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逢時從外邊回來,見掛號處的窗口放著一封張全義的信,就順手捎進院裏,放在西廂房的窗台上。張全義隔窗看見了,開門取信,想說聲“謝謝”,杜逢時已走進東廂房去了。

這是一封奇怪的信——隻有抬頭,沒有落款,而且公然進行要挾!

張先生全義大鑒:

先生乃金府之第一大孝子快婿,九城聞名。然先生如何盡人子之孝、人婿之義也?私心自然了了。若先生尚有意顧全此全孝全義之名節,煩勞大駕,幫鄙人妥辦一事……

看完這位“鄙人”交辦的事由,張全義差點兒氣炸了肺!他想將信撕掉,卻是手不聽心,眼不聽腦,從頭又看一遍,直至手中信紙抖動得字跡模糊,無法卒讀……

這天黃昏時分,金一趟坐在北屋正廳的太師椅上,楊媽一邊擦拭桌上的小擺設,一邊慢條斯理地跟他聊天兒,“……您忘啦,上月張道長還來過電話呐,說是進城來了,上道教協會開什麽會,道個歉,沒工夫過府來瞧您啦。”

“對對對,你告訴過我的。張道長寄情山林,我們當然是不該老打擾他。不過,這回全義不是也得了個兒子嗎,這就勾起我對老友的思念了。”

“是啊,想當年張道長把全義給您抱來的情景,就像是昨天呐。”

“嗯,雖說事隔四十年了,可今天這個小小子兒的眉眼口鼻,一下子又讓我想起當年全義那憐見兒的小模樣啦。咱金家說不定確實有仙緣——神仙一而再地給送兒子來,續老金家的香火,回報咱這份善心吧!”

“是!是!趕明兒張道長來了,一準兒也這麽說……哎,老爺子,明天又逢十五啦,要沒別的事兒,我可得去預備預備啦。”

“快去吧。把料多備出點兒來,我也好多揉幾丸兒。”

“甭介,歲數不饒人,跟往常一般兒多就行。”

“還是多揉點兒好。年歲不饒人,積善須及早。老天爺對我金家不薄,給了這秘方兒當嚼穀,又兩代送子續香火,我不是那知恩不報的人……”

天兒不早啦,楊媽挎一籃子線香和蠟燭,叫了張全義當幫手,拎一桶淨水,夾一摞草藥包子,一同來至後跨院那三間小瓦房門前。楊媽掏鑰匙開門進屋,張全義站在門外,把籃子、水桶、藥包子一樣樣地遞給她,自己始終不肯邁進門檻一步。

此時前院偏偏傳來小王的呼叫聲:“收電費啦!”

楊媽是金府的總管,聞聲出屋,沒鎖門——那隻黃銅老鎖開一次且得費點手勁兒呐,交待一聲:“你在這兒瞧著點兒,我交了電費就來。”

張全義跟著楊媽往前院走了幾步,看看左右無人,又踅回來,直奔小瓦房門口,剛邁進一隻腳,又縮了出來。後院樹多,天色漸暗,張全義臉上一層陰霾。樹上飛起一隻鳥,撲棱棱的響聲也嚇他一跳,從門口跑開,又被樹根絆了一下,幾乎跌倒。這些莫名其妙的動作,隻能說是“鬼使神差”。

他心神恍惚,快步走回小瓦房門口,又站住了,望著那黑洞洞的屋子,簡直像是一座墳墓,早已忘了楊媽的囑咐,氣衝衝地離開了後院。

第二天早晨,小王拿了一塊漆寫的“今日停診,全天謝客”的木牌子,掛在大門外。這是多年的慣例了。連仁德胡同的老街坊們都會向那吃了閉門羹的病人解釋:陰曆初一十五不看病。為什麽?金一趟他得沐浴熏香,更衣齋戒,安心靜氣,親手製作再造金丹。

每逢這個日子口兒,金府大宅院裏也是安安靜靜的,人們說話都是細聲細語。隻有天空的鴿哨時遠時近地響著。

後跨院小瓦房的堂屋裏,長條供桌上點著兩支蠟燭,金一趟身著素服,畢恭畢敬地對著北牆上的鏡框——身穿清朝官服的中年人照片作揖,回身接過楊媽手中一炷香,插進銅香爐。如是,他拜了三拜,上了三炷香,便走進西耳房去了。

金一趟端坐在硬木大案子前的方凳上。楊媽將那盞點亮了的老式煤油燈移近一些。金一趟心中禱告著,祈求大吉大利,雙手捧起紅油油的竹根簽筒搖幾搖,抽出一根竹簽兒,放在燈下,對照著簽號“寅五”去翻閱簽書上的偈句。

青龍白虎不相容,二女同堂是非生。

若盼燕子銜泥日,破衣爛衫熬過冬。

金一趟直搖頭:“不吉利!下下簽兒。”

楊媽勸說:“再求一簽兒吧。”

金一趟虔誠祝禱,又求一簽,那簽書偈句竟是:

林衝誤入白虎堂,可憐烺子一命亡。

雖有和尚來相救,賊官又燒草料場。

金一趟大驚失色,也不搭理楊媽了,彎腰在案子上磕了頭,雙手顫抖著再求第三簽。那偈語更傷人。

火燒連營七百裏,劉備托孤慘兮兮。

鞠躬盡瘁扶後主,阿鬥荒唐不思蜀。

金一趟嚇得往後一仰,幾乎跌倒,楊媽急忙扶住。他絕望地叫著:“怎麽全是凶簽兒啊?!”撞倒簽筒,踉踉蹌蹌逃出了小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