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城已經開始飄雪,朔風勁吹,大片的雪花像鵝毛一般從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雪花打在臉上,仿佛間有了重量,讓人覺得生疼。

簡言之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過冰城的雪了,蕭瑟感席卷著他,冰雪的世界裏他緊緊牽著席琰的手,腳踏在雪地裏,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記得有一年在俄羅斯參賽,入榻的酒店旁邊是個滑雪場,成片的樟子鬆林在藍天之下被白雪簇擁,滑雪場裏人群湧動,嬉笑著的孩童打著雪仗,剛剛堆起的脆弱雪人被擊垮。

他站在房間的窗戶邊,想起小時候的席琰跟在他身後,腳陷進厚雪裏拔不出來,發出小貓一樣的聲音向他求救,他蹲在她腳邊刨開積雪,一點一點地露出她粉紅色的雪地靴,然後他被突然推倒,重獲自由的席琰匆忙跑開,回頭衝他呼喚著:“言之哥哥來追我呀,快來呀。”

那個時候,他隻要想起席琰,嘴角的笑意就不明浮動。他一直記得她,那個小小的姑娘,叫他的每一聲,哭鬧時的哀慟模樣,和甜甜的笑容。可是,在拉回現實的那一刻,他立身在俄羅斯的土地上,覺得仿若隔世。

“你在想什麽?”長時間的靜默讓席琰不禁發問。

他側頭看她的時候,有雪花落下,就停在她長卷的睫毛之上。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想你啊。”

冰涼的手下是漸漸發燙的肌膚,簡言之有一種調戲成功的滿足感,他握緊席琰的手,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席琰心裏忐忑,她一邊想著怎麽麵對爸爸,跟他說說話聊聊這些年她在外麵的日子,一邊她害怕爸爸還沒有放下對媽媽的誤解,就像她之前一樣。

老舊的居民樓裏是白色的牆壁,上麵有很多用紅色油漆刷上去的小廣告,開鎖、通廁、搬家,連串的電話號碼,一個覆蓋一個,直到整個牆壁再沒有空白的地方。

上樓梯的時候她仔細看過每一個廣告,終於在牆上找到屬於她的筆跡。

那是媽媽和簡言之走了以後,爸爸酗酒經常到半夜才回來,在鄰居奶奶家吃過晚飯,不好意思的她說去同學家做作業,其實是跑到樓下一層,坐在積壓了好些灰塵的台階上,借著樓道的聲控燈念第二天抽背的課文,每隔一分鍾就會在樓道裏提高音量。

昏暗的燈光下,她從書包裏抽出鉛筆,灰色的石墨在牆上劃過,勾繪出那時候她每日每夜的期盼。

她希望媽媽能回來,她希望爸爸不要再生氣,依然溫暖慈愛,家庭和睦。

手指撫過牆壁,凸起的紅色油漆把她的指腹燙得發疼,縮回手指的時候,她心裏這些年所有的恨意全部湧來,那些恨把她的身體左右拉扯,讓她搖擺不定。像是回到那幾年裏,像是行屍走肉一樣,在這副空殼裏,眼神空洞,麻木往前。

簡言之的步伐更加沉重。在他的記憶裏,爸爸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媽媽帶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臉上的崩潰,毫無章法地怒罵他,臉上淚水橫生,在一聲聲的責怪之中,淌進他還沒有意識到最後結果的心裏。他想,如果他們身份互換,他是那個不能理解自己女人夢想的男人,他的所有理智也會被現實吞沒掉,沉進大海裏,再不見天日。

“到了。”

五樓,緩緩的步伐在沉重中走到盡頭。

簡言之鬆了口氣,又懸起另一口氣,他的聲音背後努力隱藏的慌亂抓住他的柔軟從縫隙裏探出頭來。

席琰看著門邊張貼的春聯,還是當年的那一副,邊角的膠水已經不再黏合,翹起好大的一片,塗著亮粉的紅紙顏色褪去,灰塵黏在上麵。

敲門好一會兒的門沒有人應聲,兩人站在門邊兩兩相望。

蹣跚的腳步從樓下一層往上,那個人雙眼紅腫著,看見門邊站著的兩個人,辨認了好一會兒,不確認地問:“是琰琰嗎?”

熟悉的聲音讓席琰仔細盯著停在兩級台階之下的老人,穿著花色的棉襖,顯得肥胖矮小,口罩遮著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經曆世事變化的眼睛。

“吳奶奶?”席琰叫著。

老人聽見麵前的小姑娘叫她,興奮地往上走了兩步,拉著她的手:“哎喲,真的是你,長大了漂亮了我這老花眼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隻剩下一層皺皮的手,緊緊牽著席琰,在摩挲間,席琰清楚地感受到這雙手的厚繭。

就是這雙手牽著她一次次走進自己家門,燒好一頓熱菜,安慰她身體上的饑餓和心靈上的空缺。

她鼻子一酸:“吳奶奶。”

老人輕輕拍著她的手:“哎哎,帶男朋友回來啊?”

一旁的簡言之禮貌地笑著。

席琰不作聲,回頭看著簡言之,在他期待的眼神裏,重重點頭。

“吳奶奶,我爸呢?他現在怎麽樣?”

老人臉上的笑意戛然消失,隱隱的哭腔如雷擊進席琰的耳朵裏——

“你爸他,很不好。”

2.

席琰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如此痛恨自己。

生而為人,她在爸爸媽媽的嗬護下長大,從此的人生設定就如萬裏大地之上的千萬家庭一樣,美夢成真,跟愛人白頭到老,孝養父母。

當她站在病房外,看著病**的男人時,不禁蹲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這些年,她都做了什麽?

對媽媽的誤解,讓她從此一生都沒有辦法再和解。她把媽媽的離家歸咎在爸爸身上,她怨恨,所以針鋒相對,所以她逃一樣離開了家。可是這一切,在翻轉的命運鋸齒麵前,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誰的錯了。

那是2014年4月2日淩晨,醉酒的男人回到家,望著爭吵之後的滿屋狼藉,愧疚感把他從深淵裏拉了出來,他走到緊閉的門前,求饒地說:“琰琰,你把門開開,我們好好談一談。”

隔著一扇門,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遊**,他推開門,席琰根本不在房間裏。

他歎氣著轉身,餘光裏的一角讓他所有的神經繃緊在一起,像是有人拿著刀抵在他的背上,他緩緩回頭,刹那間的瘋狂舉動不受控製一般。

打開衣櫃的門,空的;拉開抽屜,空的;床腳邊破碎的存錢罐又再次提醒他,他什麽都沒有了,他把他唯一的女兒也逼走了。

緊閉的窗戶外麵是急驟傾盆的大雨,雨水打在窗戶上,“啪啪”的聲音像是抽在他的臉上。

在他就要被擊垮的一瞬間,出了門跑下樓道,豆大的雨水打在臉上,和著淚水滑落,沒來得及換鞋的腳踩在積起的水窪裏,他一路狂奔,沙啞的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在雨幕之下,一聲高過一聲。

“琰琰!琰琰你在哪兒!你回來,爸爸不能沒有你啊,你回來啊,原諒爸爸,你快回來!”

腳下踩空,滑倒在地,身子像是被人踩踏一樣疼,貼在地上的臉被泥濘覆蓋,他睜大了眼睛,嘴裏傳出虛弱的聲音:“琰琰啊,琰琰你回來……”

腦袋裏的淤血在潛伏了兩年多之後,讓他的精神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那天他從新找的工地上回來,提著準備做晚飯的空心菜,在家門口跟隔壁的吳奶奶寒暄時,突然身體一輕,摔在了地上。

再醒來之後,他記不得以前的人和事了。

仔細算算時間,恰巧跟她去北京的時間重合上。

果然啊,命運的大手才不會讓你稱心得意,它需要對等的交換,你好,就有人壞。因為她變好而承擔不好那一麵的那個人,現在正坐在病**,把閑暇閱讀的報紙疊成紙飛機,往機頭哈了一口氣,飛了出去。

搖搖晃晃的紙飛機經過窗戶,直直往前,順著風向,飛出去好遠。男人拍手歡呼著:“哇!琰琰你看,飛機飛了好遠哎。”

鼓起勇氣在簡言之的陪同下走進病房的席琰,在男人張口的一瞬間,哭倒在病**。

披肩的頭發遮住了臉,男人低下頭撥弄著,宛如幼童稚聲問她:“你哭什麽啊?你也想玩紙飛機嗎?我可以給你折,我手藝很好的,我折的紙飛機都可以飛出去很遠很遠的,你都不一定能追上。”

掩在被子下的喘息漸漸平穩,她擦掉臉上的淚水,直起身來,學著他說話:“好啊,那你也給我折,我特別、特別喜歡玩紙飛機。”

男人伸手旁邊的櫃子上拿過報紙,折紙的時候嘴裏還一邊念念有詞:“對折的時候啊,千萬不能折偏了,不然會飛不起來,我們琰琰就老是折歪,每次還跟我發脾氣,可我拿她沒辦法啊,隻能哄著她。”

席琰捂著嘴靠在簡言之的懷裏,背上被輕柔地拍打著,振作一點,你是個大人了,那麽不能稱心如意的事如果已經徹頭徹尾地變成最壞的那一種情況,你就要學會麵對這一切。

折好之後,男人炫耀著遞給席琰,顫抖的手在接觸男人的肌膚時,突然用力,抓住不願意鬆開。

她聽見自己說:“爸爸,我錯了。”

男人看著她,看不夠,往前湊了一些,她頭頂的碎發淩亂地翹在半空,他伸手撫過,不開心地說:“我覺得你長得好像一個人啊,可是那個人是誰我不記得了。”

然後從席琰手裏搶過紙飛機,用力揮出去的一瞬間帶動整個身子,他興奮地喊著:“琰琰快追啊,快跑,快跑!”

席琰從訓練基地搬了出來,簡言之把爸爸接來了北京,在這裏有更權威和先進的醫療技術,對他的病情有幫助。

整理冰城的房子時,席琰從爸爸房間的抽屜裏翻出一張存折,紅色的外殼被灰塵厚厚積蓋著。

她翻開,存折裏清晰地打印著入款時間。

在存折的下麵,還有一個黑色本子,爬滿筆跡的內頁有墨水浸開,在最後幾頁,爸爸的字跡不如以前那麽有勁兒,可是每一條記錄,都刺痛著她的眼睛。

……

2015年3月,簡兒匯款壹萬圓整。

……

2016年4月,簡兒匯款壹萬園整。

……

3.

世錦賽終於來臨。

3月30日到4月4日是世界花樣滑冰錦標賽的比賽時間。當天有來自12個國家的56名世界頂級花樣滑冰運動員參加比賽,參賽總人數200人。

當天的冰上開幕式上,來自國外的比賽選手坐在偌大的比賽場地裏,對教練台裏的簡言之紛紛注目。

回歸國家隊的消息早已在聯通全世界的網絡上引起冰刀運動員和愛好者的關注,少年一戰成名的四連冠世界冠軍,帶領著新鮮血液重返冰場,與曾經的搭檔狹路相逢,任媒體記者怎麽看,都是一場硝煙彌漫的好戲。

參賽項目共分為四項:男子單人滑、女子單人滑、雙人滑和冰上舞蹈。冰舞組的比賽時間分散,短節目在前,自由舞在後,相隔了兩天。

冰上開幕式之後,各家媒體爭相蹲守在冰場裏,吃喝拉撒都在一處,淩晨時候的比賽更折磨得他們能一天一夜都不閉上眼睛。

冰舞短節目在淩晨一點。

晚上吃完飯以後,簡言之坐在比賽場地外的運動員休息室裏打開電腦視頻,給陳樑和席琰分析其他的參賽選手。

比賽順序按照運動員累計積分而分先後,席琰在第一次的錦標賽中落敗,所得積分為零,陳樑從省隊開始就已經參加了許多含金量高的比賽,名次靠前,而加上之前在大獎賽中取得不俗成績,在參賽的六組選手中,兩人的積分排名第五。

現場的觀眾心情躁動,互不認識的人三五圍在一起,紛紛感歎這場比賽的可觀性,更有甚者,不惜花大價格才買到入場票,即便坐在觀眾席上的角落也毫不可惜。

這場世界級比賽,在無數國民的心裏是一場等待許久而今日終於再次在他們眼前絢麗綻放的美景。

柏紜所在的俄羅斯隊在第一個出場,場上的沸騰之聲漸漸變大,目光在冰場上的柏紜和教練台裏的簡言之身上不斷流轉。多年時間,不僅僅隻是他們身份的轉換,連處境也變得不一樣。在此前的網絡上,國民雖然對柏紜貶大於褒,可任誰心裏都有那麽一絲絲的好奇——賽場相逢,他們之間會再次擦出什麽樣的火花。

短節目是柏紜的強項,而她的新搭檔——伊萬•伊萬諾維奇•伊萬諾夫,馳騁冰場七年,收入囊中的獎項無數,肆意張揚的舞步更是在國際中有很高的評價,讓後麵的參賽選手對他們的組合談虎色變。

精致的異域妝容,一身紅豔亮眼的考斯騰襯出柏紜凹凸有致的身材,自進入冰場開始,場外就口哨聲不斷,不管是片刻間的驚豔還是那絲絲帶著情欲的輕薄,都證明了站在比賽場上的這個女人魅力十足,她在冰場裏自由滑行著,向每一位觀眾致敬。

到簡言之身前的時候,她動作放緩,媚眼如絲,向他張開手,朱唇輕張:“不給我加加油嗎?”

簡言之回頭看了一眼坐在等待席上的席琰,輕輕笑著:“恐怕不方便。”然後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

柏紜的臉色在片刻間變化又恢複如常,回禮相握,轉身離開。

冰碼在偌大的冰場裏更加點燃了氣氛,《Indian folk dance》,熱情和奔放的印度舞種,異域的風情牽動別類情懷,眾人紛紛坐直了身子,不放過一個舞步,沉浸在表演之中。到表演結束,選手下場,仍然沒有回過神來。

簡言之雙眉緊皺。這些年過去,柏紜的實力並沒有減弱,反而更強了,不管是舞步還是情感上,她都變得不一樣了,有些陌生,也讓人驚豔。

場外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柏紜跟伊萬擁抱,滑下冰場。餘溫不散,一直到下一組比賽選手上場,觀眾席上仍然有人起身歡呼,猛烈告白。柏紜俯身謝禮,更是引來一波接一波的驚叫。

席琰坐在台下,眼睛一直看著柏紜,她承認她有些害怕退縮,可是走到這一步,她回不了頭,也沒有要放棄的打算。

陳樑遞給她礦泉水,指間相觸碰的時候,她沒有察覺到陳樑在那瞬間的渾身顫抖。

陳樑收回手,安靜地坐在那裏。場外的觀眾熱情不散,搖旗呐喊,和他冰冷的內心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微微側頭看著席琰,頭發紮得高高的,額間有些碎發在半空中飛舞著,她應該有些緊張,雙唇緊閉著,手用力地抓著瓶身。

他身子向後傾斜,像是思考著很兩難的事情一樣,然後妥協,側過頭說:“放輕鬆,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我會幫你拿下冠軍。”

席琰微微一怔,轉過頭看著他,四目相對的時候,她能明顯地看到陳樑眼睛裏不知什麽時候堆積起來的水霧,她迷惘地看著他,那聲鼓勵好像不是對她說的,她隻是一個不小心聽見這句話而條件發射似的回過頭的人。

“你說什麽?”

他終於笑了,卻是在笑自己的愚蠢。她心裏有人了,所以這幾個月裏他冷冷地對她,可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察覺出變化。

那沒關係,席琰對他來說,就是那個可以隨便傷害他的人,他不會抗拒,甚至心甘情願,隻要你能開心,你要怎麽樣都好。

第四組選手上場的時候,簡言之從教練室走了出來,來到席琰麵前時,媒體記者的鏡頭捕捉到他,攝像機後的記者試圖想要仔細抓住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可是簡言之埋頭背對著他們,除了席琰和陳樑,誰也看不清他臉上的嚴肅。

“馬上就要上場了,調整好心態,不要慌張。前麵幾組選手的表演跟晚上分析的時候一樣,跟以前的狀態沒有什麽變化。”

陳樑抬頭看著麵前的男人,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他。

他想要找出他們之間的差距在哪裏,可是,好像不重要了。

席琰的眼神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起身上場。

席琰隨後,在和簡言之的對視中,她感受到無窮的力量在她的身體裏湧動,流竄過每一條經脈,無限翻滾,燃燒起她熊熊的戰鬥力。

紫紅色的考斯騰將她的身體包裹,長腿露出,梳在耳後的頭發被輕風微微帶起,幾縷發絲在眼前,讓那些觀眾沉淪在她不經意的眼神裏。場外不少的男性觀眾被她出現的瞬間吸引了目光,響起陣陣的口哨聲。之前在大獎賽看過他們表演的觀眾在陣陣的歡呼聲中喊出他們的名字。

陳樑向她滑來,眼看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縮越小,可是他沒有停下身體的慣性,直直往前,貼近得無法再貼近。教練台裏的簡言之目光凜冽地緊盯著陳樑的動作,然後在身後觀眾看好戲的鼓舞聲中,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陳樑貼近席琰的臉,惡作劇一樣往她嘴邊湊去。

席琰看著他,表情嚴肅:“別鬧。”

他沒想鬧,他隻想討回那麽一點點對等的東西,可是她叫他不要鬧,那就不鬧了。

她說什麽他都會聽。

陳樑往後退去,物理的慣性讓他越來越遠,身子向後仰著,腰漸漸往下,就要跌下冰場。他們分散在冰場的兩頭,席琰原地不動。可是陳樑什麽都不管了,他最後最後的放縱,隻在這幾秒。

席琰向裁判席微微點頭,冰碼響起。

簡言之捕捉到她的動作,不是編排的舞步,單方麵擅自改動舞步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不小的失誤,席琰不會不知道的。

可是他居然放心地讓她去發揮,她才不是那麽衝動任性的人,既然她願意做,那他就願意跟她賭一把。

是Siguiriyas 曲式的《佛拉門戈》,直播室裏的解說員露出驚喜之色,跟旁邊的搭檔交流著:“哇哦,果然是簡言之的風格,永遠都是別出心裁。”

旁邊的美國男人問他:“哦?怎麽說?”

男人顯得有些興奮:“據我所知,在《佛拉門戈》所有的曲式裏,隻有Siguiriyas是還沒有正式在國際賽事上被選作編排的,它的節奏規則嚴格,難度太高,連舞者都很難表演出它的深度和力度。”

柏紜坐在休息室裏,看著簡言之的背影。

果然是他的風格,永遠劍走偏鋒,又總能絕處逢生。

悲情的音樂響起,席琰抬高下巴,表情哀慟,看著還在做著滑行的陳樑,眼角蓄淚,在第一個節拍轉入第二節時,她開始滑行。她絕望地伸出一隻手來,迫切地想要拉住前麵那個垂死的人,輕跳著前進,每次落地時的無力之感在音樂配合之下直擊內心。

她牽住他了,一隻膝蓋抵住他的後背,低頭靠在他的胸膛,前排的觀眾拍手叫好,那滴眼淚落在冰場上,從音樂裏傳達出來存在的孤獨、愛情的絕望、命運的沮喪,盡數而來,將整個冰場籠罩,山雨欲來。

陳樑的手環住她的頭,在兩人的對望之中,他們緩緩起身,分開滑行,跳躍著聚在一起,而在他們彼此靠近,十指相扣的瞬間,冰碼轉化,不出一絲錯誤地銜接在兩人輕快的舞步中把陰霾散去,連續跳躍的舞步讓兩人獲得滿場的歡呼聲,那是完完全全沉浸在他們表演之中發出由衷感歎的聲音。

直播室裏的解說員被驚豔,他注意席琰配著每一個音節的表情,她像是天生的舞者,盡情地表演。麥克風前的他不禁歡號著:“I just love her hair style!I just love her hair style!”

這樣的表達似乎還不能滿足他的熱血沸騰,他甚至趴在玻璃窗邊,不管不顧現場的電視轉播,幾乎瘋狂地高聲喊著:“Everybody up!Everybody up!”

在他的呼聲下,更多的人站起身,他們掌聲如雷鳴,響徹整個比賽場地,直到表演結束。

簡言之遞上塑料刀殼,他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擁抱住席琰。他那麽喜歡她,此刻她的成功也親身見證,他覺得自己如此有幸。

柏紜冷冷看著周遭的一切,她置身於這裏,卻仿佛跟身邊的這些人毫無關係,她麵無表情的偽裝之下,是被一點一點擊退的自尊心。

結果公布的時候,眾人屏息等待,冰場瞬間寂靜,裁判席上的九位評分員在不停探討、仔細下分之後,大熒幕上曬出六組運動員的分數,從最後一名亮起表演冰碼,六、五、四、三,隻剩下第二名和第一名。

直播室裏的解說員跟旁邊的美國男人調侃著:“嘿,傑克,如果《佛拉門戈》取得第一名,我就下去親吻我的……”

第二名冰碼亮起。

解說員轉眼瞥見熒幕,興奮地跳起:“噢,我的女神祝賀你,我愛你!”

列居在第三名前麵的表演冰碼是《Indian folk dance》,即使熒幕上第一名的公布還沒有亮起,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殊榮之位屬於《佛拉門戈》。

簡言之靜靜欣賞著看場外的觀眾,他們熱情歡呼,興奮起身,以前是為他,現在,是因為他旁邊的人。

他牽起她的手,握得緊緊的,不想鬆開。

自由舞的比賽時間在後天,回下榻的酒店之後,陳樑就一直閉門不出,連吃飯的時候席琰和簡言之分別去叫了幾次,他也隻是悶聲說太累了,想早點休息。

簡言之輕靠在門上,聲音很輕,但足夠裏麵的人聽見:“我不管你今天到底為了什麽出現這麽大的失誤,但是你記住,你是個運動員,有天生的責任在,要是你不願意承擔,後麵還有很多人前赴後繼等著你讓出位置。”

空**的走廊裏隻有他的聲音,然後,隔著一扇門的房間裏發出沉悶的一聲。

簡言之拉著席琰的手,冰冰涼的。從走廊的一頭走向另一頭,鋪著紅色的地毯。

那一刻,簡言之心裏沉靜,他的視線定在紅色的地毯上,細細地看,上麵已經起了好些毛球,嗯,算個小瑕疵,等在他和席琰的婚禮上可不能有這些打擾美景的小小錯誤。

嗯,在他和席琰的婚禮上。

他回頭,看著還是藏不住喜悅的席琰,手捏上她的臉:“不要太得意忘形了,還有一場。那才是勝負。”

席琰憋不住,他的臉深深地映進她的眼睛裏,聲音裏的歡愉在空氣中遊**:“不,我現在有資格了。簡言之,我覺得我有資格站在你身邊了,我不用再跑,你也不用回頭,你站在那裏就好了,反正我已經到了。”

簡言之手摸上她的頭,比起以前確實長高了不少,可在他麵前她依然是個小姑娘。

“真榮幸,你能趕來。”

送席琰回房間後,簡言之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上,點煙的動作已經有些生疏,一口吸進肺裏,煙草氣息充盈著整個身體。窗外的月色迷人,而他在等一個結果。

去冰城之前,他聽說英國皇家芭蕾舞蹈團休憩,正在全球網羅新鮮的血液,於是他讓西褚去打聽舞團負責人的行程,也許是因為錦標賽的來臨,好巧不巧,就是這幾天到北京。

而在意料之中,短節目比賽時負責人也在,如果今天這場比賽負責人滿意,那麽他跟媽媽的約定,即便晚了一點,也就要完成了。

窗外寂靜,圓月高掛在天頭,酒店的位置靠近郊外,往往望過去,能看見一兩盞孤燈搖晃在夜色裏,一切都是如此靜謐,和他焦急不安的內心形成鮮明的對比。

滅掉的煙頭越來越多,在他抽掉最後一根煙,終於按捺不住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是西褚。

他不知道西褚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雖然他一直相信西褚,可這件事就算是西褚願意拚了命去幫他做,也不一定就是他希望的結果。

像是等待一場審判,簡言之反而並不著急著接聽電話了,屏幕不停地閃爍著,在對方就要放棄的時候,他接通。

出乎意外而又讓差些喜極而泣的是,電話那一頭,是個英國男人的聲音。

“簡先生,或許,我們可以見一麵。”

他走在紅毯上,那片紅色在他心裏更加豔麗。

終於,終於一切都實現。

這三年多時間裏,他一直不敢睡得太熟,就是害怕在夢裏見著媽媽而不敢麵對她,而現在,他馬上就可以抱著他喜歡的人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覺了,到地老,到天荒,就是世界毀滅也沒關係。

自由舞比賽在下午,前一場比賽的驚世表演讓更多的觀眾在網絡上求票入場,比賽視頻在網絡上瘋傳,簡言之和他麾下的一組冰刀新鮮血液人氣高居不下。今天的比賽現場更有人為陳樑和席琰做應援,還做了橫幅。他們一出來,觀眾們一邊沉迷於簡言之的顏值,一邊為兩個前場比賽奪得魁首的新人加油助威。

自由舞比賽的順序不同於短節目,由上場比賽的排名從中間名次開始,由此往後,陳樑和席琰最後一個出場。

作為壓軸的一組表演,席琰和陳樑坐在休息室裏,緊緊捕捉著每一組選手的風格,他們大多跟上場比賽一樣,采用中規中矩的表演方式,除了柏紜。

柏紜鉚足全力,在肢體和情感上的把握精準到無人可比,而她的搭檔伊萬更是默契配合,兩人在同時撚轉時,無論順時針逆時針都靠著無以複加的默契幾乎同時起步,贏得全場的歡呼聲。

席琰深呼吸一口氣,她看著那方冰場,心裏一下子安靜了。

有些東西在腦海裏晃**,第一次穿上冰刀鞋,方教練邀請她進省隊,然後是國家隊的選拔……這些畫麵像一部靜默片一樣在無聲地播放著,心在那一刻揪了起來,她有些難受。

上場的時候,她注意到陳樑手心裏的傷口,沒有經過處理,有些感染。想到這些天陳樑種種的反常舉動,她心裏莫名升起一股怒火。

“陳樑,這些天你到底都在做什麽?魂不守舍的,連碰傷了也不知道處理,你這麽折磨自己到底給誰看啊?”

陳樑耷拉著腦袋站在原地不動。

兩天的時間,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兩天,好像什麽都想通了。以前的他很偏執,要的,就必須得到,不要的,不會再看一眼,界限分明。他從來沒有跟席琰說過關於他愛她這回事兒,他總覺得時間還早,可以慢慢來,然後,所有的一切都以他根本無法追上的速度急速前進,能怪誰呢?他不忍心怪席琰,她毫不知情,錯不在她。

要怪,就怪他太慢了,永遠都在等,對冰刀是,對席琰也是,所以活該他都得不到。

他輕輕碰著傷口,佯裝輕鬆:“什麽啊,就是不小心碰到的,我自己都沒察覺。走,上場了,不能因為拿了次第一就擺譜了。”

經過觀眾席,不少觀眾為他們鼓掌。

那些人穿著不一樣的衣服,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一樣的人生,可是他們現在聚在這裏,為了同一件事歡呼雀躍。她覺得自己榮幸,身在其中。

“席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萬千歡呼聲中脫穎而出,席琰條件反射性地看過去。

那個人正在擁擠的人群中一路往下,想要離她更近一點,她看見他額頭上微微冒出來的汗意,他步子有些不穩,好幾次險些摔倒,幸好跟在他身後的女生扶住了他。

近了,他就站在第一排的位置,確定她沒有走遠,更大聲地叫她:“席琰!”

席琰愣在原地,口齒有些不清:“方教練,雲朵。”

隔著四五米的距離,方教練揮動著手,也許是因為太高興了,他笑開的嘴就要咧到耳朵那裏去了。

雲朵在他身後探著腦袋,也不管席琰是不是能聽見,手搭在嘴邊高聲地喊:“琰琰姐你好帥啊!加油啊!”

她看著他們兩個,雲海翻騰。

轉身的瞬間,方教練喊:“席琰,你可以的,下一個奇跡是你創造的!”

簡言之沒有在教練台,那裏空****的。

有些觀眾不禁有些小失望,八卦的心讓他們根本不願意放過他跟柏紜之間任何的眼神交流,可是,現在另一個當事人並不在,顯得有些無趣了。

浩**的冰碼響起,在場的人均有些詫異。兩人一身藍粉色的考斯騰身軀半裹,跟這樣悲切壓抑的節奏實在匹配不起來。

解說員盡管對席琰愛得有些瘋狂,可還是為她捏了一把汗:“噢你知道的,不管結果怎麽樣,我依然愛她。”

真正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他們跳的是輕鬆歡快的探戈。了解花滑的人都知道,這完全就是背道而馳。

冰碼代表著表演者的節奏,如果節奏和舞步毫無連接,那麽整場節目根本就是荒誕滑稽的小醜表演。

方教練在擁擠的人群中晃動著,腳上已經不知道被人踩了多少次了。他有些慌亂,並且這種情緒正在逐漸擴大。

他見過席琰最稚嫩時候的表演,沒有表情,根本無法融入整場表演裏,她隻在意腳下的冰刀鞋能滑出怎麽樣的舞步,而從不去考慮舞步和感情之間的聯係,而現在,在這樣的國際大賽上,她跟剛剛接觸冰刀時一樣,就算跳著熱情洋溢的探戈,可是她的笑,難免有些太虛假了。

而她身邊的陳樑,雖然不是由他帶出來的運動員,可是當初在國家隊選拔的時候,他看過陳樑的表演,就是現在的另類、痞性十足。

方教練握緊了拳頭,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音樂繼續播放,他們依然歡跳如同冰場上的精靈。可不知道是誰,突然直直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他們的表演不說話,然後是一個、兩個,接二連三地,那些剛剛還在歡呼的人終於靜默,他們的眼裏黯淡無光,頹然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雲朵輕輕扯了扯方教練的袖子:“方教練……”

“噓,別說話。”方教練打斷她。

他全身的血液凝固不再流動,他突然對簡言之充滿了好奇,都說後生可畏,他今天,終於體會到了。

那歡快的探戈之下,那張從頭到尾笑著的臉上,滾燙的淚水滑落,在寂靜的冰場,他們都能聽見那滴晶瑩落地的聲音。

那是現實和無奈的衝擊,還在彼此衝撞的冰碼和舞步,冰場上滑行著的兩個人,他們停止不下腳下的動作,就像他們從出生開始,就被世界要求著勇往直前不能回頭,可是,他們從不願意。

尾拍落音,陳樑在完成撚轉之後,放下肩上的席琰,他們兩兩相望,依然笑著,卻慢慢滑落,倒地大哭。

我們從最開始一路走來,為了站上更高的地方,失去了好多東西,我們不能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可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這副軀殼,裏麵空**。

沒有人起身鼓掌,沒有歡呼,甚至沒有人向冰場裏的他們獻出鮮花。他們像死掉了一樣,被人抽走魂魄,身體的空殼留在這裏。

走出冰場的時候,簡言之等在那裏,他看著他們兩個,還有柏紜已經起身離開的空位,靠近席琰的耳邊:“你就像一個專業的舞蹈表演者。”

沒有人去在意分數了,他們還沒能從剛剛的表演當中走出來。

所以直到離場的時候,才終於有人問:“哎……所以呢?誰是第一啊?”

大屏幕上的分數還沒有消去——116.61。

分數之後,是陳樑和席琰的名字。實至名歸,並且在冰舞節目曆史上,位居三年前的簡言之和柏紜之下,排名第二。

開春的夜裏輕風襲人,陣陣的花香飄散。

席琰從病房裏出來,去開水室裏打水。沸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她還能清晰地想起一周前的比賽現場,她自由的身影在全球的網絡上瘋狂傳播。也許是水太熱了,熏得她的眼睛裏也出了濕氣。

她走回病房。淩晨,很安靜,也有些瘮人。一路的心慌到病房門口時看見房間裏的兩個人,一下子變好。

爸爸已經睡著了,像個小孩子一樣抱著枕頭,睡姿滑稽。

簡言之掖好被角,看見她回來,衝她招手。

她輕輕跑過去,還沒來得及放下水壺,人就靠在他的背上。

“冒冒失失的。”簡言之責怪她。

席琰搖搖頭:“不管,因為是你。”

因為是你,所以我是什麽樣子,我都毫不顧忌。

簡言之拉開她,讓她坐在床角,盯了她很久很久,終於開口:“你還記得媽媽的夢想嗎?”

記得,冰上芭蕾表演者。她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自由舞比賽那天,舞團的負責人也在,他已經決定跟我簽合約,等立秋之後,就可以去英國了。”

席琰抓著他的手,她高興,也慌亂,那句“那我呢”哽咽在喉頭。她說:“那真好啊,聽說舞團的假期也多,那到時候你回來的時候可得給我帶東西了,便宜的不要。”

她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然後在簡言之步步緊逼的眼神裏破功。

抽了抽鼻子,她覺得她應該直接麵對這個結果。

抬頭的瞬間,簡言之湊了下來,在她唇邊輕輕一吻,說:“傻姑娘,我簽的,是兩個名額。”

“到時候我們把爸爸一起接過去。所有的夢想都成真了,這樣的感覺真好啊。”

席琰定定地看著他,耍賴皮地貼進他的懷裏。

窗外有蟲鳴,有樹影,一切,都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