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山河考慮到敵人一定會在沙家店沙鴻興家附近設伏,隻要你敢來給郭尚民和柴大樹收屍,便打你沒商量。於是,急中生智,“老子當一回土行孫!”和戰士們從村外的封鎖溝裏挖地洞,一直往沙家店村裏挖,遂挖成一條長長的地道,直挖到沙鴻興堂屋的地下,將一幹烈士的遺體悉數搬走以後,填死了洞口。並突發奇想,俺們幹嘛不在別的村也挖地道?而且要挖能藏能跑能打的地道,弟兄們,你們說,該不該這麽幹?

該!危難臨頭,啥辦法管用,就使啥辦法,眼下沒有隊長,就聽你老鐵的!大家都這麽說,尤其縣大隊的副隊長也這麽說。副隊長是個老實巴交的老兵,敢打敢拚,非常頂戧,但文化不高,急中生智的事不如年輕的郭山河。縣大隊的動議迅速傳到各村。大敵當前,村人們都在生死臨界點上,沒有人為挖地道說三道四。但據說陳家溝村有人提出異議,挖地道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應該給點報酬。消息反饋回來,郭山河立即看清了原因:這個村地處偏僻,沒有遭到過日偽軍洗劫,缺乏危機感。隻為了你自保,沒讓你保別人,怎麽還要報酬?縣大隊情況這麽困難,拿麽給你報酬?郭山河捏了一把鼻子把流出的鼻涕順手一甩——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他要殺伐決斷了——身邊的很多人都曾經被他把鼻涕甩到身上,因為他此刻要發飆,便沒有人計較。弟兄們身上有鼻涕嘎巴很少是自己抹的,基本都來自郭山河的習慣動作。他此刻立即動員副隊長召開會議,對這種動向給予堅決遏製,並建議親自帶人去陳家溝摸情況,要把出餿主意的人抓來審問。

副隊長和全體同誌完全讚同。郭山河帶著三個手腳敏捷的弟兄連夜奔了陳家溝。他們微服私訪,細致調查,終於摸清,出餿主意的人是暗中投敵埋伏在村裏的奸細。他們把奸細抓來,五花大綁,在村長(也是當時的村維持會長)家裏召開了秘密會議,全村有頭有臉的族人首領、德高望重的老者全部被招來聽會,郭山河講了全國和這一帶抗敵形勢和任務以後,在眾人麵前一槍崩了奸細。還向奸細身上甩了一把鼻涕。

滿屋的人驚駭得張口結舌,噤若寒蟬。

郭山河等人離去以後,陳家溝的挖地道工作順利展開,基本沒有耽誤進度。時隔不久日偽軍前來搶糧,除了搶走一些專門應付他們的土糧(劣質麥粒與土渣混雜)、麩皮以外,沒搶到好糧食。而且也見不到人,隻有少數幾家上了歲數的老人顫巍巍地應酬。“這他媽見鬼了?”配合搶糧的特務隊到村裏尋找他們的眼線——哈個奸細,但怎麽也找不到。即使是沒鑽地道的老者,也早已被郭山河的殺伐決斷鎮住,怎敢隨便亂說。特務隊找不到自己的眼線,便抓住村長質問:“怎麽會這樣?你們陳家溝長能耐了?”

村長隻得一再客氣地讓煙,還說家裏存著一壇老酒,半籃雞蛋,願意請“弟兄們”去家裏“解解饞”。他家裏的糧食甭管好壞,“弟兄們”隨便拿。

此一時期的村長,之所以能當村長,自然有著各種原因。有的人有表現欲,願意說說道道,人前顯“貴”;有的人有“領袖”欲,願意頤指氣使,支配別人;還有的人懷有私心,企望別人的打點,沾點煙酒的便宜;暗藏歹意的還會想著到哪個寡婦家去揩油。當然,更多的屬於村人們的推選。你比較擅長溝通,做事圓滑,嘴巴乖巧,間或有一點號召力,於是不想幹也讓你幹。陳家溝的村長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村裏付出最多的人。每次日偽軍前來,他都主動把他們領到自己家,沏茶點煙自不必說,你們看中俺家什麽隻管拿,不在話下。事後村人們往往給他一些補償。他為大家搪了事啊,人們心中是有杆秤的。他的態度殷勤,也往往緩解了日偽軍對村人們的歹毒。本來想燒殺的,可能“緩期執行”了,或也把這個村當做“根據地”而不再燒殺。此次陳家溝不同以往,讓日偽軍很出意外,於是惱羞成怒。捆起村長,逼他說出村裏沒有人沒有好糧的原因。村長便說人們聞聽你們要來,都“跑反”了。可能是用詞不當,日偽軍不愛聽這個詞,便不由分說,一刺刀捅死了他。

下手的還是往常在村長家裏喝過茶抽過煙稱兄道弟的人。他們有可能為了撇清與村長的幹係,也有可能在日本人麵前顯示自己的“忠誠”。總之完全沒有了人性,變臉比陰晴不定的八月天還快。

其實村長家裏就有地道,他有條件藏起來,但他沒藏,他知道,如果他藏起來了,必定有其他人替他頂缸。於是,硬著頭皮出來與日偽軍周旋。日偽軍們捅死了村長,感覺對陳家溝已經“曉以利害”,期待下次能有良好收獲,便垂頭喪氣返回了炮樓。他們也要生存,首先要吃糧,糧從哪來?冀中日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為什麽在“三光政策”裏明確“搶光”一項,因為他們明白,老百姓種的糧食,也是養家糊口活命用的,怎麽可能笑嗬嗬奉送,因此要動用武力,搶。日本人侵入中國初期,帶來部分軍糧,但很快他們就吃光吃淨,日本國內資源緊缺,長期供應根本不可能,遂明白了應該“以戰養戰”,搶中國老百姓的糧食來養活他們,還帶來很多移民在東北地區強占土地耕種,以滿足巨大的糧食缺口。尤其1941年日軍轟炸珍珠島,引起“太平洋戰爭”,全線陷於被動,糧食更加緊缺(若幹年後,國內有作家把惡魔岡村寧次寫成慈善家,在1942年河南旱災的時候用日軍軍糧賑濟中國災民,不知道1942年這個時間節點日軍早已進入依靠搶糧維持生存的艱難階段,這種描寫過於“出新”“出奇”了吧)。

縣大隊聞知陳家溝情況以後,給村裏送來槍支彈藥,組織起民兵隊伍,日夜練兵,準備在下次敵人搶糧的時候,給予堅決的打擊!但這時麵臨一個問題,假如村裏藏有奸細,會隨時將地道與民兵備戰的情況透露出去,會給全村引來塌天大禍。於是,“鋤奸”一事順理成章出現在各村麵前。

工作不幹不行,幹的話,竟是如此複雜。正所謂,作始也簡,將畢也巨。很多連帶的工作的出現是在人們預料之外的。後來的教科書裏出現一個概念叫“係統工程”,就是這個意思,即你打算幹的工作絕不會是單一的一件事,它總是和周圍、周邊的事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連帶關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結果就是治標不治本,難以取得最終的成功。

鋤奸工作中免不了有過火行為,因為全是村裏民兵們自己做的事,帶有“自治”性質,完全的百分百的合情合理不出偏差,不容易做到。單說陳家溝吧,原來的村長死了以後,推舉一位地主出來當村長,這個地主本來不願意當,但大家認為他比較會說話,家裏也有些家底,應付日偽軍有些條件。這個地主在勉為其難的情況下走馬上任。為防止日偽軍來了再被捅死,他在家裏準備了好糧。這件事民兵們知道以後,簡單開了個會,就認定他打算通敵,便處死了他。一時間村內一片嘩然,議論紛紛,草木皆兵,大有人人自危之勢。再選村長誰都不願意幹,也不敢幹了,民兵隊長隻得兼任了村長。如此一來他們麵臨的情況就是,如果日偽軍來了,除了硬拚硬抗,已經無人應酬、虛與委蛇了。

郭山河知道了陳家溝處死地主的情況後,前來批評了民兵們,對領頭的給了一個大脖溜,但並沒有處理這些民兵。這些人文化不高,能有抗戰積極性已經難能可貴,過高要求也是白要求,隻是叮囑他們下不為例,若要處理哪個人,必須上報請示。前些年,有些地區工作超前乃至過激,也是彼時彼地形勢的自然形成。郭尚民活著的時候曾經耳提麵命地讓郭山河讀了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裏麵描述過這種情況:“農會權力無上,不許地主說話,把地主的威風掃光。這等於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把你入另冊!’向土豪劣紳罰款捐款,打轎子。反對農會的土豪劣紳的家裏,一群人湧進去,殺豬出穀。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遊鄉,‘劣紳!今天認得我們!’為所欲為,一切反常,竟在鄉村造成一種恐怖現象。”哈時毛澤東對這種情況是持肯定態度的。壓迫深則反抗重。但地主、富農隻要不是極端陰狠歹毒,稱黃稱霸,魚肉鄉裏,也還有著一定地位。在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維護一方的開明鄉紳也不乏其人。很多地主為避免被無端欺負,鼓勵自己的孩子加入了國軍或八路軍,客觀上也讓人高看一眼,或有所忌諱。而且,黨的政策也在不斷調整,對於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不單純以擁有的資產多少而論,主要看其對待革命的態度;對不同類型的地主、富農注意分別對待。後來毛澤東專門講過這個問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此為後話。

隨著各村地道的形成,民間武裝有了藏身之處,民兵隊得以迅速發展,雨後春筍般建立健全起來了。武器不足,就使用紅纓槍和大刀,各家鍘草的鍘刀全都變成武器。各村凡有鐵匠鋪的全都把爐子、風箱搬進地道,暗中開始叮叮當當打起鐵器,一批批紅纓槍,大砍刀被製作出來。過去村裏有誰背著槍出現在街上,十分紮眼,會立即傳開,很可能轉眼傳到日偽軍耳中,帶來一次燒殺搶的掃**。過去的菜窖也曾被村人當做藏身之處,但往往被敵人用毒氣解決。現在有的村的地道設計了堵塞毒氣和排水的辦法,即使往地道裏灌毒氣灌水,也可以排出去。但基於各種原因並不是所有的村都能把地道修得這麽理想。當然,說到底,修地道隻是保全自己的權宜之計,不解決根本問題,單純藏在地道裏不出來,就隻有挨打的份兒。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縣大隊成員們都學習過,裏麵的話說得好,“戰爭的目的在於消滅敵人,隻有大量地消滅敵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利用地道藏身,在自保基礎上打遊擊殲敵,打一個就賺一個。殲敵越多,敵人的氣焰越小,來燒殺搶的次數越少。縣大隊把這種思想灌輸到村村戶戶和每一個人。由此,萬柳堤五曲河與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的抗戰形勢,不能不說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此時,內線傳來消息,被捕的抗日民主政府縣長黃國賢在保定府經受了非人的折磨,死在老虎凳上。敵人怕他咬舌,拔掉了他的滿口牙齒,即便如此,他至死硬是沒有說出一句話!敵人把他的人頭掛在城門上,貼出布告威嚇老百姓。始終輾轉在萬柳堤的剩下一半人馬的縣大隊的弟兄們,聞訊後朝著黃國賢犧牲的方向,默默跪拜了半宿。

雖然,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也沒有任何信息證明,縣大隊主要領導郭尚民和柴大樹以及一群戰士的犧牲是因為中了敵人的奸計。但冒冒失失卻又十分聰慧的郭山河卻猛地想到了這一點。

他跟隨叔叔郭尚民好幾年,饑一頓飽一頓,風裏來雨裏去,槍林彈雨,戰場搏殺,光身上的槍眼兒也有好幾個。這一切算什麽?算曆練。曆練有什麽用?出經驗,出智慧,出見識,出應變能力。當時他和縣大隊的部分戰士扶老攜幼帶領鄉親衝出重圍以後,暫時躲在封鎖溝裏,喘息歇腳的同時做出臨時決定:這裏不是久留之地,被敵人發現就砸鍋了,故請各位父老鄉親立即散開,投親靠友,各奔東西,幾時回村視情況發展而定。說著話,順手甩了一把鼻涕。身邊弟兄們文化都不高,不知道郭山河可能患有鼻炎,隻是覺得他咋就鼻涕哈麽多咧。鄉親們見此,不敢耽擱,不顧郭山河手不幹淨,一一與他握別,揮淚而去。前景怎樣,不可預測!一個眉目清秀,臂肘挎著一個小包袱的老太太,與郭山河握別時遞給他一個封著口的信兜,麽都沒說,就轉身離去。

這個時期的鄉下,各種物資奇缺。誰家保有這種信兜,非同尋常。但郭山河不認識這個老太太,說不清老太太何許人也。既然老太太什麽都不說,他便不能多問——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這不光是內部紀律,招來殺身之禍也未可知。

他又捏捏鼻子,遲疑著拆了信。但見信中簡述了日軍特務隊長趙誌仁的行為軌跡和規律,其姘頭為郭家堡的“二姑娘”,趙誌仁隔三差五會到“二姑娘”家留宿。“二姑娘”原為保定府舞廳的歌女,二十出頭,姿色出眾,因惹起兩夥爭風吃醋的日偽軍開槍動武,嚇得跑回老家郭家堡躲了起來。為求自保,主動與村中武師人稱郭二爺的郭德祿姘居。一次趙誌仁執行任務來到郭家堡,挨戶巡檢時發現了郭德祿“金屋藏嬌”,遂抽了郭德祿一頓鞭子,喝令他隻許好吃好喝養著“二姑娘”,不許再動她一指頭。見郭德祿也並不富裕,臨走還甩給郭德祿二十大洋。於是,“二姑娘”成為養在郭二爺家的趙誌仁“專用品”。每次趙誌仁前來,郭二爺的任務便是站在門外望風。老話說,人在逆境不能破罐破摔,人在順境不可得意忘形。“二姑娘”有了新的靠山,便不再把郭二爺放在眼裏,頤指氣使不說,倒屎倒尿的事都得幹,慣於說說道道的郭二爺的麵子完全掖進了褲襠裏。

修建地道的工作是順理成章,也是突然間出現在大家麵前的工作,不幹不行。而郭家堡在修建地道以前,必須清理環境,首先要打掉經常來此過夜的惡魔趙誌仁。事不宜遲,刻不容緩。郭山河按照哈封信裏提供的情況,在郭家堡進行了長達一周的蹲堵,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等來了趙誌仁。趙誌仁身手矯捷,扒上郭二爺家的牆頭,一躍身就翻進院子,無聲落地,這是約定的日子,因此“二姑娘”是“留門”的,趙誌仁悄沒聲兒地摸進屋去。此時,堂屋的門悄悄裂了門縫,郭二爺抽著煙出來坐在台階上望風。他被西北風刮得睜不開眼,凍得渾身哆嗦,隻得裹緊羊皮大襖,閉上眼睛叼著吹跑了煙末的空煙鍋。

郭山河早已做通了郭二爺的工作,此時正和三個弟兄藏在西廂房,見時辰已到,悄悄出來與郭二爺會麵,準備摸進“二姑娘”的屋裏。但此時“二姑娘”的東屋突然砸破窗紙扔出一顆手榴彈來,因為在黑夜閃著火星,一幹人全看到了,便及時臥倒,唯有郭二爺不懂戰術動作,還飛起一腳踢哈手榴彈,於是,“轟”的一聲,將他炸死。而東屋竟然不停地飛出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片。

“狗日的忒囂張了白?”

郭山河立即下令還擊,遂拉響兩顆手榴彈,一顆扔進東屋,一顆扔進西屋,身邊的戰士也將手榴彈扔進堂屋,郭二爺家被手榴彈“全方位”覆蓋。片刻之間,就傳出“二姑娘”喊叫救命的聲音。郭山河指揮弟兄們繼續投彈,直到所有聲音全都靜止。他們趴在院子裏靜候,天色微曦之時,方才走進屋裏,見趙誌仁和“二姑娘”已被炸得麵目全非。從東屋和西屋竟然搜出好幾箱手榴彈,“二姑娘”的錦繡床幃如同彈藥庫。他們揭起炕席,把一對狗男女連同郭二爺裹了,一早在村後亂葬崗子埋了。

郭二爺家深更半夜爆炸聲響成一片,讓全村變得鴉雀無聲,一早起來竟然無人上街。而且,一時間失蹤了好幾個人。郭山河立即意識到,這些人隻怕是與趙誌仁有染的人。既然縣大隊盯上了這個村,他們便意識到自己難以立足了。跑,是最好選擇。郭山河下令,郭家堡的民兵隊就此建立,修地道的工作即刻開始,鋤奸工作同時展開,跑掉的人如果回來,將對其嚴查,必要時就地解決——民兵有這個權力。目的很簡單,修地道的工作不容許走漏一點點風聲。事關全村百姓身家性命,作妖者殺無赦。

此時去縣裏參加秘密會議的副隊長老大哥給郭山河帶來一條好消息,剛剛二十出頭的郭山河被冀中軍分區任命為縣大隊新一任隊長。要他近日赴冀中軍分區司令部接受任命。羨慕者眾,嫉妒者也不是沒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在弟兄們之間悄悄流行。其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蘊含在郭山河成長的整個過程當中。而且,戰爭年代這個年齡已經不算很輕,當了師長、軍長,率領千軍萬馬的也大有人在。

郭山河清楚地記得,哈是一個陰雨霏霏的清明節,在兩個身手不凡的便衣衛兵護送下,他來到冀中軍分區司令部,一個最不起眼的老鄉的小院,麵見抗日名將呂正操將軍,接受任命。此刻身材瘦削麵孔黧黑四十歲上下的呂正操將軍手持烏木煙鬥,正站在堂屋中間的沙盤前思考問題,煙鬥抽得吱吱響,見警衛員把郭山河領進來,便笑嗬嗬地搬過長凳請郭山河落座,郭山河哪裏肯坐,忙請司令員坐。呂正操道:“老鐵,你遠道而來,理應你坐,坐吧,你不坐,我話也說不順溜。”

司令員連自己的外號都知道!郭山河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便腦瓜一熱請司令員和自己一起坐——事後他非常後悔,不該這麽沒大沒小啊——當時司令員真的和他並排坐在了哈條黑黢黢的舊木長凳上,還意味深長地開玩笑:“咱們本來就該坐一條板凳嘛。”

話雖說得輕鬆,分量卻很重。郭山河拘謹得身體發僵,一動不敢動。而司令員的煙鬥,還在不停地一口口抽,就是當地最常見最便宜的哈種煙葉,氣味自然不咋的。司令員仍舊語氣輕鬆地問他對前一任縣大隊主要領導的犧牲怎麽看,他略一思索,順手來了習慣動作甩了一把鼻涕,回答:“中了計,鑽了圈套。”這把鼻涕差點甩在身後衛兵身上,衛兵笑了笑沒說話,隻是把眼睛瞪得牛眼大,死盯著郭山河。

司令員似乎看到了郭山河的習慣動作,但仍不動聲色道:“說具體點。”

“敵人使的是連環計,第一計是搶糧,抱著得過且過的想法,得手的話,會滿載而歸,不得手的話,就實行第二計,裏外夾擊。裏麵的拚死頂住贏得時間,外麵的以最快速度形成包圍圈,以多打少,以強打弱。求得全勝。”

司令員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站起身來,重新走到沙盤跟前,盯住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的沙家店。然後咳了一聲,微微點頭:“老鐵,有見地。”又說,“我曾經這麽想過,但不能肯定,你堅定了我的想法。一個負責任的指揮員,對每一仗都要反複咀嚼,明白成敗得失的原因。隻有這樣,才能不斷進步。毛主席教導我們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要打遊擊戰,不打陣地戰,而柴大樹卻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打了陣地戰,沒有揚長避短。”

“是,司令員!”

郭山河趕緊站起身來,向司令員立正站好。司令員再次讓他坐下,可他再也不坐了,直到司令員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完。司令員誇獎他對縣大隊失利的原因分析得十分到位,並對他把修地道與鋤奸工作緊密結合,十分讚賞。說,任何工作都不是孤立的,都有方方麵麵的連帶問題,做事情必須考慮到這個因素,不能顧前不顧後,顧頭不顧腚。指示他在開展遊擊戰的同時發展地方武裝,兼顧大生產,為村民們減輕負擔。末了,司令員從沙盤下麵的抽屜裏拿出兩本油印的小冊子交給他,讓他好好學習,不僅自己學,還要組織整個縣大隊都學。郭山河接過來一看,是署名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和《目前抗日統一戰線的策略問題》,讓他欣喜萬分。他早已在郭尚民跟前讀過毛澤東的一些文章,哈種高屋建瓴的眼光,周密透徹的思路,以及戰鬥中的實用性,總是讓他眼界大開,受益無窮。不過對不熟悉的話題也經常囫圇吞棗,不能完全理解和消化。

司令員走到衛兵跟前耳語了兩句,衛兵便轉身走了。司令員繼續道:“今年,為慶祝冀中軍區八路軍三縱隊成立三周年,黨中央專程往冀中送來毛澤東同誌親筆題詞:‘堅持平原遊擊戰爭的模範,堅持人民武裝鬥爭的模範。’冀中軍區黨政軍主要領導(程子華,呂正操,黃敬等)同誌為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抗日鬥爭的艱苦而偉大的曆程,鼓舞人民鬥誌,發起了一個叫做《冀中一日》的寫作運動。號召咱冀中抗日軍民拿起筆杆來記錄5月27日這一天裏發生的抗日鬥爭故事。咱冀中文藝界領軍人物孫犁、黃林、李英儒等同誌是這項工作的領導,他們會帶頭參與。你們縣大隊戰士、農民和各愛國人士都可以參與。”

“有沒有範文,俺聽聽。”

“有啊,朱老總就寫了一首《秋興》:颯颯秋風透樹林,燕山趙野陣雲深。河旁堡壘隨波湧,塞上烽煙遍地陰。國賊難逃千載罵,義師能奮萬人心。滄州戰罷歸來晚;閑眺滹沱聽暮砧。”司令員博聞強記,沒打喯兒就念了出來。郭山河欣喜地看到了司令員的另一麵。“俺不太懂詩,不過俺還是很喜歡,回頭俺也寫一首。”這時,衛兵拿來一個紙包,交給司令員。司令員拿在手裏掂了掂,道:“老鐵,東西不多,你知道咱現在條件有限;也不一定起作用——就是每天沏鹽水洗鼻子。”此時的郭山河正要甩鼻涕,急忙將手裏的鼻涕握住,用另一隻手接過鹽包。司令員卻從自己的褲子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抓過郭山河握著的哈隻手,展開他的手指,給他擦了手裏的鼻涕。郭山河鬧個大紅臉,額頭一下子冒了汗。

縣大隊的新政委為英烈黃國賢的堂弟,三十七歲的黃選朝。司令員讓他們見了麵,叮囑郭山河要在黃選朝領導下開展工作。離開司令部以後,郭山河悄聲問黃選朝:“老哥,是不是司令員也找你談話了?有啥精神兒?”黃選朝皺起眉頭斜了郭山河一眼,理都沒理,梗著脖子拂袖而去。

烈士黃國賢和黃選朝原來都生在河川鎮黃召莊一位富商黃大拿的家族,黃國賢因為上過保定二師,在這所活動著很多地下黨員的革命搖籃裏接受了新思想新潮流,遂背叛家庭參加了革命。黃選朝則畢業於保定育德中學,因為追隨堂兄而走入革命隊伍。兩個人雖然都屬於這一帶資曆比較老的黨員幹部,但黃選朝與黃國賢不是一類人,正所謂“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況且兩個人還不是一個娘生的,所以,多年來黃國賢不懼艱險,出生入死,工作出色,聲名顯赫,也因此被敵人盯上,導致噩運。而黃選朝則不喜歡冒險,時刻牢記“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一類民諺,還曾經勸告堂兄:“別在一線幹了,太危險。生命是最寶貴的,如果為了‘什麽’而丟掉生命,太不值了”。為此黃國賢與他發生了激烈爭吵,兩個人也就此分手各奔東西。

黃選朝甘於“人後”,默默無聞,政績平平,不顯山不露水,所以提升的也不快。單就他的大名,就曾經引起過爭議。身邊有人說:“俺們現在是革命戰士,打跑小日本建立新中國是俺們的目標和理想,咋還天天惦著‘選入朝廷’?難道你還想著恢複封建王朝?”對這話黃選朝當然不能認同,立即反唇相譏:“此言差矣!我‘選朝’不是選朝廷,而是選朝陽,是‘zhao’不是‘chao’,明白昂?”(當然,哈時還沒有如今的漢語拚音,他念的隻是哈個音。)

縣大隊的內部學習資料上經常講“未來的新中國如同朝陽,正冉冉升起。”誰敢說黃選朝講的不對呢。持懷疑態度者雖心裏疙疙瘩瘩,卻也駁不倒黃選朝。其實上級領導對此也不是十分喜歡,每每看到這個名字也是先打個問號。加之黃選朝政績平平,便升職不快。眼下算是在懷疑和議論中坐上縣大隊政委的位置。當然,黃國賢的犧牲有可能為他客觀上“鍍了金”,讓上級領導對他高看一眼,也似在情理之中。

郭山河與黃選朝作為新一屆縣大隊的領導,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同於郭尚民與柴大樹。哈時候,柴大樹天天琢磨著打衝鋒,郭尚民便千方百計幫他完善思路配合行動,甚至兩個人分不清誰首先衝鋒。新一屆上任後,端過兩次炮樓,都是郭山河自己帶人幹的,黃選朝根本不出麵,隻是藏在暗處出主意或挑毛病。大隊長論位置是排在政委後麵的,你能指揮黃選朝嗎?不能。可是,你不聽取黃選朝的意見卻不行。這就讓受過郭尚民熏染的郭山河十分不爽。但是,時勢險惡,是貪生怕死還是做事穩重,有時真的很難分清。尤其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即使心中不滿,郭山河也沒有向上級領導反映,別扭的時候隻是甩一把鼻涕。甚至郭山河還想,也許正是上級領導讓黃選朝這麽做,壓壓自己的浮躁之氣咧。

各村的修地道、鋤奸工作雖是暗中進行,可敵我之間誰都不是鐵板一塊,一個群體要做到絕對純淨,也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各村的工作情況很快就傳到日偽軍耳中。而且,郭山河有所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縣大隊在前麵跳噠,後麵沙占魁就在虎視眈眈地看著。趙誌仁被郭山河除掉以後,沙占魁接了班,他已經向冀中日軍司令部立下軍令狀,要“剿清”縣大隊這支隊伍,縣大隊新領導上任後,他放出很多眼線,天天在搜集縣大隊情報,思考縣大隊的行動軌跡和規律。既要破壞各村的地道,又要抓捕郭山河,縣大隊內部不協調,正是沙占魁所願。

一天,縣大隊一部分人執行任務路過郭家堡,郭尚民的家人早已全部遇難,而郭山河家還有兩個種地的哥哥在,他們便到郭山河一個哥哥家落腳,但隻是一袋煙的工夫就走了。這時,村裏就悄悄走出一個人來到村中央的水井擔水,順便把一包白粉灑進井裏,然後悄悄回家。當晚,村裏就有好幾家全家中毒而死。村裏民兵隊和村幹部立即開會研究,為什麽如此?縣大隊的人都是自己的子弟,而且出生入死久經考驗,投毒是不可能的,隻能是村裏有人想毒死縣大隊的人,卻毒死了村人。哈麽,誰幹的?

郭山河聞聽以後連甩了好幾把鼻涕——司令員給他的食鹽早已用光——他也不好意思找老百姓淘換,鼻炎又回到老樣子。他連夜回到郭家堡與民兵隊一起調查。事情排查到一個平時老實巴交,十分木訥的中年漢子,便當夜敲開這家的門,進行搜查,但什麽都搜不出來,郭山河把吐沫星子噴到了他的臉上:“還跟俺們玩兒藏摸摸呐,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後再不交代,狗日的趙誌仁的下場就是你狗日的下場。”說完郭山河帶著一幹人離去。

中年漢子眨著眼睛,臉不變色心不跳,撐住了場麵。

待郭山河等人走後,便搬開家裏的鍋灶,下麵就是地道,他打算通過地道出走。他已經預想到郭山河肯定埋伏在他家周圍,要逃隻能利用地道。但他下了地道以後卻發現他家的地道被堵死了,變成了直上直下的筒子,與毫無攻守功能的菜窖無異。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爬上來就揣上一顆手榴彈,趁著天黑摸出村,朝著最近的一個炮樓快步疾走。誰知突然就被埋伏在路邊草叢裏的戰士們餓虎撲食般捺倒在地,鐵鉗一般的手掌掐住他的脖子。

“說不說?”

中年漢子沒法說話,連連點頭。戰士們鬆了手。他承認是他投毒,而且,承認他是沙占魁的眼線,至於上線與下線,則一概沒有,因為他隻是與沙占魁直接聯係。說著話他就往腰裏摸,一個會“搏腿功”的戰士不由分說朝他腦袋飛起一腳,當時將他斃命。點燈看時,他的手指已經穿進手榴彈的拉環,爆炸隻是一瞬間的事,好不凶險!

這幾個戰士,是郭山河最貼心最得力的弟兄。一切早已做過交代,一旦定案,立即幹掉,嚴重的人命案,絕不姑息!

縣大隊迅速將這件事通報到河川鎮四十三村,讓村人們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但也不得不封了這口井,而在一個堡壘戶院子裏重新打了井,全村父老鄉親吃水就到這家堡壘戶院子裏打水,每個來打水的人都事先登記。打這口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很不尋常。因為沒有機械,秘密調集了這一帶擅長打井的諸多能工巧匠,並且先要調查這個人的曆史和現實表現。不可靠的人堅決不用。即使可靠的人,也要簽字畫押,喝盟誓血酒,以身家性命來保證絕不外傳任何消息。

郭山河把此事的處理結果匯報給黃選朝的時候,遭到黃選朝嚴厲批評,說:“老鐵,黨的政策的是優待俘虜,明明作案者已經坦白,你卻仍然痛下殺手,腦子裏還有黨的政策昂?結果是啥呢,不是導致所有的敵人都死扛到底,不想投降昂?”還舉出很多例子,某某國民黨的師長、團長曾經與八路軍作戰,殺過俺們多少人,而一旦他們投誠過來,俺們照樣歡迎,對他們一視同仁,你知道啥叫“革命不分先後”昂?

郭山河聯係到毛澤東講的“建立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感覺黃選朝似乎占理,但他也想起了曾經在叔叔的文件中讀到的毛澤東的文章《紀念巴黎公社的重要意義》,裏麵說:“俺們對敵人仁慈,便是對同誌殘忍,”“俺們不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敵人便給俺們以致命的打擊。”毛澤東是黨的領袖,難道說錯了?如果錯了,為啥還印成文件讓全黨學習?他是從屍體堆裏爬出來的人,天天走在陰陽界上,打擊敵人或被槍殺,活與死,隨時都可能發生轉換。因此,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殺伐決斷,早已深入骨髓。“優柔寡斷”、“模棱兩可”這樣的字眼,在他的腦子裏生存不了。叔叔郭尚民和前任大隊長柴大樹的形象時時在眼前晃**,他們哈個說幹就幹的雷厲風行做派,讓他沒齒難忘。

於是,他甩了一把鼻涕,對黃選朝這樣回答:“俺不能說你講的不對,但俺保留意見。”

“你衝著我甩鼻涕是麽意思哎?發泄不滿白?”

“沒辦法,我控製不了鼻涕,不甩咋辦?”

“如果再出現漢奸反正,你怎麽處理?”

“見機行事。”

“是不是照方吃藥?”

“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據說你也上過保定二師,也應該有文化有教養。”

郭山河撇撇嘴,一梗脖子。不予回答。

時隔不久,上級領導給了郭山河一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怎麽會這樣,黃選朝是怎麽向上級領導匯報的,不得而知。這時,事關郭山河的一個外號“鼻等罐兒”開始在縣大隊流傳。考慮到都是生死弟兄,郭山河麽都不說,隻是暗憋暗氣。不過,殘酷的戰爭已經鍛煉得他能夠咬緊牙關,能夠隱而不發,做到“宰相肚裏能撐船”,力求不與黃選朝翻臉,保持步調一致。“鼻等罐兒”就“鼻等罐兒”吧,老子認了,誰讓這鼻子不爭氣咧。他不責怪弟兄們,不說貶低黃選朝的話。他感覺黃選朝終歸是英烈黃國賢的堂弟,看問題與自己角度不同而已,不會有什麽壞心眼兒。

新一任特務隊長沙占魁既然向大日本皇軍立下了軍令狀,自然要采取行動。派眼線在村子裏伺機下毒,隻是諸多行動之一。繼而,他又把郭山河的大哥郭長河抓了起來。本來,郭長河家裏也是有地道的,一般情況下沒法抓他。但他有地。他天天在地裏幹活,如果抓他,機會很多。他原本屬於雇農,種的不是自己的地,是村裏地主郭相臣的地,因為當初縣大隊政委郭尚民的存在,地主郭相臣對郭長河十分照顧,自動減少郭長河的地租,讓他沒有過大的壓力;而郭尚民去世以後郭山河又“成事”了,還開展了“減租減息”運動,地主郭相臣便一夜間就想明白了,幹脆把郭長河租種的幾畝地無償給了郭長河,連地契都改了名字。這就導致郭長河經常把時間耗在地裏,“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莊稼人沒有不知道這個理兒的。

聰明而善於思考的沙占魁了解了這一情況後,微微哂笑:土裏刨食的可悲的農民啊,你們隻配做俺的盤中餐,下酒菜!

好幾個村都有與沙占魁姘靠的女人,被他處死的沙家店沙老財的小老婆,隻是眾多女人中排不上前列的女人。晚上騎自行車回到縣城居所,非常得意地讓老婆給他炒菜,燙酒,他要喝個痛快。每當遇到思路大開和工作順利的時候,他都要如此。他家裏有兩個老婆,是一對孿生姐妹。這兩個女人原本是郭家堡郭二爺的本家侄女,一直跟著郭二爺習武,十七八歲的時候,出落得有模有樣,武功也日漸紮實,尤其是家鄉流行的搏腿功,除了力道稍遜,熟練程度已經不亞於村裏的小夥子。有一次沙占魁路過郭家堡,看到郭二爺正帶著兩個姑娘和幾個小夥子在一塊空地上演練,人人舞出一個圓團,煞是好看,遂吸引他駐足看了片刻,乃至走上前去。

“師傅,俺想和她倆切磋一二。”沙占魁對著郭二爺拱手作揖。

“你是哈個村的,俺咋沒見過你?”郭二爺打著雲手,運著氣。

“沙家店的,沒啥出息,您咋會知道俺。”

“好吧,點到為止,不要傷人。”

沙占魁再次拱手作揖,遂拉開架子,喊了一聲:“兩位妹子,來吧。”便一個騎馬蹲襠式,亮了門戶。兩個姑娘不知深淺,既然師傅發了話,對打幾招有啥咧,便圍住沙占魁走了半圈場子,驀然間動起手腳。誰知沙占魁也真是練過的,雖然不是搏腿功,卻另有一套功法,打得兩個姑娘節節敗退,直退到場子的邊緣,眼看就要退出場子了。沙占魁突然一個空翻,落地後嗬嗬一笑,收了功:“敢問兩位尊姓大名?”兩個姑娘有些羞赧,分別抱拳作揖:“俺叫郭金枝。”“俺叫郭銀枝。”“俺想請二位去俺村沙家店一趟,有要事相商。”

“在這說不行昂?”

“是減租減息的事,涉及到千家萬戶。肯定也與你們有關。”

“你是縣大隊?”

“你們去了就知道了。”

看外表,沙占魁一表人才,一本正經,衣著樸素,甚至有些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加之一身不凡的功夫,年輕姑娘最喜歡這樣的男子。她們向郭二爺打了招呼,就跟著沙占魁走了。一路上三個人相談甚歡,沙占魁專門尋找年輕姑娘喜歡的話題,比如在兜兜上繡什麽花最動人,在褲衩上繡什麽動物最吉祥,說低級有一點,但並不深入,撩撥得涉世不深的年輕姑娘心裏一熱一熱的。

到了沙占魁家裏,因為久無人來,屋裏全是塵土,兩個姑娘還幫著打掃。沙占魁從隨身褡褳裏掏出一大包紅燒牛肉,一大包熟豬肝,一瓶老白幹,擺在堂屋八仙桌子上,拿出酒杯,給三個人都斟了酒。姐姐郭金枝最先開口:“你說的哈個‘減租減息’是麽意思哎,啥時候開始?”妹妹郭銀枝也說:“俺家種著地主的地咧,減租減息可是好事。”

“請兩位妹子原諒,俺是場麵人,酒桌講究先說酒話敬客人,正經事回頭再說,”遞給郭金枝一杯,再遞給郭銀枝一杯。她們都是習武之人,做事爽快,便一飲而盡。沙占魁用筷子夾了牛肉送進她們嘴裏,她們一邊嚼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體會著沙占魁的溫存,心裏湧起異樣的親切。但倏忽間兩個姑娘就頭暈目眩起來,不由自主溜了桌。

沙占魁冷靜地把她們抱進東屋炕上,扒光衣服。

一個時辰以後,兩個姑娘醒了過來,見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身邊卻碼著兩遝厚厚的銀聯券和兩根金條。一切都明白了。她們並不是思想多麽進步的年輕人,屬於不左不右隨大流過慣常日子的人。知道自己已經失身,但眼前的金錢如此之多,真是開眼,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啊,她們完全被鎮住了,況且男人的魅力也讓她們沒感覺跌份兒,但在有著些許滿足的同時,還打算發泄一下氣憤。

她們穿了衣服來到外屋,剛要開口,卻見沙占魁在擦槍,桌子上擺著兩把帶烤藍的嶄新駁殼槍,豎著一排金黃的子彈。郭金枝剛說了半句:“你壞蛋——”

“啪!”就是一槍,這一槍打在郭金枝身邊的門框上,她清楚地聞到了一縷刺鼻的硝煙味。兩個姑娘再也不敢開口。乖乖跟著沙占魁在這間屋折騰了多半天。然後,她們回郭家堡把金錢交給家裏,就出走了。她們雖勉強上過幾天私塾,大字識得幾個,但生活封閉,對外麵的世界所知不多,始終認為沙占魁就是縣大隊,而民間傳聞的柴大樹、郭尚民、郭山河都是假的。對家裏也這麽說。家裏本是沒有文化的佃農,租種著地主的土地,有了這筆錢,便把租種的幾畝地買了下來,自己耕種,不再當佃農。他們分不清哪個是真的縣大隊,既然沙占魁為自己辦好事,便認為沙占魁是真的縣大隊。而地主原本不想賣地,可郭家姐妹將了他一軍:加三倍“減租減息”。地主一看還不如賣地合適,而且想到郭家姐妹通的是“縣大隊”的人,便沒敢拂逆。“減租減息”這個八路軍製定的政策,剛剛開始推行,便被沙占魁一類人巧妙利用。“聰明人”總是善於見縫下蛆。真正的縣大隊對沙占魁這個假的縣大隊必然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