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雨,淒淋淋地下著。天氣更變得冷了,給人一種壓迫,使人有著蜷縮不安的感覺。
他,一個中年男子,坐在一間小屋子裏做夢,已是下午三點鍾的樣子了,雨下得正勻。他望著窗外一棵不知名的落葉樹,是的,是落葉樹,他現在就看見許多青黃斑駁的葉子正在搖落,他莫知所以地發起呆來了。窗外的天空,雨絲,對窗可以看見的瓦屋頂,共渲染成一片灰色。這灰色使他不安,他不知如何處置他自己的情感。
多年做慣的一個動作,又在起始著了:
一個神秘的抽屜,神秘的,這在他自己也這樣想,被打開了。抽屜上掛一把大鎖,他還記得這把鎖的來曆,他記得當初是因為什麽才買了這樣一把鎖,到了現在,這樣一件笨重東西也許已沒有什麽必要了吧,然而它依舊在那裏掛著,仿佛這個乃關住了一抽屜神秘。每當陰雨天,尤其秋日,這抽屜便常有被打開的機會。然而每當打開來時,這抽屜的主人便難免現出生怯樣子,生怯的手,停在抽屜口上,生怯的眼睛則每每停在另一個方向,譬如外麵的天空,灰屋頂,或屋裏的一個角落。“我要幹些什麽呢?”他會這麽想,這麽想時,他的手會立時鬆了下來,眼睛也是一樣。他以一種非常疲倦神氣,向靠背椅上一仰,似乎連一聲長息也被禁住了的樣子,一任沉默。這樣,沉默下去,他會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發覺這樣子做夢也是無益時,才會改換了另一種舉動。
他對於那個抽屜裏的內容很熟悉。他會把它們象數自己手指一樣數得清,他又會閉起眼睛認出它們每一種顏色,是的,這是些有著各樣顏色的東西,就象那些物主一樣,有著各樣的臉色,快樂的紅潤,或憂鬱的蒼白,而最使他不易忘掉的,還是那個最喜歡用天藍色的,什麽都愛天藍的,有著天藍色眼睛的那一個吧,想起這個時,也許會有微微的笑意浮在他臉上,不,不是臉上,隻不過在他枯瘦的唇上罷了,然而他立刻會感到不對,於是一絲微笑又象極輕的一點晨煙似地,輕輕逝去了。他乃如一個衰老的將軍,不敢去,也不忍去,觸摸他當年的甲胄,與長劍,他要避開那些,因為他不願再去驚動自己,雖然他對那些還懷著好想念,而他也懶於驚動那些,因為他實已沒有那麽多勇氣了。他停著,停了很久,他聽到外麵的雨還在浙瀝,雨絲,天空,對麵的屋瓦,為更濃的灰色所蒙蔽。他依然沒有方法來處理他自己,他拿他自己當作另外一個人,譬如一個老年的朋友,來安慰,來鼓勵,然而一切都無益。他很頑固,象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不聽任何勸導,與愛撫。他不願意,也不能,解開自己的重圍,就如他沒有方法來對付這個雨淋淋的秋日。他知道他必須改換一種舉動,他必須幹一件什麽事情,——他從抽屜裏抽出了一打白紙。這些紙都很白,很堅,很寬大,又很細致,他還記得這些東西是多少年前的一個什麽天氣裏得到的。他也知道這些紙的命運,這是應當滿載了動聽的言語,也許有一些美麗的故事,或一些破碎的詩句,而如今卻是空白,餘下來的都是空白,毫無所有,也正如保存了這些白紙的他自己。
他把白紙鋪在案上,在灰暗中,在寂靜裏,一方白紙象一團霧。他乃在一團霧前逡巡,又逡巡,想找出一條迷失了的道路。他拿起一支筆,是的,一支筆,這也是一種習慣的動作,他知道他是要把什麽寫出。在過去,在雨天,尤其秋日,他常是愛寫,一個人伏在案上寫下去,寫了很久,很久,寫過許多好聽的名字,寫過自己也想不到的那麽多那麽美的言語,那時候他真正饒舌,饒舌得出奇,老有話說不清楚。現在呢,現在他又微感到一種激動,象春風,吹解凍的湖水。他還會憶起那種快慰,那確是一種快慰,可是現在這種快慰再回味起來時,就未免太薄弱,太匆促,他不能把握住一點,他不能再溫習那些舊課了。他拿筆在白紙的一角上搖晃,搖晃,也隻是搖晃著了。
他的筆已不再搖晃了,他靜止著,他忽然又動了一下:
“秋雨……冷落的街道……瑪利好孩子……打一把綠色的油紙遮兒……”
同時,他的筆也放下了,他不能再想下去,他知道他現在不應當再寫這些了。他看見一個好看的麵孔,但那麵孔並不理他,不等他重認一下,逃走了。他有些惘然,然而他又覺得很糊塗。他好象有點生氣,有點羞,他覺得又受了侮辱,受了屈。
屋子裏很靜,外麵是淒淋淋的雨。
現在他反而安靜下來了,他覺得他沒有什麽可幹的事,他乃如一個旅行人,他已經走得很累,他隻好放下行李來休息著了。“冷落的街道……”是的,他可要到冷落的街道去嗎?這句話說得太輕,輕到連他自己也不曾聽清,他依然仰在他的靠背椅裏。他等待,等待些什麽呢,不知道。天就要晴了起來嗎?他曾經這樣想過,但是他也不再這樣想了。比起等待天晴來,他倒是更等待著黑夜,也許他希望天陰得更沉,雨也下得更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