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衛紅作為省裏的作家代表團成員來河川鎮采風,得知黃大想一家的情況,悲痛欲絕,失聲痛哭。她憤怒地背出蘇東坡的《洗兒詩》,以解心頭之怨:“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一個同樣是知青出身的叫馬姣姣的年輕女作家,身著時髦的喇叭褲,上衣開口很大,嘴角叼著煙,嬌滴滴道:“丁老師,現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哪來這麽多怨氣?”丁衛紅道:“你是沒深入到生活的裏層。”
馬姣姣雖很佩服丁衛紅的才華,但對丁衛紅這麽近距離“觀照”生活,難以苟同,她說:“黃大想這種人不會活著,不足掛齒。我比較喜歡小資情調,現在國家開放了,我們應該大力研究民國時期那些作家、大師,那種輕盈灑脫和無所謂。對社會要保持距離,不能離得太近。趁早出名最要緊,別講什麽情懷不情懷。”
丁衛紅不理她了。感覺話不投機。馬姣姣隻怕距離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所追求的:“文以載道,詩以言誌”的偉大情懷已經很遠,寫作僅僅為了出名,以及其後的利益,恰如馬姣姣所推崇的那種“出名要趁早。”要有深入紮實的生活積累,和對廣闊社會的深入研究,就需要時間和精力,尤其需要保持和錘煉對平民百姓的深厚感情。依靠“靈感”寫一點小感覺,小情懷,小願景,對社會對生活是一種吃涼不管酸的態度,這種作品寫與不寫有什麽區別?當然,文藝作品應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誰願寫什麽,怎麽寫,完全是自己的事。
一位年已七旬的老作家聽到她們的對話,走到丁衛紅身邊,把她拉到一旁,悄悄伸出了大拇指。這位老作家舉出一係列新晉作家的名字:劉心武,蔣子龍,張賢亮,王蒙,張潔,諶容,從維熙,鄧友梅,馮驥才等人,說這些人無一不是站在時代潮頭的有識之士。他們都沒有規避生活,而是勇敢麵對,以生花妙筆展示社會和人生。他們的作品,堪為後人研究曆史的佐證。你們年輕人要能夠看清迷霧後麵的青山。如果一時看不清,就等等,迷霧總會過去。一番話說得丁衛紅十分感奮,說:“您的話我會記住的”。
而馬姣姣和一位男士勾肩搭背去了。她是單身,而哈位男士有家庭。但他們倆外出這段時間一直在悄悄同居。丁衛紅也是單身,卻對馬姣姣這樣的女人難以理解,遂敬而遠之。
時隔不久,丁衛紅的報告文學《黃大想的一家三口》麵世,發表在某雜誌上。於是,引來全社會的熱議。前一階段,《中國青年報》上剛剛討論了一個叫“潘曉”的年輕人寫的文章《人生的路為什麽越走越窄》(後來人們知道,潘曉其實是好幾個人的名字組合,並不是一個人,隻是為了引起討論),社會上洋溢著對種種不公平現象的怨氣。而丁衛紅的文章,似乎又在其基礎上加了一把火。但正所謂“牆內開花牆外紅”,河川鎮的人們並沒有多少人讀到這本雜誌。倒是一位南方的法學專家看了這篇文章,給丁衛紅回了一封信,說:“目前咱們國家非常缺乏法製建設,一方麵不健全,另一方麵不普及。尤其農村,法盲太多。即使在幹部層,也以法盲居多。”
因為丁衛紅十分優秀,又是美女,鄉下也出現崇拜她的“追星族”(當時並沒有這個詞,但這種人從來就沒缺過)。這些人不僅搜集了丁衛紅的全部作品,還對她進行了考證和研究。在研究丁衛紅父親時,竟然找到北京陳老總門下,隻因陳老總已經逝世,與夫人張茜做了交談,確認丁衛紅父親確實曾在新四軍陳毅身邊工作過。而丁衛紅的祖上,按《姓氏考考略》雲:“太公金匱,武黃伐紂,丁侯不朝,丁姓始此。”即周武王伐紂之時,就有了丁姓的諸侯。但這位丁姓諸侯的詳細情況,卻沒有更多的文字記載。另一派則認為,丁衛紅的祖上源自於薑子牙一族。薑子牙是周朝的大功臣,兒子薑及死後,也被周王追諡為丁公,其子孫便以丁為姓,藉此緬懷先祖曾位尊丁公。史書記載較為詳細,《通誌.氏族略.以次為氏》中說:“丁氏,薑姓,齊太公生於公,支孫以丁為氏。”《元和姓纂》中說:“齊太公生於公,支孫以諡為姓。”自從這一支丁姓問世之後,其散居的地盤最廣,人數最多。也就是說,千百年來,中國的丁姓大都源自這一世係。這一係的主要發源地,在今山東濟陽。而丁衛紅老家恰恰是山東濟陽,祖上上溯若幹代,都沒離開過這片地區。更有人考證出當年愛慕丁衛紅的哈個老師修斯敦,說修斯敦後來進了中國科學院任研究員,也算人中龍了,丁衛紅沒和他牽手實屬失策。但另一派駁斥說,如果牽手,很可能兩個人都耽於愛情,一事無成也未可知。還有人考證出丁衛紅的姐姐也都非常漂亮,而弟弟則兼有威武,像個男明星。當然,鄉間有人嘲諷“追星族”閑得難受乃至吃飽了撐的才考證名人,怎奈,這樣的議論擋不住追星族的腳步,他們回擊說:“‘有錢難買俺願意’。俺想追誰的星是俺的愛好,礙著你蛋疼了?”
但有擁躉不意味著沒有對立麵。某省一位副省長在報紙上公開發表文章,指出丁衛紅的文章專講社**暗麵,屬於“右派言論”,在“思想傾向上問題嚴重”,對丁衛紅大張撻伐。而且追隨這種理論跟著搖旗呐喊者也不在少數。學校裏也責令丁衛紅寫出書麵檢查,在報紙上公開向社會道歉。丁衛紅畢竟年輕,一時間陷入迷茫。對自己今後是不是有能力走文學之路產生了懷疑。正苦悶間,她收到了退休多年的陳之謙教授的信函。裏麵是工工整整的毛筆小楷,摘錄了一段魯迅的話:“……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有時,他說得太早,連社會也反對他,也排軋他)。譬如我們學兵式體操,行舉槍禮,照規矩口令是‘舉……槍’這般叫,一定要等‘槍’字令下,才可以舉起。有些人卻是一聽到‘舉’字便舉起來,叫口令的要罰他,說他做錯。文藝家在社會上正是這樣;他說得早一點,大家都討厭他。政治家認定文學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可平安。殊不知殺了文學家,社會還是要革命;俄國的文學家被殺掉的充軍的不在少數,革命的火焰不是到處燃著嗎?文學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會的同情,潦倒地過了一生,直到死後四五十年,才為社會所認識……”陳之謙沒寫自己的話,通篇隻是引用。丁衛紅明白陳教授的良苦用心,把自己簽了名的一部作品給他寄過去,以表謝意。
黃天厚在保定府的精神病院住了兩個月,恢複了正常,回到河川鎮,繼續工作。他以往的所作所為過於低端,大家都對他表示同情和憐憫,都不去議論他。但他很不知趣,經常在人們跟前嚷嚷:“黃大想罪該萬死,黃大想罪該萬死!”有人告訴他,黃大想已經死了。他又說,早就該死,早就該死!郭向前得知以後,猜想是黃大想舉報過他,舉報的原因是他與沙金來有牽連。哈麽,沙金來究竟該不該判?黃天厚有沒有連帶責任?這件事涉及到河川鎮能不能維護社會治安,能不能樹立良好風氣,這件事該不該告知黃晉升?郭向前猶豫不決。
“丁衛紅事件”後的轉年,國家開展了為期五年的首次“全民普法教育”,全國有七億多人參與其中。規模不可謂不大。而這次活動是不是受到“丁衛紅事件”的推動,則不得而知。形成反差的是,在首次普法的五年之間,學校裏丁衛紅所在的係聲稱為了愛護她而一直在勒令她寫檢查,一寫就寫了五年,累計起來至少有三十多萬字。
……
而身在保定府的黃大迎得知堂兄死了的消息,十分震驚。他作為幹了二十年公安工作的老警察,對這種事心裏明鏡似的。他來到黃大想的墳前磕了頭,燒了紙。然後來到郭家堡找到郭向前,說:“老弟,俺對一切都心知肚明,沒有黃天厚就沒有沙金來,槍斃沙金來就會勾出黃天厚,這是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哈個為害鄉裏的沙金來不槍斃,天理難容!哈個興風作浪的黃天厚也早該繩之以法!”有著二十年警齡,一身榮譽的黃大迎為給堂兄討個說法,打算與黃天厚“死磕”。
這一年,郭家堡的毛紡廠分裂出20家分廠。他們的裂變,並不是因為發生了矛盾,而是業務不斷擴展,有點“大孩穿小襖”的感覺,於是,幾個領導者一商量,就辦了。其間,郭三秀到HB大學進修了一年,在小項幫助下,進入企管專業,粗線條地學習了一年。按照郭三秀的文化底子,要“細線條”也不可能。但這一年,讓她加鋼淬火,著實長了不少見識,在思路上大為開拓。譬如,她現在就知道了早先草原上的呼爾格、呼斯滿講的哈個“福特主義”和“後福特主義”,福特主義來源於西方工業時代的福特公司的生產模式:標準化、大批量、品種單一,她的毛紡廠正是這個類型。國際上隨著後工業時代的來臨,服務業越來越重要,市場趨於多樣化,更加精細化和個性化,福特式的生產模式越來越不符合市場潮流,這便是所謂後福特主義時代。她的毛紡廠現在看挺好,將來也必然麵臨挑戰。而後福特時代正是在福特時代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因此,她的毛紡廠雖然還會有一段黃金時間,但不能不早做預案。之所以要分裂成多家,就為迎接必然出現的變化,分廠“船小好調頭”,可以隨時轉產,而總體利潤能夠得到保證。郭三秀已經學會了“下棋看五步”,很像個合格的企業家了。一年的學業結束的時候,她代表毛紡廠表示感謝,送給HB大學一塊牌匾,和十萬塊錢“優秀學子獎勵基金”。
學校對郭三秀和小項的印象極好。小項畢業後順利進入北京的國家大機關,成為正式國家幹部。郭三秀風風光光地開車把小項送到單位,幫他安排好在單位的一切事宜。這時,小項就建議郭三秀把毛紡廠分成若幹分廠,因為現在毛紡廠業務太多,你作為一把手實在太累,若年紀輕輕就把身體累垮,不應該,好日子還在後頭,是白。小項為郭三秀設計了完整的企業核心層、緊密層與鬆散層的管理思路和章程,讓她交給郭向前把關。結果,與郭向前的想法一拍即合。於是,郭家堡迅速燦出一大片廠子。安排員工更多,整個郭家堡的年輕人都安排完了還不夠,外村的大量年輕人也得到安置。此時,有的人像發現了新大陸,開始驚呼:“又出現‘鋤禾童與姑’咧,青壯年都進了工廠,種地的剩下老弱病殘,咋辦咧?”
問題反映到郭向前跟前,他說:“現在農村勞動力剩餘太多,不這麽幹怎麽幹?‘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這三句話已被實踐證明是對的。俺們已經走出窮日子的怪圈,不能返回去。剩下的問題隻是怎麽擺布問題。種地的問題,能不能讓既懂行又有勞力的莊稼把式把勞力不足的家庭的莊稼地包攬過來?”此言一出,郭家堡立即有十來戶家庭願意出讓土地,請莊稼把式代為耕種,年底分一部分糧食即可。郭向前便做主促成了這件事。若幹年後,出現一個名詞叫“土地流轉”,其實就是郭向前的做法。但如此一來,郭向前又成為箭靶,不知道是誰對他進行了舉報,縣委勒令他糾正錯誤,退回土地,停止工作一個月,寫出深刻檢討,同時記大過一次。縣委辦公室的一個年輕幹部親自來河川鎮,將這份文件交給了他,看著他簽了字,臨走時問:“向前哥,你一向工作都不錯,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有了成績頭腦發脹了?”郭向前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難道寧可土地荒了,也不想辦法?”“沒見到紅頭文件你動麽哎?既然有政府發工資,端穩了這個鐵飯碗最重要。機關裏現在流行一個說法,叫‘看破不說破’,你想想,有沒有道理?”“謝謝你的提醒。”郭向前感覺“看破不說破”看似明哲保身之道,其實是不作為和不負責任。自己作為一鎮之長,能看到問題不解決而裝聾作啞昂?但眼下他不便爭辯;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有可能被“剔兒”回郭家堡,撤掉他的鎮長兼書記的職務。
一周後,內蒙哈邊的呼斯滿給毛紡廠打來長途電話,讓郭三秀轉告郭向前:“最近職場上會波詭雲譎,以謹慎為上。”
把嘴閉住昂?可是他該做的決定已經做完了,該闖的“禍”已經闖完了。一個月後,郭向前上交檢查報告的時候,縣委書記魏昌隆嚴肅問道:“土地退回去了?”郭向前說出了對哈個年輕人說過的話:“難道寧可土地荒了,也不想辦法?”“太放肆了,你在對誰講話?你這麽沒大沒小,做事不講分寸,能怪別人對你有意見,甚至整你昂?”“村裏的土地是不是集體的?村委會有沒有權利處置?”“是集體的沒錯,但越軌的處置是不允許的。再給你一個月時間反省,如果仍然沒有進步,河川鎮的職務你自己辭了白!”
郭向前低垂著腦袋,沒說話,默默走出縣委機關。他來到鎮政府,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這屋被他命名為“吸煙室”,就真有人沒事來這屋抽煙,當做煙碟的兩個粗瓷大碗裏,煙屁股堆得幾乎冒了尖,也沒人清理。他也不清理,自己也掏出煙盒抽煙,然後也把煙屁股往碗裏杵。抽到第五根的時候,縣委書記魏昌隆帶著一位花白頭發的老叔來了,進了這屋,魏昌隆也不喊郭向前的名字,郭向前也不喊他書記,兩個人隻是對視了一眼,魏昌隆說:“這位是縣委資料科副科長高登榜,還差兩年退休,現在提為正科,來河川鎮任鎮長兼書記。你們現在是兩個一把手,決策時老高在先,你在後。”說完就讓郭向前召開全體機關幹部會,他要在會上講話。
一切照辦。會上魏昌隆倒沒提郭向前的去留問題,隻是一個勁介紹老高的優點,結束的時候說:“老高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還說:“創造性這個東西,是把雙刃劍,在方向上是雙刃劍,在方法上也是雙刃劍。任何時候都要以領導的馬首是瞻。領導對了,你跟著沾光,領導錯了,你也沒責任,會當下屬的,還會主動為領導承擔。”郭向前當時很想站起來駁斥他:你這純屬奴才哲學,你眼裏還有工作昂?老領導陳雲是咋說的——不唯上,不唯書,要唯實。是白?但郭向前忍住了。散會後老高要在食堂請客,說是帶來了好酒,與大家加深了解,魏昌隆也興致很高,也留下來說要“與民同樂”。而郭向前悄悄走了。他寫了個紙條塞進老高的口袋。
食堂裏熱火朝天喝酒碰杯的當口,老高告訴魏昌隆:郭向前辭職了,這是辭職書。
三天後,郭家堡的出租土地的十幾戶村民,都將土地收回了,前期莊稼把式為大家做的哈些勞務,被折價付款。這十幾戶村民的百十畝地,秋後全部歉收,場景可憐。但無人再敢找郭向前求助,不能再為難他了。況且這十幾戶村民還有更多的村民,現在手裏有錢了,可以隨便買議價糧吃,不像以前再把土地看哈麽重了。交公糧的時候,就買來糧食交。但如此一來,年終盤賬的時候,就感覺“又虧了”,甚至入不敷出了。一個七十歲的歉收老者找到郭三秀,請求安排個掃地的活兒,郭三秀不答應。便又去製藥廠找沙紅棗,說家裏要揭不開鍋了,你是郭向前的“哈個”,想想辦法白。沙紅棗不得不安排,於是,接下來就安排了十幾位從六十歲到七十多歲不等的老頭老太太給她掃院子。一時間成為製藥廠的奇特一景。事情不能就此了結,郭向前繼續讓製藥廠出錢,雇人把哈十幾戶的土地暗中包下來,該春耕春耕,該下種下種。形式上沒有集中給某一個莊稼把式,給的是十幾個人,這種事不可能不走漏風聲,但卻無人再追究郭家堡了。
(這件事涉及一個新概念“土地流轉”,郭向前為此背上記大過處分。從1984年事情發生到30年後的2014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正式印發了《關於引導農村土地經營權有序流轉發展農業適度規模經營的意見》,明確了下述基本原則:1,堅持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穩定農戶承包權,放活土地經營權,以家庭承包經營為基礎,推進家庭經營、集體經營、合作經營、企業經營等多種經營方式共同發展。2,堅持以改革為動力,充分發揮農民首創精神,鼓勵創新,支持基層先行先試,靠改革破解發展難題。3,堅持依法、自願、有償,以農民為主體,政府扶持引導,市場配置資源,土地經營權流轉不得違背承包農戶意願、不得損害農民權益、不得改變土地用途、不得破壞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和農業生態環境。4,堅持經營規模適度,既要注重提升土地經營規模,又要防止土地過度集中,兼顧效率與公平,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土地產出率和資源利用率,確保農地農用,重點支持發展糧食規模化生產。而該《意見》未出台前,郭向前為此挨了記大過處分,備嚐羞辱。)
縣裏沒有為郭向前的辭職發文件公布,鎮裏也沒發人員調整的文件,縣裏隻發了一份高登榜任職的通知,鎮裏做了轉發。兩個一把手的情況,在河川鎮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鎮政府的人們都納悶,但沒人多嘴,都知道郭向前可能“失勢”了。還猜想郭向前出問題了,所以沒有人同情他,去看望他。月底的時候,鎮裏的交通員給郭向前送來了工資,郭向前一數,還是正科級的工資標準。也就是說,你郭向前辭職,縣裏並沒批準。脫離崗位是你自己的事。沙荊花對縣委的這種安排不便多說,隻是對郭向前排解說,這樣挺好,你也該收收心,多幹點村裏的事了。再說,管的事多,得罪人就多,別忘了哈把染血的匕首還在壁窯裏擱著,哈就是警示。
但郭向前對土地的糾結絲毫沒有開解。種地問題是農村的根本,也是全國老百姓的生活依托,他想組織一些壯勞力去為哈十幾戶村民種莊稼,可是,真的組織不起來,大家說,向前書記,你得算算賬,種一畝地能有多少收益,抵得過在企業裏打工昂?糾結啊,糾結。
郭向前要求村裏的小學校安排農耕課程,讓孩子們從小學會種莊稼,不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有人譏諷郭向前出手不高,不瞄準現代科技,卻推行“返祖”;還有人為孩子定的目標就是考大學、離開農村進城去,公開與郭向前叫板,隻要到了農耕課,就讓孩子逃課。不得已,郭向前“祭起”物質刺激之旗,從毛紡廠拿出一筆錢,凡是參加農耕課的小學生,都給獎勵,號稱“稼檣補貼”。幹得好的,還戴小紅花。這件事傳到了鎮上,高登榜也照此辦理,對所有的小學做了安排,同時,在所有中學開辟農機課,水電課,讓學生們學會開拖拉機和收割機,學會用電,為將來打基礎。能考上大學當然好,考不上大學也無所謂,回村就能發揮作用。
各村陸續知道郭向前辭職了,這種事往往傳得很快,很多人在迅速調整人際關係,但仍然有一些村請求郭向前指導工作。郭向前便繼續“下村”了,順便就對各村的情況做了深入調研,得知很多人願意將自己承包的土地租給願意並有能力種地的人,這樣,主觀上為了騰出勞動力幹其他想幹的事,客觀上便於機械化,便於統一澆灌,統一施肥和打藥。村民們說,人家東北森林地區用飛機播種、撒藥,咱冀中平原若實現了大麵積播種,不是也可以使用飛機昂?哈要節省多少勞動力?這些勞動力不是都可以外出打工,或在本村企業打工掙錢昂?他寫出了詳細的請示報告,寄到保定市政府。但泥牛入海,沒有回音。可能自己過於超前了,讓上級領導為難了。
這一年,“鄉鎮企業”的名稱開始使用,“社隊企業”的稱呼正式退出曆史舞台。“大隊部”的稱呼也變為了“村委會”。但這種轉變十分漫長,直到三十年後,有的村仍然把村委會叫做大隊部。
對於郭家堡的鄉鎮企業,郭向前吸取以往的經驗教訓,設計了“政策引導,資金扶持,全程服務”的發展思路,譬如合理分配土地的使用,工廠要建,但建在何處最合適,不能占用好地,等等(後來有的地區搞“工業園區”大量占用畝產千斤的良田,關鍵是也沒搞成功,那些良田就長期荒廢著)。資金的扶持也不能再囫圇吞棗,別的村咱管不了,在郭家堡,不允許稀裏糊塗貸出款來賴賬不還。如此一來,應該得到扶持的,便一個個發展神速。郭三秀的毛紡廠成為孵化器,一個母公司下屬20個子公司又孵化出若幹個加工廠,以人才戰略引領企業發展,建立了強壯的科技人才隊伍,開發各類毛紡織花色品種100多個,創造出一批省、部優品牌,暢銷全國,倏忽間成為全國鄉鎮企業毛紡類龍頭老大,產量之大居全國之首。沙紅棗的製藥廠也成為全國醫藥行業的一朵豔麗新葩,基本還清貸款,進入良性循環。周滏陽的家具廠,也一天好似一天。
……
“腰刀幫”的三十輛大車,已經換成二十輛“解放牌”雙排座卡車。之所以買雙排座,是因為跑長途他們都必須帶著家屬,可以帶妻子,也可以帶兄弟姐妹或父母、叔叔大爺、侄子外甥等等,總之不允許單獨行動。這是毛紡廠的規定,其實是財務總監郭二惠的規定。她對河川鎮的情況非常熟悉,黃賭毒明的看不到,暗的卻難保沒有。人們才剛改善了生活,不能“栽”在這上麵。而且,腰刀依舊隨身攜帶。不過,不允許帶在腰上,而要放在車座上順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因為有一次車隊在一個河邊的路旁停住,大家下車方便,此時一個弟兄腰帶上別著腰刀,恰巧碰上一輛巡邏的警車路過,便停車攔住了這個弟兄。
“你們是幹什麽的?”
“我們是內蒙跑運輸的,沒看見我們都穿著袍子嗎?”
“穿袍子也並不意味著必須帶腰刀——沒收!”
郭二惠有些慌,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遇到,於是一個呼哨,眾弟兄一人一把腰刀,將三個警察團團圍住。阿爾斯楞晃著手裏明晃晃的腰刀,甕聲甕氣道:“隻要我們頭領一聲招呼,別看你們是三個警察——”一個警察道:“什麽意思,想襲警?”其他警察攔住他的話頭,拽著他往回走。這個時期的警察隻有警棍,沒有槍支,麵對這個陣勢,也不想拿雞蛋碰石頭,那個警察便軟下口氣,道:“你們誰是領頭的?由領頭的說話。”郭二惠走上一步:“俺就是,你想說麽就說白!”
“這種腰刀不允許隨便攜帶,尤其不允許你們依靠人多勢眾形成勢力,這是咱們國家堅決製止的事兒!”
郭二惠見此,就把前一段時間河川鎮發生的一切簡要說了一遍,特別說到了國家二級英模黃大迎,然後給了警察一個郭向前家裏的電話,說:“你們若不信,就打這個號問問。”但哈時候警察也並沒有手機,這是在這個地點沒法核實的事兒。於是,他們承認黃大迎確有其人,但也說不定被你們假借名義,所以要求把郭二惠帶到公安局去說話做筆錄。郭二惠急了:“麽哎?拿俺們當壞人咧?俺們既然是壞人,就先綁了你們跟我們走一趟郭家堡!”
眾弟兄再次齊聲叫喊:“綁!綁!綁!”立即有人拿來了繩子,步步近逼,縮小了包圍圈。一個警察徹底慌了,高叫:“你們無法無天!”郭二惠:“叫什麽,先把你綁了!弟兄們——”話沒說完,這個警察急忙打斷:“算了算了,不用你們綁,我們跟隨你們走一趟郭家堡!”郭二惠道:“你以為俺們是瞎咧咧?俺們是河川鎮郭向前的隊伍!”
“啊?郭向前?我操!這回老郭得請我們喝一頓了!”三個警察突然哈哈大笑,似乎在這荒郊野外遇到了親人,也似乎終於給自己找了台階下,“早說啊,誰知道你們是郭向前的隊伍啊!”他們究竟是不是知道郭向前其人,誰能說得清。
於是,這輛警車在前麵開路,護送著二十輛雙排座卡車浩浩****朝冀中平原的河川鎮開去。及至見了麵,必然是一番掏心掏肺的寒暄,誇讚,感歎,叮囑,等等,凡此種種都可以想見。三個警察也真的弄了一頓酒喝。郭三秀還給他們每人二斤好毛線,沙紅棗給他們每人一盒心髒保健藥。
毛紡廠業務量倏忽間就擴大了若幹倍,所有的員工和領導者都陡然感到肩上的壓力增大了。一個企業和一個人一樣,既要吃,還要拉;光拉不吃不行,光吃不拉也不行。眼下呼斯滿和郭二惠就在商量“拉”的問題,他們要把產品“拉”到外蒙的烏蘭巴托去,“拉”到蘇聯的莫斯科去!他們雖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卻也信心滿滿,豪氣幹雲!
沒錯,幹就幹大的!可是,此時中國與外蒙古的邊境還沒有開放,出不去咋辦?呼斯滿自有辦法,他通過外蒙古的朋友,幫他辦了護照,又和某邊防站建立了互信簽了生死合同。哈個外蒙古的朋友叫巴彥卡魯熱,三十五歲。幾年前呼斯滿往邊防站送皮坎肩、皮手套犒勞邊防戰士的時候,在中國一側一大片戈壁灘的灌木叢裏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小夥子,便把他拖出灌木叢,喂他奶茶和奶酪,救了他。這個人就是巴彥卡魯熱。他雖然是通過外貿部門的正當手續進來的,可進來後卻因天降大雪而迷了路,還遇到三隻狼,他扔掉了所有的食物(他們外出遠途,身上帶的最多的東西就是食物和奶茶),狼吃飽後走掉了,沒再回來,他卻餓昏了。呼斯滿發現他以後,不光救了他,還把他背到邊防站,將養了三日。就此兩個人建立了生死友誼。隨著中國方麵的改革開放,呼斯滿把一紙到外蒙做生意的申請書寄到了自治區的領導手裏。
於是,呼斯滿暫時沒獲得出境做生意的答複,卻得到可以通過打包、郵寄的方式做小筆生意的允許。時隔不久,還允許他出境了。他這個情況,屬於特批。需要他與邊防站簽訂生死合同,保證不給國家惹麻煩。經過接觸,聰明的呼斯滿對外蒙古漸漸有了明晰的了解。過去外蒙古是中國的一部分,二戰以後才獨立出去,對這一點呼斯滿非常清楚。這片原本屬於中國的土地,與中國有著四千多公裏的漫長邊境線。呼斯滿曾經想過一個問題:中國的發展比外蒙古快得多,好得多,他們的烏蘭巴托就像中國的一個小縣城,他們難道不想回歸嗎?經過交往得知,哈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屑於“回歸”,他們的腦子裏時時洋溢著大元朝征服世界、征服中國的哈段曆史,一直在為此而向往而驕傲,這是呼斯滿根本沒想到的!
巴彥卡魯熱對呼斯滿說:“想知道中國人在蒙古人的心裏是什麽位置嗎?日本人在中國人心裏是什麽樣,中國人在蒙古人心裏就是什麽樣。”中國人厭惡、憎恨日本人,好,外蒙古對中國就是這個態度。其實,中國人厭惡、憎恨的是曆史上的日本人,而外蒙古人厭惡、憎恨的更多的是現在的中國人。為此,在外蒙古做生意,呼斯滿從來不說自己是中國人,但他立誌通過自己的努力扭轉這種情況。
烏蘭巴托的社會治安不是很好,巴彥卡魯熱說:“你一個人上街可要小心,特別是晚上,要離街上的醉鬼遠一點兒。”而其他外蒙古人對做生意的中國人更抱有成見,一次呼斯滿在一個小飯館吃飯,聽到老板說:“我從不接待中國人,因為我分不清誰是生意人,誰是旅行者。”他不知道呼斯滿就是中國人,並且還是生意人,直截了當表達了他對中國生意人的抵觸和厭惡感。因為經過特批來到烏蘭巴托做生意的中國人除了呼斯滿還有其他人,或許哈些人傷害過這個老板?不得而知。一次烏蘭巴托的地方環保警察讓好幾個中國生意人站成一排,在太陽底下曬著,等待檢查,他們自己則坐到蒙古包裏喝起酒來。這明顯是一種侮辱,但中國人又不得不忍氣吞聲,而其他的外國生意人卻不會受到這樣的對待。一個中國做生意的朋友曾親口告訴呼斯滿,說他在烏蘭巴托被小偷偷去錢包,誰知追到小偷後卻被當地警察帶到警察局,小偷被放走,他反而挨了打。在蒙古的中蒙混血兒,一般不會主動對別人談及自己的中國血統,特別是有中國血統的蒙古官員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因為這是斷送政治前途的危險舉動。
但因為呼斯滿號稱自己本身就是外蒙古人,說得一口烏蘭巴托腔的蒙古語,所以,不僅沒遭到過刁難,還把毛線、毛衣、皮夾克、皮坎肩、皮手套、皮帽子賣得悠悠的,讓所有的生意人都羨慕。但稍稍涉及國家尊嚴,就會遭到強力抗拒,即使是好朋友巴彥卡魯熱也不行。有一次呼斯滿在酒桌上說出了“成吉思汗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既然我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就要共同發展”的話,結果氣得巴彥卡魯熱差點把杯中酒潑到呼斯滿臉上,他試吧試吧而沒潑,似乎想起了呼斯滿的救命之恩。但巴彥卡魯熱說了這麽一句:“你,大國沙文主義!”
但從巴彥卡魯熱身上,呼斯滿也清晰地感覺到,他對自己始終抱有一種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麵覺得遇到呼斯滿對他是個機遇,呼斯滿的人品、產品、資金、技術對他和他的國家的經濟和基礎建設都可以帶來實實在在的幫助。但由於外蒙曾是中國的一部分,他們對中國懷有的恐懼心理是極其普遍的,中國越是改革開放,到外蒙的的中國人越多,與其經濟往來越頻繁,他們在興奮的同時越害怕。因為他們不知道中國的意圖,認為中國對外蒙還有收回領土的野心,天天心裏敲小鼓,所以對大多數中國人都沒有好感。
聰明的呼斯滿在與巴彥卡魯熱交往的時候,就格外注意放下架子,放下哈種大國常有的居高臨下的心態,不說刺激對方的話。多聽對方的意見。對待商品價格寧可“薄利多銷”,少賺點;而在收購外蒙古的羊毛時,隻要不賠錢,盡量多給對方利益,用以維係兩個人的友誼。呼斯滿覺得這是自己作為大國公民所本應具有的成熟心態。
業務做了半年之後,外蒙古的北方近鄰蘇聯換屆,戈爾巴喬夫當選為蘇共總書記和蘇聯總統,開始領導蘇聯進行全方位的改革,外蒙古受其影響也開始了經濟領域的改革。這個長期處在蘇聯和中國兩個大國夾縫之間的國家,自成立之日起,就長期地深刻地受到中蘇兩國的影響。因為它本身就在蘇聯扶植下成立的,其政治製度與經濟製度必然完全模仿蘇聯的模式。這年5月,蒙古人民革命黨在十九屆代表大會上通過了第八個五年計劃,首次提出了進行經濟改革的目標。長期以來,外蒙古的經濟發展嚴重依賴於蘇聯,又由於國民主要從事畜牧業,經濟基礎過於薄弱,並沒能在蘇聯幫助下實現初步的工業化。又由於中蘇關係在上世紀60年代破裂,外蒙古與中國之間便基本斷絕了往來,正式恢複來往也是1986年以後又過了好幾年的事。此時呼斯滿有個設想,要在此處建立一個囤積、周轉商品的大型倉庫,在烏蘭巴托站穩腳跟的同時,把目光瞄向莫斯科!
夜晚,呼斯滿來到郵電局,花高價給郭向前家裏打了長途電話。詳細匯報自己對外蒙古的估價、分析與下一步的設想。誰知,郭向前卻說出一番這樣的話來,幾乎讓呼斯滿瞠目結舌:“呼斯滿啊,自從與你結識,俺就在研究外蒙古,在它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裏的國土麵積上,遍布沙漠和戈壁灘,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但卻是世界上國土麵積第十七大的國家。而人口又非常少,才不到三百萬。最引起俺興趣的,是外蒙古作為礦產資源大國,擁有鐵、銅、鉬、煤、鋅、金、鉛、鎢、石油等80多種礦產資源,建有很多礦區和采礦點。俺們完全可以進行多種經營,打破皮革、皮毛和毛紡織品的局限,進行礦產資源的貿易往來,俺想,縣政府一定會支持俺們開展這些業務。若他們不支持,俺就到北京找老領導去!”連省領導都漫過去了,口氣之大完全出乎呼斯滿預料!郭向前還提出,如果需要他出麵,就請呼斯滿運作,他會親自和外蒙古方麵座談協商。
呼斯滿打完電話,走出郵電局的屋子,仰望東南方河川鎮的位置,但見墨藍的夜空群星閃爍,有好幾顆星星非常之亮,刺人眼目。他頻頻點頭,興奮異常!
兩個月後,呼斯滿真的把郭向前“運作”到烏蘭巴托來了,加上中國內蒙古外貿部門的一位同誌,還有巴彥卡魯熱,四個人又一起邀請了烏蘭巴托的一位副市長(巴彥卡魯熱的叔叔)進行了深入研究,最後敲定,在烏蘭巴托建起麵積達到四千平米的大型倉庫,在庫內順帶建起一座可容納數十人的三層小樓,這樣,國內外的客戶和朋友都可以接待。郭向前送給副市長的禮物,是郭家堡製藥廠的一套紅綢子包裝的心髒保健藥,這種藥的原料是中國的中草藥,因此基本沒有副作用,保質期是兩年,郭向前許諾,兩年後再繼續給副市長寄來足夠老兩口吃的量來。副市長高興之餘,順順當當簽下了合同。在飯桌上,副市長說:“我們蒙古目前的經濟形勢非常不好,麵臨著嚴重的經濟危機和國家破產的危險。這對於過去曾經是一家的兩個國家,怎樣處好關係,你們是看笑話還是幫一把,既是個契機也是個考驗。呼斯滿大侄子近年來與巴彥卡魯熱一直友好合作,我這個副市長於公於私都心存感激,現在我以副市長身份表示,如果郭向前鎮長能在烏蘭巴托投資,我們願提供一切方便!”
這頓飯吃得非常高興。但吃完飯散席以後,內蒙古外貿部門的同誌表示了這樣的擔心:“向境外投資搞建設,隻怕我們自治區領導不同意,因為以往還沒有先例。”郭向前說:“俺也擔心縣政府不會同意,俺已經做好到北京求助的思想準備了。”
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內蒙古方麵和縣政府方麵全都亮起紅燈。郭向前不得不帶著沙荊花前往北京,找沙耕讀去了。沙耕讀在百忙之中抽時間接待了這娘倆,他們再次來到“豐澤園”吃飯。這次郭向前就不再哈麽恓惶了。沙荊花簡要匯報了郭家堡的情況,郭向前則匯報了全鎮的工作,然後聆聽沙耕讀教誨,他想提的問題放在了最後麵。
沙耕讀道:“今年國家發布了一係列重要文件和規定,不知你們認真學習、傳達了沒有。譬如,國家從今年起開始實施‘863’計劃(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國務院發布了《關於進一步推動橫向經濟聯合若幹問題的規定》;今年的六屆全國人大會議批準了國務院製定的中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七五’計劃,消費品除糧、油外已基本取消票證,敞開供應;國務院發布了《國營企業實行勞動合同製暫行規定》、《國營企業招用工人暫行規定》、《國營企業辭退違紀職工暫行規定》和《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頒發了《全民所有製工業企業廠長工作條例》;十二屆六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於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提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根本任務,是適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需要,培育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四有’公民,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質和科學文化素質。”
沙耕讀博聞強記,說出了一大串重要文件的名稱,郭向前急忙從皮包裏掏出紙筆,唰唰唰地記錄下來,生怕漏掉一個字。末了,沙耕讀道:“你們說,這一切,意味著麽?”
郭向前回答:“一方麵,經濟工作進一步放開;另方麵,黨的工作進一步加強。”
“正是!向前侄子很聰明咧!”沙耕讀高興地拍了拍郭向前肩膀,主動向這娘倆敬酒。沙荊花見火候成熟了,就代替郭向前說出了毛紡廠想在外蒙古投資建倉庫的事。
沙耕讀思考了一下,說:“郭家堡果然不同凡響,事事走在別人前麵。因為國家目前還沒有這方麵的文件,所以,俺權且給你們批個條子。”沙荊花娘倆自然是非常高興的。沙耕讀繼而說出郭家堡應該向高科技瞄準的問題。郭向前道:“好,俺把這件事牢牢記住。”
娘倆拿了沙耕讀批的條子,高高興興返回了家鄉。他們首先來到縣政府和縣領導做了交涉,縣委書記魏昌隆和縣長黃晉升對待郭向前十分謹慎,因為他們眼下方知郭向前身後有個不得了的領導。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就批了同意。而郭向前來縣機關隻是跟在沙荊花的身後,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見了這兩個人全都沒有說話的欲望。時隔不久,鎮上的高登榜在家裏喝酒引起腦溢血,半身不遂,不能上班。沙荊花對郭向前說:“兒啊,回去上班白,見好就收。”郭向前想想也是,遂重新上班了。
……
有意思的是周滏陽,他成立了“金板凳公司”以後,由於得到資金扶持,實現了半機械化,也在倏忽間躥紅,板凳椅子賣到了全國,北京某大劇院的椅子全是他做的,北京多家電影院的椅子也全是他做的。
這時,在鄰縣機修廠當工人的大許來找郭向前了。此前他給黃新桃寫過信,打聽眼下河川鎮的情況,得知郭向前做了鎮長兼書記,便十分興奮。他的機修廠在半年前解散了。廠裏的工人紛紛自尋出路了。解散的原因十分簡單,是上級領導的要求。上級領導在一次大會上說,現在所有的集體企業全都存在軟、懶、散和大鍋飯問題,因此,一律解散,不能再依靠上級領導輸血過日子。其實,大許的機修廠效益非常好。因為改革開放以後,各村農機與汽車大幅度增加,修理業務十分火爆。但縣領導為了“統一領導”,便“一刀切”了。職工們有喊的有鬧的,都無濟於事。問題是這幾年大許這個善於學習和動腦筋的年輕人,已經掌握了非常全麵而熟練的維修技術,現在空有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咋辦?便來求助於郭向前。
“在河川鎮辦一個機修廠,你來做廠長,敢不敢幹?”郭向前問。
“趕鴨子上架?別看俺沒當過廠長,沒麽不敢的,你給俺搭了架子,俺就上!”大許已經學會了抽煙,掏出煙來,遞給郭向前一根,自己也抽上,“去年,俺們廠長接了一檔兒北京的活兒,難度哈個大,嚇死人!可你猜怎麽著,俺們硬是漂漂亮亮完成了,誰是主將?你肯定想不到,本人!”
“麽活兒哎?神神秘秘的?”
“俺們廠長的弟弟在國家導彈支架研究所工作,他們有個‘導彈儀器倉安裝支架優化及減震性能的研究’課題,久攻不下,廠長把課題拿來讓俺們這幫土包子試試,原本隻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事,廠長也沒拿俺們當回事。可是,俺就為此琢磨了三天,寫出一篇兩千字的論文闡述其原理,並畫出草圖,交了上去。雖說人家並沒有照搬俺的設計思想,但在俺的設計基礎上稍加改進,一舉攻破難關。你猜,給了俺多少獎金?”
“多少?”
“一萬!”
“嘿,還真不少!大許,俺早就看出你是個人才!”
“你若給俺拆兌出三十萬來,俺就能成立一個像模像樣的機修廠。舉凡汽車、拖拉機、收割機之類的維修,全都手到擒來。甚至開個中專課堂,俺也敢講!”
“真的?”
“哈還有假?”
“俺有主意了,不給你辦機修廠,俺就給你辦一個機修大講堂,誰聽課誰繳費。”
“賺教學的錢?”
“不行昂?”
“當然行。”
說幹就幹。郭向前讓大許立馬在郭家堡住下來,還住到他原來的五保戶家中。這邊,郭向前就在鎮上給大許物色到一處中學的一間空閑教室。在這所中學的大門口加掛了“河川鎮機修大講堂”的木牌,白漆的底子,紅色的楷體字。此時,想辦機修廠的村民很多,都想試吧試吧,郭向前不急著給他們起照,先讓他們到大許哈裏去培訓,拿到畢業證後方給起照。讓大許的業務開門大吉。一來二去,大許的大講堂就出名了。參加過培訓的人們,還都把他幫助導彈支架研究所解決難題的事,像講故事一樣傳播出去。於是,忽一日,某省拖拉機廠不知從哈獲得了信息,派來兩名技術人員求教履帶拖拉機的跑偏問題。這可讓大許麵臨了極大的技術挑戰。
來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也許都是幹部,但看上去都像工人,因為他們都穿著藍色工作服,戴著灰色套袖。哈是“不脫離工人本色”的象征。他們問大許:拖拉機跑偏為什麽,怎麽解決。大許想了想道:“拖拉機的履帶和自行車的鏈條是一樣的,其傳動速度可用V=z.n.t表示。z為驅動輪的齒數,n為驅動輪的轉速,t為履帶板的節距。顯然,若兩條履帶的節距不等,或兩驅動輪的轉速不等,或兩驅動輪的齒數不等,都將使兩條履帶的傳動速度不等而跑偏。”接下來大許不說了,因為對方還沒談報酬問題。
對方年老的哈位趕緊說:“說下去,說下去!”
大許道:“俺這個大講堂是經營單位,你們咋不提報酬問題?”
“哈哈,我們忽略了,你說吧,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多少錢?”
“三萬。”
“我們能滿足,但要在實驗證明你正確之後。”
“好白。”
某省拖拉機廠的兩個人住在了河川鎮的小旅館裏,等待大許出成果。於是,三天後,大許拿出了一篇兩千字的論文,和設計草圖(三視圖)。某省拖拉機廠的人要將這一切悉數拿走,說是實驗成功後付款。大許拒絕了:“不行,你們受到啟發後不承認參考了俺的意見,咋辦?”
“哈是不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一旦出現哈種情況,俺找誰哭去?”
年老的工人一咬牙:“我們先付你一萬押金,行了吧?”
“不行,至少一萬五!”
“容我們給廠裏打個電話,請示一下。”
兩個人便借了學校的長途電話打到某省。哈個時候,有“長途電話”與“本地電話”之分,不是長途電話便打不了外地。兩個人經請示,答應先付一半,於是,給了大許一萬五,拿走了大許的設計方案。時隔不久,某省的兩個人回來了,說問題已經解決,為表示感謝,還多給大許五千。於是,這一筆業務就賺了三萬五。
自打起照到現在,才幾天?大許激動得哭了。他拿上一萬塊錢去找郭向前去了。他要對郭向前表示重謝。哈個時候一萬塊錢可絕對是“大錢”了,因為“萬元戶”是多少人的奮鬥目標咧!可是,大許遭到了郭向前的婉拒。
“人盡其才,曆來是俺的觀點,舉賢不避內,舉賢不避親,更別說咱倆並沒有親屬關係,俺支持你全是應該做的。”郭向前遞給大許一根煙,自己也點上,態度誠懇,親熱。
大許故意問:“你屋裏咋沒有暖壺?俺喝慣熱水了。口有點渴。”
“在裏屋咧,俺的暖壺太舊,擺在外麵,誰見了都叭嚓,還會搶著給俺買新的。”郭向前說著進裏屋給大許倒水去了。
大許趕緊將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兜壓在郭向前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麵,再坐回椅子,裝作“沒事人”的樣子。郭向前端著一個會議室專用的白瓷碗過來,熱氣飄過來花茶的香氣,將瓷碗擺在大許身邊的辦公桌邊上,便發現了辦公桌上的玻璃板一頭翹了起來,而下麵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兜。郭向前自然對一切都心知肚明。但他不想跟大許打打咕咕,便也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與大許嘮著家常。大許喝完熱茶告辭出門,郭向前送他出來,問:“你這麽好的文化基礎,咋沒有考大學?”
大許不好意思道:“俺家裏困難,下邊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家裏需要俺掙工資。”
郭向前道:“俺幫助你,明年夏季7月初,俺幫你報上名!”
大許急忙阻攔:“俺明白你的意思,你又不肯隨便動用集體資金,必是掏自己腰包幫俺,哈怎麽行,哈個大學俺也上著不踏實。俺這小門小戶的最怕欠著人情債。”
郭向前一聲長歎:“你可以不相信俺郭向前,但不能不相信郭家堡,俺不出錢,讓郭家堡出。”
“可是,俺已經不是郭家堡知青了呀!”
“俺把你調回來,把戶口辦進來,總可以了白?”
此時大許幾乎說出了與郭大貴相同的話:“麽叫‘貴人’哎?想人所想,急人所難,治病救命,是白?”大許與郭大貴如出一轍,也是在椅子上往下一出溜,就跪在地上,要給郭向前磕頭。這個陣勢郭向前已經見過了,有經驗了,便快速拉起了大許,說:“你這麽幹不是折俺的壽昂?俺年紀輕輕的咋能接受這種大禮?事不宜遲,你趕緊回鄰縣,把戶口和家什、行李全拿回來,到河川鎮派出所上戶口去,落在咱郭家堡!”
大許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郭向前催促道:“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要敢切敢拉,趕緊走,甭婆婆媽媽的!”並在大許肩膀上使勁捶了一拳。大許哭出了聲,“嗚嗚”著走了。
一直在裏屋聽著對話的沙荊花此時走出屋來,說:“兒啊,你越來越會辦事了。當然了,你現在有了權力,可以對一些事做主。不過,權力這個玩意兒是把雙刃劍,既可能為別人辦事,又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下一步,你能料定會有多少人找你要錢,資助去幹這個,幹哈個,你應付得過來昂?”
“娘,您提醒得對,俺一定要把住關。”
轉過天來,大許把行李和戶口全帶過來了,經過鎮上派出所,重新將戶口落在了郭家堡,重新住到哈個叫楊十三的五保戶老漢家中。並在郭向前資助下,全力以赴開始複習功課。大許是個非常聰明非常算計的人,他看出來,郭向前把自己給他的一萬塊錢全用在給自己買口糧和副食肉蛋菜方麵了,為給自己增加營養,還增訂了鎮上的牛奶。到了轉年臨近大考之時,他一算賬,郭向前至少花出去一萬以上,超出自己送的“禮錢”了。當他問到郭向前是不是自己掏腰包時,郭向前笑著說:“俺還真沒有小金庫,拿不出這筆錢,是咱的毛紡廠支付的。”
人與人之間的溫度是可以轉移和傳染的。郭向前的溫度傳給大許以後,他就轉移給了五保戶楊十三老漢。他在楊大爺家中居住期間,感到楊大爺已經年近八十,麽都不願意幹了,舉凡洗衣、做飯、挑水、掃院之類,全都懶得動手,與十年前大相徑庭了。於是,大許便承擔了楊大爺家的所有活計。也算對緊張枯燥的複習功課的一種舒緩。他在這大半年裏,把楊大爺家的糧囤加固重圍了一下。時下糧囤在有些村子是不起多大作用的,因為自家存的糧食少,而郭家堡因為副業好,村民們手裏有活錢,就經常買些糧食囤積起來,於是,自家西廂房或院子裏糧囤就成為非常重要的物什。外村人來到郭家堡,看一家糧囤的大小,就可以知道其經濟境況如何,若是年輕姑娘前來相對象,糧囤也是必看之物。為妥善貯藏糧食,確實起到防潮、防黴的作用,大許把楊大爺的糧囤的底部架高,用紅磚壘起高台,抹上水泥。然後用幾道葦席圍成筒狀,再在外麵抹上泥巴,抹光抹勻。中間打了隔斷,底部鋪上塑料布,一邊存玉米,一邊存小麥。大許幫楊大爺圍這個糧囤,運用了一點物理知識:下麵略細,上口略粗,這樣的囤子裝得比較多,還沉穩結實,不會發生垮塌。
楊大爺家的所有衣物,大許全幫著洗了。連鋪了多年、看不出顏色的炕被,也拆了洗幹淨,再重新做上。楊大爺每天鋪、蓋的被褥,被大許全部做成“裏外三新”的新被褥。楊大爺穿了多年像油包一樣的老棉襖,也讓大許“鳥槍換炮”換成了“裏外三新”。多年的知青生活,已經磨煉得大許在籌洗漿做方麵無所不能。最可貴的,是大許每天晚上給楊大爺洗腳。先兌好熱水泡上半小時,然後用絲瓜瓤子細細地搓洗,兩次下來,楊大爺帶著很厚老膙的一雙大腳就露出原有的模樣。腳趾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楊大爺出了門,逢人便誇大許懂事。說大許離開郭家堡幾年,現在回來完全變了個人。也有人悄悄問大許:“你這麽著是為麽哎?”大許的回答也很簡單:“為俺自己積福分。”這年的春分時節,八十歲整的楊大爺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大許在郭向前幫助下,風風光光地為楊大爺送了葬。他披麻戴孝,摔盆抱罐兒,肩扛白幡,隻是沒有痛哭流涕,因為楊大爺屬於“老喜喪”。
可能真是福分“積”到了,這年夏天,大許以優異成績考上HB大學物理係研究生,因為成績遙遙領先,完全可以讀清華而沒去,是HB大學放出話來:“你若去了清華大學,隻是一般情況,拿不到獎學金;而在咱HB大學,保你三年全部全額獎學金!”出於經濟考慮,他選了本省大學。其實,大許有所不知,HB大學之所以對他的情況門兒清,是郭向前事先找HB大學招生辦的領導談過話,哈筆獎學金由郭家堡毛紡廠出。
懲罰可以出人才,正所謂“背水一戰”或“破釜沉舟”,沒有退路是也;而獎勵更可能出人才,因為你給了他上進與拚搏的自信,是白?大許的事例就很說明問題。他因為每年都拿到全額獎學金,感覺自己是最有前途的學子,於是,拚盡全力保這筆錢,拚盡全力攻克一係列教學與學術難關,每天晚上十二點以前沒離開過學校的圖書資料室。三年下來,陸續發表學術論文十幾篇,累計二十多萬字,在全係成為新聞人物,臨近畢業時,中國軍事科學院的一位副院長親自來HB大學要人,因為他們早已將大許研製導彈發射支架的思路記錄在案,一直在尋找茬口調人,得知他考取了研究生,便溜溜等了他三年,料定他不是凡夫俗子,出成績是遲早的事。
HB大學當然不願意撒手,遇到這樣的才子,也是十分難得的榮耀,豈肯輕易答應,言稱:“許建國同學可以在俺們HB大學繼續為你們軍事科學院做項目,隻要你們給報酬,俺們校方一定會開綠燈。”怎奈軍事科學院態度既誠懇又強硬,尤其說出了:“這可是關係到國防安全的大問題!”時,HB大學就不能不放人了。但兩家商定,HB大學的物理係與軍事科學院建立長期合作關係,雖然有著“買土豆捎帶小白菜”的嫌疑,可軍事科學院要人心切,全都答應了下來。於是,HB大學物理係一下子又有三名學生被挑走。當然了,這三人若論水平,是遠在大許之下的。
大許猶如一顆流星,在郭家堡隻住了大半年,就“鯉魚跳龍門”了,而且,他這顆流星在大學讀研三年的忽閃,竟然忽閃得如此耀眼。向郭家堡父老鄉親告別的時候,大許抱住郭向前失聲痛哭,因為HB大學的領導多嘴,告知了他的全額獎學金是郭家堡資助的。還說麽咧,誰關心誰,誰對誰好,用得著再標榜昂?大許要和郭向前拜把子,你若不同意,軍事科學院俺也不去了。郭向前笑著說:“拜,拜,俺沒說不拜,是白?”遂與大許喝了雞血酒,又互相磕了頭。郭來福、沙荊花和黃新桃在一旁作證,這件事將寫入郭家堡的村誌,寫入河川鎮的鎮誌,記在人們的心裏!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