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詞奪理?”安重華眉頭微挑,“小乙,你來說一說,元光三年,薑大人上任後,戶部記錄的土地田稅如何?”
“夠了!”薑凡微不可見地搖晃了兩下,厲聲打斷安重華的發難。
“不就是一個主簿的位子嗎,郡主想安排,本官也是順手施為,何必鬧出笑話來。”
他緩和了神色,心底的忌憚卻越發深重,蓋因他不知道,再繼續說下去會否揭出他的私隱來。
安重華達成目的,便也不再揪著不放,隻是臉上輕蔑鄙夷的神情毫不收斂。
見薑凡吃癟,人群裝作無事發生地散開。
小乙滿臉崇敬地看著安重華,低聲道:“郡主方才太過冒險了,元光三年之後的田稅記錄,小人壓根不知道。”
安重華漫不經心地看著薑凡的背影,“那又如何,他敢賭嗎?”
“行了,日後無需再任人呼來喝去,你收拾一番,稍後隨我去找許言。元光三年之後的記錄,他定然知道。”
小乙還在暈頭轉向之中,迷迷瞪瞪地跟著安重華走出戶部。
直到馬車停在許言所居住的小宅院門口,小乙才反應過來,“郡主怎會知道許大人家在哪?”
安重華派人上前敲門,“昨日我的侍衛來過。”
破舊不堪的灰色大門吱呀一聲從裏打開,露出一個身穿褐色布衣的清瘦男子。
他麵容憔悴,愁眉不展。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瘦弱的青年,日後會挑起戶部,在戰亂之中成為大莊的錢袋子。
此時的他遠沒有那時的沉穩老練。
見敲門的是戶部的小乙和昨日替他趕走惡人的侍衛,心中驚慌方才散去,忙打開門將人迎了進去。
這是一座一進的院子,隻有一間正房。
另一間廚房如今被收拾出來,廚房的用具齊齊整整地擺在院子中間,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許言局促地搓了搓衣角,招呼著安重華一人在院子裏坐下,其餘人隻得站著。
又叫自家妹子趕緊端茶來。
“見……見笑了……”
他瞥見自家那缺了一個口子的茶杯,被那華美無雙的女子端在手心之中,心中陡然生出無邊的羞臊和難堪。
安重華輕嘬一口,才開口,“那幫人,借的是誰的勢?”
許言一時沒明白過來,小乙卻激動地推了他一把,“郡主問你話呢,快說!”
這兩日相處下來,他算是發現安重華此人既有智謀手腕,又有正直良善。
她既親自找上門,又出聲詢問,就是要幫許言過此關。
許言懵懵懂懂將事情和盤托出。
原是許家妹子在老家擺攤賣糧時,得罪了鎮上富商。
那富商見她長得秀美可人,便說不要賠償,隻要納她入門。
許家出了個做京官的兒子,哪肯女兒上門做妾,父女二人連夜回了村裏。
誰料當夜便有歹人入村,將許家房子給燒了。
許母躲避不及,被倒塌的房梁砸斷了腿,許父為了救她,葬身火場。
頭七還未過,那富商便找上門來,舉著欠條說許父欠他一百兩銀子。
如今人死了,若不還錢便拿女兒抵債。
為避仇家,許母深夜拖著斷腿,帶著女兒從後山繞出了村子,一路上連官道都不敢走。
撿著深山小徑,走了十數天才到臨安城門口。
許言見到老娘和妹妹時,簡直不敢認。瘦巴巴的兩個泥猴,隻有眼睛是幹淨的。
聽說爹死了,三人抱頭痛哭一頓。還沒緩過勁,就又被人捏著欠條找上門。
對方雖忌憚許言大小是個官,沒幹出當眾搶人的事,可也差不了多少。
那幫人狗仗人勢,那欠條上的銀子如今利滾利已經滾到了八百兩。
還揚言若不還錢,別說許家妹子,就連許言這個員外郎也保不住!
是以許言這幾日才忐忑驚慌至此。
如今聽安重華詢問,囁嚅半日,也說不出那富商的具體來曆。
安重華驚訝地掃了他一眼,全然沒想到前世算無遺策的戶部尚書,還會有如此青澀無措的時候。
她沉吟片刻,讓淩升派人去打探背後的隱情。
許言身在其中或許看不清,然而一介富商能這麽快就從村子裏追到臨安,本身就透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許言神色一喜,隨即變得警惕:“這位小姐如此仁善,可許家並無回報之力。”
小乙見他誤會,忙解釋了一句:“這位是莊陽郡主。”
許言臉上訝異一閃而過,隨即露出了然的神色。
隻要不是跟家人相關的事情,他的腦子都轉得很快,立刻便知道她的想拉攏自己,好在戶部站穩腳跟。
他拱手行禮道:“多謝郡主好意,可下官並無站隊之心,無福消受郡主的慷慨相助。”
許家妹子在房間內緊緊抓住門框,恨不得撲上去捂住他的嘴。
安重華起身的動作一頓,詫異地看向他,旋即略微有些無語道:“許大人不過是一介員外郎,要你站隊有何用?
我不過要你明日去戶部,將元光三年之後的田地分封記錄寫給我罷了。
想必你也知道,聖上命我主理女子入世稅收一政,土地分封乃重中之重。
薑凡手中的記錄都經由你手而造,他做了些什麽手腳,你應該很是清楚。
你手中捏著他的把柄,又不肯依附於他,才會如此多劫難。可憐你身在其中,難道還看不清局勢?”
這話如驚雷在許言耳中炸響,他腦中靈光一閃,那幫惡人上門鬧事時,確實說過幾句他不知好歹。
彼時他未曾深思,此刻聽安重華點出,陡生撥雲見日的清明!
見他臉上神情錯愕,安重華也不再多說,起身離開。
許二娘忙衝出來,將呆愣的許言擠到一旁,殷勤地將安重華送到門口。
她容色清秀,跟許言有七分相似,神情瑟縮中帶著幾分討好。
安重華不由憐愛地理了理她的發絲,贈了她一枚掐絲鏤金蝴蝶簪。
“安心呆在臨安,天子腳下,必不會讓你們含冤莫白。”
許二娘眼眶一熱,死死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