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高腳杯,盛著玫瑰色的葡萄酒,碰在了一起。大立和金枝舉著酒杯的胳臂絞成彎兒,喝幹了“交杯酒”。

“玲玲”酒吧裏所有的燈都開亮了,光線仍然是柔和的。牆上貼著大紅“囍”字,隻是沒有任何客人。

新郎新烺穿著漂亮的時裝,桌上擺著美酒佳肴,連服務員都回避了——她們原本準備了許多酒菜,自家小老板結婚呀,夥計們早早地全都來了,而且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小老板烺突然宣布婚禮提前,一個客人也不請了,夥計們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全都通情達理,躲在後邊屋裏吃喜糖,並不出來打擾這一對新人。

沒有客人,沒有親戚,特別是沒有長輩兒的在場,金枝反而覺得格外開心。她裝作電影裏洋神父的口氣問道:“林大立先生,你愛金枝小姐嗎?願意做她的丈夫嗎?”

“願意!我非常愛她。我發誓,要永遠愛護她!”

“謝謝你!”

大立也裝出神父的口氣問道:“金枝小姐,你愛林大立先生嗎?願意做他的妻子嗎?”

“願意!我真心愛他。我發誓,要永遠忠於他!”

“謝謝你!”

他倆相對鞠躬,望著對方的眼睛——都閃爍著幸福和感激的淚花兒。

“請坐。”

“請坐。”

他倆互相斟酒。金枝憋不住“噗”地笑了:“今兒個可不準多喝,要是醉到這兒,連抬我的人都沒有!”

“好,我聽你的。下一個節目是什麽?”

“舞會開始!”

大立打開音響。在歡快的樂曲聲中,小夫妻熱情起舞,轉呀轉呀,轉成了一對兒小風車……

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玲玲”酒吧沒開板兒,門上掛著“休息”的木牌兒,但這婚禮提前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金枝的戲迷、歌迷、崇拜者,大立的哥兒們、常客,也包括王喜的朋友們,在秀水街、前門臉兒、西單、東四幾處個體攤販聚集的“服裝小街”奔走相告。然後,板兒爺蹬起平板三輪車,拉上幾位抱著吉他的“街頭吉他隊”的隊員、歌手,立即上路飛跑;摩托青年鑽胡同,每人帶上個朋友,轟然上路;“大款”、酒客則擠進出租汽車,帶上禮品,喜氣洋洋地集體出發。各路朋友從四麵八方,爭先恐後地奔向“玲玲”酒吧。這個婚禮是一定要參加的!為了友誼,為了喜興,更因為個體戶能娶個紅歌星——又是堂堂金府的二小姐——多給咱哥兒們爭氣露臉呀!

金府裏也是一陣忙亂。跟金枝最要好、為人熱情的小王跑前跑後,找了楊媽找金秀,比誰都急,最後碰見了杜逢時和周仁,也不管金一趟聽見聽不見,在當院就大聲叫起來:“你們還不快去!確切情報:婚禮提前啦!”

“幾點鍾?”周仁問道。

“現在!”

“現在?上午舉行婚禮?少見……”杜逢時的態度很冷淡。是不是還有醋勁兒?別人也不理會。

周仁到西廂房來邀金秀一道去。金秀正在急著給張全義打電話,卻沒人接。其實,徐伯賢的消息更靈通,已經開車把張全義和陳玉英接走了。

此時新郎新烺正在合影拍照。三角架上支著“傻瓜”相機,大立取景——金枝笑眯眯地站在對麵,背景是牆上的大紅“囍”字。大立撳了自拍鈕,趕忙跑到金枝身邊,說聲:“笑!”二人相視而笑,“哢嚓”一響,電光同時一閃,自拍成功。幾名女服務員隔著竹簾從裏屋偷看,抿著嘴兒笑,卻不出來幫忙,以免打擾新人的“雅興”——她們確實感到這種“無客婚禮”既雅致又新鮮,甚至聯想到自己結婚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製。

金枝說:“再拍一張。這回要說茄子!”

“茄子?”

“聽我的。說茄子的時候口型最美,好比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

“蒙娜麗莎?”

“是達芬奇畫的美女。”

“達芬奇是誰?”

金枝親他一下:“我的小老板,往後也學點兒文藝吧,卡拉OK酒吧也要提高文化檔次……現在先按我的指示說茄子。晚上我再慢慢給你講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是!先說茄子。”大立跑過去調好相機,撳了自拍鈕,再跑回來站到金枝身邊。

金枝:“一,二,說!”

二人齊聲:“茄——子!”

閃光燈和快門的“哢嚓”聲正趕上點兒。一擁而入的朋友們也趕上了點兒——聽見了“茄子”,看見了小夫妻幸福的微笑,他們紛紛嚷了起來:

“誰是茄子呀?”

金枝笑彎了腰。

“還有偷著結婚的呀!”

“那也休想瞞過咱哥兒們。”

“大立真不夠哥兒們,開酒館兒還怕大夥兒喝喜酒哇?”

躲在後屋裏的男女服務員已經端出酒來,招呼賓客們入座,雖然大多都是熟客,今日格外顯得親熱。大立也向朋友們道歉:“原諒!原諒……是金枝她想保密……”

“哎哎,甭往嫂子身上推!嫂子想保密,你大老爺兒們就不當家啦?”

大立也是太老實了:“這裏邊有緣由兒……”

“緣由?你結婚頭一天就‘妻管嚴’,往後就給嫂子當小炊巴兒去吧!”

大家哄笑著。門外的汽車聲、摩托聲轟響著。賓客們陸續趕到,服務員也點響了一掛長長的鞭炮。說什麽,笑什麽,誰也聽不清了。但是大立看得清,金枝一點兒明星架子也沒有,非常隨和地跟大夥兒一起樂,一塊兒逗,還給客人點煙,斟酒——這種態度,這些舉動,不但使大立深深感動,放心,也叫大家夥兒高興——金枝是“我們”的!

鞭炮聲剛停,一個嗓音優美的小夥子站起來大聲說:“我自報奮勇當婚禮的司儀!讚成的鼓掌!”

一陣熱烈的掌聲,司儀當選了。一年前,這個小夥子也曾爭著給金枝獻花,騎著摩托車在劇場門口等待著送金枝回家,可惜他“競爭”不過王喜……金枝甚至根本記不得他——今天卻記住了這位自報奮勇的司儀,長得多麽英俊呀,又這麽熱情,大概能記他一輩子。

司儀拿腔拿調地宣布:“新郎新烺就位!奏樂!”

大立和金枝被擁到歌台上站好。服務員開了音響,兩把吉他也跟隨著奏起了一支歡快的樂曲。

徐伯賢夫婦,張全義和陳玉英這對兒事實上的夫婦,周仁和金秀這對尚屬“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夫婦”,當然還有小王啦,也有杜逢時和幾位仁德胡同的年輕人,福利工廠的殘疾人,前後腳兒走進“玲玲”酒吧。服務員認識他們,熱情地往前排桌請,先到的賓客也紛紛讓座。

司儀及時地宣布著:

“徐總經理到!”

“烺家人兒到!”

大家熱烈鼓掌。金枝和大立並不情願站在歌台上當展覽品,乘機跑下來歡迎嘉賓。

司儀機動靈活,立即宣布:“婚禮正式開始!獻花!獻花!”因為他發現徐太太和陳玉英等人帶來了鮮花和禮品。

音樂未停,鞭炮聲又起。金枝、大立再一次被擁上歌台,接受了兩束鮮花。在座的摩托青年大多心裏有數兒,北京的花店“宰人”比倒爺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束鮮切花少說也訛你十張“大團結”,相當五百斤糧食的價兒,而他們卻情願挨“宰”,也曾不止一次地手捧鮮花站在劇場門口等待迷人的歌星金枝……不過,他們比東京的癡迷青年還略遜一籌——山口百惠出嫁的當晚便自殺了六位。唉,年輕人啊!

鞭炮聲停了,賓客們也安靜下來,等待著下一個節目。司儀並非故意出難題兒,用他圓潤的嗓子高聲宣布:“請主婚人就位!”

賓客們熱烈鼓掌。可誰是主婚人呢?張全義挺身而出,將女服務員用銀盤托著的兩條大紅色“主婚人緞帶”毫不猶豫地披掛在徐伯賢和金秀肩上。這是無可推托的了。但金秀的感覺,這條主婚人的緞帶就像張全義故意當眾推卸給她的一副重擔,又沉又燙地壓在了她瘦弱的肩頭。

司儀動聽的聲音不停地傳來,大家自然遵從。

“新郎新烺向主婚人行禮!三鞠躬……”

“新郎新烺互相行禮!三鞠躬……”

“請主婚人致詞!”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金秀身上。望著金枝淚光閃閃的眼睛,金秀“當仁不讓”了,深情地說:“小妹,妹夫,我代表父親,代表全家祝你們幸福!”

金枝再也忍不住了,兩顆豆大的眼淚滾落下來。

徐伯賢重新掀起歡樂的氣氛:“新烺子,請允許我借用兩句詩: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大家熱烈鼓掌,還有人叫好,吹口哨。

“請來賓致詞!”

一位哥兒們大聲朗誦:“新郎笑嘻嘻,新烺笑眯眯,白頭同到老,一對兒好夫妻!”

又是一陣掌聲。見金枝鼓掌,大立也跟著鼓掌。

司儀大聲宣布:“禮——成——!下麵第一個節目,照像——小兩口兒說‘茄子’!”

好幾個朋友舉起相機。大立對金枝說:“聽你的!”金枝下令兒:“一,二,說!”

二人齊聲:“茄——子!”

閃光燈亮了一陣,眾人大笑。

“第二個節目,新烺子唱歌兒!”

掌聲中,哥兒們大聲歡呼:“嫂子唱啊!”“大明星在咱的小酒館裏唱啊!”“老板烺一唱,黃金萬兩!咱哥兒們天天來捧場!”

金枝當然要唱。她正在想,這婚禮上該唱哪支歌呢?“街頭吉他隊”的朋友們卻已經撥響了一年前那支令人懷念而又心驚的曲調。金枝相信,朋友們絕不是以此取笑,不,就算是有王喜的鐵哥兒們以此“挑戰”,那也必須大膽“應戰”,無論如何,這也是我金枝闖入平民社會、投身大千世界的“人生序曲”呀!

前奏彈了一遍又一遍,知情和不知情的朋友們全在熱切地期待著。

金枝奪過一把吉他,與別的吉他合拍彈奏,唱起來:

有個女孩兒,名叫快樂,

天天都想,出去唱歌。

可是媽媽,守著大門兒,

怕她遇上,浪**的小夥兒……

第一句剛出口,摩托青年們便瘋了似的鼓起掌來!現在又情不自禁地合唱:

浪**的小夥兒浪**的小夥兒!

金枝與朋友們有唱有和,像共同回憶,像對麵訴說,向命運挑戰,向未來唱歌。

讓開吧媽媽,讓開吧媽媽,

我們一起,不做什麽。

我們一起,隻是唱歌,

我們一起,歡歡樂樂,

我們一起,快快活活。

歡歡樂樂快快活活……

也搭搭摩托風馳電掣,

也要杯咖啡把溫柔訴說。

誰在胡同口卿卿我我?

媽媽呀我可沒有那麽出格。

我們一起,歡歡樂樂,

我們一起,快快活活。

歡歡樂樂快快活活……

也跳段霹靂太空漫步,

也蹬雙耐克讓腳丫兒瘋魔。

會在這中間愛上哪個?

媽媽呀我可沒有那麽出格。

我可沒有那麽出格……

“玲玲”酒吧群情沸騰,掌聲、笑聲、口哨聲響成一片。金枝還是金枝!難以猜測的倒是金秀此時此刻如何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