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殿前，雲擎蒼背著手站立良久，身後是搖著羽扇的蘭雉。二人齊齊望著連接天地的雪幕，心中所想卻是有天壤之別。殿內，湮覓臣正身坐在右邊客位，旁邊是陪他一起來的香弄。左邊客位，坐的是沐紫凝和莫揚。老夫人身體不適，在來的路上暈倒了，便由菱花帶回住處去了。
都是天底下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到了這歸雲山莊，也免不了要斂起自己的戾氣。香弄還好，她本就是性淡如水的人，湮覓臣就不一樣了。沒了那股淩厲的壓迫氣勢，他就像換了一個人，甚至透著幾分滄桑。
不過，這絲毫不能減弱沐紫凝對湮覓臣的恨。沐錦基大逆不道逼宮奪位，是害死她父皇的罪魁禍首，而這位湮公子，則是躲在罪魁禍首背後的又一凶手。沐紫凝一直都認為，如果沒有湮覓臣的攛掇和支持，沐錦基即使有心篡位，也沒那個能力。更何況，她和他之間的恩怨遠不止殺父之仇，衍休師父、鴛鴦、老夫子和滿滿的血債，她沒有忘，也不敢忘。
恨，是一種在懲罰別人的同時也在為難自己的情緒，莫揚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沐紫凝被仇恨侵噬。可是此刻，仇人就在眼前，他知道自己不能讓她不去恨。如今，莫揚隻希望所有的恩怨能盡快有一個了結，而他，會一步不離的陪著她去迎接那個未知的結局。
除生死，終不離。經曆這麽多的事，兜兜又轉轉，他終於又拾起了這個諾言，也終於明白，沒有什麽所謂的誰為了誰好，隻有兩個人在一起，十指緊扣，縱使一身傷，那痛出來的淚也是甜的。
“你說，咱們還要繼續嗎？”殿外，雲擎蒼稍稍側過頭看了一眼殿內的莫揚，歎了口氣，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蘭雉。
他真的累了。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是因為他要保護蘭雉。隻要有他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動蘭雉分毫。這是他年少時許下的承諾，做了那麽多不該的事也隻是為了恪守這個承諾。
他不想去說對錯，因為不管對了錯了，都不能改變什麽。可是他真的累了，要將這偌大一個歸雲山莊握在手裏，要讓那些存有異心的人臣服於自己，真的是很傷腦筋的事。正好，那孩子回來，他這幅擔子，是時候交付出去了。至於蘭雉，他現在完全有能力實現自己當初許下的承諾。
“我的態度，你該是知道的。”蘭雉一動不動，嘴角卻分明有了笑意，就像二十多年前，雲擎蒼跟他說那個駭人計劃時一樣。
是啊，他的態度從未改變，一直都是那樣。隻要是他要走的路，無論是刀山火海，他都會跟著一起走。
雲擎蒼也笑，隻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被歸雲莊莊主身份束縛的他，背負著所有人的仇恨和憎惡的他，連笑都失去了色彩，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柔和他那剛毅的棱角。蘭雉知道，他是因為自己才變成這樣的。
“我昨晚……”
“莊主！”雲擎蒼正要開口說話，卻被一個聲音打斷。眨眼間，二人麵前多了一人，是雲擎蒼親手培養的隱衛成員。“來了！”
話音剛落，就有打鬥聲從青鬆林方向傳來，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大片激起的雪塵。雲擎蒼抬手示意隱衛退下，自行往前邁了一步。蘭雉以為他是要去迎接‘客人’，卻不料他又停了下來，然後對蘭雉說：“我昨晚夢見臥穹了，他說，有一個極靜極美的地方，問我要不要去。”
“那你要不要去？”
“我說，蘭雉去，我就去！”勾起一抹淺笑，雲擎蒼轉身走進殿內。
蘭雉跟在他身後。“那邊不去處理嗎？”
“你去，帶她過來！”大步往前，雲擎蒼又恢複了他莊主的威嚴。
蘭雉已經隱約猜到了雲擎蒼的打算，但卻不願意再往下想。對那個女人，他終究是恨的，哪怕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也無法對當年的事釋懷。是，他承認自己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但若不是……
往事太過沉重，回憶到這裏就已經讓他喘不氣來。回頭望了一眼坐在無心殿正中的雲擎蒼，蘭雉開始難過，也明白他不比自己好過。這麽多年來，擎蒼所承受的傷痛是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甚至包括他。
大殿上，雲擎蒼掃視著左右的人，突然舒了口氣。人快到齊了，也該步入正題了。
“湮公子，不知你來我歸雲山莊所為何事？”
“雲莊主！”湮覓臣站起身朝雲擎蒼拱手道：“我今天來，並非是為了什麽宏圖壯誌，僅是為了一樁私事。”
“哦？”雲擎蒼拉長了聲調。
私事？歸雲山莊與狼蛛素無往來，能有什麽私事？想當初南郡王欲成大事，曾與狼蛛湮覓臣結盟，卻不想湮覓臣一心輔佐沐錦基，致聯盟瓦解。後來沐錦陽養精蓄銳卷土重來，沐錦基狼狽而逃，湮覓臣為得庇佑，又找上了沐延承。雲擎蒼還想著，湮覓臣此次來是要尋求幫助東山再起的呢！而這南郡王府是歸雲山莊在外麵的一個大據點，他與南郡王頗有私交。雖然他多次表示不會過問天下事，但南郡王想借這層關係讓湮覓臣來求助也並非不可能。
就在雲擎蒼分析湮覓臣的來意時，湮覓臣的一個舉動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求雲莊主，救救堇兒！”話音落，湮覓臣竟然就這樣當眾跪了下去。眾人不約而同起身，隻有雲擎蒼泰然自若的坐著，恍然的神情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
怪不得，來的人是湮覓臣而不是沐延承。
“湮覓臣，你個混蛋，夥同奸妃害死我父皇，現在還有臉來這裏。我今天就殺了你，為我父皇報仇！”一聽湮覓臣提及梁堇，沐紫凝瞬間暴怒，隨即運起一掌劈向跪在地上的湮覓臣。湮覓臣紋絲不動，對沐紫凝的反應完全視而不見。若非莫揚及時攔下，湮覓臣非得被沐紫凝打成重傷不可。
莫揚以為雲擎蒼會出手阻止，畢竟這是歸雲山莊，作為一莊之主的他應該不會容忍別人在他的地盤撒野。可實際上，雲擎蒼什麽都沒做，就像置身事外的看客一般。
“別這樣，跟他的帳，咱們日後再算！”將情緒激動的沐紫凝緊緊摟在懷裏，莫揚一邊安慰著，一邊打量始終沉默的香弄。隻見她定定的望著地上的湮覓臣，眼眶裏有亮光盈動，最後化作兩行清淚。
她終於明白湮覓臣為什麽願意帶上她來這裏了。他就是想讓她看一看，他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可以卑微到何種地步。而在她麵前，他永遠是那副淡漠冷傲的姿態，因為根本不愛。
香弄都知道的，隻是一直裝作不知道而已。而今天，她終於不能再騙自己了。大顆大顆的掉著淚，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心似刀割般痛著，痛醒了一個早就該醒來的夢。
另一邊，沐紫凝心頭本就裝著血海深仇，又聽到湮覓臣稱呼宣妃的閨名堇兒，更覺得家族威嚴受辱，近乎瘋狂的想找湮覓臣要一個了斷。就在她即將掙脫莫揚的那一刻，隻見一道紫影晃近身前。二人本能的出招防禦，卻不料隻是剛剛擺出架勢，沐紫凝便感覺肩前穴道被人一點，跟著就失去了意識。
“吵死了！”略帶不悅的聲音自殿前響起，尋聲望去，是皺著眉頭的雲擎蒼。眾人皆歎，好快！
這，才是逐雲的速度！莫揚想著，輕手將暈倒的沐紫凝扶到椅子上坐好。湮覓臣還跪在地上，紋絲不動。
為了一個女人，叱吒天下讓人聞風喪膽的狼蛛湮公子竟然卑微到如此地步，莫揚終於明白家底薄弱的九皇子沐錦基怎麽能得到狼蛛的助力。情之一字，千金不換！
“求雲莊主救救堇兒！”待眾人靜下來，湮覓臣再次重申來意。
“堇兒……湮公子還真是叫的親熱！占別人的女人，生自己的兒子，奪別人的江山，如今為了救心愛之人不辭辛苦來我歸雲山莊，還真是一顆癡情種子！”
接話的是從殿外緩緩而來的蘭雉，別有深意的幾句話讓莫揚想了好一會兒。占別人的女人奪別人的江山，這他都懂，但是，生自己的兒子？難道……沐錦基是湮覓臣的兒子？
像是猜到了莫揚的想法，蘭雉向他投去一道目光當做肯定他的猜測，接著回頭，卻沒有看到跟在自己身後的女人，搜索後才發現她竟然躲在門外，似是怕被別人發現自己。
莫揚也跟著往外望，最後在門邊上找到一隻染滿鮮血和汙垢的手。愣神片刻，莫揚大步衝過去抓住那隻手把藏在門後的人拉了出來。果不其然，就是她——他叫她雲婆，她卻叫他兒子的女人。
雲婆好像被莫揚嚇到了，一直用手把臉捂住。剛開始莫揚還以為她是受了傷，後來才知道她是怕他認出自己。因為她答應過兒子，她會在妮兒家等兒子回來，可是她卻跑了。哪怕她隻是想去找兒子，可是她答應兒子的事沒做到，她怕兒子生她的氣。
她真的不能再失去兒子了！
得知原委的莫揚再也抑製不住鋪天蓋地的情緒，用力將瘦小的身軀攬進懷裏，絲毫不介意那一身的血漬。
“娘，你放心，你再也不會失去你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