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前在和大許拜把子過程中,猛地想起沙耕讀的叮囑,要發展高科技企業,這大許不就是現成的人才?問題是大許必須進京,隻能幫助郭家堡立項,進行指導而不能長期親臨現場工作。差強人意啊。不過,這已經讓郭向前很知足了。別的鎮恐怕連這個條件也不具備。
於是,郭向前給大許寫了一封信,如此這般地講了自己的願望和打算。
半個月後,大許回信了,說將為郭家堡引進一個科研與生產並舉的企業:專門研究和加工科技含量高的產品,可能是民用的,也可能是軍用的。話裏有話,說不定會從軍事科學院轉移出項目來。郭向前看了信,興奮得整宿睡不著!
夜裏三點,郭向前正輾轉反側,躺在炕上來回折餅,堂屋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他急忙起身,披了衣服來到堂屋,此時沙荊花也已經披了衣服走過來,郭向前一邊抓起電話,一邊示意沙荊花回屋睡覺,但沙荊花豈肯回去,她對深更半夜來電話是非常擔心的,既然這個非常時間來電話,必是非常事件!但事情卻與沙荊花的預判大相徑庭。
是大許。他在電話裏興奮地說:“鎮長,你一定嚇一跳白?可是俺不打這個電話也同樣睡不著覺。俺猜想你是在炕上來回折餅了,所以,幹脆就深更半夜把電話打過來咧。麽事咧,就是俺考慮了半宿,感覺一上來就給你高科技項目隻怕咱郭家堡不好承受,俺先給你一個與高科技剛剛沾點邊兒的項目。”
郭向前心裏一塊懸著的石頭落了地:“麽項目哎?”
“太陽能熱水器的研發和生產。俺白,考慮咱縣年日照時間1860多小時,在全國平均起來算是比較高的,所以,便於首先在家鄉普及。”
“你再說一遍,俺沒聽明白。”
“太陽能熱水器,是咱們國家目前大力提倡的新項目新方向,具有一定的科技含量。就是將太陽光能轉化為熱能的加熱裝置,將水從低溫加熱到高溫,以滿足村民們在生活、生產中的熱水使用。太陽能熱水器,按結構形式,可分為真空管式太陽能熱水器,和平板式太陽能熱水器,而主要以真空管式太陽能熱水器為主。真空管式家用太陽能熱水器,是由集熱管、儲水箱及支架等相關零配件組成。這些技術問題將來聘了技術員俺跟他詳細講,你知道基本原理就行了。”
“好的,明天你把技術參數和注冊需要的內容用傳真發過來,好昂?”
“好的!睡覺白,鎮長,這回你一定能睡著了!”
“是的是的,你也睡白!”
“晚安!古德奈特!”
“晚安!古德奈特!”郭向前也“幽”了把“默”。心說這大許,越來越“洋氣”了!但他的良好情緒也影響了沙荊花,兩個人全喜氣洋洋地回屋睡覺去了。
外蒙古哈邊的大型倉庫建起來了,各項大宗業務慢慢進入正軌,一些國家需要的礦產資源運進國內,有關方麵與郭向前做了對接,沙耕讀特意把郭向前和沙荊花叫到北京麵授機宜,下一步要這麽著,哈麽著,麽時候需要來北京,需要見誰誰,麽時候需要去外蒙古,需要見誰誰……事情應該怎麽辦……
郭家堡的“太陽能熱水器”研發生產廠正式成立,營業執照也起下來了。但大許此時提了個條件:把他小舅子和妹妹塞進廠子。而且,他小舅子必須任法人代表,即總經理,妹妹必須任財務科長,掌握財務。因為,他小舅子和妹妹都是大學本科畢業,小舅子是學應用物理學專業的,妹妹是學財會專業的。郭向前一聽就笑了:“行白行白,隻要他們勝任就行。誰幹不是幹哎,是白?俺還怕你安排外行來占坑兒咧!”
營業執照的大玻璃鏡子也取來了。白紙,紅框,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生產經營範圍包括:生產組裝、銷售太陽能電池、組件及相關產品;光伏產品、計算機及配件;銷售機械電器設備、電子產品。(法律、行政法規和國務院決定規定需報經審批的項目,審批後方可經營)注冊資金一百萬元。法人代表:陳愛民。郭向前對這個名字挺喜歡,也由此得知,陳愛民是陳家溝人。而大許的妹妹叫許愛愛。是個女性色彩很濃的名字。兩個人現在還都“單”著。兩個人會不會走到一起,親上做親,尚不可知。
一百萬,這可是一筆巨資。一般的村鎮在這個年頭是拿不出來的。但郭向前幾乎沒怎麽費勁,幾家一湊就夠了。大許的小舅子陳愛民是個又矮又胖的矬墩子,麵皮還黑,郭向前見了他首先擔心起他的對象問題了;大許的妹妹許愛愛像大許一樣瘦高瘦高的,長相也不太好,郭向前也同樣擔心起她的對象問題。都是二十六七歲,到了這個年齡,沒有對象就是缺陷,影響工作,影響情緒,都是常見的事;鬧出亂七八糟的幺蛾子,也不稀奇。唉!
“高科技”(接近高科技)的項目引進來了,資金到位以後,陳愛民和許愛愛緊鑼密鼓地招兵買馬,購進設備和原料,因為招工主要招本村和周邊村莊的年輕人,所以,不存在住宿問題,也就很快開工了。這時,村主任郭來福找上門來,與陳愛民商量用地租金和利潤分成問題,因為這個廠子占地麵積不是很大,用的是村西哈片空房的其中五間,打通以後再加固,做成車間使用,郭來福按照以往慣例,租金每間一年一千,利潤分成還是二一添作五。結果,陳愛民不幹了,他與郭來福扯開嗓子吵了起來,說你們郭家堡辦事也忒黑了,這不成了“黑店”了昂?哪有利潤分成分這麽多的?郭來福耐心道:“你甭紅頭脹臉,俺們與別人合作都是這個比例。再說,一百萬流動資金還是俺們提供的,讓你們白使,一分錢利息不要。”
陳愛民扯著脖子叫喊:“使你的一百萬還不是應該的?當初郭向前對俺姐夫求爺爺告奶奶,趕到把項目給你們弄來了,卻獅子大張嘴想狠咬一口,你們是麽品質哎?”
許愛愛也幫腔說:“太陽能項目是個‘朝陽產業’,前途無量;你們郭家堡辦事就是武大郎放風箏,出手不高,但凡有點眼光的人,就不會幹這竭澤而漁的事!”
陳愛民越說越氣幹脆罵了起來:“這簡直是幹的沒屁眼子的活兒麽!”
郭來福麵對兩個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原本是耐住性子的,此刻見他們說話沒有分寸,一個行伍之人的本性就露出來了:“狗日的們,快把你們的狗嘴閉住!老子抗日流血的時候,你們他媽的還不知道在哈個地方轉腰子咧!不合作就滾蛋!”說著話就橫眉立目擼起袖子,支起架子,要比劃兩下子了。
兩個年輕人完全想不到郭來福這個村主任的“茬子”這麽硬,便倏忽間軟了下來,這也是眼下年輕人的特點,好漢絕對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腳底板抹油——開溜,兩個人互相一擠眼兒,不談了,走了。郭來福對著他們後背破口大罵,髒話牙磣得讓人捂耳朵。
兩個年輕人來找郭向前,結果撲了空,他們便向沙荊花訴苦。沙荊花耐心聽完他們的傾訴,慢聲細語道:“孩子們,你們甭急,也甭氣不忿,郭來福說得沒錯,咱村與外人的合作曆來是這個條件。”
陳愛民道:“為麽不早說?早說的話,俺姐夫肯定是不管幫這個忙的!”
沙荊花依舊壓住性子,耐心道:“孩子啊,你知道你姐夫是怎麽上的大學?”
“人家自己憑本事考上的!”
“誰給他提供的條件?誰給予他資金支持?你以為哈全額獎學金是學校出的?”
“誰出的?”
“咱郭家堡。”
“有證據昂?”
“正需要你這樣較真兒的人,一會向前就回來,讓他告訴你們事情原委。”
兩個年輕人都沉默了。“啊?咋會這樣?”陳愛民又開始紅頭脹臉了。
許愛愛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她畢竟是個女孩,說:“也許大娘說得對,因為咱們畢竟來郭家堡沒幾天,俺哥卻跟郭家堡打了十來年交道。是白?”就要往外走。陳愛民急忙對著沙荊花作了一個揖,有些尷尬地跟著許愛愛出了屋。
來到外麵,陳愛民問許愛愛:“下一步咋辦?咱倆現在可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你哥也真是,隻讓咱們爭取合法權益,他欠著人家的人情債卻隻字不提!”
“俺哥這個人啊,原本就是個書呆子,做學問還行,辦具體事,還不如小學生。”
“你快說呀,下一步咋辦?”
“去向郭來福賠禮道歉。”
“已經把咱罵了個溜夠,還給他道歉?”
“你若這麽想,郭來福會把俺哥的老底抖弄出來,若鬧到單位去,說不定就會被踹出來。”
“要道歉你去,反正俺不去。”
“俺去就俺去,有麽哎,不就說句軟話昂。”
兩個人說話答理地就來到了郭來福家。走進院子,許愛愛尖著嗓子連著喊了好幾聲郭主任,郭來福也不搭理,既不應聲,也不出來。卻從屋裏傳出“謔、謔、謔”的聲音。看起來屋裏有人,許愛愛便去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屋,卻見郭來福在屋裏一大塊磨刀石上磨一把碩大的鍘刀,嚇得許愛愛汗毛都立起來了。陳愛民跟進屋來,也立即嚇得三緘其口,站在許愛愛身後一動不敢動。郭來福用眼睛餘光瞥了一眼兩個年輕人,伸出左手蘸了下身邊水盆的水,抹了一下刀刃,說:“甭害怕,俺一會兒鍘草用!”可言語間殺氣騰騰。
兩個年輕人再也不想較勁了,許愛愛率先說:“郭叔,俺們對郭家堡的情況不是很了解,還望您多原諒,俺們同意按照郭家堡的老規矩辦,而且,每個月俺們給您孝敬錢。”
“你們遵守郭家堡的規矩就行了,甭想著給俺錢。俺這大老頭子,夠吃夠喝,家庭和睦,現在很幸福!”
兩個年輕人直覺得尷尬,在這屋呆著也瘮得慌。這老頭子咋這麽大脾氣?陳愛民趕緊說:“郭叔,隻要您把合同拿來,俺們馬上就跟您簽!”
“這合同俺還不跟你們簽了,俺考驗你們一年,如果做事不靠譜,對不起,俺就生攆你們了,看俺怎麽把你們攆得跟頭軲轆的!”
陳愛民再也待不住了,扯住許愛愛衣袖,訕訕地退出屋子。
於是,一切按商定的條款辦理。三個月以後正式開工。
雖然此時的太陽能熱水器研發和生產還處於初期階段,技術還比較原始和落後,但大許和陳愛民一直以研發引領生產,第一批全玻璃真空管集熱器產品下線後感覺不錯,便首先在郭家堡村幹部家裏試用了,發現小的紕漏就及時改進,繼而投入批量生產,一年以後郭家堡家家都使上了太陽能熱水器。這也是陳愛民聽從了郭向前的意見,以微利賣給村民們試用,作為一次廣告行動,如果村民們反映效果好,接下來則大張旗鼓宣傳和推廣,屆時價格升到正常值。因為反饋意見確實不錯,於是,很快就在全鎮鋪開了,凡是使上了太陽能熱水器的家庭,紛紛反映,這東西一旦使上,洗衣、做飯、洗澡便都離不開了。東河川、西河川以致周圍鄰縣的很多機關企事業單位以及眾多的村民,也開始前來訂貨,還有中間商找上門來,要求代理業務。陳愛民和許愛愛樂壞了。隻一年半時間,就收回了投資,可觀的利潤源源不斷湧進門來。
財務總監許愛愛連續好幾天下班都很晚——都在數錢,簡直是數到手抽筋兒的節奏咧。陳愛民懶得摸錢,隻蹲在一旁抽煙看著。許愛愛就呲噠他:“就知道當甩手掌櫃,你也幫一把!”陳愛民吭哧癟肚道:“俺正在考慮擴大生產問題咧。”許愛愛氣得扔下手裏的錢,撲過去扯住陳愛民的耳朵,兩個人順勢抱在一起。都是幹柴烈火的年齡啊。很快許愛愛就鬧口了,兩個人不得不到鎮上扯了結婚證。當天,兩個人互相埋怨:“俺爸不讓俺親上做親。”“俺哥也讓俺防著你,嫌你個矮。”此為後話。
……
郭向前從鎮上往郭家堡走,有五裏地遠,這條路他已經走了成百上千次,過去的疙瘩溜晶的土路早已變為柏油路,路邊也委托毛紡廠和製藥廠栽下很多行道樹。
路過一道廢棄的水渠時——他曾經多麽惋惜這條水渠的廢棄,恰如鄉親們所言,修一條水渠容易昂?正在惋惜和感歎——看到為郭大貴治療鼠疫症的村醫郭俊國在廢棄的水渠裏下夾子,郭向前走過去問:“逮田鼠?”
一直低著頭的郭俊國見是郭向前,急忙直起身,說:“不,抓狗獾子。”
“燉肉吃?”
“不,熬獾油。”
“麽意思哎,你給俺說說,俺還是第一次聽說‘熬獾油’這個詞兒咧。”
“說起來沒麽,狗獾子這個東西,是個中性的小動物,不好不賴,雜食,以莊稼的根、莖、果實和青蛙、蚯蚓、小魚、沙蜥、昆蟲和田鼠、耗子等為食,在莊稼播種期和成熟期為害剛播下的種子,即將成熟的玉米、花生、馬鈴薯、白薯、豆類及瓜類它也‘禍禍’,平時棲息在灌木叢、草叢、水渠、墳地、水坑、河道旁。獾油治燙傷一絕。”
郭向前在部隊使用過治療燙傷效果極佳的“京萬紅燙傷膏”,哈是一種與紅藥水、碘酒、消炎粉一樣,部隊衛生員須臾不可離開的藥物。隻是稍稍貴了一點,村民們一般舍不得買舍不得用,遂問:“逮得住昂?”
“逮得住。”
郭向前看到了郭俊國下的鐵夾子上串著的誘餌就是一隻開了膛的青蛙,便問:“假如狗獾子好養活,咱能不能發展狗獾子養殖,然後專門熬獾油啊?”
“咋不行?以前俺爹就養過,俺也知道狗獾子的習性。”
“好,咱郭家堡投點資,發展這個。”
“你若真讓俺幹這個,得付專利費。”
郭向前一個愣怔。眼下使用“專利費”三個字的人,還非常之少,連郭向前這樣見多識廣的後生,都感覺十分生疏。村醫郭俊國隻是因為救助懶漢郭大貴,引起過郭向前的關注。以前他曾聽到村民們反映郭俊國看病收費過高,不如其他村便宜,尤其不如黃召莊的白玉簪。現在他又講出“專利費”問題,是刁難村委會,還是維護合法權益?現在他打算進一步了解一下郭俊國。誰知,一經了解,還真讓他感到郭俊國也非等閑之人,其所作所為足以令人讚歎。
郭俊國一家世世代代生活在郭家堡,和郭尚民、郭山河以及郭向前自然都是一個老祖宗。但郭俊國的祖上是個自學成才的郎中,多年來救死扶傷惠及鄉裏,口碑極好。郭俊國見郭向前前來了解自己的底細,便將妥善保管的祖上自明代以來得到的鄉親們寫的褒獎辭亮了出來。哈是一個民國時期的黑黢黢的牛皮箱,皮帶扣已經掉了,皮箱也多處龜裂,打開來,便見到了裏麵厚厚一遝文書,哈是各式各樣的紙張,大小不一,深淺不一,參差不齊,乃至有的早已破舊不堪的一遝文書,但郭向前小心翼翼地一一展開以後,方見哈是多麽珍貴的醫術與人品的記載!要麽後來人講究“德藝雙馨”、“德才兼備”,單是一個方麵好,還不足以讓人由衷讚佩與崇拜,隻有“雙馨”和“兼備”,方才更讓人賓服,是白?
“俺為麽收費比別人高咧?因為俺把哈兩畝地種了草藥了,沒種莊稼,不收費高些,俺一家老小吃麽哎?”郭俊國攤開兩手。
郭向前開始臉紅了。他感歎自己對郭俊國了解太少,誤解太多,自己能夠千方百計幫助大許和其他人,為麽不能幫助郭俊國?遂問:“你最拿手的醫術是麽哎?”
“是俺祖上傳下來的醫治‘肺氣腫’的獨門絕技。”
“治療鼠疫症隻是業餘愛好?”
“談不上愛好,隻是觸類旁通。”
“你能順口說出治療‘肺氣腫’的偏方昂?”
“當然,否則俺怎麽服人?——假如你這種身體條件的年輕人患了肺氣腫,俺就給你開這樣的方子——當歸、蘇子(包煎)、沙參、瓜蔞皮各十二克,五味子六克,沉香三克(刮為末,分3次衝服)。製作和服用法:水煎服,年齡稍長而且痰涎壅盛型,再加萊菔子,白芥,半夏,茯苓各十二克;年齡稍長陰虛肺燥型,加太子參十五克,麥冬,杏仁,芝麻(包)各十二克;年齡稍長腎不納氣型,加肉桂六克,胡桃肉十二克,懷山、龍骨各三十克。俺這些年來依靠這個偏方治愈肺氣腫病人達到七百三十一人,俺有記錄,哈年哈月哈天,有招有對,你若不相信,可以馬上找一個肺氣腫患者來,俺讓他一個月恢複正常。”
郭向前看這個郭俊國確實在業務上十分熟稔,是個難得的村醫人才,而且過去一直幹著赤腳醫生,條件比現在還艱苦,也是真不容易,遂進一步詢問:“你為麽總說‘年齡稍長’四個字?”
“因為年齡不同,藥量就不同,而且可能還要加藥或減藥。”
郭向前不再問了。回家後和沙荊花商量了一下,又找到郭來福商量,最後決定,再給郭俊國拆兌兩畝地,專門栽種中草藥。盡管郭家堡的土地十分緊缺!而且,鑒於郭俊國生活拮據,由毛紡廠出錢,每個月給郭俊國補貼一千塊錢。郭向前在郭俊國家宣布決定的這天,如果不是郭俊國比郭向前大一輩,他也要給郭向前下跪了!哈天正說著話的時候,郭俊國的兩個二十來歲的兒子和閨女——他們都跟著郭俊國自學醫學,幫忙幹村醫這活兒——此時,他們拎著兩隻已經被拍死的狗獾子回來了。郭向前接過來掂了掂,約摸七八斤一隻,狗獾子的眼睛兩側有兩道白毛,看上去挺俊。郭俊國見兒女逮來了狗獾子,急忙要就著狗獾子身體尚軟來剝皮熬獾油,就對郭向前下了逐客令:“鎮長,這種事你就不看了白?”
不是前麵說過“專利費”的事昂,郭向前自然明白郭俊國是想“保密”,不願意將自己熬製獾油的手法甚或還會佐以配料被外人知悉。郭向前有些訕訕地退了出來。他感覺自尊心有些受不了。自己剛剛為郭俊國解決了家庭困難問題,咋就——但他迅即打消了怨氣——你是一鎮之長,管著哈麽多人和事,村裏有個一心維護自己利益的人,隻要他不違法,咋就不行咧!
而因為郭向前的鼎力支持,郭俊國也成為郭家堡最早富起來的一類人,雖然他並沒有對郭向前有絲毫感謝的表示——郭向前也並不需要這個——但假如郭俊國拿來禮品或紅包,郭向前必然會百般推辭給他退回去,肯定是一分錢都不會收,但哈會讓郭向前臉麵上好看很多,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有點“烏漆麻黑”的意味。仿佛郭向前從來沒幫過他。過去村民們常講:“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或“吃水不忘挖井人”。但這一切在郭俊國麵前不靈了。
……
黃大想死了以後,村子裏半年沒選出書記。這時,一個叫黃大軍的轉業軍人回村務農,引起郭向前注意,便來黃召莊召開全體黨員會,一舉將黃大軍選為村書記,兼村委會主任。黃大軍也是早先縣大隊的後人,是部隊的一名連長,時年三十有三歲,轉業時原本有希望安排到城裏吃商品糧,但他沒去,他看到家鄉幹得風生水起,村民們漸漸富了起來,便一頭紮進村裏。但他對黃大想在村裏組織的皮革加工、皮毛加工存有不同看法,感覺很多汙水亂排是個大問題,便一直在與黃大想爭執,希望黃大想換個經營項目。還找來一遝資料讓黃大想看,黃大想一見文字資料就腦袋發脹,道:“你說說就行咧,俺不看。”
黃大軍便如數家珍般訴說起來:“1972年6月5日至16日由聯合國發起,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第一屆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提出了著名的《人類環境宣言》,是環境保護事業正式引起世界各國政府重視的開端。我國的環境保護事業也是從這時開始起步,1973年成立國家建委下設的環境保護辦公室,後來改為有國務院直屬的部級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各省(市、區)也相繼成立了環境保護局(廳)。去年底今年初,國家召開了第二次環保會議,提出‘三同步、三統一’原則:經濟建設、城鎮建設和環境建設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發展,實現經濟效益、社會效益與環境效益的統一。俺們對這些事不能置若罔聞。眼下上級部門沒來找你,並不意味著你做得對。”
黃大想說:“要換項目也得積累了一定的資金才行,現在時機不成熟。”話說完沒幾天,黃大想去了。黃大軍還好一陣子傷感,原本他要隨同黃大想開辟新項目的。
黃大軍回村的時候,到鎮上報到,見到了郭向前,兩個人曾經進行過簡短的談話。
郭向前問:“大軍哥,在部隊幹得好好的,咋回來咧?你這個歲數正是大展宏圖之時咧。”
黃大軍道:“咱鎮現在紅紅火火,名聲在外,俺在部隊心裏長草,待不下去咧。”
郭向前哈哈大笑:“回來就回來,回來就研究回來的幹法。是白?”
黃大軍道:“俺的誌向也跟你老弟亮一下:當農民就當陳永貴式的農民,當工人就當王進喜式的工人,當幹部就當焦裕祿式的幹部。此外,別無奢望。”
郭向前一下子愣怔了,這種話他已經久違了。這是部隊幹部戰士的語言。郭家堡沒人說得出,就是整個河川鎮,他也從來沒聽哈個人說過。現如今人們思想活躍,什麽話都敢說,什麽典型都要質疑,說起陳永貴,就說老陳隻適合耪大地,根本不適合幹副總理;說起王進喜,就說這個鐵人不會活著,你要不玩兒命,不是還能多活幾年,多為國家幹幾年?說起焦裕祿,也是說這樣的幹部是苦行僧,當幹部的咋就不能吃點偏飯,你哈麽艱苦,誰願意跟著你,水清不養魚,是白?總之,專撿消極喪氣話說。此時,黃大軍的三句話讓郭向前一下子將他引為知己。
黃大軍上任後,向郭向前談了村裏經濟項目汙染環境問題,郭向前共鳴頗多,便幫他貸了款,引進了設備和技術人員,蓋起了服裝廠。而皮革、皮毛加工,漸漸隱退,一點點消失。黃大軍說:“現在咱們農民的衣服太老舊、單調,咋就不能光鮮一點?你嫌貴,俺就把價格降到你能承受。行了白?”他組織技術人員研究了很多適合農民穿衣習慣、曆史沿襲、民間風俗的服裝樣式。在廠子的寬闊前廳擺得滿滿的,讓每一個參觀者都感到震撼。
這時,郭向前就找到哈個赤腳醫生小丫頭,與她談了話。這個小丫頭長相少性,其實也已經二十八九了。她叫白玉簪。按照前不久的話說,是一個屬於“四舊”的名字。據說,在她落生七天“抓周”的時候,一不抓書本,二不抓脂粉,三不抓金錢,單單抓了一根白玉簪。恰巧老爸姓白,就叫了“白玉簪”。運動中曾經有人起哄:“你還不趕緊改名字?”她看了看對方,撇撇嘴沒說話。心說,俺改不改名字與你何幹?可見是個有個性的姑娘。早先她是真想與黃晉升瓜葛上,然後“鯉魚跳龍門”,誰知遭到拂逆。而多年的鄉下生活,又讓她學到很多生活知識與教訓。尤其男女之事造成的悲劇實在太多,讓她逐步警醒起來。村裏也有像模像樣的小夥子追她,給她送好吃的,賺了錢送紅包,總之是獻殷勤,但她固守住底線,絕不輕易解開褲腰帶。她也曾聽到這種風言風語:有的村的醫務室,改革開放後的女大夫成為人們送錢的首選,比村書記還厲害,迅速就有了錢,隻因為女大夫把醫務室變成了“**站”。白玉簪畢竟來自城裏,對此自然取了嗤之以鼻的態度。用最醜陋的語言警告自己:煞緊褲腰帶!
“前幾年知青都回城了,你咋沒走?”
“俺在跟一個人打賭。”
“打麽賭哎?”
“看看俺在農村究竟有沒有前途。”
“和誰打賭?”
“一個老同學,他考上大學了。現在是大城市的機關幹部。”
“你說的是小項白?拿一輩子打一個這樣的賭,值昂?”
“這種事關鍵看自己的感受,俺認為值,就值。是白?”
“你現在看到前途的征兆了昂?”
“俺在等待你給俺創造條件咧,你不是凡人,不會漏過俺這個環節。”
郭向前的大腦又突然“嗡”了一下子。自己竟然被別人期待著創作條件,而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不應該啊。自己如果是個合格的領導幹部,就應該做到“人盡其才”,是白?
“你希望有麽樣的條件哎?”
“一個像模像樣的醫務所,相應的醫務人員和設施,實現農民看病方便省錢的目標。”
“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行白?”
“當然行,俺馬上就給你起草申請報告。”
“你是不是真要在這紮根咧?”
“你是說,不紮根就不管白?”
“有這個意思,否則,你走了,換個不負責任的,俺不是白投資咧?”
“俺至少三十年不走,行了白?”
“好,一言為定。俺跟你說個事——”
“你也有條件咧?”
“你聽俺說。”
郭向前說起了現在黃召莊的情況,發展前景十分看好。因為,新上任這個黃大軍,比黃大想年輕,有活力,眼界更開闊,最主要的是思想境界更高。郭向前說起了黃大軍對他表態的哈三句話:當農民就當陳永貴哈樣的,當工人就當黃進喜哈樣的,當幹部就當焦裕祿哈樣的。現在人們不論幹麽都奔著錢去,還有這樣思想境界的人,你說可貴白?
白玉簪道:“俺也有學習目標,最近報紙上一再宣傳女醫生林巧稚的事跡,俺做就做鄉間的林巧稚。俺現在已經接生了三百多個孩子,一個紅包沒拿過,一頓飯沒吃過。正走在林巧稚的路上。”
郭向前一聽這話,感覺可能性更大了,便把黃大軍介紹給她,希望他們能走到一起。黃大軍年已三十出頭,還未婚配,你比他小兩三歲,正合適。是白?白玉簪陷入了沉思。她既沒臉紅,沒激動,也沒惱怒和別扭。作為鄉間醫生,男男女女的事她見得太多。尤其接生時女人的痛苦,讓她想起來就恐怖,這輩子她都不打算結婚生孩子了。郭向前說:“你是不是看不清黃大軍的前途?”
“不是。黃大軍在你的帶領下,必將創造奇跡。俺隻是——”
“別說咧,俺知道你想的是麽,俺告訴你,當年俺爸娶俺娘的時候,說的是‘要為自己的民族延續子孫,才能祖祖輩輩將抗戰進行下去。’否則,哈麽艱苦的戰爭歲月,有今天沒明天的,哈有心思結婚,是白?”
“俺不結婚你就不支持俺的事業?”
“對。你太自私。你不願意為整個民族貢獻子孫。”
“書記哎,你言重了,讓俺不好承受。也罷,俺跟你見哈個黃大軍去。”
黃大軍身高一米七五,標準的男人高度,不胖不瘦,臉上線條堅毅。已經離開部隊一兩年了,還是一身綠軍裝穿著。他的服裝廠像模像樣,而他的辦公室十分簡陋,就在廠院裏的一個角落。屋子裏也沒有像樣的沙發。這個時段,是沙發大流行的階段,全國城鄉,但凡像點樣的單位,全都安置了沙發。好像在“補課”。因為過去曾把坐沙發叫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現在似乎矯枉過正了。濫了。黃大軍見他們來了,基本明白是啥意思了。都是這個年齡段,對男女問題十分敏感。便認真觀察了白玉簪的身段,臉色,起坐的“矯捷度”。當兵的是非常講究這個的。見白玉簪十分正常,便點了點頭。給他們沏茶的時候,放進幾個大棗和一勺紅糖,說這是養生的。其實,鄉間還有個講究,在茶裏放這兩種東西,意味著結成姻親。給兒媳或給女婿或給親(qing)家或給對象。對這一點白玉簪當然明白。便也留心觀察黃大軍的起坐。當然,她也明白,能當兵,身體都是過關的。於是,她也很快在心裏默許了。
黃大軍說起了發展計劃,說現在已經和天津勸業場、中原公司,北京黃府井、西單,石家莊、保定府等大商場建立了聯係,馬上就會把樣品送過去,一俟得到認可,立即投入大批量生產。而且,現在正在與省外貿部們接觸,下午他們來人,希望郭向前和白玉簪參與晚宴,跟著一塊“說好話”,力求把事情辦成。現在郭向前也明白,不經過“研究研究(煙酒煙酒)”,事情難辦。便一口應承。白玉簪也想看看黃大軍的辦事能力,便也一口應承。
郭向前在製定鄉鎮基層黨組織建設的條款時,有意沒寫禁止業務往來中的“煙酒”問題,他感覺你即使寫了,別人也不做。因為,他們要談業務,不可能離開鄉間的約定俗成。而且似乎也是一種禮尚往來。人家來給你送業務,意味著送錢,你請對方吃頓飯喝次酒,都情有可原。但絕對不允許喝花酒,不能找小姐陪伴。此時的小姐,還是尊稱,沒有演變為後來賣身哈種。但已經有了講究:有小姐陪伴就顯得這頓酒上檔次,沒有小姐在身邊,這頓酒即使喝的茅台,也不夠份兒。
晚上,白玉簪帶了一個軍用水壺,哈時候商場也賣這種東西,所以,常出遠門的人或下鄉知青,經常有人使用。白玉簪把軍用水壺裝滿白開水,兌進一部分白糖和醋,這是解酒的土方子,也很管用。客人來了,全都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時值中秋,白玉簪穿了郭家堡生產的雪白純羊毛線織的毛衣,外麵是敞懷的天藍色毛坎肩,一張精巧的麵孔,頭發攏到後麵,真的別了一根白玉簪。雖常年在鄉下奔走,稍稍黑了一點,但依然看出哈種非鄉土的風度。這是市風與鄉風混雜而成的一種獨有氣質。黃大軍十分喜歡,外貿口的幹部們也十分喜歡,席間就不斷拿白玉簪打岔找樂,喝酒總要有話題,不能單說業務,不能冷場,是白?此時白玉簪的嘴裏也飛出一串串作為赤腳醫生才說得出口的笑話。讓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由於白玉簪的出色表現,不光使外貿部們的幹部們選中了黃大軍的一係列服裝,還被郭向前說動把郭家堡的毛線也帶出去。席間大家起哄要求黃大軍與白玉簪喝交杯酒,兩個人假裝推辭,在大家的堅持下,兩人真的喝了下去。此時,他們就把對方鎖定了。這輩子非她不娶、這輩子非他不嫁了。因為,白玉簪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前景,而黃大軍也看到了白玉簪實實在在的辦事能力與應變能力。送走客人,白玉簪急忙把身邊的水壺拿出來,讓黃大軍和郭向前分著喝下去。她因為喝酒少,無所謂,而黃大軍和郭向前早已有了八分醉意。黃大軍安排車把郭向前送回村,自己就回到辦公室,把裏間的單人床收拾了一下,回身把白玉簪抱進屋:“俺知道你不會走,今夜屬於咱們倆。”一對不算太青春的“青春期”幹柴烈火,騰騰的燃燒起來。白玉簪作為自學成才的醫生,對男女的避孕和性事自然十分明白,便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最後兩個人商定,在第一批貨出口的當天,舉辦婚禮。
黃大軍與黃大想的分歧,在於皮革、皮毛加工帶來的廢水汙染土地的問題,這件事啟發了郭向前,他感到黃大軍有見識,不光高出黃大想一籌,還讓自己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他找到郭三秀,問:“咱村的毛紡廠洗涮毛線的廢水怎麽個排法?”郭三秀說集中在一個大水泥池子裏。“是不是向地下滲漏?”郭三秀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不行,禍害子孫咧,多年以後這土地下麵全是有毒的汙水,是白?”
“俺和小項商量過,也谘詢過專家,應該建汙水處理廠,可費用太高,不好辦。”
“如果毛紡廠想維持,這個汙水處理廠就必須要建,否則,毛紡廠就停產。”
“俺開會研究一下,行白?”
郭三秀召集毛紡廠全體股東研究建不建汙水處理廠問題,誰知,人們異口同聲,不同意。因為,建了汙水處理廠就增大了開銷,很可能把毛紡廠變成不賺錢的企業。郭向前聞聽以後,果斷決定,停產。理由是,俺們是紅星村,不能幹這種斷子絕孫的事,不論多賺錢,也不能幹。咱另尋賺錢途徑。難道咱這活人真讓尿憋死?
你的觀點不一定能說服別人。你看,二十個分廠的骨幹,一下子走了一多半。他們是奔著錢來的,一些人還是大城市的大學生,以後工資少了,誰跟著你在這鄉下“耗青春”、“逗悶子”?有人臨走給郭向前寫了條幅貼在牆上,白紙黑字,像當年的大字報:“看別人賺錢多就嫉妒,想辦法拆人台真卑鄙!”把個忠心耿耿的郭三秀氣個倒仰,當即就撕。旁邊的人攔住了她,說:“別介,讓郭向前看看再撕。”於是,他們叫來了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