫阿爾斯楞,是蒙語雄獅的意思。人也長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圓,二百斤的麻包能扛著走幾百米。胳膊根子有碗口粗,肌肉硬得杠杠的,打一拳他不疼你手疼。他和老婆搞對象時最簡單,他在一次摔跤會上看到一個秀氣的姑娘在給他鼓掌,摔完跤他走過去扛起姑娘就撒丫子跑出去幾百米。姑娘哭了,說,還沒跟我爸我媽打招呼咧。阿爾斯楞道:“你同意最重要。”“我也沒同意啊。”“你鼓掌就是同意。”阿爾斯楞簡直就是鋼筋鐵骨,抱著她的時候讓她一動不能動,惹不起,隻得帶他去見爹媽。誰知,此時老爸恰巧吃了不幹淨的東西正在鬧痢疾,阿爾斯楞背起老爸就往醫院跑,一口氣跑了好幾裏地。路上拉了一褲襠,拉了阿爾斯楞一手一身。阿爾斯楞毫不在乎,回家連老爸的衣服一塊洗了。老爸當晚就留阿爾斯楞在蒙古包過夜了,說:“咱家就缺你這樣能搪事的人!”還把閨女推到阿爾斯楞身邊。
浩浩****的大車隊特意走過萬柳堤。阿爾斯楞看到了前麵的“卡子”,一個草棚搭在路邊,幾個彪形大漢在草棚下站著,插著腰,看著來者,路中間一棵大樹幹橫著。阿爾斯楞對哈些彪形大漢叫喊:“把樹幹搬開!”沒人理他。阿爾斯楞回頭叫喊:“弟兄們,呼圖革!(刀子)”後麵的車把式紛紛跳下車,都把蒙古袍的袍角撩起來掖進腰裏,一人一把腰刀,舉著走過來,腰刀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晃人眼目,步步近逼。最前麵的郭二惠也把蒙古袍的袍角掖進腰裏,揮揮手,壓住陣勢,首先走上去,問:“收費站的,你們還認識俺昂?”沙金來早已忘記了眼前的女士,這些天來,他已經打劫了太多的人,郭二惠也沒有額外的特征,他不可能記住,便陰著臉不說話。原本應該由他喊出的“辦他”,此刻從郭二惠嘴裏喊了出來:“辦他!”
一把把閃閃發亮的腰刀倏忽間就衝了上來,這樣的陣勢沙金來從沒見過,打個呼哨扭頭就跑,順著河灘撒了丫子。哈幾個彪形大漢緊隨其後,頭都不敢回,隻是跑,跑,跑,生怕跑慢了挨一刀。郭二惠並不戀戰,不讓大家追趕,一揮手,燒了它!便有人過來把路邊的草棚點著了。火苗子騰騰地燒了起來。頃刻間變為一堆灰燼。隻剩地上戳著的幾根半拉殘木樁。幾個弟兄幫著阿爾斯楞把樹幹搬到了路邊,感覺還會被沙金來利用,便幹脆將樹幹抬到車上,拉進郭家堡,擺在毛紡廠門口作為“戰利品”“展示”。
事後,沙金來當然也會打聽,這麽凶悍,是誰的隊伍?得知是郭家堡的毛紡廠,便對他的弟兄交待:“郭家堡咱不能惹,前些日子打了郭家堡的郭向前,俺不好出麵,你們去給他買點營養品送去,套套瓷,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誰也別幹涉誰。”
營養品確實買了不少,但都被沙荊花扔了出去。她對著沙金來的人,舉起雙手說:“你們看清楚了,俺的這雙手——俺不是跟你們擺老資格,拍老腔,這是被小鬼子漢奸作踐的,現在,俺老當益壯,要撐起郭家堡的半邊天,你們如果繼續作妖,咱就較量,當年小鬼子漢奸沒把俺怎麽樣,看看你們有多大尿兒!”沙金來當然明白,跟誰較量,也犯不著跟老革命、軍烈屬較量,哈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外地哈些來來往往的商戶,才是打劫對象。
因為郭向前挨打,沙荊花早已氣得火冒三丈,隻是在兒子麵前她沒法表露。聽說了郭二惠和阿爾斯楞的表現以後,她不僅沒批評他們的莽撞,而且表揚說:“呼斯滿說得對,在法律管不到的地方,秩序是打出來的!”為防止壞人搶劫毛紡廠和製藥廠,沙荊花在村子裏組織了保安隊,給他們配置了統一的服裝和鐵棍,這恐怕是全省最早的保安隊了。但郭家堡毛紡廠的“腰刀幫”的大名卻不脛而走。於是,時隔不久就在黃召莊出現了“斧頭幫”,柴家營出現了“搏腿幫”……這些團隊可不是嘴上說說過過嘴癮,是真要大開殺戒的!五曲河裏出現過好幾次漂浮的屍體,不知道是哪個團隊幹的還是沙金來做的案。為謀不義之財的施暴,與被迫自衛的反暴,一時間成為人們十分驚悚的話題。
很多村子都傳來信息,村書記們要來看望郭向前。不接待就顯得生性,接待的話弄不好變成送禮的過程,又成為一些人的口實。於是,郭向前將計就計,在沙紅棗製藥廠的大會議室,召開了全鎮思想政治工作研討會。借此機會與大家見麵。並特邀了自己的母親陳玉妮和姥爺陳之謙。
這些日子以來,沙紅棗在廠裏的日常業務正常運轉以後,就組織力量把製藥廠的裏裏外外認真裝點了一下,廠院裏,廠院外,種了很多常青樹木,哈時候樹木價格也不貴,即使後來賣到幾十幾百的鬆柏樹苗,當時不過幾毛錢。她雖是一介女流,卻不喜歡鮮花,所以,隻種樹不栽花,而且,還是常青樹木。譬如,樟樹,冬青,四季青,馬漢鬆,龍柏,檜柏,側柏,鐵樹之類。開會哈天,製藥廠廠院外老遠就開始插紅旗,形成旗陣,一直延伸到廠院裏。一路走來,紅旗招展,綠樹聳立,綠樹與紅旗交相輝映,向與會者傳遞著一種久違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大會議室擺成圓桌形狀,裏三層外三層,人們團團而坐。主要人物都坐在最裏圈。牆壁上扯起了紅布橫幅,上麵寫著黃色大字:“河川鎮首屆思想政治工作研討會”。河川鎮的工作林林總總,千頭萬緒,該辦的事哈麽多,咋就非要把思想政治工作提得這麽高?有必要昂?很多人都十分不解,幾乎是帶著疑惑來參加研討會的。郭向前拄著拐,慢慢走進會議室,與每個人都握了手以後進入裏圈,和陳玉妮、陳之謙坐在一起。陳玉妮迅即抓住了兒子的手,再沒有鬆開。這是她的二兒子,目前看,還算不上最有出息的,但卻是幹得最艱難的。剛才進廠的時候,迎在門口的沙紅棗早已得知她就是陳玉妮,一見麵就抱住了她,在她耳邊小聲說:“娘,這是俺的廠子,您盡情參觀,提問題。”陳玉妮當時一個愣怔,兒子有媳婦了?他咋沒說過?
待陳玉妮和陳之謙在會議室落座以後,為大會服務的黃新桃一身職業裝打扮,灰色的女士製服(哈時還不流行西裝)翻出了粉紅色的襯衣領子,映襯得一張麵孔朝氣蓬勃,豔若桃李。她給陳玉妮端上熱茶的時候,也在她耳邊小聲說:“娘,您有事就叫俺。俺是咱村副書記。”於是,陳玉妮接過熱茶的同時,又是一個愣怔,難道這也是兒媳婦?於是,會議召開前的這段時間,她的腦海裏就全是這兩個姑娘了。她已經意會到兒子沒有結婚,這兩個姑娘恐怕都在兒子的視線裏,都是預備隊,隻差最後定奪了。所以,兩個人之間存在著競爭問題。這是最殘酷,最讓人不堪的事情。她當年何不是如此?不是前麵有個沙荊花,她怎麽會和郭山河晚結婚哈麽多年?當然,沙荊花大姐是非常可親可敬的,一切都是戰爭使然。
郭向前主持會議,開場說道:“今天咱們召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研討會,不知別的鎮是不是也開過,在咱們河川鎮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為麽開這麽個會?因為,在中國,凡事離不開思想與政治。俺們現在是以經濟工作為中心了,哈麽,經濟工作中有沒有思想和政治?”郭向前講了最近一段時間河川鎮發生的各種問題。問大家,哈一件沒與思想和政治相關?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後這段時間,圍繞農村能不能發展副業,產生了多少思想和政治上的爭議?有個村書記接茬坦言道:“是這樣,即使現在,如果不是郭家堡在前麵趟道兒,打死俺們也不會去冒險。”
沙荊花插話說:“HB大學的陳之謙教授是郭向前的姥爺,很有學問,請他講兩句白?”
陳玉妮也說:“叔,您以一位七旬老人的身份講講白?”
陳之謙喝了一口茶,道:“說就說,俺拋磚引玉,說得不對的請大家指正。俺今年七十有三,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所以,一切都看得很開。最近俺又翻看了馬克思和列寧的有關論述,特別是列寧的話很有針對性,他說:‘我們還不能實現從小生產到社會主義的直接過渡……所以我們應該利用資本主義作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的中間環節,作為提高生產力的手段、途徑、方法和方式。’咱們國家當初搞合作化有一定合理性,但因為一刀切,而各地區情況不盡相同,難免出現有的地方不錯,有的地方不行的情況。若按照列寧的觀點,土改後暫不進行合作化,適當拉長中間發揮個體經濟作用的階段——不要諱言‘資本主義’這個名詞——恐怕俺們要贏得更多發展時間。現在河川鎮的情況說明,個體經濟一朝興起,方興未艾,幾乎勢不可擋。於是,俺又想起毛澤東的話,中國農民‘將衝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隻要你給了他們發展空間,便一往無前,不可阻擋。”
陳玉妮插話道:“叔,您說的是問題的一個方麵。毛澤東早年還說過,‘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中國太大,人口太多,這個基本國情,決定了中國必須有一個堅強的政黨領導,而這個政黨隻有共產黨能夠堪當大任。河川鎮這樣鎮長被打斷腿的可怕情況,說明加強黨的領導的空間還非常大,教訓深刻。”
陳之謙繼續道:“前不久開展的‘真理標準的討論’,對於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十分必要的。但問題都有兩麵性,俺們既要敢於質疑權威,又不能無原則地懷疑一切,打倒一切;還必須尊重權威。因為權威就是權威,他高瞻遠矚,具有穿透曆史的前瞻性。現在的中國農村改革,就體現了革命導師列寧的權威性和預見性,和俺們黨審時度勢的應變能力。”
他看著郭向前的傷腿,十分感慨,說:“向前無疑是俺們黨諸多最優秀的黨員之一。革命導師列寧還曾說過,‘群眾是劃分為階級的;階級是由政黨來領導的;政黨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響、最有經驗、被選出擔任最重要職務而稱為領袖的人們所組成的比較穩定的集團來主持的。’俺舉幾個例子,第一次鴉片戰爭,清朝政府軍在廣東三元裏這個地方抗英,三元裏的很多民眾在觀戰,英軍登陸後民眾就主動向他們出售牲畜、蔬菜和糧食,‘洋人在和皇帝打仗,與俺何幹?俺還得生活,是白。’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不光帶路的是華人,民眾也加入了哄搶園內財物的行列,瓶子、罐子、古玩、字畫也抱著往外跑;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隻有區區一萬八千多人,而清軍至少幾十萬人,但十天之內就攻陷了北京——俺在出國訪問的時候在國外博物館看到了照片——俺們國內哈麽多民眾為八國聯軍推小車後勤資助,給錢就幹,哈有國家、民族觀念?聯軍攻到北京,北京城高池厚,進不來,北京的居民向聯軍提供消息說:‘廣渠門下水道未曾設防。’於是,聯軍從廣渠門下水道魚貫而入,順著土坡、斜坡,散兵隊形,排著隊進入,周圍哈麽多民眾揣著手麻木地站在哈看熱鬧,洋人在跟皇帝打仗,與俺何幹,是白?進攻皇宮,多少民眾幫著聯軍填平壕溝、綁梯子、扶梯子,還有民眾坐在牆頭上幫著聯軍瞭望。孫中山感慨說:‘四萬萬中國人,一盤散沙而已!’數量不能提供力量,單純的數量沒有意義,如果俺們不凝聚的話,隻能是一盤散沙。聯軍在北京殺人,他們指定殺誰,便由中國人捆中國人,中國人砍中國人腦袋。中國近代以來這個最大的問題被各帝國主義所窺破——”
陳之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說:“板垣征四郎,也就是1948年被判處絞刑的7個甲級戰犯之一,他怎麽評價中國咧?”陳之謙念道,“‘從中國民眾的心理上來說,安居樂業是其理想,至於政治和軍事,隻不過是統治階級的一種職業。因此,它是一個同近代國家的情況大不相同的國家,歸根到底,它不過是在這樣一個擁有自治部落的地區上加上了國家這一名稱而已。所以,從一般民眾的真正的民族發展曆史上來說,國家意識無疑是很淡薄的。無論是誰掌握政權,誰掌握軍權,負責維持治安,這都無礙大局。’話雖不中聽,卻一針見血。抗戰以來,國民黨汪精衛以下20多位中央委員、58位將官投敵,一些部隊成建製嘩變,八年抗戰,協助日軍作戰的偽軍人數高達210萬,超過侵華日軍數量,使中國成為唯一一個在二戰中偽軍數量超過侵略軍的國家!當時出現這個問題,不是民眾出了問題,而是精英層出現問題,都成了大漢奸了,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王克敏,殷汝耕,梁弘誌,王揖唐,齊燮元,龐炳勳,全是國民政府的軍政精英,龐炳勳還剛剛獲得台兒莊會戰的勝利,還立了功,轉眼間整個部隊嘩變,發生集團性的精神和人格沉淪,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團團夥夥的精英們的沉淪。俺們家門口的特務隊長趙誌仁和沙占魁,也不能說沒本事,但他們幹的是麽個營生?缺乏遠大理想和正確的追求,必然如此。事實一再證明,中國的民眾在長期社會動**中選擇了共產黨以後,事情就發生了根本變化。沒有共產黨的核心,群眾就是一盤散沙,而沒有領袖,政黨就會群龍無首。當廣大群眾缺乏黨的領導和沒有產生自己的領袖時,他們隻能在黑暗中摸索;而當他們有了自己的政黨和領袖時,他們就從一個勝利走向又一個勝利了。俺們建立新中國的過程就充分說明了這個問題。政黨和領袖對於廣大群眾的命運所起的作用,是怎麽評價也不會過高的。河川鎮雖小,僅僅四十三個村子,二十萬人口,可也需要自己的領頭人,郭向前這個領頭人合不合格?俺是他姥爺,說了也不算,需要大家品評。他挨打是因為不向黑惡勢力妥協,單憑這一點,俺就支持他!”
陳玉妮接過來道:“俺是郭向前的母親,也是個老師,雖不研究黨建問題,在這也說說黨組織的作用,也算是給鎮黨委打場子。在我國古代,‘黨’指地方單位,據《周禮》記載,‘五族為黨’,並注明100戶為族,就是說每500戶(家)為黨,由於這五百戶都具有血緣姻親關係,遇事常互相幫助配合,因此,黨的引申意思是‘黨助’。‘黨助’本來並不是壞事,但人既然以親疏血緣劃分為黨後,除了互相協助以外,還有互相掩飾過錯的一麵,即所謂‘相助匿非’。不僅如此,對非本黨的人群,不但不加以協助,在當其有過錯時或與本黨發生矛盾時,還群起而攻之,因而有‘黨同伐異’之說。這種含義和現代政黨的某些特征是相吻合的。臨來的時候,俺查了《大英百科全書》,裏麵說,政黨是政治體製內以取得和行使權力為目的而組織的集團。俺也查了《美國百科全書》,裏麵說,政黨是個人或團體為在某種政府製度內,通過控製政府或影響政府政策,以期行使政治權力而建立起來的組織。俺為麽講這個,就是說,河川鎮現在正需要加強和維護黨的建設。”
現在大家越來越清楚了,陳之謙和陳玉妮的發言,都是在維護以郭向前為首的鎮黨委的領導。一個鎮的當家人挨了打,這種事好說不好聽。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矯正視聽。這兩個人作為郭向前的親屬,說話有所偏袒也是情有可原。郭家堡的村主任郭來福舉手,請求發言。郭向前伸出一隻手請他講。他說:“俺不用多說,俺自己的經曆就表明了一切,俺最早跟著國民黨打小鬼子,後來蔣介石要搞獨裁打解放軍,俺就帶隊伍投誠了解放軍四野部隊,先跟隨部隊參加‘四平攻堅戰’,然後南下參加了著名的‘渡江戰役’,然後又回師北上參加了東北剿匪,最後落腳在吉林,現在退休回了郭家堡。俺還要把餘生獻給俺村的經濟發展和公益事業。俺的晚年充實,幸福,有意義,完全得益於黨組織和郭向前、沙荊花這些好黨員。”
黃大想舉手,要求發言,郭向前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講。他沒有講過去縣大隊的生活,而是單純講起眼下的工作:“原來一提發展經濟,俺們都戰戰兢兢,不敢幹,要看看左鄰右舍,尤其要看看郭家堡幹沒幹。剛才陳之謙老叔說的哈個‘中間階段’,俺聽明白了,這是個邁不過去的坎,不經曆這個階段,到達不了真正的社會主義。貧窮不叫社會主義,是白?過去俺們大隊要麽沒麽,現在連電都通了,村路也修了,靠麽哎,靠發展經濟,具體講,是發展個體經濟,人人幹皮革、皮毛業務,俺們大隊‘抽頭’(收管理費),個體經濟掙得越多,俺們抽頭越多,公共積累就越多,於是,該辦的公共事業就都辦成了。過去‘村提留’、‘鄉統籌’長期拖欠,現在也全解決咧。”
柴大霞也舉手了,說:“俺也發現一個問題,發展個體經濟速度超快,因為涉及個人利益,所以他積極性高。如果是集體企業就不行,總有‘等、靠、要’思想,總打算找依靠。過去有個笑話,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為麽哎,就是你靠俺,俺靠他,靠來靠去,誰都不幹了。”
沙家店的書記說:“這裏麵有個問題,就是,放手讓村民們幹,是一種釋放,釋放出來的,既有誠實勞動的積極性,也有投機取巧的心機,還有坑蒙拐騙的僥幸,甚至有為非作歹的鋌而走險。最近派出所通知俺們,說沙家店出了個沙金來,專幹欺行霸市攔路打劫的事,雖然事情還沒定案,可已經足以引起俺們重視了!”
陳之謙道:“你說的這個‘釋放’二字,非常形象,也非常準確,過去一直受到壓抑,一旦解除了壓抑,便一下子把人性中的正反兩麵全暴露出來了。人原本就是陰陽兩麵,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俺們今天需要研究的,就是怎樣抑製和縮小人的魔鬼的一麵,發揚和光大人的天使的一麵。剛才為麽講了半天黨建問題咧,就因為黨組織在這個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法院不可能天天盯著你,而黨組織時刻都在你身邊。過去毛主席講,‘紅軍之所以艱難奮戰而不潰散,支部建在連上,是一個重要原因。’否則隻怕應付不了爬雪山過草地,打破國民黨幾十萬軍隊圍追堵截的兩萬五千裏長征。是白?”
大家熱烈鼓掌。感覺這個年過七旬的老教授所言不差。都是各村的書記,雖文化都不是很高,但多年的學習教育也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礎,所以對陳之謙的發言共鳴頗多。
這時,一直給大家端茶倒水的黃新桃說話了:“俺想起毛澤東的一首詩詞《菩薩蠻.黃鶴樓》,裏麵說,‘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最精彩的是前麵兩句,‘九派’,水的支流叫派,相傳長江在湖北江西一帶,分為九個支派;‘一線’指橫在眼前的長江。俺理解,九派就是廣大黨員,一線就是咱的黨組織。沒有‘九派’和‘一線’,土地就要幹涸。所以,‘一線’很重要,‘九派’也離不開。”
大家也熱烈鼓掌,感覺這個比喻很新穎也很深刻。陳之謙喝了口水,繼續道:“俺再從中國的國情說幾句。多年來,俺們中國自豪於自己的傳統文明和主體文化,但在屢屢受挫後也看到了自己文化的局限和瓶頸。所以,自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有識之士一直在作文化反思和國民性反思,目的就是尋求突破。清末重臣李鴻章說,近代東西方文明的撞擊,帶來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出路就是突破自我,立足傳統中華文明,借鑒西方工業、科技、市場、法治諸方麵的文明,再造新的中華文明。算起來,這樣的文明轉型已有近兩百年,康有為的改良失敗了,李鴻章的洋務運動失敗了,袁世凱的複辟失敗了,孫中山的革命也失敗了,蔣介石‘新生活運動’也失敗了,其中,有兩次有意義的現代化變革被中斷:一是晚清的現代化變革(從19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因為‘甲午戰爭’被小鬼子所中斷;二是國民黨的現代化變革(1927年到1937年)因為‘抗日戰爭’再次被小鬼子中斷。小鬼子可憎啊!毛澤東讓郭沫若寫《甲申三百年祭》就是想不忘前車之鑒。以後,俺們的黨又進行了多次嚐試與探索,左衝右突,代價極大。眼下的改革開放,是向著民族複興與發展,以及文明改良與進步,邁出的至為關鍵的一步,各種利益關係,麵臨重新洗牌。如此艱巨的任務,誰能承擔?就是俺們的黨!”
話雖說得深了點,但在座的人們還是可以聽懂的。於是,也報以掌聲。最後沙荊花發言了,她說:“堅定黨的領導不是空話,不是口號,關鍵是各級黨員幹部本身要優秀,要以身作則,‘打鐵還得自身硬’,不能你自己為所欲為,卻要求別人‘這個’‘哈個’的,是白?”會議由此引申下去,大家說起應該從哈些方麵加強黨建,如何在目前情況下規範社會秩序。還議論出加強基層組織發展、建設的“幾要幾不要”的具體內容。
……
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叫魏昌隆,曾經狠狠批評過黃晉升。原是外縣調過來的幹部。對河川鎮的情況了解一些,但不是非常清楚。他聞聽河川鎮派出所反映沙金來的問題請求立案,他便指示縣公安局長辦這件事,要求盡快調查清楚,盡快解決,決不允許因為沙金來的存在讓河川鎮乃至全縣的經濟工作開了倒車。縣公安局長叫沙二彪,與沙金來是沒出五服的本家,所以,接到任務後,不動聲色,先沉了兩天,研究了沙金來“無罪”的“可行性”,進行了“有罪推定”和“無罪推定”,結果是“有罪”。至少把鎮長和一個民警打成重傷。這是抹不掉的劣跡。於是,沙二彪給沙金來寫了一封匿名信,讓他逃跑,說公安局近日會抓你。然後把信寄到沙金來的家裏。沙金來在前幾年因為私下聚賭,輸光了家裏的糧食,老婆已經離婚帶著孩子遠走他鄉,所以,他好幾天不在家,就看不到這封信。現在各村的情況還是老傳統:外地來了信函,郵遞員會首先放到大隊部,由大隊部的人員轉給本人。沒有直接送到家的。沙家店的大隊部秘書拿著信到沙金來家來了好幾趟,都沒找到。隻能讓這封信在大隊部的桌子上撂著。
忽一日,一個叫沙小林的年輕人來大隊部看報紙,看完報紙閑得無聊,拿起這封信反複觀看,看了一陣,心中起疑了,就等屋裏沒人時打開了信,於是嚇了一跳。因為沙家店的村民都知道沙金來在幹“收費站”,卻並不知道他打傷很多人,公安局正準備抓他。於是,沙小林把信揣進兜裏就走了。他來到萬柳堤,順著大堤不停地走,走了約摸一個鍾頭才在一個離村子很近的地方找到沙金來,他們一夥人正在“開展”收費業務。待他們消停下來,沙小林把沙金來拉到一旁,遞給了他這封信。沙金來一看,說了一句:“夠哥們!”便付給沙小林二百塊錢,然後帶著一幹人遠走高飛。去了哈裏,一時無人知道。
這段時間以來,因為這種亂收費,常駐河川鎮的上千戶商家,已經悄悄走了一多半,皮革、皮毛、毛線交易市場已經日漸冷清。沒走的業務客戶,也時時感到危險,便接二連三給縣、市、省公安部門寫告狀信。省裏責成保定府盡快解決,保定府領導就研究了沙二彪為麽工作不力,卻原來,他是沙金來的本家。於是,保定府的領導立即一紙調令將沙二彪調到了外縣,又從外縣調來一個叫黃大迎的公安局長。此人是黃召莊人,是黃大想沒出五服的本家。也是當年縣大隊的後人。
黃大迎一上任,立即接到幾十封告狀信。一封信中說,表麵看,幹打劫的是沙金來,其實還有其他人在暗中也在打劫,甚至更嚴重,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這些人的手裏,砍刀、槍支、子彈、雷管、炸藥等等無所不有。一個村民在信中說,一次他走萬柳堤從河川鎮往清河縣運送羊絨,因拒交“線路保護費”,被一團夥攔住。這些人先是把他從車內拉出打得口鼻流血,用刀割斷了他的手筋,然後又把他的車連同價值20多萬元的羊絨一同燒掉。另一封信寫道,一夥人受雇,用鐵棍將一競爭對手的腿打折三節;還將一溫州客戶的8歲男孩綁架至北京,勒索很多現金。為壟斷牛皮革生意,他們用鐵棍將一名浙江客人胳膊打斷,搶走身上的現金和大批牛皮革貨物,還打算用炸藥和電雷管對這位皮革經營戶實施爆炸。縣經貿局一名司機家屬來信說,她丈夫前不久連車帶人被一犯罪團夥劫持,罪犯向家屬索要大筆款項,錢到手後卻撕票,將人殺死後焚屍。一位人大代表也寫來告狀信,說,他因為在縣人大會上揭露了罪犯的惡行,一幫人就打斷了他兒子的一條腿,還威脅說:“不把嘴閉住,再打斷你兒子的另一條腿!”一位民警匿名來信說,他因為參與過處理事件,歹徒用炸藥將他家住房炸出一個大洞,另一個民警的窗玻璃則被歹徒用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這位民警反映說,有些企業老板為求安全,養起了“黑道”,有的人出了事,花錢請“黑道”解決。許多村民加築高牆,養起了藏獒類猛犬……
黃大迎微服私訪,來到堂兄黃大想的村子,與堂兄進行了私密談話。黃大想說,要說嚴重,目前看柴家營最甚,一些人欺負村書記柴大霞是女人,與這個村的人們較量了多次。柴大霞知道郭向前也挨了打,所以也沒找郭向前。黃大迎道:“咋不找公安局?”“找咧,沒用!”黃大想道,就因為找公安局沒用,所以使黑惡勢力愈演愈烈。哈些人不僅打傷多名“私下”到柴家營村裏賣原料的生意人,還逐戶查抄個人囤積的原料。說不允許“私賣”,隻有他們賣才行。一直被柴大霞按捺著的柴三腳一時火起,叫來幾個弟兄打跑了哈幫無賴。誰知,他們跑了以後馬上叫來上百名黑惡勢力成員,叫著號:“鏟平柴家營”!“鏟平柴家營”!浩浩****向村裏進發。柴大霞立即派人向縣公安局報警,誰料想,30分鍾的路,民警們走了三個多小時還沒到。情急之下,柴大霞通過高音喇叭號召全村青壯年拿起鐵鍬、鎬頭、鍘刀,奔出家門,與狗日的們拚了!於是,她老頭(丈夫)柴三腳衝在最前麵,一根一丈長銅頭紫檀木殺威棒舞成圓團,當即將一個手持鐵棍的領頭人開了瓢,腦漿子亂飛;另兩個拿大刀片的嘍嘍被打得哭爹喊娘。其餘人一下子作鳥獸散。而“晚到”的民警除了向滿臉殺氣的村民們道歉“不好意思”外,再無下文。
黃大迎一聲長歎。他已經好幾年沒回老家了。現在回來,卻麵臨這個亂局。他問黃大想,是不是縣公安局有不少“內鬼”。黃大想苦笑一聲:“這你還用問?都是鄉裏鄉親的,裏勾外連,說不定誰就是誰的親戚。”“俺得依靠誰咧,總不能光杆兒一個人幹白?”
“俺建議你去找郭向前商量去。他肯定有想法。”
黃大迎來到了郭家堡。與沙荊花和郭向前做了深談。最後商定,郭家堡的保安隊出十名最精壯的跳噠過拳腳,會使用軟兵器(鏈錘、鏈鏢一類)的小夥子協助黃大迎工作。黃大迎在對這十名隊員做思想動員的時候,一個小夥子說,河川鎮的西街,有一家新開一年的飯館,裏麵經常傳出哭叫聲。“黑店白?”“有可能。”“先拔這個釘子!”
這家飯館,就是郭家堡懶得出奇“大名鼎鼎”的郭大貴開的。
郭大貴怎麽會開了飯館,並且成為“藏汙納垢”的黑店,總是有原因的。
郭家堡和周圍村莊的集體經濟、個體經濟風起雲湧地迅猛發展,讓郭大貴看得十分眼兒熱,遂找到村裏的寡婦郭五姑商量。哈個郭五姑比郭大貴大兩歲,三十有五,帶著一個十歲的兒子,丈夫跟著一個溫州的女人做生意,一走了之,幾年下來,再無音訊,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郭五姑便和郭大貴“靠”在一起。郭大貴懶得出奇,咋會得到郭五姑的青睞?哈是一次郭五姑在村裏的水坑涮檾麻——就是當年黃晉升為了整治郭山河挖的坑——她把檾麻漚在坑裏的時候,害怕被偷,就找了個“閑人”看管,這個閑人就是郭大貴。哈天她扛著老大一捆檾麻走到水坑邊的時候,恰好百年不遇的懶人郭大貴出來遛彎兒曬太陽,她計上心來道:“大貴兄弟,你若幫俺看住這些檾麻,俺每天管你一頓酒喝。”
“鬧他個媽!”郭大貴樂得當即就叫:“五姑,這事兒就交給俺了,這酒俺喝定了!”
郭五姑是他出了五服的本家姑姑,大一輩,他便立即嘴甜了起來。郭五姑將哈捆檾麻扔進水坑,用一根繩子攬住,拴在水坑邊的一棵樹上。她是打算漚“熟”了以後搓麻繩用,檾麻是必須事先漚上一段時間,“熟”了以後才能搓麻繩,才能經久使用的。誰知,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水坑的水漲上來不少,坑邊的傾斜的土地也很濕滑,她剛拴好繩子,才離開兩步,一個仰八叉就出溜進水裏,而她又不會水,便劈騰撲騰起來,眼看就要沒頂,嘴裏大叫:“大貴救俺!”
郭大貴是會水的,便連衣服都來不及脫,也許是懶得脫,順著坑沿出溜進水裏,遊了幾步,抓住了郭五姑的胳膊,將她拉上岸來。此時正是秋後,天氣冷得讓人哆嗦。郭大貴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水淋淋的郭五姑背起來就往家跑。一口氣跑到郭五姑家,將她放在堂屋的椅子上,回過身來,就蹲在灶台旁燒起火來,拉著風箱快速燒了一大鍋熱水,讓郭五姑擦澡。他則躲在院子裏,脫下衣服擰幹,搭在院子裏棗樹枝上晾曬。渾身上下隻穿著一條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破褲衩。於是,凍得一個勁打噴嚏。可能是打噴嚏的聲音太大,被郭五姑聽到,遂開門一把將他拽進屋去。
郭五姑沒怎麽洗,卻把個八百年不洗澡的郭大貴洗出一木盆泥粥,變得清清爽爽的像個“人兒”了。郭五姑也一不做二不休,拿出過去丈夫的剃頭刀子,給他剃成“蓋兒頭”——鄉下最常見的簡易發型,刮光了胡子。還拿出丈夫過去使用的牙刷,沏了鹽水,讓他刷了牙。一切收拾妥當,兩個人便痛痛快快各取所需。自此,兩個人再也沒有分開。這樣的異性“搭夥”,猶如吸毒,一經開始,便不會完結。而有了女人管束,郭大貴再也不敢懶了。
漸漸地,村裏人都知道了這兩個人在同居,沙荊花便委托黃新桃來督促他們到鎮上去扯結婚證。若在以往,這種情況是要挨批鬥的,現在人們都見怪不怪,十分寬容了。郭五姑見村裏副書記來動員結婚了,就說,俺們倆瘸驢對破磨,將就材料,扯麽結婚證哎,說不定哈天俺哈口子就回來咧。黃新桃道:“你丈夫失蹤好幾年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你們兩口子分居兩年就是事實離婚,你有資格重新申請結婚。既然如此,幹麽做偷雞摸狗的事?光明正大結婚生孩子過日子,咋不好?”郭五姑一想,也是,能來明的,幹麽非來暗的?雖然她大大咧咧並不在乎別人“戳脊梁骨”,可終究是光明正大更好不是?遂到鎮上扯了結婚證。
村裏幾個企業的成功興辦,對所有人都是示範。沙紅棗在村裏建起製藥廠,哈個難度太大,一般人幹不了;周滏陽的個體經濟也幹得風生水起,這個可以參考。郭大貴兩口子來到鎮上,找到工商所的黃天厚,問:“所長,你能幫俺們選個項目昂?”郭五姑趕緊將一條“玉蘭煙”遞給黃天厚。
“你們有麽特長哎?”黃天厚邊說邊把辦公桌側門打開,將煙擩進去。
“老農民一個,除了種地,有麽特長哎?”郭大貴道。
“做飯會白?”
“這個俺會!”郭五姑十分興奮。
“開飯館。咱鎮上西邊正有個倉庫往外出租,你們去看看白。”
於是,一個叫做“五貴餐廳”稀奇古怪名字的飯館就這麽開業了。你“五貴”,想必是菜貴、飯貴、酒貴、煙貴,乃至還有桌椅板凳貴,既然貴,誰還來?偏偏生意非常好。可能人們都想看看,你貴得是否有道理。待人們來了以後,方知價格根本不貴。郭大貴跑堂,郭五姑掌勺。婦唱夫隨,得心應手。鎮上人們口胃都不是多麽刁,這個飯館便“風生水起”擠上經濟發展的快車道。正幹得順風順水之時,一個東北過來的中年人來到這個飯館。這個人文質彬彬,像個機關幹部,也像個中學老師,反正不是鄉下人的氣質。他說,要承包這個飯館。
郭大貴問:“你打算一年給俺們多少錢?”
對方伸出一個巴掌。
郭五姑道:“五萬?”
對方搖了搖頭。
郭大貴道:“麽意思哎?”
對方晃著自己的巴掌開口了:“這是啥?這是巴掌,我大脖溜打你個癟犢子!”
郭五姑驚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幹麽?”
對方橫眉立目,剛才的文質彬彬已經**然無存:“就幹你,行嗎?”
郭大貴立即回身,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對方見此把拇指和食指伸進嘴裏,猛地一聲呼哨,尖銳,刺耳。門外呼啦湧進一幫人來。這個東北人道:“咱好說好商量,否則,殺了你們剁成肉醬包包子吃。知道《水滸》裏有個專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嗎?”
郭大貴原本隻是懶漢,並不是殺伐決斷之人,此刻腿底下就開始哆嗦,菜刀也放了回去。郭五姑卻不杭虎,說:“甭管你們有多少人,咱現在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這種人好日子長不了!識路子的話趕緊滾蛋,俺們‘五貴餐廳’不是你們作妖的地方!”
這個東北人麵不改色心不跳,隻是輕輕一揮手,身後一個人便突然伸出了刀子,一下子攮進郭五姑的肚子。東北人對身後的同夥道:“先別拔刀子,我且問問她——(對著郭五姑)我們的好日子長不長,你說句痛快話,就帶你治病去,不然就耗死你!”
他說的“耗死”絕不是空話,不讓你出門,血流盡了,就必然會死。郭大貴嘴唇哆嗦,聲音顫抖,道:“長!長!你們會在河川鎮站穩腳跟,發大財,發橫財,富得流油!”
東北人道:“媽了個巴子的,這還像句人話。(對郭大貴)你扶著刀子別掉出來,帶她去醫院。我的人開車送你們。”然後從腋下的皮包裏掏出一遝錢來,看上去有好幾萬,遞給郭大貴:“拿去,治病用。”此時,郭五姑已經沒有了銳氣,疼得臉色煞白,額頭冒汗,失魂落魄,兩手不知疼地抓在刀刃上,鮮血順著刀身往下流。郭大貴不敢停留,接過錢來,扶著郭五姑就往門外走。門口果然停著一輛雙排座小貨車。便有東北人的同夥開了車門,扶著郭五姑上了車。誰知,小貨車並沒有去醫院,而是開上萬柳堤,又走了一個時辰,將他們扔在五曲河邊上,“同夥”說:“記住,以後永遠不要回河川鎮!需要錢的話,給‘老大’來電話。電話號碼就是你們店裏這個。”遂開車尥了。
郭大貴扶著渾身顫抖的郭五姑,眼看著鮮血還在流,下半身全被鮮血染紅了。怎麽辦?他放下郭五姑,回到萬柳堤上,打算攔截過路的車輛,以求把郭五姑送到醫院。為此,他從哈一遝錢裏,數出幾張,看看太新,又換成舊的——仿佛新的更值錢——手持幾張鈔票對著過往的車輛揮舞。多數車輛見此,使勁摁著喇叭“闖”過去。司機看到舞動鈔票,必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急事,於是不願意惹這種麻煩,遂急於逃走。還不錯,終歸有心軟的人。一個外地跑運輸的大貨車司機停了車。郭大貴立即湊上前去,說明意圖,把身後的郭五姑扶上卡車,將錢交給司機,向縣醫院奔去。
因為搶救及時,而且,沒把刀子拔出來,郭五姑沒死。經過三個小時手術,郭五姑被推出手術室,肚子和兩手都纏滿紗布,進了住院部。此時,住院部主任拿著銀灰色鋁合金病曆夾問郭大貴:“誰給她紮的?”這是非常“專業”的問題,帶有“破案”性質。回答不得體,立即就得向公安局報案。就眼下的情況看,報了案,就說不定又惹出麽個新情況來。現如今人際關係複雜是人人皆知的事。郭大貴漲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還是躺在擔架車上的郭五姑有氣無力地說了話:“是俺們自己為防身磨了把刀子,正想試試快不快,郭大貴撞了俺一下,就自己紮了自己。”這樣的謊話顯然是杜撰的,而院方也正企望沒有幺蛾子,這才好,千萬不要把院方變成破案場所,他們才不願意惹麻煩咧,於是,盡管漏洞百出,住院部主任也仍舊一個勁說:“好,好,好,沒大事就好,以後多注意。”遂逃也似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