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老師沒有答話, 屋內的白熾燈明亮的刺眼。柯簡眼睛都快睜不開,她將手機拿上,自己先離開了。

十二月中旬, 最後一輪寒潮自北席卷而來, 溫度降到了曆史最低點。冬夜裏,萬物衰頹, 連月光都浸著清冽的白,灑在植被上, 像一層纖薄冰涼的雪。

長風嗚咽, 如刀割似的穿堂而過,柯簡卻沒什麽感覺。

她站在學校正門中央升旗台的側邊,從內望外看。

有一次周末, 她坐704路公交車回學校, 公交車上幾乎都是學生, 靠著一身藍和一身紅劃開了陣營。

溪楠中學附近還有個溪城藝體中學,和溪楠中學一樣,被劃到了這條公交路線上。但他們學校大多是走藝術和體育的特長生, 穿著打扮都比他們要青春靚麗些。

而當時車上還有位摟著小孩的阿姨, 在自家孫子問著哪個學校更好一些時, 她毫不猶豫地道:

“當然是溪楠中學了,你瞧, 他們學校從外麵看都這麽氣派。”

“圓圓今後也要好好讀書, 爭取考到這裏哦, 這樣就能上個好大學了!“

柯簡坐在最後一排,能清晰地看見有穿著紅色校服的學生, 聞言後轉過身去, 衝著他們翻了幾個白眼, 然後又不屑地轉過頭。

而和她同校的學生們,雖然沒什麽表情,甚至跟往常一樣跟周圍人談笑,但柯簡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流淌在青稚臉龐下,彼此心照不宣的小小虛榮感。

......

鈴聲響起,最後一節自習課。

柯簡在治學樓樓下深呼了口氣,指甲陷入手心,她踩著鈴聲進了教室。

寧寒柯抬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問了一句去哪了,柯簡搖了搖頭。

柯簡跟沒事人一樣,依舊拿出了作業,心無旁騖地繼續做自己的試卷。

天寒地凍,柯簡的手被凍得被往年還厲害些,尤其是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被凍得褪了皮,潰爛後露出鮮血模糊的一片。

周三班級大掃除,他們小組領到了拖地的任務。周圍人還在打打鬧鬧,聊著即將到來的月考以及不久後的期末考試安排。

柯簡做完了手裏的生物試卷後,拿著教室後拖把到盥洗室清洗,因為光靠衝水拖把洗不幹淨,她甚至打算用手擰。

柯簡打開水流,提著拖把頭搗了好幾下,然後將雙手放進去,用力擰幹。

她的手突然被人從冷水裏拉了起來。

“你他媽的,瘋了?!”寧寒柯問,他一隻手抱著籃球,另一隻手從柯簡手裏搶過拖把。

“不髒的,”柯簡淡道,“不用手搓擰不幹淨。”

寧寒柯臉色奇差無比,咄咄逼人:“我跟你說這個?你不知道自己手有傷口還流著血?你他媽的放到冷水裏衝?!”

柯簡因為洗拖把,袖子挽高了一截,被寧寒柯拉起後,露出一段被凍得青紫的手腕。

柯簡沒有說話。

寧寒柯剛和朋友從操場打球回來,剛在樓梯口分別,想去洗個手,就看見柯簡俯身在盥洗室用手擰拖把。他早發現了柯簡這幾天的不對勁,雖然也像往常一樣寡言少語,但現在似乎將自身從周圍環境抽離了一樣,像一台沒什麽情緒的學習機器。

不歇片刻地刷題做題,從早到晚,皮膚被凍得皸裂,手指淌出膿血,卻同沒發現一般。

寧寒柯非常強硬地把柯簡拉到了一旁,叫她等著。

他從教室裏帶了一瓶熱水,讓柯簡把袖子挽起來。

“怎麽了?”柯簡問。

“洗手!”寧寒柯語氣很糟糕,但還是先用水在自己手背上試了下溫,他一臉鬱色地看著柯簡。

柯簡耐不過他的堅持,將雙手伸出。

寧寒柯看著她又紅又腫的手指臉色更差,“燙了說聲。”

熱水從高處淋下,柯簡被凍得沒什麽知覺的雙手像是蘇醒了過來,有了痛感,還癢癢的,但更多的,是鮮活而滾燙的暖意。

寧寒柯從校服兜裏抽出了張麵巾紙,“自己擦幹。”他道。

柯簡接了過去,道了聲謝。

寧寒柯本來已經消下去的怒意又被紙巾上淡淡的血絲給一刺,他忍了又忍,還是將兜裏的一支美加淨護手霜拿了出來。

“你還是不是個女的?自己手都被凍成這樣了,還不懂愛惜,流血很好看是吧?”寧寒柯臭著臉,態度很強勢地將護手霜塞到柯簡手裏。

被兄弟嘲笑在超市買護手霜像個娘們一樣保養的寧寒柯,在對方有些遲疑的目光裏解釋道:“我媽給裝的,我又用不著。”

柯簡點了點頭,將護手霜在手麵上緩緩推開摸勻。

“你手套呢?”寧寒柯不滿意。

柯簡解釋:“手流血了不能戴手套,不然會和皮膚黏在一起,不容易脫下來。”

寧寒柯煩躁地擰著眉頭,“那你沒流血前怎麽不戴?”

還沒等柯簡解釋,就見一個眼熟的男生從遠處走過來,急匆匆地拉住柯簡。

“那天到底是怎麽處理的啊?為什麽我沒聽見王豔的什麽處分,反而是吳老師說李萍要轉學了?”

柯簡愣住,重複:“李萍要轉學了?”

文渠急道:“對,這次月考完就要轉學了,吳老師說,她跟不上我們班的學習進度,主動申請要回老家那邊讀書了。”

柯簡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上次搬寢室,她們一人搬進了個新寢室,並沒有跟之前那樣住在一起,而柯簡這幾天也沒能和李萍說的上話。

卻不想,李萍居然要離開了。

施暴者不改名不換姓,光明正大地繼續快樂生活,受害人卻躲得遠遠的,餘生在角落裏反複舔舐自己的傷口。

多可笑。

“為什麽啊?”文渠問她。

為什麽啊。

柯簡也想問。

她垂下眼,跟文渠解釋:“校方不打算追究王豔校園霸淩的責任,說她已經跟李萍道歉了,而且學校願意給李萍經濟補償,李萍同意了。之後,秦老師讓我把錄音給刪了。”

文渠一下子垂下了拽著柯簡袖子的手。

“所以,就這麽放過她了嗎?”文渠問。

柯簡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李萍如果自己都不願意追究,我們還有什麽立場去幫助她呢?”

“我現在就去親自問她到底怎麽想的!我不信,她就這麽願意地吃啞巴虧!”文渠氣衝衝地就要走。

柯簡本來想拉他,但卻被寧寒柯勸住了。

三言兩語後,寧寒柯總算是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明白為什麽最近柯簡總是怪怪的。

“你先等他去問問,如果那個李萍願意說,那我們再根據她的意願做決定。”寧寒柯道。

他想了想,又接著問:“你說你錄音刪掉了?我有認識的修電腦和手機的人,看看他能不能幫你找回來。”

柯簡搖了搖頭,“原錄音刪是刪了,但我有備份。”她道,“我不可能隻存一份的,要是失手刪了或出現什麽意外,就完全沒有證據了。”

柯簡早在去教務主任辦公室前,就提前發給了文渠一份,還額外放在Q.Q收藏夾裏保存。

不僅如此,她還保留下了醫務室就診的記錄、拿藥的證明,其中最有力的,不正好是學校額外給她倆的、剛審核通過的補助名額嗎?

寧寒柯聽了她的話,本來還有些擔心,現不禁也有些為柯簡的心細所動容。

“好了,”他道,“回去了,你先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好好看你的書,學你的習,要是那個李萍想追究,這事就交我來做。”

柯簡詫異地看著他。

“看什麽看!”寧寒柯凶道,“物理考79的人,本少爺天資聰慧、正直博愛,不學習也是98,還容你在這嘰嘰歪歪。”

明明全程沒怎麽說話卻被稱做嘰嘰歪歪的柯簡被他捎帶回了教室,連帶著那個倒黴催的還在淌水的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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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萍坐在座位上,像往常那樣,安靜地看了眼地理書中關於海陸間循環、陸地內循環以及海上內循環的區別。

王豔在跟人打鬧玩笑,看見李萍安靜怯懦的模樣,不由地鄙視一笑。跟旁邊人聊天,聲音很響:“你說,我們這種不學的也就罷了,為什麽有些人看起來多努力,卻還是考倒數呢。”

旁邊人回:“腦子太笨了,這是天生的,沒辦法。”

王豔朗聲一笑,接著道:“可人家好歹也是從偏遠農村來的我們學校,還是厲害的。這下回去了,不也一下子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嗎?回去他們老師都得揣兜裏熱乎著。”

“那也不一定,老師看她那哆哆嗦嗦話都說不清楚的樣子,也指不定覺得她是被之前學校給退回來的。”

“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哈哈。”

李萍仿佛充耳不聞,眼睛看著紙頁上水循環的示意圖,手卻在桌裏握成拳,沒修剪的指甲掐著皮肉,讓她疼痛又清醒。

忍著吧,馬上就要走了。

可是為什麽,自己馬上都要走了,卻還不願意放過她呢...

她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情,會被他們這麽討厭。就連自己的媽媽也說,生下她是倒血黴了。既然不想要,那為什麽還要生她呢。

為什麽別人家孩子在外受了傷害,第一時間是找家人哭著安慰,而自己從小到大卻隻敢瞞著,被發現後反倒會被打罵。

為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