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從小便生得瘦弱。有一隻眼睛是斜著的,這眼睛也生得特別細小,因此看東西時,常是把腦袋斜著。在當時,就曾經被村裏的孩子們嗤笑過,說這樣的臉貌頗有幾分呆相。長大後,他依然是那樣,我常從他那隻斜而小的眼睛上回憶起童年的影子來。

當我還未曾學著識字時,哥哥便已讀了《孟子》《論語》之類,同時也讀著《買賣雜字》。大概,在那時候父親已給哥哥把職業決定了。冬天晚上,坐在爐炕的菜油燈下,我曾和哥哥伴讀。關於書裏的事情,我什麽也記不起來,仿佛還記得一點影子的,是他把一本小書緊湊在一隻眼睛上的那樣子。他又常把眼睛緊盯著一個方向,緊盯著,好象在沉思著什麽。他非常馴良。

天氣暖和的時候,我常隨著哥哥到野外去。

我們的野外很可愛,軟軟的大道上,生著淺草,道旁,遍植了榆柳或青楊。春天來,是滿飛著桃花,夏天,到處是桃子的香氣。那時,村裏的姑娘們多守在她們的桃園裏作著針黹;男孩子們在草地上牧牛,或是攜了柳筐在田地裏剜些野菜。當我同哥哥也牽了自家的母牛到這田野的草地來時,我每是在路上跳著,跑著,在草地上打著滾身,或是放開嗓子唱著村歌。很奇怪,不管我怎樣,哥哥卻常是沉默著,“哥哥是大人,所以便不得不裝著沉默的嗎?”我曾這樣想。

有一天,我又同哥哥在野外“看風景”了——“看風景”是哥哥的文話——他忽然問我:

“告訴我,你將來打算幹什麽?”

我不加思索地:

“我?——也要讀書罷。”這樣答。

“難道,你還能讀書到老嗎?”又問。

不曾想到過所謂“將來”的我,這問題是回答不出的,隻見孩子們長大起來便讀書,所以就率爾而對了。

“那麽,哥哥要幹些什麽呢?”

自己這樣反問著哥哥,覺得很妙,而且期待著他的回答。

但他又沉默著了,好象在思索著什麽,永不曾回答我。他把腦袋仰著,眼睛緊盯著遠方,緊盯著。我不知道他的目標是什麽,隻看見,好象連腳跟也要抬了起來,就如一隻將要飛去的小鳥,緊張著翅膀。他那隻斜而小的眼睛幾乎完全閉住了。展在麵前的是廣漠的綠野,在一列遠樹的後麵垂下了淡青色的天幕。

同哥哥離開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了童年的時候。我到遠方的一個省城裏入了中學,哥哥到縣城的小商店裏作學徒去了。兩年之後的一個暑假,我從省城回家的途中,經過縣城到哥哥的小商店去。

哥哥的小商店住在一條並不熱鬧的街巷中。從商店的外麵看,是羅列了各色各樣的布匹,裏麵卻亂堆著很多的雜貨。門麵還較寬敞,裏邊就太窄狹了,火柴,煤油,蔥蒜,紙張之類的混合氣息,令人感到悶塞。哥哥而外,還有兩個人物,此刻已想不起他們是什麽樣子,隻記得他們的衣服,都同他們的木櫃台是同樣汙穢,油膩。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一張歪拗了的小桌,桌上放著筆墨帳簿之類,那是哥哥的地位。外麵的街巷狹得象條縫,從哥哥的位上看不見一線天空。

“啊,岑,兩年不見,真是長大了不少呢。”

哥哥一見我,暫時顯出了驚喜的樣子,慌著招顧我,說了這話。此外,他還說了些什麽呢?我完全不記得了,好象他當時並不曾說些什麽,他還是那樣沉默,甚且,比從前變得更沉默了,隻是那一大一小的眼睛裏,依然是藏著什麽秘密似的,放著幽淒的光。

“哥哥,商店的生活可還好嗎?”

為要提起話題,我這樣問。

“沒有什麽,作著這樣的事也隻是不得已罷了。”

“那麽,這樣的生活要幹到幾時為止呢?”我又問。

顯然地,這一問是沒有下文的了,他又沉默著,象在沉思著什麽。這時,我才注意到哥哥的臉色,這使我非常驚愕。我忽然覺得他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個過路的陌生人,或是一個從遠道歸來的旅行者了。他的聲音,雖然更低微了些,還沒有多大變化,他的麵貌卻變得太厲害。暗紫色的薄唇,深陷的眼睛,那一隻小而斜的眼睛,也顯得更斜更小了,高聳的兩頰上沒有血色,眉間也有了幾道皺紋,滿臉上似是罩了一層暗影。啊,這就是我的哥哥嗎?我越仔細看,越覺得奇異,而且,在我的眼前他還繼續變著。很久的時間,我們沒有說話。忽然,他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所苦,那樣忍不住而又不得不強抑著的咳聲,表示出他的內部的痛苦。他又不斷地向地下吐唾,咳嗽停止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地麵,我也隨了他的視線俯下去看時,——啊,不是痰,是血!

原來哥哥在這小商店裏,終日隻是伏在那一個黑暗的小角落裏,和那一張汙穢的桌子作對,身體原就生得纖弱,而年來又過著這囚徒似的生活,這大概就是致病的原因了。後來,我又同哥哥談起些瑣細的事情,也談到些家鄉的情形,但他隻是很不關切地應和著,並說,商店不好家鄉也不好,仿佛世界上並沒有他的去處似的,他沉著臉,低聲歎息。臨別的時候,又對我這樣說:

“岑,要苦苦地用功才好,將來也可在外邊作出點新鮮事業;象我這樣,怕是沒有什麽成就的了。”

為厄運所迫,不曾等到中學畢業,我便離開我的學校生活了。這以後,便是南北流轉,過著浪人的日子。雖然有時候也還想起些家鄉的事來,但一個人放浪既久,終日在打算著逃出命運的擺布,夢想著些虛無的事物時,家鄉的影子也就益顯得模糊了,關於哥哥的事情也就忘在了一邊。計算起來,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三年之久,不知是被什麽所驅遣,我竟住腳在這一座古城裏,且又混跡在大學裏,自己每覺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某日的上午,是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忽然從門縫裏擲進一封信來,我很驚異,一看那信上的字跡,便知道是哥哥的手筆,發信的地點是濟南的一個旅館:

岑弟……路過濟南府,碰著你的同窗王君了,他說你現住在北京城,又說你在大學堂念書,我聽了很喜歡。明天,我就到北京城,因為帶著女人孩子,怕不能下車去說話,頂好是你能於十二點鍾前到西直門車站去見見麵,見麵時,我好把我的打算告訴你。

兄嶺字

第二頁:

還是先把我的打算和你說了罷,免得到車站上慌張,沒了說話的工夫。

我打算到西北邊塞去,到那邊去種地,這是我早就想幹的事業了。那邊荒地很多,地價又廉,在那邊幹它個三五年,總可以買到幾十頃荒地,也想把家鄉的窮人們領去幹幹呢。咱家鄉的事情,還是多少年前那老樣子,我不願意再在家鄉幹事了,臨走的時候,爹和娘都哭著留我,都嫌西北邊塞太遠,叫我死了這口氣,可是,我已經把一個很好的盼頭放在老人們的眼前了,爹和娘也就忍著淚把我送走了。

明日,我們就見麵;再過幾日,我就達到西北邊塞了。

嶺又及

把兩頁信重讀一過,我的心跳得厲害。浮在我的眼前的是多少年前的哥哥那臉相,但哥哥卻不是在那暗黑的小商店裏,而是在一片無邊的荒野裏了,那裏是遍地林莽,風雲異色。仿佛隻有哥哥一人,拿了一件笨重的農具在那裏操作。忽然掛鍾敲了一下,十一點半了,我好象夢中醒來似的,急忙出門到車站去。

到西直門車站時,車已進站了,我在人叢中擠來擠去。費了很多工夫,才找著哥哥。雖然麵貌更清瘦了些,但不再象從前那樣陰暗了,且用了一個微笑望我。我在人叢中擠到車門口,大家都探著身子,卻不能好好地握手。在人叢中我又看見了嫂嫂。

嫂嫂變得蒼老了,依舊穿著在故鄉時所穿的那老式衣裳,把大孩子抱在椅子上,小孩子抱在懷裏,笑著,指我說,“看,快看,那不是叔叔。”

兩對小眼睛向我盯著,呆了。我正想同兩個小孩子打招呼時,哥哥又在人叢中指著一個乘客說:“這是高先生,到西北去的同伴。”

話猶未了,就響了汽號,車上的人都搖動著,車要開了。這時候,哥哥從嫂嫂手裏接過一個錢褡來,並遞給我,說:

“路上帶錢不多,就先拿這些去用吧,連這錢褡;到西北後,有錢再寄來。”

我在慌亂中接過那錢褡,又在慌亂中從車裏擠了出來,立在站台上剛喘過一口氣,車便開了,還看見哥哥那清瘦的臉,在用了微笑回望我。我在站台上佇立著,望著那列車的駛去,聽著那遠去了的匆匆的輪聲,從車頭上噴在空際的灰白的煙也漸漸地淡薄而完全消逝了。

一個月過去,不見信來。哥哥可曾達到了目的地嗎?兩個月過去,依然不見信來,莫不是哥哥在那裏忙著開墾的事業,就無

暇寫信嗎?三個月過去了,我非常擔心,難道哥哥又犯了舊病嗎?

想起哥哥在小商店裏吐血的那情形來,不禁覺得淒然。正想寫信到故鄉的家中探問時,西北的快信寄來了,但一看那信封,便知

道不是哥哥的手筆。發信的地點是包頭鎮的一個旅店,信寫得頗

長,也很錯亂,但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啊,哥哥,哥哥,誰料在車站的匆匆一見,便是我們的永別呢!

到了執筆的現在,差不多又是三年之後了,哥哥的遺骸依然寄葬在包頭鎮附近的一座荒山上。每當淒風苦雨,或是為寂寞所苦時,就常想起哥哥的那副沉思的臉來,不知怎地,仿佛到了現在對於他那樣的“沉思”才稍有一點了解似的,益覺得可哀。而使我更不能忘懷的,是哥哥那未能著手的開墾事業,且也更覺得那是一樁很值得冒險的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