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上舞蹈訓練的第一天,主要是為了先磨合兩人之間的動作,增加默契。

男生剛勇,女生柔美,一陽一陰,兩性的力量糅合,才能恰到好處地體現出冰上舞蹈的美感。

簡言之讓兩人先做滑行的配合,在冰場裏平行舞步三十圈。

陳樑的冰風另類,怪誕的表演方式才是他最拿手的,雙人的平行舞步對他來說,難度有些大。而席琰本就是野路子出身,習慣了一個人在冰場上自由滑行的感覺,現在身邊多了一個人,讓她的身體有些僵硬。

總之這突然的訓練方式讓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碰撞、跌倒,一次又一次,簡言之站在冰場外,眉頭越皺越深。

“不行!重來!”

“距離,注意兩人之間的距離!”

“直線滑行,陳樑注意腿部的力量,席琰注意放鬆小腿肌肉。”

……

三十圈下來,兩人均是滿頭大汗。比第一次練習冰刀,還要累人心力。

簡言之給兩人一人遞了一瓶水,席琰沒有接,陳樑咕嚕咕嚕灌下大瓶後,看見簡言之把水放在地上。

“我不管你們以前是怎麽訓練的,也不管你們以前在單人滑取得了什麽樣的好成績。如果你們要站上更高的舞台,冰舞會是你們最好的選擇,單以技術而言,更能磨煉出你們的潛能,而你們現在首要的,是熟悉對方,配合對方。”

陳樑心裏波動,他向往更高更大的舞台,如果真如簡言之所說,冰上舞蹈是最好的選擇,那他又何樂而不為呢?他看著旁邊一直低頭不說話的席琰,臉上有了笑意。

何況,那個要陪他站上更高的舞台的人,是席琰啊。

他仰起頭,跟簡言之承諾,也跟自己承諾。

“簡教練,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練的!”

簡言之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來到席琰的身上。

“下午四十圈。”

吃過晚飯,席琰在陽台壓著腿。這是小時候學芭蕾以後留下來的習慣,況且她現在學習冰刀,更需要保持腿部的肌肉拉伸。

窗邊的樹葉被涼風吹得沙沙作響,到了夏夜,沉悶的空氣裏蟲鳴聲不絕。天邊的雲層疊起,風吹過,露出彎彎的月牙來。

席琰做下壓的時候,眼睛一瞥,看見樹下站了一個人。雙手插兜靠在樹幹上,正抬頭看著她。

影子被越來越長,跟路燈陰影融合在一起。那條靜謐的小道上,他的身形顯得尤為引人注目。

她停下動作,同樣看著那個人。

他的麵容並沒有多大的變化,跟三年前參加大獎賽時相差無幾。隻是那時候從電視轉播裏看到的他,一身桀驁,站在領獎台上時更像是王者一般俯視著世間眾人。

現在站在樹下的他,多了份沉穩和安靜,像是長在沙漠裏的一棵樹,任歲月風吹雨打給他磨難,一切他都能承受。

曾萌萌洗漱好回來後,席琰正好下樓,拉著她問:“你去哪兒,還要半個小時門禁了哎。”

“去樓下,馬上回來。”

“哎!”

話還沒說完,席琰就已經下樓了。

在她一望無盡滿是廢墟的世界裏,有人偷偷潛進去建立起城堡,牢牢地把她的心抓緊。她有話想問。

簡言之看了看時間,就快熄燈了,席琰已經不在陽台上,想想應該是回房間休息去了,他站了一會兒,往小道的那頭走去。

風真涼快啊,很久沒有在這個時候的夜晚出來散散步了。

他往前走著,身後有噠噠的腳步聲,停下,轉身,是氣喘籲籲的席琰。

“不要跑。”

溫和的聲音讓席琰有些眩暈,有樣什麽東西在拉扯著她,從心底裏滋生出來,一點一點地往她的喉嚨蔓延而去,讓她的聲音漸漸沙啞。

“為什麽……”

有好多個為什麽想要問出口,可單單隻是說出這三個字,就已經耗費了她好些力氣了。她努力平息下來沉重的喘氣聲,後背上微微有了汗意黏著有些不舒服。

簡言之靜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走了回來。停在她身邊的時候,能清楚地聽見厚重的鼻息聲。

“這兩天訓練會不會很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剛站上冰場時的樣子,媽媽厲色看著他,讓他的每一步都滑行得無比艱難,明明在視頻上看著那麽輕鬆的步伐,在他的雙腳上,卻猶如千斤壓迫,步步難行。

席琰挺直腰板看他,視線交叉的那一刻,樹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又安靜下來,清涼的風在他倆之間旋轉了好些時候,把兩具身體包裹在其中。

“為什麽回來?”她的語氣裏有質疑,也有不可思議。

在三年前的事故之後,僅僅兩個月的時間他就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退出國家隊,投身娛樂圈,那時候國民紛紛唾罵他是國家的叛徒,說珊妮吳怎樣也不會料到她當親子養育的徒弟會在她離世後短短的時間裏就背叛她。

那個時候,席琰站在打工商場的電子屏幕前,心裏滿是憤恨,沒有人能知道她是怎樣平複到嘴邊的痛哭和絕望。

她沒有媽媽了,而她的親生媽媽選擇的那個人,更是狠心到把媽媽所有的輝煌和傳奇全部毀於一旦。所以,有什麽用呢?是她當初就選錯了,選錯了人讓所有人都失望。

可就是那個人,現在站在她的麵前,臉上是明朗的笑容,正殷切地關心著她。

簡言之雙手插在褲兜裏,剪裁精良的衣服將他的身形拉得更加修長,在他的麵前,席琰顯得太渺小了。

他頓了頓,眼睛清亮地看著她:“因為你。”

風停了下來,空氣裏突然升起燥熱,有聲音在喧囂,把席琰的神經拉扯著。

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相信了。

簡言之還在笑著,她差一點就要陷進他的笑容裏。

在片刻的時間裏,她把最後一絲理智喚醒,把自己拯救一般,往後退了兩步,拉開跟他的距離。

簡言之看著她的動作,嘴邊苦笑,她果然不信他。

保持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各自不動。

席琰抬頭看著旁邊的紅磚大樓,還亮著幾盞燈。就在她剛剛站著的位置,有個人影正往下看。

她平定下心情,以一個戰鬥者的姿態說:“簡先生,以一個男生的身份來說,這個時間你出現在女生宿舍樓下實在不合適。再說,你是國家隊教練,出現在自己運動員的宿舍樓下更不合適。”頓了頓,“我隻是你訓練的運動員,承擔不起你剛剛的那句話。”

說完,她往後又退了兩步,鞠躬說道:“教練再見。”

簡言之看著她跑開的身影,眸子暗了暗。

轉身進了宿舍大樓的席琰,背靠在鐵門上,喘著粗氣。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逃跑一般離開。微微拉開鐵門,透過那條細縫,她看見簡言之緩緩離去的身影。

2.

第二天,陳樑在冰場上,看出席琰和簡言之兩人氣場之間的不合。從上午的訓練開始,席琰就好像刻意一般躲開簡言之,不管是在講述訓練方法席琰漫不經心的應答,還是訓練時席琰努力按照訓練的要求來以免簡言之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午休的時候,曾萌萌將打好的飯菜分給幾人,一番狼吞虎咽之後,餐盤裏空空如也。曾萌萌終於忍不住,輕輕撞了撞席琰的胳膊。

“琰琰,是不是上午的訓練被簡教練罵了啊?我剛剛看他坐在旁邊桌的時候一直在看你。”

陳樑往旁邊桌看去,那裏早已沒了人。

席琰垂著頭,把餐盤裏的最後一粒飯放進嘴裏。

“沒有。”

下午訓練的時候,趁著簡言之還沒有來,陳樑偷偷地將席琰拉到一邊。

“你是不是不喜歡練冰上舞蹈?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跟何教練申請,就說我實在是不適合。”陳樑撓著腦袋,有些羞愧地說。

他心裏其實一直很期待跟席琰一起站上冰上舞蹈的冰場上,可是他並沒有問過席琰願不願意,如果她不開心,他寧願回單人滑訓練場。

席琰把冰刀鞋係好,熟練地起身,平衡著身子看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樑攔住往冰場去的席琰,嘴上笨拙得不知道該怎麽說清楚,他看著席琰,眼睛溫柔似水。從見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個女生對他來說是要好好保護的。

一開始的時候,他單單以為自己是想保護她身上那份他早沒了的赤誠和坦**。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你不要覺得難為情,如果你真的不願意……”

“陳樑,謝謝你。但是比起單人滑來說,冰舞才最適合我。”

因為這個被隕落的傳奇,將要由我來重新締造。

陳樑看著往冰場滑行而去的席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心裏想,好啊,我陪你。

到月末休息的時候,顧夏早早來了訓練基地接席琰。

上午時分,天還透著些涼意。遠遠地,就看見席琰和一行人走了出來。自從上次席琰腳受傷,國家隊嚴令整頓風紀,外出的運動員必須登記才能離隊。

可是,到底是誰將那枚生了鏽的針放進冰刀鞋裏的,至今還沒有查出來。

“琰琰!”

隔著好遠,顧夏叫她,聲音響亮。訓練基地外很少有人出沒,大門外隻有顧夏一個人。

陳樑仗著身高腿長的優勢,先席琰幾步到了顧夏的麵前,打著招呼:“嗨,瘋婆子。”

賤兮兮的表情讓顧夏臉上一黑,反手一個倒拐重重砸在了陳樑的肚子上,痛得陳樑“嗷嗚”一聲,然後,她繞過臉上五官囧在一起的陳樑,胳膊圈住走來的席琰。

“走,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顧夏一臉得意。

席琰看著表情委屈的陳樑,問他:“你沒事吧?”

雖然顧夏是個練芭蕾舞的柔弱女生,可力氣卻是十足,不輸給一個正常體格的男生。顧夏的這一拳,對陳樑來說是吃了個大虧。

陳樑咬著嘴唇,聽見席琰問他,表情更加誇張。

“丫頭,這瘋婆子的力氣太大了,我恐怕得吃三碗牛肉才能補得回來。”

席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顧夏白了他一眼:“至於嗎?”

陳樑抓緊接口:“當然至於!我可是國家隊運動員,打壞了你賠得起嗎?”

顧夏不理他,晃著席琰的胳膊問她:“今天去吃牛排好不好?好久沒吃了,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陳樑點點頭。

席琰不作聲默認。

顧夏拉著她就往外走,陳樑留在原地,心裏滴血:丫頭啊丫頭,你怎麽不問問我呢?

他正灰心的時候,顧夏回過頭惡狠狠地看他:“還不走!”

陳樑這下精力全部回體,對一旁的曾萌萌幾人說:“哥哥要去吃洋大餐了,如果有剩的,就給你們幾個小的帶回來!”說完屁顛屁顛地跟了過去。

留下原地的幾個人,紛紛猜測:“陳哥該不是傻了吧?”

餐廳訂在人流量並不大的富人區,來往的大多是商貴之人。名車出入,一輛出租車開進來,讓車前座的陳樑和司機不禁有些汗顏。

陳樑看著麵上窘迫的司機,安慰著他:“其實你看,都是四個輪子的,沒什麽人比人氣死人一說對不對?”

司機先生本來沉浸在沒人打破的尷尬之中,沒料到旁邊的男生真的說出了口往他的心上紮了一針,頓時心痛得無法言語。

後座的席琰和顧夏正說著話,卻被這無聲的尷尬打斷。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等他們下了車,司機飛快地踩上油門,一溜煙兒地開出老遠。顧夏注意到來往的人往他們這邊看,不禁問席琰:“你說,我是不是該買輛車?至少方便得多。”

席琰沒有阻止她的想法,隻是說:“二手的就可以了。”

陳樑剛剛因為說錯話,不敢再隨意接話,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

西餐廳在二十三樓,出了電梯,是紅色的帷幕,發亮的嵌花地板,綠色圓柱中間放著很多桌子,白桌布上麵金銀器皿、玻璃器皿閃閃發光。高台上有一張長桌,從大廳這一頭直到那一頭,約有30米長,其餘的桌子一排排和高台成直角。兩盞金碧輝煌的巨型吊燈從高高的紅金色天花板垂下,吊燈上的無數個毛玻璃的圓燈大放光明,在牆壁上還有裝飾華麗的壁燈閃光耀目。

三人在靠近窗邊的位置坐下,從窗邊看去,還能遠遠地望見靜靜流淌的永定河。

服務員將菜單拿了上來,顧夏接過菜單將自己和席琰的菜品點好之後,故意將菜單遞給陳樑。

菜單上全是英文,因為剛剛車上的事,顧夏想要好好捉弄陳樑一番,挑釁地問他:“你呢?要吃什麽?”

陳樑手裏翻動了好幾頁,有些不確定地問:“你請啊?”

顧夏好笑地看他,等著他出醜:“當然。”

陳樑扣上菜單,對站在桌前的服務員說:“跟她們一樣吧。”

聽到這裏,顧夏輕輕笑出聲,果然,這小子就是個土包子。

陳樑舔齒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對服務員說:“不好意思,麻煩幫我把主菜換成法式煎鵝肝,鵝肝呢,我要史特拉斯堡鵝肝,調味的話,用蘇玳貴腐酒。啊,對了,還沒點酒呢,那再來一瓶77年的雅文邑白蘭地,麻煩酒拿來現場醒。”

席琰看著顧夏臉上變了又變的表情,扭頭悶聲笑著。

顧夏白了陳樑一眼就不再說話,憤恨地聽著旁邊兩人故意壓抑著的笑聲。

酒足飯飽之後,等著甜品的時間裏,顧夏去了一趟洗手間。

等顧夏走後,陳樑桌子下的腿就有些不安分了,尋著席琰的位置輕輕踢過去,問她:“怎麽樣?哥哥剛才的樣子帥不帥?”

席琰輕輕笑著,不回答他。

陳樑自己樂得愉快,也不計較,借故也離開了餐桌。

留下席琰一個人。

閑得無聊,席琰動手將餐巾仔細鋪平在桌上,對折,再對折,一直到餐巾變成皺巴巴的一團,她又鋪開,繼續再來。

3.

在高台的另一邊,悠悠地走進來兩個人,本來低頭說著話,靠近牆壁的那人抬眼的瞬間看見了傻愣愣折餐巾的席琰,停下腳步細細看著她。

自顧自說著話的西褚見簡言之沒有跟上他,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同樣看見一邊折紙一邊碎碎念的席琰。

這姑娘,會不會是傻了?

“大佬?”西褚見簡言之看得出神,叫了他一聲。

簡言之點點頭:“等一下。”

他的目光放在席琰的身上不動,畫麵靜止在他的眼睛裏。高台那邊的女生玩得不亦樂乎毫不在意旁人。

簡言之的嘴角淡淡笑著。

小的時候,媽媽總愛在餐桌上教訓席琰把飯粒吃得到處都是,小小的女生吃飽之後不敢忤逆媽媽,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從餐巾盒裏抽出一張餐巾紙,細細疊著,一層又一層。

看得更入迷的時候,畫麵裏闖進一個人來。高高的個子在席琰的麵前坐下,席琰抬頭看著他笑了一下,就把餐巾丟在了一邊。男生跟她說趣著,兩個人的笑聲從那頭傳來。

看到這裏,簡言之心裏變了味道。

他們兩個人來這裏吃飯?

西褚等得有些不耐煩,往簡言之身邊走去。簡言之看了他一眼,從褲袋裏掏出錢包,抽出銀行卡給他:“先去把那桌的錢付了。”

西褚心知以他的身份不能做這些太引人注目的事情,心甘情願地往櫃台走去。

簡言之站在原地,看著席琰跟陳樑說著話,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心口,燒得他發疼。

沒一分鍾,西褚就回來了,把卡遞給他:“說是那桌的男生已經付過賬了。”

簡言之沒有說話,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往包廂走去。

那一頭的陳樑,本來還心痛著剛剛出去癟得隻有一毫米的錢包,可是看著剛剛因為他的笑話而都被逗得哈哈大笑的席琰,心裏又是一陣歡快。

千金是難買美人笑,因為美人不知道他花了千金。

可是,現在美人笑了,什麽千金不千金的,都是浮雲!

顧夏回來的時候,臉上沉得像是被槍林彈雨掃射過一般。

陳樑這小子,居然搶在了她前麵買單!

包廂裏,簡言之靜靜等待著,一旁的西褚閑不住,翻看著菜單,然後“啪嗒”一聲合上。

“大佬,聽說之前世界冰協還向她遞出了橄欖枝,你說她現在回來幹什麽?起的什麽心思啊?”

簡言之並不意外這個消息,那個人作為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他得來消息的速度比西褚更快。

他抬眼看著西褚,表情裏沒有西褚想要的八卦之色,西褚被他盯得不敢再說話,搖晃著杯子裏的水。

裝!還以為自己是個演員啊?

門外響起輕微的高跟鞋聲,叩了叩門,一個身穿白色旗袍的女人走了進來。水墨的花案從脖頸間蔓延向下到腰肢處,小腿露出,緊繃的肌肉不難看出她曾經是個常年征戰的運動員,剪裁妥帖的衣料包裹著女人的軀體,盈盈往前,韻味橫生。

那個恍惚間,簡言之有些愣神,想起珊妮吳最愛穿的就是旗袍,不管是平常,還是國際賽事的教練台裏,她的身影隻要立在那裏,風姿綽約盡顯。

女人行到簡言之身前時,簡言之紳士地站起身來,伸出的手被忽視,她環手將他摟抱著,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回來了,簡言之。”

西褚坐在一旁,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

女人將簡言之鬆開,聽見他說:“歡迎回來。”輕輕的聲音叫她的名字,“柏紜。”

出了餐廳,陳樑一個人打車回了訓練基地,月休兩天,基地並沒有嚴格要求運動員必須回宿舍休息。在超市買過洗漱用品之後,席琰跟著顧夏回了公寓。

北京的夜裏人群湧動,這座城市裏處處熱鬧喧囂。跟剛來的時候不一樣,席琰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氛圍,誰叫這裏是首都呢,人肯定多啊。

顧夏像褪去骨頭一樣的軟體動物,整個人掛在席琰的身上,眼皮沉重。

“琰琰……”她輕輕地喊著。

“嗯。”

“上周我給家裏打過電話了。”

“好。叔叔阿姨肯定很高興。”

顧夏沒有說話,一直到回了公寓,兩人洗漱好之後,各自霸占大床的一邊,她喃喃的聲音才又響起:“你知道的,我不想走這條路。”

從古到今,總有這樣的家庭: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家裏的長輩永遠以出人頭地為生活期盼,把孩子送去各個少年宮從小培養。

席琰就是在那個被所有父母視為成龍成鳳的地方認識顧夏的。

那個時候的席琰和顧夏個子小小的,席琰沒有舞蹈悟性,常常被少年宮的老師訓到哭,哭起來一抽一抽的,眼淚鼻涕橫飛。顧夏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學著大人的模樣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不要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再加把勁兒,你就會很棒了。”

小席琰白嫩的臉上滿是鼻涕,顧夏一點也不嫌棄地用白手帕將她的臉擦幹淨,然後拉起她的手,走進舞蹈室。

小小的顧夏站在舞蹈老師麵前,揚起細白的脖子,奶聲奶氣地說:“老師,你不要罵席琰了,她很努力的。”

年輕的老師被這個小女孩逗樂,蹲下身伸開雙臂一手抱著一個,輕聲細語地說:“你們知道嗎?你們的爸爸媽媽把你們送來,是希望你們以後能有一個很好的未來,而我作為你們的老師,是要對你們負責的。”

鼻子下還掛著鼻涕泡的席琰抽著氣,糯糯地說:“漂亮老師,我會更努力的!”

在那個小小的席琰的心裏,她一直以為顧夏是喜歡芭蕾的,顧夏的舞蹈在少年宮裏是最出眾的,連老師都對她嘖嘖稱奇。她甚至相信了老師的話,芭蕾會成為她們的未來,會走很遠很遠的未來。

直到媽媽離開家,意誌消沉的爸爸整天與酒瓶相伴,公司將他辭退,家裏的錢再也不能支付她在少年宮的學費,她放棄了那個在她小小的心裏種下的未來。而顧夏,一次又一次逃掉少年宮的課,又被顧媽媽拿著竹條一次又一次打罵逼著穿上芭蕾舞服。這時,她才知道,那隻是父母們心裏要給她們的未來。

公寓是單間的,隻有小小的四十五平方米,可是對於她們兩個來說,已經足夠了。足夠裝下她們在這個城市裏相依為命的飄**之身。

熄了燈,房間裏隻能聽見兩人平穩的呼吸聲。

回來的路上顧夏還有睡意,現在大腦卻清醒了許多。她想了想,手碰著席琰身上單薄的空調被,那邊沒有反應。

不死心,她又問:“琰琰,你睡了嗎?”

席琰動了一下身子:“沒有。”

“我今天見著柏紜了。”

那邊沒有聲音。

“就在餐廳裏,去上洗手間的時候。”

“哦。”

顧夏一隻手枕著頭,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窗外的路燈映進來點點的燈光,將漆黑的屋子亮了一些。她又喃喃著:“你說她回來幹什麽?”

席琰不知道,她對柏紜的印象,還停留在十三四歲的時候。

那時候媽媽總在周末的日子帶著她去省隊看簡言之練習,關係好的教練常常跟媽媽推薦柏紜,說柏紜是個好苗子,在國賽裏,肯定是拔得頭籌的那一個。媽媽頷首看著柏紜,隻說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可以,那就先證明給我看。”

柏紜的證明由她的父母全權握著,在“冰刀女王”珊妮吳的麾下,出頭不用看早晚,隻是機會的問題而已。沒有練習的日子去席琰家吃飯是常事,女孩子愛玩在一起,她跟柏紜也自然地熟絡了起來。柏紜愛親昵地叫她妹妹,有些時候甚至會提著爸媽買的零食去少年宮看她,顧夏湊在她身邊,說:“席琰你姐姐對你真好。”

就是這個好姐姐,在知道媽媽帶著簡言之走了之後,她的爸媽帶著她來少年宮圍堵她,逼問她珊妮吳的去處,往她的心口上紮了一刀又一刀。

感受到旁邊的翻身,顧夏也轉過身,對上席琰正看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明明有那麽多的委屈,可她就是太會隱藏,讓誰都看不見。她明明是那麽懦弱又懂事的女孩子,硬生生被生活和最親的人逼成鐵石心腸。

想到這裏,顧夏抽了抽鼻子,伸出一隻手想去抱抱席琰。手放在席琰肩上的時候,她才知道席琰的身體也在輕輕顫動。

“你為什麽不哭呢?”你以前很愛哭的。

席琰閉上眼睛,抑製住哽咽的聲音:“不能哭,媽媽不會回來了。我不能哭。”

4.

月休結束,意味著痛苦的訓練又要開始。

陳樑的心情很好,這個月休是他從省隊上來後過得最愉快的一次了。他換上冰刀鞋,忍不住在冰場裏旋轉跳躍。

剛巧這時候簡言之和李頭兒正好來到冰場,李頭兒看著陳樑流暢的動作,一邊慶幸當初留下了陳樑,一邊又不禁為簡言之的眼光拍手叫好。

“這孩子,以後的路會很長。”李頭兒的臉上笑意連連。

簡言之定身看著男生,不管是滑行還是跳躍,都堪稱完美。可他總是忍不住想起餐廳裏席琰跟陳樑坐在一起時放肆大笑的畫麵。

“以現在這水平,想要衝進全國的比賽還很難。”簡言之哼了一聲,扭頭進了教練室。

李頭兒傻愣愣地笑著,好好好,非常好,鬥誌都很不錯,可以考慮加餐。

加餐這事,是上個月何教練提出來的,跟陳樑、席琰同期進來的運動員紛紛表示一天的訓練下來,胃消化係統實在跟不上力量消耗,大著膽子提出意見時,沒想到一眾老運動員紛紛表示讚同。

何教練壓不過這幫孩子,特意向李頭兒打了申請。

李頭兒看著申請表,臉上陰陰笑著:“想加餐就拿出成績來啊,國家不批下來,我想自掏腰包也無能為力啊,你知道我家老婆子管得嚴,會被打斷半條腿的。”說著,還做嚶嚶哭泣狀,嚇得何教練搶回申請表就跑出了辦公室。

席琰到冰場的時候,陳樑已經滿頭大汗,卻不見停下來的樣子。

默契訓練漸漸變好,兩個人已經能在平行線上完成整圈的滑行,互不羈絆,合作漸好,按照訓練計劃來說,今天開始將要訓練跳躍。

可是簡言之到冰場時,看著兩人,冷冷地說:“這一周繼續平行舞步的訓練。”

陳樑聽了後有些發怔,他跟席琰的配合已經越來越好,能夠保證在整場滑行裏毫不牽製對方。

“教練,平行舞步我們已經練得挺好的了,按照訓練計劃已經可以開始接下來的訓練了。”

席琰在一旁默不作聲,靜靜看著。

簡言之繞過冰場的進出口,走到一旁的圍欄處,雙手支在上麵。等陳樑說完,他伸出一隻手。

“一,我才是你們的教練,訓練計劃是我定的,進行到哪一步由我決定;二,我不想再聽到‘挺好’兩個字,在比賽裏,我隻要萬無一失,而現在,我要你們把所有的意外通通消磨掉,除非練到‘完美’,不然這下一步,我們可以再等上幾年。”

“幾年”這兩個字,無疑重重給了陳樑的自尊心一擊。從十五歲進省隊,他渾身的汗水揮灑在這方冷冷的冰場上,時間對他來說是最緊迫的壓力,他不能等。

席琰聽完這番話,扭頭對陳樑說:“開始吧。”

肯定的眼神,在他們兩個之間是最堅韌的武器,摩擦聲響起,兩個輕盈的身形展躍。

簡言之目光在他倆身上流轉著,心情並不見好。

李頭兒在教練室的門邊看著這一切,最後眼神定格在簡言之的身上。這孩子,不管是語氣或是身上的凜冽,都越來越像珊妮吳了啊。

香山藝墅。

西褚看著網絡上爆出的照片氣得滿屋子亂轉,又時不時歎上兩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爆粗口。

“K哥這老狐狸,果然不死心。我就說當初他不收下賠償金肯定有哪裏不對,沒想到他還留了一手。”

簡言之把手裏的身體評估報告翻看了好幾遍,仔細對比席琰和陳樑的力量,對西褚的話充耳不聞。

西褚一副被打敗的樣子:“大佬,你不想想辦法嗎?再繼續這樣子下去,沒準哪天他還會爆出你回國家隊的事,到時候你就會被口水淹死的,現在隻是有些傳言,你就已經被人身攻擊了啊!”

那條在網絡上瘋傳的新聞,是一張拍到簡言之進出齊緯家樓下的照片,文案裏直寫兩人感情穩定,或已同居。

然而拍攝照片的當天,是節目之後齊緯邀請大家去她家聚餐,在場的人不止簡言之一個,還有西褚和齊緯的幾個助理。

可是這樣捕風捉影的照片一放上網,不少CP粉紛紛送出祝福。K哥當然不會送他這樣一份驚喜之禮,稍後就會爆出他重回國家隊的報道,解約一事在賠償金上多半也會大做文章。利用國民的輿論把簡言之送上風口浪尖,被踩踏到體無完膚,才是K哥的手段。

這時候,齊緯打來電話。

簡言之看著跳動的手機屏幕,接了起來。

甜如浸蜜的聲音傳來:“喂,言之,不是我把照片爆出來的,希望你不要誤會我。”

簡言之繼續翻看著報告:“沒有,你放心。”

齊緯鬆了口氣:“那明天我們見個麵吧,想想怎麽澄清這件事。”

把報告遞給西褚,去廚房拿了兩罐啤酒,他的聲音裏像是有種魔力,讓齊緯無法抗拒:“不用了,明天我會自己澄清的,就不連累你了。”

掛斷電話之後,西褚問:“所以……大佬你的意思是明天召開記者會跟大家說清楚?”

一口冰涼的啤酒的下肚,簡言之晃著手裏的啤酒罐:“嗯,我要先他一步把所有的事情說清楚。”

宿舍裏的曾萌萌敷著麵膜刷著微博,看見爆料出來的消息時,驚訝得臉上的麵膜都掉在了**:“完了完了!”

席琰看她一驚一乍的樣子:“怎麽了,收拾收拾就好了嘛,幹嗎那麽大驚小怪的。”

曾萌萌跑上席琰的床,將手機裏的圖片拿給她看:“你看,簡教練和齊緯的新聞哎,戀情終於響應CP粉們的號召落錘成實了。”

席琰正側頭擦著濕漉漉的頭發,有水滴濺在手機屏幕上,她伸出手想擦掉,剛好把照片放大。

那個男人穿著一身休閑服,正跟身後的齊緯說著話,舉止不算親昵,可是緋聞正鬧得厲害,怎樣都會讓人浮想聯翩。

席琰轉過身子,繼續擦著頭發,手上的力氣越使越大。曾萌萌坐在她旁邊,有些心疼她的頭發。

第二天,簡言之召開新聞發布會,不僅將跟齊緯的緋聞戀情澄清,也坦言現在已經回歸國家隊。

在場的記者紛紛嘩然,而國民的反應更是激烈,有人歡呼也有人唾罵。可是不管哪一種,對簡言之來說都如同在眾人麵前揭開身上的瘡疤,淋淋鮮血淌出。

高樓辦公室裏的K哥看著鏡頭裏的簡言之,吐出一口煙霧,促狹著眼睛:“簡言之,想不到你真做得這麽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