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雅的一舞無非是為了向清歡示威罷了。能得到清歡的讚賞,她覺得既驕傲又有些不忿。

戚采兒一向是察顏觀色的高手,遂輕輕舉了杯子:“為這驚天一舞,我們飲盡杯中的酒。”

眾人應和。連清歡都舉了杯子,卻被百裏徹攔了下來:“飲半杯即可。”

萬俟緒雅隱忍了多時的情緒終於再不能壓製,她紅著眼眶喝盡了最後一滴酒水。手一鬆,便聽清脆的一聲碎響。琉璃色的碎片撒了一地。她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朝清歡的方向走來。

卻見百裏徹上前一步,將清歡擋在了身後。

淚水便刷的一下落了下來。

他以為自己要做什麽?他以為自己能做什麽?他的歡兒是半個武林女子,一節白緞擊敗武林世家大公子的故事連酒樓中都在講。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罷了。

他,竟然還怕自己會傷到他的歡兒。

緒雅嘴角牽出一個笑容,淚水越發洶湧。落在胸口,冰寒刺骨。她驀地想孩提時代曾經在皇家獵苑中迷路。那冰雪漫射的天地,白茫茫的看不見別的顏色。風一過,便凍得瑟瑟發抖。她期待著哪怕一點火光,一點溫暖。待到皇兄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倒在樹下奄奄一息。

這樣刺骨的寒冷,她受過。

百裏千嵐笑著向前,眼睛裏有悲憫的憐惜。她拉住萬俟緒雅的手,溫柔的安撫:“緒雅,是不是醉了難受,先跟姐姐回去好不好?”

緒雅慘然一笑。掙脫了百裏千嵐的手,繼續向前。她執著的盯著百裏徹的雙眼,企圖找到一點能夠叫她覺得溫暖的情緒。可是沒有。冰寒幾乎沒頂。

她抖著牙齒站在百裏徹的麵前。眼睛裏黑魆魆的沒有一點光。

令人憐惜又叫人害怕。空洞而詭異。

她啟唇。叫了一聲“百裏徹”又頃刻失了所有語言。隻執拗的看著他。

百裏徹神情有些複雜。這個女子坦誠真摯,愛憎分明。熱烈的像一團火焰。如果不是早就心許了歡兒,或許也會動心吧。但是,這個世間,從來沒有如果。

他的一個人,一顆心,一條命,一個靈魂。全部都是歡兒的了。英雄氣短,他早就認命。並且甘之如飴。

清歡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她想要的幸福,從來不是這樣的。她輕輕抽出被百裏徹握住的手,淡定的望住了百裏徹驚疑的望過來的眼,彎了彎嘴角。

她看向眾人,儀態完美的行了個禮告退。連一眼都沒有再看向百裏徹和滿身悲傷的萬俟緒雅。

“歡兒!”百裏徹失聲叫道。

清歡腳下未停,依舊是淡定從容的步子。隻是有一點倦怠的樣子。

她輕輕的擺了擺手。

百裏徹卻突然明了。他晃似懊悔的轉過頭來,眼睛中再無複雜:“緒雅公主,我東景俊才輩出,若你尋到如意郎君。我國將以公主之禮待之。”

語罷,轉身離開,再無留戀之色。

緒雅心中劇痛。手腳卻失了力氣,一下子癱倒在地。

“緒雅!”戚采兒和

百裏千嵐上前,一左一右的扶住她。

有管事的侍女上前安排客人離開。東景國最盛大的一次靜荷花會竟以這樣的情況結尾,叫人委實惋歎。

“小姐,您這樣離開好麽。太子殿下不是一直護著您麽?”馬車上,荷蔓坐在一邊為清歡倒了一杯茶水,頗有些疑惑。小姐這樣離席,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太子並沒有對那個緒雅公主怎麽樣啊。

清歡倚在柔軟的靠枕上輕笑:“為你的太子殿下鳴不平了?”

“不是。”荷蔓連忙搖頭表決心,隨即又皺了眉,“人家就是不明白嘛。”

清歡喝了一口茶,緩緩閉上眼睛,放鬆的靠在身後的靠枕上不再說話。荷蔓見清歡似乎是真的有些累了,便撩了車簾出去坐,留給她空間好好休息。

清歡閉著眼睛,淡淡歎息。

太明顯了。

今日百裏徹對自己的一切溫存都太有痕跡。與往日的他並不相同。

在眾人麵前握著一個女子的手,淡淡撒嬌。有損於他一國太子的身份。

勸阻自己不要飲酒又與往日的他不同。

曾有一次眾人興致所至,徹夜狂歡。一窖子的酒水都被飲了個盡。夜戟和莫西顧都擔心自己身體前來勸阻。隻有他默默的看著,備好了解酒的清神丹和雪蓮蜜水。那次她才真正原諒他曾有過的動搖與猶疑,重新接納。

她要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份感情。

並不是朝朝暮暮的守在一起。而是各有天地,相互支持。無條件的信任,或者說是嬌寵。百裏徹十分寵她,像對待一個蠻橫的小姑娘。她懂得,他寵她不過是因為愛她。

今日種種,都顯示出不自然來。

那麽,就隻有一個原因——他想嚇退萬俟緒雅。

不是不願意陪他演戲,不過清歡從不願意讓他人來觀看自己的生活。她越是重視百裏徹便越不願意作假,哪怕一絲一毫。她更怕的是,百裏徹的改變。他在靜荷城的種種都是自己並不熟悉的一麵。權謀,軌跡,表演,算計。

她的徹。是溫柔的,寬厚的,堅定的,開闊的。

然而,最後叫她不能忍受的,其實是百裏徹看向萬俟緒雅時,眼睛裏那點愧疚。

有愧疚就會有憐惜。

不是不信,而是她納蘭清歡所擁有的感情,必須純淨的沒有一點陰霾。

這是底線。

夏日的傍晚,暑氣開始消退。坐在樹屋之上看湖麵上粼粼的波光。夕陽溫暖的光輝灑落在大地的每個角落。不遺餘力的。

清歡笑著,將自己拋在身後的軟墊之中。不得不承認其實自己是個多麽懶散的人呐。

“姐姐姐姐!”清澤在樹下脆生叫著。

清歡暗歎一聲小魔星,便伸了頭去看他。隻見樹下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夕陽中顯得那麽小。她親手帶大的小清澤,其實才這麽大一點啊。清歡心下一軟,聲音都溫柔了許多:“怎麽啦?”

清澤歪著頭,看姐姐心情還好的樣子。驀地裂開了嘴角:“姐姐,你現在心情好不好

?”

清歡想,莫不是今天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嚇到他了?於是笑著回答弟弟:“姐姐很好,清澤有什麽事麽?”

清澤嘻嘻的笑了兩聲。眼睛看向了清歡所在的樹屋之下,大聲叫著:“姐夫姐夫。姐姐沒有生氣哎。”

清歡就聽見一聲無奈的歎息,無聲的說著“頭痛”二字。

清歡彎了彎嘴角,哄著弟弟:“清澤,去找薛嬤嬤散散步去。晚上不要積食了。”

清澤乖乖的應好。咚咚的跑遠了。

清歡一個輕躍跳下樹屋,腳不點地便往湖邊掠去。衣帶翻飛,席地而坐。

百裏徹漫步跟了過來。他上前兩步坐在清歡身側,伸出手臂環住眼前的女子。將頭靠在清歡的肩窩處。很長的一段時間。

直到夕陽西斜。隻露出一點暖暈。

百裏徹才出聲說道:“歡兒,你太敏感。”

雖然像是指責的話,卻帶著欽佩與讚歎,然後是濃的化不開的疼惜。

清歡這才放鬆了肩膀,溫順的依進百裏徹的胸前。她笑,知道身邊的這個男子其實還是明白自己的。

百裏徹滿足的長長出氣,而後才說:“北寒國厲兵秣馬,早晚會有一戰。歡兒,我固然是願意陪你隱居山林,天涯海角的去。但是在那之前,我得給你一個太平盛世。”

“緒雅公主是個真性情的女子。五年來癡心不改。卻真的沒有做過對不起東景的事情。好像是真的來和親的。但是我知道不是。”

“她帶來的十五個侍女中。十三個會武。兩個擅長情報收集和分析。”

“東景國皇族決不能出現北寒血脈。但是又需要短暫的和平。這是緒雅能夠身處東景五年的原因。”

“緒雅固然得她皇兄的喜愛,但是在一個帝王眼中,親情無非是最稀薄的一種。不具備任何力量。所以,緒雅前途堪憂。”

“你沒有錯。我對她,雖然沒有動心。卻確實有了些憐惜之情。一個身在異國不得自由的公主,甚至連一份短暫的疼惜都沒能擁有……”

“但是,歡兒。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是聖人。這世間有多少不平之事?我能負責的,其實隻有你一個人的平安喜樂。”

清歡終於抬起頭來,她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然後溫暖的笑了起來。

她沒有問他開戰後會如何處置緒雅,但是她知道,以他的品性,必然不會為難一個女子。或許會送她回國吧。

她推開他的懷抱,手一伸,氣息收放間,軒亭內的海月清輝便到了清歡手中。她看向百裏徹俏皮的問道:“今天你說很遺憾沒見過我動武?”

百裏徹揚眉點頭,嘴角邊笑意瑩然。

清歡颯然一笑,足下一點便飛向那蓮池之中。

此時蓮池中隻生了些碧色的蓮葉。

清歡婷立在蓮池中央的一片蓮葉上,似是毫無重量。

她將海月清輝橫抱在胸前,手指落在琴弦之上。一個旋轉縱身,琴聲便流淌開來。

飄渺無根,乃是古曲《望月》。

(本章完)