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確實是有約會——王喜,還有王喜的幾個哥們兒,一人一輛摩托車,在體育館西門等她。歌星,對於那些有緣聞其聲,無緣識其人的觀眾來說,永遠是高雅的、神秘的,可望不可即的。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看完了演出,在夜市的小攤兒上吃餛飩的時候,站在旁邊吃羊雜碎的,或許就是剛剛接受了他們歡呼的歌星。而金枝,又是歌星中最“平民化”的一個。她吃羊雜碎,吃羊肉串,吃灌腸炒肝蘭州拉麵。她坐平板三輪招搖過市,也坐摩托後座兒過癮兜風。既不是為了獵奇,也不是為了製造新聞,她是從心底裏迷戀這種生活裏所蘊藏的活力。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是:她甚至還時不時跟著王喜一塊兒,去跟馬路吉他手們“叉琴”、“叉歌”——你彈一曲,我唱一支,不分高下,決不收兵。她那首一唱而紅的《問夜》,歌詞的靈感就是得之於“叉琴”——一個吉他手在夜色中孤獨地彈著,那歌聲遼遠、蒼涼,仿佛在問夜。她為此寫下了歌詞。一位作曲家被王喜用摩托帶到同一個地方,看到了同一個畫麵,為此譜出了曲子。金枝甚至把許多剛剛排好的新歌首先拿到“叉歌”的地方唱,根據“馬路歌手”們的反應,來估量它的價值。

難怪她幾支歌唱下來,就擁有了成千上萬的歌迷。

八輛摩托車排成一隊,闖入璀璨的都市之夜。

有的人背著吉他,有的人馱著女友。明擺著,又是去找比劇場更歡熱的地方,彈去!唱去!

金枝坐在王喜的後座,雙手摟住了他的腰。

摩托駕著呼呼的風聲,從三環路一座連一座的立交橋上馳過。橋上遠望,拔地而起的建築物仿佛在向這支天河上的巡邏隊行注目禮。摩托隊又從立交橋上闖入了老鼓樓大街的寂靜之中,在黑暗的街道巡行。金枝突然間找到了齊秦那首歌的感覺:“…午夜的都市,就像那月圓的叢林……”然而,這感覺真是一縱即逝了——地安門大街,斑斕的櫥窗、炫目的廣告撲麵而來,你不能不拋舍那珍貴的靜謐,闖入絢爛之中。

什刹海湖畔,已經有吉他聲如心聲低回了。什刹海的兩岸,新近恢複了“荷花市場”,專售北京風味小吃的攤販沿岸搭了售貨亭,拉起了電燈。雖然已經入夜,荷花市場一帶依然燈影熠熠、人聲喧鬧。與之遙遙相對的,是東岸黑黝黝的一片——寂靜的林蔭道,森森若雲的灌木叢。其實,這黑黝黝的一片黑並不寂靜,隻要留心,在兩岸都能聽見一支吉他曲沿著湖麵悠悠地傳來。

湖邊的灌木叢旁坐著七八個小夥子,有的赤膊,有的光腳,有的坐在小馬紮上,有的坐在脫下來的拖鞋上。大多抱著一把吉他,時而彈,時而唱。圍觀者十數人,有情侶,有居民,也有的是過路,從自行車上下來,好奇地站在路邊傾聽。

王喜們的摩托車早早地就熄了火,大家推著車子走了三、四十米,把車子支在馬路邊上,悄沒聲兒地走到灌木叢旁彈唱的哥兒幾個中間。王喜揚起手,打了個榧子,算是招呼,那哥兒幾個挪了挪屁股,騰開了一塊地方,算是歡迎。都知道“叉琴”的規矩,沒有話,彈吉他的哥兒幾個依然沉醉在他們合奏的那支《鴿子》裏。

《鴿子》彈完了,喊好的是四周看熱鬧的人們。彈唱者——無論是那一撥兒,都幾乎麵無表情,甚至那表情因夜色都顯得有幾分陰沉。王喜自然也不例外,他沉著臉,接過一個同伴手裏的吉他,默不作聲,目不旁視,俯首演奏起戴姆達拉的《幻想曲》來。

金枝曾經對此頗感疑惑。這幫家夥若到了音樂會上,無疑是鼓掌、叫好、吹口哨最歡的一群,何以在這裏倒一反常態?她問過王喜,王喜齜牙一笑,說:“那不是花了十塊錢買的票嗎,不吼兩嗓子,對得起那一張兒嗎?……這兒?這兒有一把吉他,什麽都有了,再說的,都他媽廢話!”這解釋逗得她咯咯直樂,直到今天也沒明白這話裏有多少真,多少假。不過,當《幻想曲》引導她漸入佳境,當王喜那隻靈巧的撥動的右手吸引住她的目光的時候,她突然間覺得自己理解了他。是的,有一把吉他,什麽都有了。她甚至想說,隻要你看著那隻手,就什麽都有了。那是一隻表情多麽豐富的手啊,它好像不是在彈撥,而是訴說。那麽,你能否在傾聽了一個朋友的訴說之後鼓掌、叫好、吹口哨?你是否希望你的朋友們在聽完你的訴說之後,鼓掌、叫好、吹口哨?

即使是最精彩的表演也無法替代在這月色下心靈與心靈的訴說。金枝想。

王喜彈完了《幻想曲》,圍觀者發出了更高的喊聲。他沉著臉,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默默地把吉他還給他的主人。

另一把吉他在角落裏響起,一個憂鬱的男中音開始唱童安格那首《你在想什麽》:“有一個人,名叫沉默,獨自靠在,牆的角落,看著人群,聽著旋律,不知他在想什麽……”

除了幾個好奇的旁觀者,還是沒有人關心這歌曲是誰在唱。不過,這歌聲倒勾起了金枝要唱的願望——恰恰是童安格的這首歌啟發她剛剛寫好了一首《我在想什麽》,不接著唱出來,更待何時?

王喜仿佛鑽到她的心裏似的,沒等她開口,已經把夥伴的吉他又接了過來。那男中音的聲音一落,《我在想什麽》的旋律便錚錚地響了起來。

“有個女孩兒,名叫快樂。

天天都想,出去唱歌。

可是媽媽,守著大門兒,

怕她遇上,浪**的小夥兒……”

“……浪**的小夥兒浪**的小夥兒……”王喜用渾厚低沉的低音伴和著。

“讓開吧媽媽,讓開吧媽媽,

我們一起,不做什麽。”

“……不做什麽。”王喜說。

“我們一起,隻是唱歌。”

“……隻是唱歌。”王喜說。

“我們一起,歡歡樂樂。”

“……歡歡樂樂。”低音在伴和。

“我們一起,快快活活。”

“……快快活活。”低音仍然像是幫高音訴說。

金枝用歡快活潑的調子唱下去:

“也搭搭摩托風馳電掣,

也要杯咖啡把溫柔訴說。

誰在胡同口卿卿我我?

媽媽,我可沒有那麽出格兒……”

“……沒出格兒沒出格兒沒出格兒……”低音的伴和變得幽默詼諧。

這首歌王喜是聽過的,金枝也請他彈過,不過,她沒想到,這一次,他能一邊伴奏,一邊加上這麽豐富的合聲,一下子使這首歌變得那麽風趣。間奏的時候,她向王喜投去感激的一瞥。

“有個女孩兒,名叫快樂,

天天都得,出去唱歌。

就算媽媽,守在大門兒,

哪能守住,青春的歌喉……”

“……青春的歌喉青春的歌喉……”伴和的,竟不止一個王喜,而是一片沉沉的男低音。

“快來吧姑烺,快來吧小夥兒

我們一起,唱點什麽。”

“……唱點什麽。”男低音們說。這聲音強弱不一、參差不齊。與其說是一起表演,不如說是一起閑扯。金枝覺得,這感覺好極了。

“我們一起,縱情放歌。”

“……縱情放歌。”低音們又七嘴八舌地附和。

“我們一起,歡歡樂樂。”

“……歡歡樂樂。”

“我們一起,快快活活。”

“……快快活活。”

“也跳段霹靂太空漫步,

也蹬雙耐克讓腳丫兒瘋魔。

會在這中間愛上哪個?

媽媽,我可沒有那麽出格……”

“沒出格兒沒出格兒沒出格兒……”金枝聽得出來,幾乎全部在場的人都壓低了聲音,加入了這最後一句的伴唱。更使她激動的是,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沒有掌聲,沒有叫好聲,沒有口哨聲,有的隻是和別人唱完了以後一樣的短暫的沉寂,仿佛是一段空白。金枝覺得這一段空白比掌聲叫好聲口哨聲更震撼人心。就在這一刹那,她的眼淚湧了出來。不過她很快就偷偷把它們擦掉了,因為這太像傻丫頭,而身旁的人們卻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幽幽的,一支吉他曲已經從另一個角落飄出來了……

月色溶溶。

金枝和王喜雙雙靠在摩托車座兒上。身後,是一叢木槿,麵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麵。

“真沒想到,你臨時替我加的伴唱那麽棒!”金枝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激動裏走出來。

“那太簡單了,大歌星別說這傻話,丟份兒!”王喜淡淡一笑。

“還有那哥兒幾個,”金枝忍不住撲哧一笑,為自己用了一句市井的稱謂,“那哥兒兒個那感覺也好極了,第二段七嘴八舌地那麽一跟,嘖,那氣氛就是不一樣!……哎,下回,我唱這歌的時候,你幫我約哥兒幾個來伴唱,怎麽樣?”

王喜說:“那哥兒幾個不是練攤兒的,就是蹬板兒車的,領來跟您一塊兒上台?甭挨罵了!”

“又來了又來了,反正我可不敢輕看蹬板兒車的,你過去少蹬板兒車了?再說,板兒車怎麽了,沒那輛板兒車,咱們還沒有認識的緣分呢!”

“喲嗬喲嗬喲嗬,這會兒又不是那會兒的你了。”王喜斜著眼睛,學金枝的腔調,“‘師傅,您走吧,我……我不坐,真的,我不坐……’——就跟我要拉你上火葬場似的!”

金枝咯咯笑著捶他,又把臉貼在他的肩頭,說:“也沒你那麽愣的。三更半夜的,死乞白賴要送人家回家,能不疑心你不安好心嗎?”

“我就知道你得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哼,一坐上我的板兒車,就跟我窮侃,演刀馬旦啦,學過武功啦。我心說了,這妞兒,真不是東西,看她誤了末班車,有心幫她一把,嘿,還跟我這兒鬥心眼兒。就你那刀馬旦的花架子,還嚇唬流氓哪,玩兒去吧!”

……

金枝也覺得,她跟王喜認識的經過,最近好像老是湧進腦海,讓她反複回味。因此,今天和王喜一道邊評判邊回味,更是一件有趣的事。其實,細細一想,事情簡直太簡單了:她演出結束,誤了末班車,遇上了剛剛運完西瓜的王喜,把她送回了家。再後來,她就送戲票請他看戲,以示感謝。他呢,請她喝咖啡,也是感謝。感謝來感謝去,就成了朋友。——在墜入情網的人心中,第一次結識戀人的那一幕,永遠像一顆值得反複回味的橄欖,不管那一幕在外人看來,是多麽的簡單,金枝又何嚐不是這樣!

“……王喜,其實……其實人家心裏真心地感謝你呐。”金枝嘟著小嘴,一隻纖指在王喜的胸前畫來畫去,“……當然,不光因為坐了你的板兒車。”

“還因為給你引見了徐伯賢,打開了當歌星的路,是嗎?”王喜說。

“那當然也得感謝你。可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你讓我……”金枝沒有再說下去,她覺得想說的那話太像詩,而王喜,偏偏最聽不得這一套。

王喜大概永遠也不會相信他對金枝的意義。他永遠不會理解,一個在規規矩矩的四合院兒裏長大,從小隻知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姑烺,突然被人帶著走出了四合院,到大街上去瘋跑了一天,她會多開心,多痛快。這一天對她的一生有多麽重要。當然,他也不是個傻瓜,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把身邊的這個姑烺迷住了。

“我讓你怎麽啦?你倒是說呀!”王喜問。

“你讓我……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新的……新的生活的魅力。”金枝由衷地說。

“哎喲我的姑奶奶!”王喜果然伸了伸舌頭,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您可別給我作詩。我可沒那麽偉大。”

金枝賭氣地背轉身去,不再理他。

“怎麽啦怎麽啦,哪兒得罪您啦?”王喜推她。

“你對什麽都滿不在乎。你拿什麽都不當回事。你這樣子讓人家恨死了!恨死了!”金枝的淚花都迸出來了。

默默地,誰也沒再說什麽。

過了好久,王喜麵無表情地望著前方,像是自言自語,說:“我就是這個勁兒。四歲上爹烺自殺,跟我爺爺過。十五歲上我爺爺死了,我一人闖**。哼,就我趕上的那些事,要是沒這麽個勁兒,自殺八回都富裕了……”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許你說了!”金枝突然趴到王喜的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又抬起頭,一邊迸著淚珠,一邊捶他的胸,“……其實,我喜歡你的,也就是這個勁兒。活得自在,活得瀟灑。可你……你對什麽滿不在乎都可以,就是不準對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