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詐的人做壞事總會以做好事的麵目出現,把禍心包藏得緊緊的。沙占魁打扮得十分樸實,完全是日常縣大隊的樣子,土布衣褲,打著綁腿,腰上煞著皮帶,敞懷的外衣掩飾著身後的兩把駁殼槍,頭上則是白毛巾。加之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帶著兩個馬弁來到耪地的郭長河身邊的時候,郭長河真以為是縣大隊的人來了,忙傻乎乎地解下腰上的煙鍋煙荷包向沙占魁讓煙。沙占魁莞爾一笑:“煙就免了,俺們縣大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老哥,俺們手裏有一部分玉米良種,你要不要去看看?”莊稼人當然知道種子的重要,但對沒種過、不了解的種子一般持審慎態度,誰都不敢隨便一試,試不好會歉收乃至餓肚子。“我正忙著咧,過兩天白(吧)。”“老哥,你先跟俺們去看看,回頭俺們幫你幹,都是莊稼人出身,這點活兒隻是一袋煙的工夫。”郭長河猶豫了一下,終於答應:“好白(吧)。”

奸詐的人首先是聰明的人。隻是聰明用在了害人上。善良人永遠鬥不過奸詐的人。善良人永遠不會害人,卻需要正派的強者保護,否則,生存是很難的。沙占魁給郭長河戴上了眼罩,領他走了一陣子,郭長河腳底下磕磕絆絆地走著,始終沒往壞處想,真是縣大隊的話,給一個村民介紹種子,有什麽必要把眼蒙上?這麽簡單的問題郭長河硬是不想。領進一間屋,摘下眼罩一看,郭長河頭上發梢直立,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滿屋子刑具,通紅灼熱的火爐裏正燒著烙鐵,旁邊還有人呼噠呼噠地拉著風箱,老虎凳上血跡斑斑,屋頂吊著各種拴人的鐵鏈,牆壁上掛著大小不一的一排粗莽皮鞭,滿屋是臭魚爛蝦般的腥臭味。有哈個屁種子!

沙占魁笑嘻嘻地遞給郭長河一支煙,劃著火柴給他點上,道:“老哥,這陣勢想必你明白是麽回子事。咱是好話好說,還是硬趕鴨子上架?”

郭長河腿下哆嗦起來:“既然你們是縣大隊的人,俺兄弟就是縣大隊隊長,你們對俺有麽深仇大恨,要擺出哈個刑具讓俺看?”

“不是讓你看,是要你自己選一種,是吊房梁上用鞭子抽,還是用烙鐵燙,或者是上老虎凳?”

“縣大隊是為老百姓做好事的,幹麽要打老百姓?”

“你是壞人,所以要打你。”

“俺不是壞人,俺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俺兄弟就是縣大隊隊長,難道你們不認識他?”

“他哈個縣大隊隊長是假的,俺們才是真的。”

“俺看你們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根本不是麽子縣大隊!”

“好,既然不能好話好說,辦他!”

兩個馬弁一擁而上,將郭長河捺倒在地,捆個結實,用鐵鏈拴起來,吊上房梁。沙占魁笑嗬嗬地從火爐上拿起已經燒紅的烙鐵,走向郭長河,撕開郭長河的衣襟,猛地將烙鐵按在郭長河的胸脯上,吱地一聲冒起白煙,郭長河立即大喊:“俺沒得罪你們,俺啥都說!”臉色煞白,額頭冒汗,褲襠已經尿濕了。

沙占魁對郭長河用刑,不是讓他說出郭山河的事,而是讓他說出沙荊花的下落與行蹤。沙占魁早已得知,郭山河很有韜略,抓郭長河,引不來弟弟郭山河;而抓住沙荊花,郭山河必定出現。所以,抓郭長河的意義在於找到沙荊花。沙占魁通過眼線了解到:郭山河受郭尚民之命帶人突出重圍,始終攙扶著沙荊花。共產黨講究信仰和階級感情,郭山河與柴大樹是一個戰壕爬出來的,必然情感深厚,否則不會冒死救走沙荊花。

郭長河隻是個安分守己的農民,與叔叔郭尚民不一樣,與弟弟郭山河也不一樣,被酷刑折磨得忍受不了時,就供出了沙荊花的藏身之地。他十分幼稚地和沙占魁講了這樣的條件:“隻要你答應,抓到沙荊花不折磨她,俺就招供。”沙占魁放下手裏燒紅的烙鐵,說:“哈個自然,俺保證不折磨她,還給她好吃好喝。”誰知,郭長河供出沙荊花以後,不僅並沒放走他,還對沙荊花實施了酷刑。而且,特務隊在抓捕沙荊花的時候,順手捅死了照顧沙荊花的堡壘戶郭大爺和郭大娘兩口子。

原本郭山河感覺郭家堡有自己的兩個親哥哥,關照沙荊花沒問題。而沙荊花懷了柴大樹的孩子,已經好幾個月,顯懷了,需要細心照料。這是烈士的後代,不能掉以輕心。但郭山河完全想不到沒經過血與火的曆練和考驗的大哥,會骨頭這麽軟。沙占魁用鐵鉗夾住沙荊花手指,說:“你接受俺的指令,把郭山河引來,俺就放了你。”沙荊花把頭一甩,拒絕說話。沙占魁手上就加力了,沙荊花發出了淒厲的喊叫。隔壁的郭長河聽個滿耳,不覺頭皮發炸,後悔不迭。早知如此,自己怎麽就聽信了壞人的話咧,沙占魁哈個麽的縣大隊,是實實在在的壞人啊!自己罪不可恕,弟弟來了怎麽交待?郭長河承受不了沙荊花的聲聲慘叫,在隔壁用褲帶上吊自殺了。

沙占魁細眯著眼睛,嘴唇緊呡,從鼻孔裏發出陰笑:“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見沙荊花依舊不坦白,遂開口道:“俺就喜歡聽哭叫聲,夾她九九八十一下,看她的手指硬還是俺的鉗子硬,你們給俺數著,俺要聽數字!”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沙荊花因為酷刑導致大出血,孩子掉了,昏死過去。但她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沙占魁叫人把血泊中的沙荊花拉出屋子,連同郭長河的屍體,扔在離炮樓不遠的亂葬崗子裏。他沒有殺死沙荊花,要放長線釣大魚。還隨口唱了幾句京腔《草船借箭》:“造雕翎分明是暗藏匕首,三日限必笑我自吞魚鉤。怎知我測天文早已料就,自有哈送箭人一禮全收。”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郭長河遲遲沒有回家,媳婦就知道出事了,而且知道凶多吉少。村裏凡是出現這種情況的,你到村外亂葬崗子去找吧,看到的肯定是屍體。夜深以後,悲憤至極的媳婦帶著村人在星光下來到亂葬崗子,果然找到了郭長河的屍體,還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沙荊花。就在他們要把人背走的時候,不遠處炮樓上突然槍響了,他們在星光下變成沙占魁等人射擊的靶子。一幹人全部遇難。

並不知情的縣大隊此時恰好拔掉臨近的一個據點,正在燒炮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因為離得很近,沙占魁害怕連累到自己,連夜溜了。而轉天郭山河來到郭家堡發現了這一情況,立即組織縣大隊猛攻這個炮樓,將炮樓裏的日偽軍全部殲滅,個別僥幸沒死想投降的也被擊斃,同時救走了沙荊花。拿掉這個炮樓與意外搶救沙荊花都是計劃外的行動,因通訊不便(黃選朝始終不和他們在一處),事先來不及向黃選朝打招呼,於是,事後郭山河再次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並且,因為再次槍殺投降的俘虜,被降職為“代理大隊長”,意思是你已經不是正式大隊長,隻是臨時代理,隨時將換掉你。他還聽到身後有人這麽奚落:“這回鼻等罐兒該吸取教訓了!”

“俺為麽要殺俘虜?是因為俺遇到過這種事:有的日偽軍在得勢的時候,麽子壞事都幹,殺人不眨眼,而一旦你抓住他,他立即繳槍投降,你若放了他,他就跑回去繼續為非作歹。所以,隻要俺第二次遇到他的時候,便不加思考就崩了他。”這是郭山河的說辭。乃至以後他幾乎不接受俘虜了。一個投降過來的偽軍小隊長,因為貢獻了不少槍支,被縣大隊接收,見其作戰勇敢,還提拔為區小隊隊長。但郭山河突然得到地下黨的通知,說這個人在外縣曾經殺害過很多老百姓,跟隨鬼子掃**時十分凶狠,郭山河沒有猶豫,立即找到知情人核實,然後將這個“表現不錯”的區小隊隊長就地處決了。縱然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譬如為了吃飯為了生存,哈也不行。謀飯謀生的方式有得是,幹麽偏偏選了殘害老百姓?

受盡磨難的沙荊花,生命力極其頑強,竟然活了下來,因為她和柴大樹的孩子沒有保住,精神受到極大打擊,兩隻手也落殘畸形,伸展不開了。整日裏沉默不語。將養了一段時間可以幹點什麽的時候,就用一雙畸形的手不停地紡線,為縣大隊的戰士們織“線衣”(類似毛衣,但是棉線的)。連郭山河和她交談,也懶得開口。郭山河好幾次麵對她抹了眼淚,可她仍然無動於衷,隻是不停地幹活,幹活,幹活。慢慢地郭山河了解了沙荊花被捕的原因後,內心更加痛苦。當年家裏窮困,兩個哥哥給地主扛長工,掙出一點餘糧換成錢,資助他讀完了小學和鎮上的中學,然後才考取了免費的保定二師,後來叔叔當了縣大隊的政委,他便在畢業後投奔叔叔門下,開始四處征戰。沒有哥哥資助,他怎麽會有今天。眼下哥哥已經去世,埋怨他也已經沒有意義。隻是事情出在自己的親哥哥身上,這事讓他沒法解釋。他暗暗決定,他要照顧沙荊花一輩子。時機適當的時候,要向沙荊花求婚。沙荊花隻比他大兩歲,年齡上不是問題,這件事不是不能實現。

事情要一步步做。他首先找到郭家堡的村長,經過商量,開展了“抗戰宣誓”試點活動,對所有的人進行民族氣節教育,也是對哥哥問題的“亡羊補牢”。他擬出的宣誓內容為:“我是中國的國民,現在日本帝國主義打進了我們的國土,為著中國人民的權益,為著中華民族的生存,我願遵守國民公約,作如下宣誓:1,不做漢奸順民;2,不當敵偽官兵;3,不參加偽組織維持會;4,不替敵偽做事;5,不賣給敵偽貨物;6,不給敵偽糧食;7,不用敵偽鈔票;8,愛護抗日軍隊;9,保守軍事資財秘密;10,服從抗日民主政府。以上誓約,倘有違紀,願受製裁。”村長道:“真看不出,你這個‘鼻等罐兒’還有點水平哈。”

郭山河忍了又忍,如果不是當前形勢嚴峻,他會立馬給村長一個大脖溜。

縣大隊政委黃選朝也不是沒有頭腦的人,他見這項工作有水平,立即向上級領導匯報,並在河川鎮四十三村全麵推廣,後來在全縣推廣。又順勢在孩童中間進行“五不”宣誓活動。誓詞是黃選朝親擬的:“不上鬼子當;不念鬼子書;不對鬼子講一句實話;不替鬼子幹事;不當鬼子的奴隸。”因此上級領導終於表揚了黃選朝一次,還把他評為“思想工作之星”。郭山河什麽都沒說,隻是心裏明白,宣誓活動隻是思想教育的一種方式,能不能發揮作用,還需要在血與火中以命檢驗。

沙占魁設計抓捕郭山河未果,而郭家堡附近的炮樓卻被炸掉,便十分惱火,“俺為麽幹不過你?”很快就組織人馬進行反撲。此一時期的戰鬥經常是這樣的,敵人因為作妖,你就要懲罰他,而受到懲罰的敵人會積蓄力量以後再行反撲,如此循環往複,已成規律。縣大隊不斷吸取經驗,消滅敵人往往越打越順手,而敵人的反撲也往往越來越凶狠,越來越陰險。

沙占魁感覺化妝行動比較順手,老百姓信任縣大隊,哈好,俺就以縣大隊的麵目出現。他們在一個早晨,以十來個人的隊伍,輕裝簡從,來到郭家堡,找到村長,在村長家裏聊起天來。沙占魁早已掌握了縣大隊的很多行動和語言特點,甚至能講出毛澤東《論持久戰》中的一些名言,迷惑文化不高的村長一舉成功。最後問到村裏地道的情況,村長就笑嗬嗬地回答:“俺這屋就有哇!”順腳一蹬,便蹬開了腳下一個“銷器兒”,一個洞口立即出現在麵前。

沙占魁笑嗬嗬道:“讓俺弟兄們下去看看,咱繼續嘮著。”掏出紙煙遞給村長,好幾個隨行人員順次下了地道。村長剛抽了兩口煙,便忽覺頭昏腦漲,說:“你這紙煙——”話未說完已失去知覺,倒在地上。此時,下地道的人也返了回來——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往地道裏投了好幾顆毒氣彈。

平時日偽軍進犯都是不定期的,所以自從有了地道,鄉親們一般情況下都在地道裏做事,生活。此時損失慘重就是情理之中了。轉過天來,待郭山河聞訊來到郭家堡下了村長屋裏的地道以後,看到約摸五尺高,三尺寬的地道裏,擠滿了人。不僅僅是人,還堆滿了東西。老鄉們把家裏的家當幾乎全搬進來了。不要說打仗和逃脫了,走都走不動。一抬左腳,聽見“咯咯咯”的叫聲,一看差點踩著不知誰家的雞;再一邁右腳,一根木棍險些打中了頭,一看原來不知是誰放的鋤頭。地道裏,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再加上豬,雞,農具,炕櫃,紡車……天爺啊,層層阻礙,若想快速逃脫,怎麽可能?

據幸存者對郭山河講,村長屋裏的洞口一打開,下麵的人們覺得眼前一亮,隻見“嗤”地一聲,掉下來幾個冒黃煙的筒筒。地道裏的村民們,頭一次見到這玩藝兒,誰也不知道這是毒氣彈,還以為是塊燒著的木頭什麽的,還說“村長這是幹麽哎”。接著就聞見一股辣椒味、火藥味還帶著甜味。然後就覺得喘不過氣,胸口憋得像壓著塊大石頭。眼睛開始流淚,鼻子開始流清鼻涕,這才悟出來是中毒氣了。“村長幹麽往地道裏放毒咧?”有人冒死擠過去抓起毒氣筒往上投,打算扔回去,但上麵的地道口已經蓋嚴了蓋子,毒氣筒冒著煙又滾落回來。有人用棉被捂住了毒氣筒,可是不管用,毒氣還是不斷冒出來。地道內一下子混亂起來,人們東走西撞,爭著往其他洞口擠。

由於地道內空氣不夠流通,人又太多,毒氣便很快發生了作用,咒罵聲、呻吟聲、猛咳聲、呼喊聲,攪成一團。有的大罵村長狼心狗肺投了敵,有的大罵日偽軍斷子絕孫活畜生,有的呼爹叫娘嚎啕大哭。漸漸地人們中毒已深,嘈雜歸於沉寂,個個全身發燒,急劇喘息,緊靠著洞壁,倚在泥土上,雙手在胸口抓來抓去,有的在地上打滾,然後一批批永不再動。幸存者說,在地道裏被熏死的以老人、婦女、孩子居多,一是因為這些人體質較弱,二是因為他們下地道早,自然也就待在空氣最不流通的地道深處。

郭山河眼淚汪汪。胸脯急劇起伏著,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看著麵前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被熏死的人,很多都是早年在村裏非常熟悉的長輩,還有一些不熟悉的晚輩。有的兩三具屍體倒在一起,把地道都堵住了。有的是一家子死在一塊,父母親摟著自己的孩子。幸存者告訴郭山河,當時有的孩子找不到媽媽還直叫娘,旁邊的人說:“別叫你娘了,她還不知死在哈個地方,咱爺倆死在一塊白。”就這麽兩個人一起死去。有的婦女懷裏抱著不滿周歲的孩子,孩子還正吃著奶,就這麽死在洞裏。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仰著倒在地道裏,兩臂一邊挽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都死了……

一位老者突然撲向郭山河,抓住他的衣領吼叫:“鼻等罐兒,你賠我兒子兒媳婦!地道是你讓挖的!”一個弟兄急忙將老者拉走。挖地道是他首倡的,這沒錯,可誰成想會出現這種情況呢!郭山河抹了一把眼淚,甩了一把鼻涕,留下一部分縣大隊成員,秘密地常駐郭家堡了。他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和弟兄們商量:“怎麽辦?難道俺們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昂?”弟兄們道:“他不仁就甭怪俺不義,幹個狗鬧的!”怎麽幹?俺們也化妝鋤奸。

沙占魁老家就是沙家店的,但他“成事兒”以後就把兩個老婆接到縣城去了,住在日本憲兵隊隊部旁邊的四合院裏。掏他的狗窩!事情決定以後,向黃選朝匯報時,遭到否決。這麽做太危險。虎口拔牙的事不能幹。俺們還不具備哈麽強的實力,不能拿雞蛋往石頭上撞。理由很充分。但郭山河接受不了。他建議黃選朝到郭家堡走一趟,聽聽幸存者怎麽說。

黃選朝沉著地微微一笑:“俺不去也知道,不就一個‘慘’字?”

“俺勸你去感受一下。”

“用不著。戰爭就是這樣的,敵我雙方誰死都慘不忍睹。”

郭山河吃個窩脖,十分氣惱。但他忍住沒有甩鼻涕。黃選朝的表現可以理解為成熟和老到,也可以理解為麻木和對百姓感情不深。郭山河生了半天的氣,夜晚怎麽也睡不著,躺在炕上來回折餅,便叫醒了同屋睡覺的幾個弟兄:“你們敢不敢和俺一起犯一次錯誤?”

“幹麽?”

“違背黃選朝指令,去偷襲沙占魁。”

“敢!”

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猛然間跳下炕,七手八腳就行動起來。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十分亢奮。找出以往化妝用過的日軍服裝,推出用過的幾輛自行車,連夜朝縣城快速駛去。約摸騎了兩個多小時,來到預定地點。在沒有翻譯的情況下,他們在夜間來到日軍憲兵隊附近,靠近特務隊宿舍的門崗,會給門崗帶來他們是外出喝酒晚歸的印象,因此他們事先都在身上灑了白酒。

靠近門崗的時候,東倒西歪,互相攙扶。門崗是個偽軍,說:“皇軍,你們的院子在哈邊。”還伸手往前指。戰士們呼一下子撲過去將門崗捺倒,匕首頂住喉嚨:“告訴俺們,沙占魁住幾排幾室?”

“啊!你們——”

“叫喊就捅死你!”

匕首已經刺進皮肉了,門崗渾身哆嗦,磕磕巴巴:“三,三,三排,六,六,六,六號。”

“噗!”

甭管你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今夜算你倒黴。你幹麽要加入殘害中國人的隊伍,遇上俺們,你就是小菜。一幹人躡手躡腳摸到了三排六號。郭山河在收拾趙誌仁時見識了狡猾而歹毒的特務頭子的凶殘,而且知道此時沙占魁並未回家,應該還在回家的路上。一個戰士用匕首悄悄撥開門栓,幾個人悄沒聲兒地摸進去,將門掩上,依舊插上門栓,趴在地上。屋裏沒有燈,光線極暗,隻有前窗的窗紙反射了十分微弱的月光。他們依稀能看到這間屋的炕上是睡著兩個女人,正發出帶有女人特點的輕鼾,一起一伏一粗一細的兩個聲音。一個戰士上去,一手一個,扼住了她們的咽喉。但這個戰士顯然不了解這兩個女人的功夫,她們在睡夢中驀然醒來便一個鯉魚打挺,飛起一腳就把這個戰士掃下炕去,正砸在郭山河身上。

站在地下的兩個戰士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況亢奮異常,豹子一般躥起來就撲到兩個女人身上揪扯在一起。郭山河低吼了一聲:“俺們是縣大隊!”一個女人說:“假的!”另一個女人道:“打的就是你這假縣大隊!”兩個女人想必是早有準備的,掙紮中回手從枕下摸出了匕首,但戰士們經受過擒拿訓練,平時他們的腿肚子上都綁著一塊瓦,外出執行任務再把瓦卸掉,於是行動如風。他們猛地捺住女人持刀的手腕,隻一扭,借她們自己的力氣就把匕首紮進她們的喉嚨。兩個青春年少的花季女人,以這種方式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郭山河掫起炕被,裹住兩個女人的屍體。還照例朝她們甩了一把鼻涕,把她們推到炕的裏麵。他做著一會兒與沙占魁惡鬥的準備。片刻之中,郭山河十分氣惱和悲哀:兩個花季女子因為認為對方是假縣大隊而拚死搏鬥。如果她們知道沙占魁始終在欺騙她們,即使給她們再多金條,她們也未必皈依沙占魁。實在可悲。說你們死得不冤,一點不冤;但若說你們死得冤,又真的很冤!

一袋煙的工夫過去,沙占魁與一個貼身護衛騎著自行車迤邐而至,他們見特務隊宿舍的門崗正一本正經地持槍站崗,見他來了,無聲地一個立正,讓他很爽,直接把自行車騎進院子,支好,兩個人分頭進了相隔不遠的兩間屋子。沙占魁有自己獨特的開門方法,門右邊靠近門框旁的一塊磚是活的,他左手把磚拿下來攥著,右手就把這個空洞裏的一根拉線輕輕拉了一下,門栓便悄悄拉開了。他再把磚放回去,依舊填好空洞,將拉線藏在裏麵。推門進屋,剛走兩步,便被兩個戰士撲倒,一個人扼住他咽喉,另一個人將他兩手按住。這兩個戰士,是縣大隊手勁最大的,能把三八式刺刀撅折了,能把駁殼槍槍管撅彎了。所以,在製服兩個持刀女人的過程中,才沒有吃虧。現在,沙占魁隻覺得兩隻手腕生疼而一動不能動。

郭山河把沙占魁身上所有的武器都下了:兩把駁殼槍,一把匕首和兩顆手雷;腰帶、鞋帶也都解了。也照例朝他臉上甩了一把鼻涕。約摸過了一袋煙的工夫,見沙占魁氣喘勻了,郭山河在他耳邊命令:“去把燈打開。”

在戰士們的挾製下,沙占魁打開了屋裏的燈,他立即看見屋裏炕上的炕被卷成筒子,一邊露出了女人的長發,知道自己的兩個老婆已被做掉,臉色一下子漲成了紫茄子。便一頭向牆壁撞去,似要自殺的架勢。但被一個戰士牢牢抓住,強力按坐在地上。

燈光下,屋裏的情景十分奇特:一麵牆上全是類似書架的小格子,已經高及屋頂,每個木格子裏都擺著一尊小銅佛,密密麻麻已經擺了很多,幾乎沒有空格了。

“你總共殺了多少無辜的人?”郭山河捏著鼻子,又要甩鼻涕了。

沙占魁雙目緊閉,嘴裏念念有詞:“觀音菩薩,你幹麽哈麽吝嗇,俺殺一個人,供一尊佛,已經替死者超度了,你幹麽還要懲罰俺?”

郭山河方才明白,沙占魁是每殺一個人,就在家裏供一個小銅佛。便蹲在他身邊,問:“你殺人不眨眼,殘害百姓無止境,靠供佛就能求得平安昂?”

“你不懂,俺對佛一片誠心,一定會求得保佑,死了也是上天堂。”

“哈麽好昂。成全你。”

“等等,你們共產黨拚死拚活,與大日本皇軍幹仗,等著你們的除了死,沒有別的。俺勸你們馬上改弦更張改換門庭,我到大日本皇軍跟前給你們說說情,保證給你金條、鈔票,還能鬧個一官半職,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俺們共產黨的理想、信仰與誌向,你懂昂?你以為隻值一根金條一遝銀聯券,一個狗屁特務隊長的職務昂?”

“郭山河,你還年輕,再過幾年,你會明白,誰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你們的奮鬥、犧牲毫無意義。而大東亞共榮圈是不可抗拒的,你們信仰、宣揚的國家民族自立、解放是不可能實現的,別傻了。”

“看起來你當漢奸是一條道走到黑了?”

“要殺就殺,別拿‘漢奸’二字汙蔑俺。”

郭山河一使眼色,一個戰士立即扼死了沙占魁。

漫天星鬥,密密麻麻。今夜的高空似乎格外清亮,沒有雲彩,一彎月牙像一張弓,正運足力氣慢慢拉開。而騎著自行車趕路的一幹年輕人顧不上看它。回到郭家堡以後,天已蒙蒙亮。大家悄悄議論:卻原來漢奸也有漢奸的信念,有屬於他們的立場、觀點和目標。甚至還有如此自欺欺人的自我開脫辦法——殺一個人就供一尊佛,供了佛就能保平安;他做著漢奸卻不承認自己是漢奸。哈,你認為這很荒唐,他認為這很正確。弟兄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得到兩把駁殼槍,嶄新的德國造,帶烤藍的二十響長瞄大鏡麵,自然欣喜異常。而郭山河並不以領導身份據為己有,分別獎勵給了與敵人肉搏的兩個弟兄。隻把從沙占魁家裏搜出的幾枚金銀戒指,翡翠手鐲和些許細軟收走,準備時機適當時變賣,補充縣大隊緊張的日常費用。

郭山河沒把處決沙占魁的事向黃選朝匯報。他知道,匯報了不會有好結果。他告誡身邊的弟兄們,把嘴閉住,至死一個字不要說。

地下黨傳來的內部資料告知縣大隊,日偽軍的“希望之星”沙占魁被敵方做掉,看手段,這件事應該是縣大隊的人幹的,因為用手將人扼死可以省子彈。縣大隊很窮,子彈不夠用。在這段時間,日偽軍為報複縣大隊,四處貼布告,懸賞緝拿郭山河和黃選朝。接二連三製造暗殺事件,好幾個戰士死於特務之手。讓黃選朝十分害怕,三天兩頭換住處。他睡覺時外麵要加兩三道崗哨。郭山河提出打炮樓教訓敵人,也被他製止:不能這麽刺激敵人,惹來報複你搪得了嗎?

黃選朝隻提倡深化和完善各村莊的地道,學習和普及山東縣大隊和基層民兵製作地雷的經驗,在各村動員能工巧匠也幹起來,同時加強農業生產,保護公糧。縣委和軍分區對此十分認可,把幾件事籠統著說,表揚了黃選朝,沒有挑明沙占魁是被誰除掉的,黃選朝也不做解釋,給人的感覺似乎就是他安排的。於是,上級領導也將他評為了八路軍方麵的“希望之星”。這時縣大隊內部在悄悄流行“郭山河才是希望之星”的議論,於是,一場看不見的變化發生了。

郭山河身邊的人相繼得到提拔——到區小隊或臨縣縣大隊去任職,郭山河原來配合默契並很得力的幾個助手全部離他而去。身邊剩下的是年齡偏大,或戰鬥力偏弱的隊員。郭山河也不多想,心說,俺培養了好幾位骨幹,都成才了。還很高興。但其中一個弟兄調到區小隊去做隊長,臨上任黃選朝與他談話,讓他向組織“交心”,說咱們八路軍的係統做人做事講究襟懷坦白,這是對組織忠不忠誠的問題,你們把哈個沙占魁做掉了本是好事,幹麽藏著掖著而不報功?這本是一“詐”,有棗沒棗先來一竿子。但這個弟兄感覺黃選朝的話有道理,既然是好事,有麽個必要藏著掖著咧。便匯報了郭山河帶領大家做掉沙占魁的事。

郭山河的駁殼槍被下了以後,五花大綁,金銀戒指、翡翠手鐲及相關細軟收繳上來以後,黃選朝才走進屋子,一本正經地發表講話。

“老鐵,你擅自違抗軍令,在不適當的時機殺了沙占魁,還殺了兩個無辜婦女。”“哈是沙占魁的兩個老婆和同夥。”“你有麽證據她們是同夥?”“俺們的弟兄差點被她們殺死。”“你們不去殺她們,怎麽會引起她們的自衛?我認識幾個‘鼻等罐兒’,都是慫包軟蛋,誰成想你卻嗜殺成性!來人——”

似乎接下來要發生拉出去槍斃的事情,戰士們一窩蜂般湧進屋子,紛紛跪下,為郭山河求情。哈個主動向黃選朝披露情況的戰士抱住黃選朝的腿,哭求:“你殺了俺白,俺甘願替郭隊長去死!”戰士們紛紛要求替郭山河受罰。

“下不為例!鬆綁,關小黑屋反省三天!”

郭山河躺在小黑屋的柴草垛上,兩眼迷茫地看著黑黢黢的屋頂,終於明白,黃選朝很有水平,難怪上級領導讓他當政委。隻是這個“水平”讓他有些瞧不起。

代理大隊長的職務拿下,開除黨籍留黨察看一年,遣返回老家郭家堡,給你留點麵子,讓你做村民兵隊長。感謝我吧,向我敬禮吧。我這人一向寬宏大量,愛護同誌,培養年輕人,對革命事業無比忠誠,為抗戰事業付出了半生的心血和精力……哈天黃選朝來到小黑屋,背朝著郭山河喋喋不休地說著,完全沒有理會到郭山河早已悄悄走了。既然你來開了門,俺當然要走。是黃選朝自己說累了,想返身回去喝口水時,方才發現小黑屋裏隻有自己,便對著一堆柴草嘶喊:“以後你給俺夾起尾巴做人,否則隻要犯在俺手裏,殺無赦——”他把“赦”字拖了很長很長,似乎不長就不解恨。

後人也有對黃選朝一類人感興趣的,他老家黃召莊一個叫黃家駒的私塾先生曾經考證出他們黃姓是曆史名人的後裔。他著文曆數道:黃姓是個小姓,在宋版《百家姓》中列位第96,卻是名姓。譬如戰國時的楚相黃歇,因有功,被封為春伸侯,為戰國時著名的四公子之一;秦末兵法家黃石公,熟知兵法,曾於下邳圯(橋)上贈張良《太公兵法》;三國時吳國名將黃蓋,與周喻用苦肉計,誘曹操受降,用火破曹;北宋文學大家黃庭堅,其詩與蘇軾並稱“蘇黃”,開創了江西詩派,是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元初的女紡織家黃道婆,在海南島居住多年,學習了黎族民間的紡織技術並加以改進和發明,晚年反歸故裏,把紡織技術傳揚四方;明清之際傑出思想家黃宗羲,所著《明儒學案》、《宋元學案》為中國曆史上係統的哲學思想專著,開辟清代史學研究之風氣,是該時期三大思想家之一;清代畫家黃慎,善畫人物兼工花鳥、山水,為名聞遐邇的“揚州八怪”之一……而咱黃家的黃選朝是黃宗羲正宗後人,俺們都是旁支。黃選朝祖上早年來北方發展,落腳在河川鎮黃召莊。當時這個村一個人也沒有,是黃選朝的祖上落腳後男耕女織慢慢形成一個村。黃選朝告知私塾先生,咱黃家家譜上記載:祖、祖上黃宗羲提出過“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民主思想,與孟子的“民為重,君為輕”思想一脈相承。黃宗羲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黃宗羲的政治主張抨擊了封建君主專製製度,有著十分積極的思想意義。於是,黃宗羲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黃家人為自己祖上做考證,當然是“為尊者諱”,隻揀好事說。但客觀效果卻又無形中為黃選朝增色不少。鄉下人喜歡講古,喜歡捯家譜。捯著捯著,似乎黃選朝就是黃宗羲了。

郭山河回到郭家堡,沮喪透頂。在地道裏躺了一天沒挪窩。除了甩鼻涕,既不吃飯,也不和旁人說話。村人們不了解情況,隻以為郭山河“犯事被貶”了,都對他躲躲閃閃,表現冷漠。他少年離村,原來相熟的人基本都已死去,剩下的一個半個也年老體衰,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不願意走近他。

夜晚,地道裏響起了各式各樣的鼾聲,人們入睡了。郭山河根本睡不著,想起了當年叔叔郭尚民引導他走上抗日之路的經過,哈個簡單,哈個不同尋常:他在保定二師上學麵臨畢業的時候,與他交好的“班花”陳玉妮一隻手背在身後,站在麵前笑嘻嘻對他說:“山河,你猜俺手裏是啥?”

“猜不著。”

“你連猜都不願意猜,懶惰!猜著了有獎。”陳玉妮撅了一下嘴。似要“送吻”的意思。郭山河還是不猜,最後勉強應付道:“你家裏又給你捎來好吃的白。”陳玉妮恢複了笑臉,將身後的手伸過來,把一封信舉到他麵前。

麽人會給俺來信?老爸老媽已經過世,兩個哥哥都沒文化。陳玉妮一把搶過信來,毫不見外地撕開了信皮,取出信箋,掃了一眼,便又笑嘻嘻還給他:“喏,你自己看吧。”便無憂無慮地蹦著跳著走了。郭山河接過信一看,裏麵別的都沒寫,隻抄有一首《畢業歌》的歌詞: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場,

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梁;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

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落款:郭尚民。筆跡是熟悉的。歌詞自然也是熟悉的。但在如此節骨眼別出心裁地出現,郭山河這樣的熱血青年不能不驀然間浮想聯翩,心情激**,熱淚盈眶,於是,當即決定,回鄉,回鄉,回鄉,沒有二話!家鄉是日偽軍盤踞的地方,也是八路軍冀中抗日根據地。抗日救亡用得著往遠走昂,自己的家鄉人熟地熟,正是殺敵的好戰場。他毅然離開學校,連畢業證都沒要,風風火火回鄉找到了叔叔,加入了縣大隊。叔叔郭尚民拉下臉來怨懟:“二杆子了,二杆子了,也忒急了點兒白?畢業證咋能不要?”

“一紙畢業證能當槍還是能當炮?”……

陳玉妮是河川鎮四十三村一帶陳家溝的人,富家女,老鄉咧。人漂亮,對勞動人民也富於同情,俺對她很有好感。哈一年學校組織下鄉勞動,收玉米,俺在所有師生中拔了頭籌;地下黨來學校“飛行演講”,俺到各班發動同學們去聽講,被國民黨市黨部點名通緝,是校方保了俺;而陳玉妮此時送俺一本《牛虻》,見俺總是甩鼻涕,接二連三地送俺手帕,讓俺不要用手甩……

彼時彼刻,陳玉妮的二叔陳之謙正在學校擔任副校長,是保定府有名的新儒家學派代表,因緊緊追隨熊十力、梁漱溟、馬一浮、張君勱、馮友蘭、錢穆諸名家,發表一係列論文,小有名氣。陳之謙住在保定府金台驛街。這裏楊柳依依,堂館錯落。陳家不遠處便有一座大門,座西朝東,青磚灰瓦,黑色木門,中式院落,這便是遠近聞名的“保定育德中學”。曆史上曾多有名人在此聚集,發生過影響了中國曆史的重要事件。這裏還有朝陽寺、郭公祠、汪公祠三座祠廟。陳之謙對俺說過,郭公祠,是早年間為戰國時燕國名臣郭隗而修。郭隗是保定滿城郭村人,他輔佐燕昭黃,使其成為“戰國七雄”之一。他獻給燕昭黃一係列治國方略,最有名的是“招賢納士”。燕昭黃為他築黃金台,拜他為師,以後樂毅、鄒衍、劇辛等有才能的人皆來歸附,遂使燕國走向強大。唐代大詩人李白在《古風五十九首》中曾這樣寫道:“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鶴舉,千裏獨徘徊。”李白以燕昭黃為郭隗築台、招聘賢士的典故引發了牢騷。而“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生活在這裏的陳之謙受到豐厚曆史文化的滋養,能夠不同凡響也全在情理之中。

俺仰慕陳之謙的滿腹經綸,跟著玉妮去過他的家,回來的路上,借酒勁摟過玉妮的脖頸親過玉妮的嘴,也曾打定主意此生非玉妮不娶。但叔叔的來信讓俺醍醐灌頂,迷途知返。玉妮得知俺要回河川鎮參加縣大隊,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闖槍林彈雨,以她綿綿玉手死抱住俺失聲痛哭,哈個細嫩粉頰,嬌豔紅唇,讓俺一時間兒女情長,肝腸寸斷……分手時回答她:俺混不下去時,定來保定二師找你。因為她說,家裏已經花了足夠多的錢,幫她和俺辦好了留校的手續,玉妮,俺的玉妮,俺該不該去見你?……

但郭山河又想起了哈次“冀中大運糧”。縣大隊接到向冀西運糧的命令,已經身在縣大隊的郭山河帶著陳玉妮參加了運糧活動,兩個人為此鬧了別扭分了手。此後再沒見麵。郭山河一想這件事心裏就揪得慌,就疼得厲害。曾經“非她莫娶”的意念灰飛煙滅。留下的隻有感歎,隻有回憶。還有遺憾。當然,還有期待。期待冥冥之中發生奇跡,發生變化,期待上天把屬於自己的一切歸還自己。但等了很久,麽都沒有,麽都沒來。郭山河黯然神傷,暗自垂淚,卻於事無補,乃至找不到排解的方式,每每想起,心裏就揪得慌,就疼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