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吃棗。”傻子這樣說。
他這樣說過多少次了,對爸爸說,對媽媽說,但爸媽都不理他。他依舊是悄然地微笑著,肩著糞籃出門去了。
名叫傻子,他自己知道。但現在有多大歲數了呢?卻連傻子自己也不知道。傻子的爸媽說,“今年傻子十五歲了”,於是人家也說,“今年傻子十五歲了。”但這數目,也會被人家懷疑,人們時常地談到這個。傻子的爸媽都是將近暮年的人,他們幾乎沒有一刻不把自己身後的事放在心上。沒有兒子時,盼兒子;兒子有了,卻是這麽一個!他們知道這原是他們的造化,十幾年來,他們就被“造化”兩個字安慰著。現在,他們惟一的希望就是給傻子提門親事,而且愈早愈好,他們希望能在他們的晚年見到孫孫,他們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遙遠的孫孫身上了。幾畝薄田,幾間土屋,以及鋤耙繩索之屬,都應有所寄托。這有誰能知道呢,也許傻還有點天分,命運既能給人以不幸,命運也會給人以幸福。為要早給傻子找得女人,於是說,“傻子今年十五歲了。”卻依然沒有誰家的女兒肯跟傻子,傻子的爸媽很悲哀。
傻子的日常生活是拾糞,清早起來,便肩了糞籃出門。他沿著村子的大路走去,凡村子附近的道路他都熟悉。當看見道上有牲畜的遺糞時,他知道用糞鍤把糞拾到籃裏,然後又走道。不管早晚,隻要肚裏覺得餓了,就回到家裏“要吃的”;夜了,便回到家裏安息。不知怎的,這一天他卻忽然想到要吃棗了。棗是甜的,他知道。他吃過棗。但他願意吃更多的棗,他願意得到更多的棗。他更願意看見垂掛在樹上的棗。“俺吃棗”,屢次地對爸媽這樣說了而不被理會,這恐怕也是當然的事情吧。傻子的爸媽聽了這樣莫明其妙的話,隻會感到厭煩,甚至這類的話聽慣了,便會聽而不聞。
傻子出門帶一副笑臉。他常愛把一個笑臉送給路人,送給驢子,並送給驢糞。現在,他一出門卻又把一個笑臉送給了暮秋的長天,並送給了蒼黃凋敝的木葉。在路上,他遇見了綠衣的郵差,他微笑著說,“俺吃棗”;遇著肩了大柳條筐的打柴人,他又微笑著說,“俺吃棗”。郵差和打柴人都不睬他,過去了。他又遇到些相熟的鄰人,他同樣地向他們說了,他們卻隻回贈他一個微笑。本地的孩子們是總愛同他嬉鬧的,隻要相遇,便不免有一番惡作劇。孩子們對他說:“什麽?你要吃(早)嗎?天不早了,你吃晚吧。”於是傻子微笑。孩子中的一個又說:“傻子,叫我爸爸。”於是傻子叫爸爸;另一個說:“叫姑爺”,於是傻子叫姑爺。傻子悄然地獨自走開了,他們又把沙土揚到他身上,把土塊擲在他頭上。傻子急急忙忙地逃開了,還是微笑著。
傻子近來變得有點特別,他拾不到多少糞,卻走了很不少的路。他肩了空糞籃,在各個村子裏逡巡著,在各條大道小道上徘徊著。他象在尋求什麽似地,常是睜大了眼睛,默默地闖入了人家的園林,或是筆立著,呆望著碧澄的天空。他簡直象一個夢遊者似地在各處漂**著。有一次,他竟**在黃河的岸上去了。他喜歡,他知道橫在他前麵的是黃河。他把一個笑臉送給了黃河。晚秋的黃河是並不十分險惡的,但水麵的遼闊,也還同盛夏時一樣,幾乎一眼望不清隔岸。濁浪澎湃,象有成群結隊的怪獸在水麵上舞蹈,且怒吼著。河邊上很冷清,沒有過河人,也沒有行路人。他喜歡極了。他把糞籃丟在一邊,倚了糞鍤作杖,呆呆地站著向隔岸眺望。“幾時這些黃湯能停了下來呢?”他也許在這樣想吧,傻子在望洋興歎了。
就在不久以前,傻子在路上曾遇到三個賣棗的小商販。他們的棗快要賣妥了,在路上停下來休息,準備著當天要渡河回家。這時候,傻子肩了糞籃走來了。他看見三個陌生人正在那兒吃棗子,他也停住了腳步,並把一個微笑送給了三個陌生人。三個人中的一個說:“請坐,請坐。”傻子隻是微笑地站著。三個人中的另一個又說:“請吃棗,請吃棗。”說著,把一把棗子遞給了他,傻子就伸了兩手把棗子接過。不多會,他默默地把棗子吃光了,於是又微笑著向三個陌生人說:“俺還吃棗。”因為他們已經看出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什麽人了的緣故,其中的一個便嬉謔地說:“好哪,你想吃更多的棗子嗎?那麽就跟了我們來吧。我們河北的棗子真好,口頭甜得很啦。我們河北遍地是棗樹,滿樹上垂掛著紅棗子,滿地上落下了紅棗子,真的,讓你盡吃也吃不淨啦。”話還不曾說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重整了手車和擔子,順著大路走去了。其中的一個人卻又回頭來招呼著說:“來罷,同我們到河北去吃棗子吧。”
現在,傻子是居然站在黃河的岸上了。他很快樂。他把更多的微笑送給黃河。他在試量著渡過這黃河。試量著,隻是試量著罷了,他並不曾向前更進一步。黃河裏的怪獸盡恐嚇他,並怒吼著:“不——許——過,不——許——過。”他又悄然地走開了。
暮秋時節,就象落日的沉入黑暗一樣,很匆促地,就轉到冬季的陰暗裏去了。這期間,傻子還是照常地出門,照常肩了糞籃在野道上彷徨。自然,傻子的爸媽是痛愛傻子的,不但早給他穿上了一身藍土布的棉襖棉褲,而且有時還這樣說了:“天氣太冷啦,傻子也不要再出門去了罷。”冬天,是鄉裏人們閑散的日子,趁此央托親戚或鄰居們給傻子提門親事,或是招個童養媳之類的念頭,傻子的爸媽都曾經有過,因此,也更不願再讓傻子冒了冷風在外麵跑了。但傻子自己是顧不到這些的,他照例還是出門去,無論什麽天氣,照例還是肩了糞籃在野道上走著。
又是一個冷風的日子,傻子出門去了,但出人意外地,傻子整天不曾歸來。已經入夜了,依然不見歸來。傻子的爸媽有點憂慮了。傻子的媽媽坐在菜油燈下等得很不耐煩,風敲著門板,風搖著窗格,總以為是傻子回來了,她對傻子的爸爸說:“傻子在暗夜裏不知被北風刮成什麽樣子了。”傻子的爸爸卻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兀自走到了街上。街上很荒涼,隻有冷風掃著灰土和枯葉。他毫不猶豫地又走向了曠野,於是在對麵不見人的黑暗中,隨了北風的怒吼,一個老人象餓狼哀號似地呼喊起來了。
次日清晨,天氣更冷些,傻子的爸爸還在找傻子。他向各村裏去訪問,他向各路上去尋覓,他竟找到了黃河的岸上去了。河麵上已結了厚厚一層冰,隻在河道的中流,隱隱約約似還看得出明水在流著。傻子的爸爸沿著河邊走去,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空糞籃,和一把糞鍤,它們都斜臥在河岸上,靜靜地,似在等待過路人走來撿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