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微服出宮,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攝政王病逝,我不情願地跪在靈柩前,熬到整個儀式結束。走出靈堂,望著底下的群臣,我極力掩飾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屍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產、罷其封爵、誅其黨羽。還有那些恥辱的、有關我母後的傳言,我都一一打壓。我知道那僅僅是傳言而已,母後是迫不得已,因為攝政王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我做的這些,卻沒有討來母後的歡喜,她叱我無情。
一入秋,京城的風沙漫天飛揚,西風中夾雜著母後傷心的叱嗬,她說:“睿德,他縱有再多不是,也是極疼愛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濕了。我並未難過,而是覺得委屈。
像個傀儡被擺布多年,終於解脫了,母後為何不能了解我心中所想。
母後又說:“身為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狹小?群臣會怎麽看?百姓會怎麽看?”說完,她顫顫巍巍站起來,猛然間我才發現她的容顏有些老去的痕跡。為保全我的皇位,母後忍辱多年,而我這樣做無疑是心虛之舉,我有多恨攝政王,天下皆知。
他們會恥笑吧。恥笑蠻夷皇帝苟且偷生,認賊作父。
我與母後再無交談,看著她喝藥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來。這座冷冷清清的皇宮隻剩我們母子二人了,我應極盡孝道才是。
舉目望去,高高的紅牆將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記了天空原本的樣子。
“齊安。”我低聲喚。
“奴才在。”
“朕想出宮。”
齊安一驚,眼神慌亂無措。本朝的刑罰很重,我若真的出宮去了,他恐怕要丟了命。
我卻不擔心,宮裏的太監大多是前朝留下來的,隻是宮女全部換成了夏族人。我逼視他,以一種不容抵抗的語氣說:“聽說前朝皇帝喜歡出宮去尋花問柳,你一定知道怎麽出去最安全。”
“皇上饒命。”齊安當即跪下了,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
我生氣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這裏,沒有朕的命令,不準起來。”
最終我還是出去了,用一隻玲瓏剔透的瓷碗賄賂了齊安,其實我早該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貪財。
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齊安也很迷茫,這京城早已變了模樣。
剛剛定都的時候,京城被夏族人占領了,漢人隻能居住在城郊一帶,久而久之,城裏已經沒有了漢人,連同漢人官員、商賈在內全部集中在城郊。那裏有個地方叫做琉璃廠,是京城一帶漢文化最興盛的地方。
我說:“去琉璃廠吧。”
“那有些遠……”齊安小聲說,他沒有底氣是擔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
我偏偏喜歡為難別人。
齊安說他對煙花柳巷十分熟悉,對琉璃廠卻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終於婉轉地洞悉了前朝覆滅的原因,紅顏禍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們漢人真是……”我說著說著,忽然失聲了。
前邊是一片紅豔似火的楓樹林,卻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裏,背脊挺直、下頜微揚,那樣的風骨與姿態,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輕得可以隨風飄起來,是絲絹,漢人的衣裳。
自從攝政王下令易裝後,誰還敢穿漢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她。
可她還是看過來了,眼眸像蒙了層輕霧一樣模糊。在紅透了的漫天楓葉中,她那樣簡單的裝束竟令我看癡了,閱天下女子無數、後宮佳麗六千,我怎麽就無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齊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麵前,還裝作問路的樣子去和她說話。
她的肌膚細膩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樣子。
齊安說了好幾句話,她一句沒回,輕輕搖著頭,指了指林子裏麵。
我方才光顧著看她了,沒留意到林子裏有一隊人馬。像是有輛馬車的軲轆陷在一道溝裏出不來了,人都圍在車旁出力幫忙。
我走近了兩步,小心翼翼問:“你們遇上麻煩了?”
她仍是搖頭,並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來是個啞女,心裏暗暗地惋惜起來。
齊安過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告訴我,這車隊竟然是從景德鎮禦窯來的,車上裝的是一套進獻入宮的珍貴瓷器。要將馬車推出,必須將瓷器先卸下來以免有損壞。而卸下來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後,由她負責看著。
當時我隻看見她,竟忽略了她身後龐大的木箱。
為避免與官員接觸被認出來,齊安催著我抄小道走了,連她的名字都來不及問。那套瓷器是要在萬壽節上進獻給我的,我卻沒有多大興趣,心想若是連人帶瓷一同送給我就好了。隻不過是妄想,本朝不允許漢女入宮,以免混淆血統。
我大概是想遠了,突然手腳冰涼,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欞的藤蔓纏纏繞繞,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陽光。
從我十四歲起,征戰褚國所俘來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寢殿,而為了不混淆皇室血統,她們被我寵幸之後即刻被處死。
我並不想要,她們驚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點點侵蝕我作為夏王的尊榮。
麵對那種目光,我是膽怯的。曾低聲下氣哀求攝政王,他卻當著我的麵將一名少女扔出寢殿,聲如洪鍾喊道:“來,這是賞你們的宵夜。”
一群侍衛蜂擁而上,大呼萬歲。
攝政王笑嗬嗬對我說:“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們,但結局一樣,都是死。”
少女淒厲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貓,一聲聲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蠻夷!”
又是蠻夷,我無法遏製自己對這個稱謂的反感。我衝上前,對攝政王喏喏說:“把她還給我。”
可是已經晚了,她咬舌自盡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後一刹那。
侍衛們敗興而歸,屍首被太監拖走了,她瞪著眼睛,嘴角淌著一行源源不斷的鮮血。
“皇上,請挑選一名俘虜盡情享用。”攝政王如鷹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嘴角含著絕對強勢的笑意。
我妥協了,寧願以溫柔的手段去糟踐被送上龍床的女子,總好過她們忍受那樣的屈辱和**。其實我自己何嚐不是被糟踐了?我惡事做盡,何嚐不是被糟踐了。
“皇上、皇上怎麽了?”齊安麵色發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停下了腳步靠在樹幹上,額頭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龍體不適,不如回宮吧?”
我調整了氣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過去沒有人知道,史書也不會記,如今的夏國安定繁榮,漢人漸漸被奴化,接受了家國淪陷的事實。隻要不再有戰爭,我就可以安然度過此生。
一個皇帝的願望,僅僅是安然度過此生而已。
“朕沒事,繼續走。”我堅定地望著前方,佯裝若無其事。齊安隻好緊緊尾隨。
走在繁華的市井東張西望,攤攤販販,書本、古玩、筆墨、書畫,比皇宮裏的珍藏還多。除了攤位就是一家連一家的店,書齋、客棧、茶樓、酒館,我才知道漢人的生活是這樣的豐富。
難怪我們要征服這片土地,是嫉妒他們過得太好了。
幹燥柔軟的秋日下,街上的行人們悠閑地散步、談論、品茶,雖然他們也穿著夏族人的衣服、梳著夏族人的發辮,但是那種平淡而知足的神情卻是中原人才有的。
夏族人不會過這樣安穩的日子,我們天生就有無盡的欲望,隻有無休止地掠奪才能填補。因為我們是匈奴人的後裔,是蠻夷。
平靜的街市上湧起一股小小的**,馬蹄陣陣逼近,急促而凶狠。聽得有人用別扭的漢語大喊:“誰看見逃跑的奴隸,說出來有賞!”
隻見一隊人馬整整齊齊擋在路中央,為首的參領趾高氣昂,用蔑視的目光打量這個地方。
我環顧四周,人們默默不語,甚至不予理會。
那人又喊:“藏匿逃人者重罰不怠!”
人群仍然是麻木的,或盯著他們看、或自顧自做其他的事情。
身穿甲胄的參領不耐煩了,用力勒住馬,頭盔上的纓槍甩來甩去,像在趕蒼蠅一樣。我不禁想象從前我穿著甲胄的模樣,估摸也有些可笑。
侍衛小聲嘀咕:“明明就是從這裏跑了,怎麽沒影了呢?”
我覺得有些敗興,不想在這耗下去,但前邊的路被堵了。左右看了看,便朝一條巷子走了進去,想穿插到另一條街市繼續閑逛。
這巷子被兩旁院裏的大樹遮住了,地上落了薄薄一層葉子,踩上去綿綿的很舒服。有些意趣。宮裏的地麵總是掃得太過幹淨,令人不自在。
繞過一些堆放的雜物,往巷子深處走,來到一個岔路口。齊安也不知哪邊能出去,站在那左思右想,我笑他優柔寡斷:“這樣的選擇有何難?這邊不行,我們再折回來就是了。”
他隻好默默跟在我身後。
這樣的選擇不難,卻也是早已注定的吧。有時候,一個路口就決定了一生。
我在這條巷子裏又遇上了她。
純白色的漢服在雜亂陰暗的巷子裏太過醒目,我遠遠就注意到了她。
她有些慌,目光躲閃,最後將頭低垂著,好像在等我們走過去。
我瞥見她身後雜亂不堪的柴堆裏有個人,藏得一點都不高明。齊安似乎也看見了,幾欲開口,我用眼色止住了他,上前對她輕聲細語說:“我們迷路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好像鬆了口氣,朝旁邊指一指。那邊是一道門,破破舊舊的很不起眼。
“你住在這?”
她點點頭,躡手躡腳推開了虛掩的門叫我看看。我便湊過去看,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裏堆滿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原來這裏是禦窯廠在京中所設的場館,所有要送入宮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裏默默念了好幾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話來問:“你是禦窯廠的人?禦窯廠也有女子麽?做什麽的?”
她伸手比劃,纖細的手指像握著一支無形的筆在空中劃著一道道曲線。
我反問:“畫畫?”
她抿著唇笑了,清雅的容顏猶如陡然間綻放的一朵白玉蘭。
我的氣息不知怎麽就窒住了,呆呆看著她。
她執起我的手,在我手心裏一筆一劃寫字。
她的手宛如玉琢,指甲尖尖的、泛著微微的粉色,在我掌紋間遊走。我的手心頓時奇癢無比,一直癢到了心裏。
我隻顧心猿意馬,卻錯過了她寫的字。於是厚著臉皮說:“再寫一遍。”
她很有耐心地又寫了一遍。
是一個很複雜的字,瓷?我喃喃念出口:“畫瓷?”
她頷首往後退了一步,與我保持稍許距離,微眯的眼裏朦朦朧朧像遮了層薄霧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雙眸子的確就是那樣的,我腦子裏憑空蹦出一個詞,煙視媚行。
古書裏寫的煙視媚行,大概是形容這樣的女子吧。
“絲絛,你在外頭做什麽?”門後有個婦人的聲音傳出來。
她動了一下,臉側過去像是有些擔憂的樣子。
我竊竊笑了,原來她叫絲絛。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漢人能寫出那麽多美麗的詩句來,想必是漢家女子給予的靈感。
緊接著,門被拉開了,戴著頭巾的婦人手裏拎著一塊油膩的布,她見到我們顯然嚇了一跳,一把將絲絛拉了進去,盯著我問:“你們是什麽人?”
齊安也下意識地往前走兩步擋在我麵前,答:“外地來的,在這裏迷路了。”
“趕緊走吧。”婦人指了個方向,然後飛快地將門關上。
我捕捉到了木門緊閉的那一刻絲絛的眼神,是微微朝旁邊掃過去的。她還在擔心躲在柴堆裏的人。
我當然不會去告發,逃人法本就是我想要廢除的苛政。從前礙於攝政王的勢力我無法作為,將來我總能找到機會來解除這樣的禁令。奴化漢人,並不是什麽英明的政策。
齊安欲言又止,他應該知道我看見了那個人,我卻裝作視而不見,大跨步離開了。
因時間倉促,這一天玩得不盡興,可意外的收獲令我很知足。我認識了一名漢女,她叫絲絛,雖然不能說話,但是讓我領略了什麽叫煙視媚行。
夜晚躺在椅子裏,一麵聽著宮女彈琴鼓瑟,一麵聞著麗妃給我煮的茶香,我的手指總是不由自主地翹起來,學著她那樣在空中畫著一道道曲線。我並不知道畫瓷是什麽意思,隻覺得神秘有趣。
麗妃給我遞來的茶我沒有接,她看見我的手指不停地在動,好奇問:“皇上今天遇見了什麽高興的事兒?”
我想與她分享出宮的見聞,但是擔心她知道以後會惴惴不安。麗妃那性子很是溫順,也很是懦弱。倘若哪天母後問幾句話她說漏了嘴,我可不好受了。
齊安端著一盤綠頭簽來到我麵前,小聲說:“皇上,好該翻一回皇後的牌子了,不然太後娘娘那邊不好交代。”
“朕何需交代什麽?”我冷笑了一聲,別過頭不再理他,隻顧和麗妃說笑。
齊安垂著頭退出去叫托盤交給小太監,又進來說:“因萬壽節宮裏要添置些東西,皇上那邊可有需要賞賜的嬪妃?”
“沒有特別的,就依例按等級賞賜。”
“是。”
眼看齊安要退出去了,我又叫住他:“等等,給麗妃這裏多添些取暖的東西。她尤其畏寒,不比其他人。”
麗妃受寵若驚在我麵前跪下了,“臣妾多謝皇上隆恩。”
她總是這樣的,把一點點小事看得很嚴重,時常被我母後盯一眼都渾身哆嗦。其實我也知道她在宮中不易,沒有其他妃嬪那樣的出身,沒有驚豔的容貌。
可我喜歡呆在她這裏,清淨自在。
她很聰明,知道我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就像我對床第之歡的抵觸,她早看出來了。因此她不會像其他嬪妃一樣巴巴要我的寵幸。
這樣隱秘的心事,我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待她要親厚一些。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問一問博學多識的範太傅。
西風一掃,樹葉紛紛落下,黃的、青的、紅的,有些幹燥極了,踩上去喀嚓響。我想起昨天那條巷子裏的落葉,鋪得像地毯一樣,宮裏的落葉永遠不會像那樣。
“畫瓷?”範太傅有些意外,躬著身子說,“皇上,這畫瓷是製瓷過程中的一種技藝。簡單來說就是在瓷器上作畫。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興趣,老臣可以去找個畫瓷工來仔細詢問。”
我端起案上一隻茶杯細細端詳了起來,原來瓷器上的圖案紋飾都是這樣畫出來的。
她是禦窯廠的畫瓷工,或許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盤中就有她畫的。一定有,景德鎮禦窯廠每年出來的瓷器數不勝數,一定有她畫的。她那雙宛如玉琢的手會畫出怎樣的畫來?我實在很有興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紙被風刮得嘩嘩作響,鎮尺幾乎都壓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邊盯著杯子一動不動,從那些繁複的紅藍花紋中看見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麵上的眼睛。不知為何,我的眉眼之間已經沒有了夏族人的殘暴凶悍,反而平和優柔。
我覺得她會喜歡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若小鹿之觸吾心。
風聲呼嘯,候在門外的齊安忽然喚道:“皇上,方才小雙來報,太後往禦書房去了。”
我渾身一顫,將茶杯擱下。母後定是來找我說皇後的事。
皇後冊封了沒多久,我極少去看她。昨夜齊安勸我翻皇後的牌子,我料到他是聽了母後的話。
“範太傅,朕改日再來與你聊。”我強作鎮定道。
眾人俯首彎腰恭送我時,我才覺得微微發慌,不知母後會要我怎樣。
我落了幾本古籍在禦書房的龍椅上,被母後拾去了。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翻看。
從前攝政王不讓我看的書,現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擺滿禦書房。本朝沿用漢人的語言和文字,這恐怕是攝政王一生當中最值得讚賞的舉措。但是他總是要禁掉一些東西,比方儒術、佛法,他是不喜歡的。
禦案上有尚未焚盡的香,一縷縷微弱的煙從香爐的孔裏頭鑽出來。我頭一次注意到這香爐是瓷製的,藍底琺琅繪著菱花紋飾,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繪出來的。
母後終於放下了書,回首問:“皇上喜歡儒家典籍?”
我收回視線,誠懇答道:“這禦書房裏藏書萬千,什麽都拿來看一看能長見識。”
她直言道:“皇上這本孟子都翻得陳舊了,一定爛熟於心,理應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後,這的確是我的過失,我不會反駁。
“後宮這麽大,都是為了繁衍皇家後代所建,皇上卻夜夜宿在同一個地方。若她能爭氣些,母後也不會為難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這樣方能開枝散葉。”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說明白,可從來不依規矩行事。”母後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點怨氣,但是她的修養極好從不發作,隻是甩下話來,“今夜去皇後那裏,我已經和她說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皇後長什麽樣子我都不記得了,若是換身衣裳站在我麵前,我指定認不出來。可她卻是我的妻子。
母後欲離開時,忽然停住腳步問道:“贛南地區在鬧起義,聽聞皇上不願意鎮壓。”
我仍然垂著眸子,說:“出兵鎮壓隻會令漢人的抗爭越強烈。”
母後問:“皇上有更好的計策?”
“朕已經在和戶部商議,擬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興師動眾就不怕民怨沸騰?”
“將起義勢力集中的江南地區的人口分散到周邊各地,削減他們的勢力。而北方大批漢人可以往南遷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數量。雖然是有些興師動眾了,不過……前些年的戰亂,中原人口銳減,想必母後是了解的,許多城是空的,農田農林也荒廢了,將各地人口均衡之後,家家有田種,難道會惹來民怨?”
“皇上……”母後沉沉歎了聲,“肥沃的土地都被貴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貧瘠的。”
“去貧瘠的地方自給自足,與在肥沃的土地上給貴族當奴隸相比,他們必定願意選前者。”我對此十分篤定,漢人早已廢除奴隸製,而我們夏國的文明遠遠落後於中原,以落後的手段來統治漢人,隻會遭受越加強烈的反抗。
母後不再說什麽,眼神裏似乎流露出幾分欣悅的意思。
我看著禦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爐,心情如那上麵的琺琅一樣五彩斑斕。如今沒了攝政王的高壓勢力,我總算可以做些我所認為正確的事。
夜晚去皇後寢殿用膳。
她始終低眉順目,我疑心她也不記得我的樣子,若褪去了這身皇袍,她指定認不出我來。
這樣的夫妻大概天底下僅此一雙。
皇後是母後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總覺得哪裏有相似的地方。我盯著她的時候,她正巧抬頭,四目相對,她的臉頰霎時顯出一片緋紅。
她低著頭將一碗親手盛好的湯遞到我麵前,“皇上,請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記起來大婚當日我們是如何度過的,可惜怎麽也想不起來。之後例行公事來看過她幾回,沒覺得她是這樣內斂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著湯,眼睛卻忙著掃視桌麵上的碗碟。抽空還將手裏的湯勺翻過來看了一下款識,的確是景德鎮禦窯所出。花紋樣式都是宮裏麵常見的,並不新鮮。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喜歡這勺子?”皇後問。
我勉強笑一笑,“花紋樣式不錯,隻是底色濃重了些,不夠輕盈。”
皇後仍然低著頭,說:“這一套百鳥朝鳳是臣妾被冊封時皇上所賜。”
我賞賜的東西多了,哪裏會記得這個。擔心她不自在,我又補了一句:“皇後乃一國之母,這樣的莊重典雅才能與皇後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細微的變化,像在極力克製什麽。
我不喜歡這樣,沉默得讓人煩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將飯菜送入口中,好像這飯菜一點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於我於她都是折磨,那還吃什麽?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聲響嚇得宮婢太監們全跪下了。
皇後渾身一僵,也緩緩在我麵前跪下。
每回遇到這樣的境況我都想笑。我並沒有覺得什麽,是他們都喜歡小題大做。
我離了席,將皇後拽起來,一直拽著她往寢殿裏去。
沒過亥時我就回了昭陽宮,外麵下了霜。
看見宮女提著風燈穿梭於窄道長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後交代的事,如釋重負一般。
麗妃一定以為我會在德陽宮過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進去時躡手躡腳,不想驚醒她。但她還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禮。
“地上那麽涼,快起來罷。”我伸手去扶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禍害,擾得所有人都不安寧。
我坐上榻,麗妃替我脫靴子,她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無所顧忌地笑著說:“朕不習慣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就回來了。”
麗妃又站起來替我解開發辮,小聲說:“皇後可不是什麽陌生人。”
側目望著菱花鏡中我們二人的倒影,被燭光映得溫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說:“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麗妃眼眶一紅,背著我抹眼淚,衣裳窸窸窣窣地響。
我總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還愛哭,但也真真是個沒有心眼的可愛女子。
抹了好一會眼淚,麗妃才忸怩地轉過身子來對我說:“臣妾昨日去找如嬪說了會話,看見她弄了些文房四寶在屋裏,像是要學字。”
“那日朕與她遊園時隨口念了句詩,她便記住了,還說是好詩,叫朕給她寫在絹帕上頭,後來又鬧著說要學寫字,嗬嗬,由她去。”
“是什麽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念完之後瞥及麗妃的神色,漫不經心補了一句,“李義山的詩過於晦澀,不好懂。”
麗妃低頭笑一笑,用簪子去撥了撥燈花,將燈罩蓋上。光暈好似滴在水中漫延開來的顏料,將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著眼端詳麗妃的手指,腦裏卻晃著另一隻手的模樣,不自禁地輕輕捉了過來按在胸前,“你也想學嗎?”
麗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鈍,恐怕學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閉上眼,將她拉入懷中。方才從皇後宮裏出來一直覺得心慌淒然,此刻才踏實了,疲憊地睡過去。
秋風充盈了整座皇宮,樹葉紛紛離了枝椏隨風而落,躺在地上安寧不了多久就被掃走了,然後被送去禦膳房用來點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裏,還能化作春泥,如今卻隻能化作一縷青煙。
“皇上覺得有何不滿?”
母後的聲音淳厚,將我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我望了眼宮女們高高捧在頭頂的綢緞,搖搖頭:“並無。”
“那就這樣吧,打賞下去。”母後揮揮手,令她們都退下。
這批綢緞都是萬壽節給宮眷趕製宮裝用的,織造局費了不少心思,可我覺著看來看去無非是那幾種紋飾,乏味,隻要衣能蔽體怎樣都好。
環視周圍宮女的穿著,無一不是青藍的長袍外罩坎肩,刻板極了,我忍不住問:“為何我們都用綢緞做衣裳?甚少用紗絹或絲棉的衣料?”
母後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護甲釉光閃亮,過了會說:“是祖宗定的規矩。”
什麽祖宗,不過是攝政王罷了。我在心裏默默表示不屑。
母後又說:“緞料的衣裳,配上青、藍、赤、黑這樣的色彩才顯得莊嚴,厚重的衣料方能禦寒。倘若在濕熱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緞服,那些地方的漢人穿絲絹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許的。朝廷雖然是我們的,但我們對異族百姓也算寬容。”
“寬容……”我無意識地低聲重複這兩個字。如今才開始寬容麽,會不會太遲?
母後語氣平淡說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勢利相互牽製是好事。勳舊大臣固然有他們堅守的緣由,若想放寬逃人法,還需從長計議,切忌操之過急。”
“是。”我畢恭畢敬應道,想來她今日也不是專程請我來看衣裳布料的。隻因這幾日與呼延為首的大臣們鬧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後擔心。呼延宗室襲鎮國將軍爵位,如今的呼延將軍正是我的國丈大人。可惜,他們全家我都不喜歡。當然,這種任性的話我不能說,連在麗妃麵前也不能說。
從慈寧宮出來遇上一陣風,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齊安趕忙給我披上鬥篷,口裏念叨:“萬歲萬萬歲。”
秋意落索,整方天都是陰沉沉的。齊安扶著我上輦車,問我要往哪裏去。我迷茫地環顧偌大的皇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去做什麽。突然想起那隻手在我手心慢慢劃出來的字,心癢難耐。我莫名奇妙欣喜了一陣,對齊安說:“去擷華殿。”
齊安扯開長音喊道:“起駕,往擷華殿——”
婉轉的聲線傳至很遠很遠,宮人們紛紛躬身退避。
明黃的簾子被風高高撩起,又撲扇著落下,拍打出一陣陣悶響。隔牆吹過來一些幹黃的小樹葉,碎碎的如花屑一般湧了過來,落滿我一身。於是拽著鬥篷撣了幾下,涼風便無孔不入地裹滿了全身。我心裏有了盤算,不動聲色地將鬥篷摘了。
直到進了擷華殿,齊安驀然發現鬥篷落在車上了,命人回去取。我咬著牙頂風前行,幾乎是蠻橫地將齊安一行人甩在了後頭,徑自往殿裏去。
如嬪喜出望外地迎了出來,微微抬手似乎怔了一怔,又收回手去,蹙眉念道:“這些奴才怎能這樣大意,天兒涼都不給皇上備上鬥篷。”
“是朕落在車上了,不怨他們。”我笑嗬嗬說道,搓了搓冰涼的手,往鋪著團花大褥的炕上坐去,“朕聽聞如嬪近日裏學寫字學得廢寢忘食,特來瞧瞧。”
如嬪掩口笑起來,如春花照水般明豔,“才學了幾日工夫,都不能拿出來見人,哪裏敢汙了皇上的眼。”
“都學了什麽字?”
“摹的弟子規,臣妾都不識得幾個字,隻管摹個樣子。”
“也好,認個人也得先熟悉熟悉樣子。”後宮佳麗無數,卻找不出一個識字的,因此我寄希望於如嬪,她有蕙質蘭心,學起來應該很快。
宮女們奉茶上來了,案幾上呈了三碟小點心,我漫不經心吃了點茶。
如嬪問:“皇上今日在此用膳?”
我還未答,先咳了幾聲,原本是佯裝咳嗽,誰知方才那口茶嗆了上來,倒是真咳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了。一屋子人都慌了神。
如嬪幫我捶打後背,力道適中,一麵朝宮女斥道:“皇上許是受了涼,還不去傳太醫?”
我咳得頗為辛苦,困倦地倚在如嬪身上,對齊安說:“朕覺得乏力,今日就歇在這不走了。”
“是。”齊安匆匆忙忙跑出去吩咐小太監通報敬事房。
這一下,太醫院和擷華殿都被我折騰起來了。其實我也不過咳幾聲,少進食,然後懶洋洋地賴在**不起來,太醫院便是瞧不出什麽毛病也要費盡心思弄些藥膳來。我順勢在如嬪這裏歇了三日。三日不上朝,不受覲見。
如嬪見我懨懨縮縮的樣子,特地寫了張字來給我解悶。雖然字寫得拙劣,但寫的那句詩卻令我小小吃驚,正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她的確是有心了。
隔著偌大的雙層屏風,聽見宮女囁聲來報:“如嬪娘娘,皇太後、皇後娘娘駕到。”
我伸手努嘴示意她出去迎,自己躺回被窩裏去裝睡。
也不知如嬪這一出迎怎麽就沒影兒了,隻聽見母後和皇後進來的動靜。周圍也沒留個伺候的宮女,她們就徑直走進來站在床邊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麻,又一動不敢動。
她們站了會,閑聊了幾句又出去了,隱隱約約聽見母後說:“恐是朝堂之事令他吃心了。”
皇後小聲嘟喃著:“那有什麽法子?阿爸那邊我也勸過了……兩個都是軟硬不吃的,我夾在中間也難受。”
“那些事我們女人也不必操心,萬壽節快到了,先把皇上哄高興了才行。”
“誰曉得怎麽樣才能令他高興……”
碎語漸漸被風聲湮沒了,我支起身子來晃了晃腦袋,裝病也實在累,不如出宮去走動走動。上回齊安說出宮會上癮,會流連忘返,次數越多越不想回來,也不知宮外有什麽讓人惦記的東西。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惦記什麽。
如嬪方才不知怎麽冒犯了皇後,此時在院裏跪著。就這麽平白無故遭了罪,看來我這個禍害真不小。青石板一定冰涼徹骨,我遣了宮女去扶她進來。如嬪不是柔弱的性子,也不見臉上有什麽委屈的,一進來就衝我唉聲歎氣:“皇上啊躲在被窩裏頭睡大覺,由著臣妾在外頭挨凍。”
我笑著攬住她的腰,將她的臉掰了過來,低聲說:“再幫朕一個忙,朕便允你家眷大小進宮來聚。”
如嬪瞪著圓圓的眼看著我,向來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終於有了些破綻。大概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樁不能圓滿的心事。如嬪也是宗室裏挑選進宮的秀女,但她父親是庶出,隻有七品官職在身且遠離京城,因而常年不得相聚。
聽完我一番耳語,如嬪咬著唇思忖良久,點頭答應了。
於是我自鳴得意地出宮去了,孤身一人。會覺得有些膽怯,畢竟京城的地圖我掛在牆上看幾百遍也沒用,真正走出去以後哪裏還能摸得著路。
一路打聽一路在風中艱難行走,發辮偶爾抽打在臉頰上。那輕微的聲響,好似當年在軍營裏用鞭子抽打俘虜,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哀嚎至死。我閉了閉眼,將那些冤孽一樣的東西趕走,方能平心靜氣地繼續前行。
那片楓樹林紅到了盡頭,暗紅的葉子落滿了一地,樹上還剩稀稀落落的一點,也掛不久了。我以為沒過幾天呢,不成想已經從秋渡到了冬。絲絛穿的那件白衣太單薄了,若她還站在這裏一定會冷得發抖,若她還站在這裏我一定會摘下自己的鬥篷為她披上。我不禁為自己想象的畫麵沾沾自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